殘月。曉風。
幾點寒星在潑墨似的天幕上眨眼。
弓顫。刀嗚。
一溜人馬在黝黑的山崗上行進。
山崗頂上便是天奎香堂。
洪天翼陰沉着臉,夾在人馬中。
他身旁跟着紀寶強和紀小栓。
當差的命苦,此話不假。
為了找到楊紅玉,他差點丟了性命不説,往返奔波於官府和黑道之間,真是要命得很。
他這樣做,是為了報恩。
陳思立曾在皇上面前一句話,保住了他孃舅一家的性命,這份恩他不能不報。
説什麼,也得替陳思立找回他的女兒楊紅玉!
紀寶強和紀小栓是為了升官發財。
他倆在禁軍裏不但沒發,還險些賠了條性命,現在跟上大內副統領為陳大人辦事,想必會官運亨通了。
他倆萬沒想到,他們現在辦的事,比在禁軍中更加危險,若讓皇上知道了,兩人準得腦袋搬家。
不管怎説,官一定要升,財一定要發!
突然,人馬停止了前進。
怎麼回事?
洪天翼帶着紀寶強和紀小栓,搶步到隊伍前面。
通向山崗頂的道路上站着一人。
此人是個獨腳漢,蓬頭散發,貌不驚人。然而,他一身的打扮卻有些使官場的人望而生畏。
他身穿一套鮮豔的皇宮太監衣裝。
“你是誰?”紀寶強沉聲喝問。
“太監劉七。”
洪天翼皺起了眉頭。
太監劉七?皇宮中可從沒聽説過這個人。
紀小栓厲聲道:“你別裝模作樣了。皇官中哪會有你這種獨腳太監?”
“信不信由你。”劉七淡淡地道。
洪天翼跨前一步:“在下大內副統領洪天翼,率兵緝拿反賊,請劉公公讓道。”
他語調客氣,但柔裏含剛,硬朗得很。
劉七樹叉拐一抖道:“請洪副統領率兵回營,這裏的事交給我劉七處置。”
“你當你是誰?”紀寶強忍不住道:“一個小小的太監,即使是真的,也管不了大內侍衞的事,快讓開道!”
劉七冷然一笑:“統領,你的手下未免太不客氣了!”
洪天翼冷聲道:“原來你就是那店中的浪子劉七?”
他終於想起劉七是誰來了。
“不錯,在下便是劉七。”劉七供認不諱。
“與我拿下。”洪天翼揮手下令。
“是。”紀寶強、紀小栓和兵丁參將齊聲應諾,便欲動手。
“且慢。”劉七一聲沉喝,“洪副統領,你過來,我給你看一件東西。”
洪天翼略一猶豫,喝退眾人,走到劉七身旁。
劉七從袖口取出一物,塞到洪天翼手中。
洪天翼低頭一看,大驚失色,手中捏着的是皇上御用金牌!
見牌如見君王。他正待行禮,劉七一把托住他道:“別驚動他們,實話告訴你,何修為就在天奎香堂。”
洪天翼低聲道:“何太監來了?”
劉七道:“他奉皇上密旨,前來調查楚天琪之生死,你等可要小心謹慎。”
洪天翼微微一怔。他不知劉七為什麼要對自己説這句話。
“快離開這裏。”劉七收回御用金牌。
洪天翼無奈,只得返身下令:“撤!”
紀寶強和紀小栓愣愣地盯着他:“怎麼就撤?”
洪天翼板着臉厲聲喝道:“我説撤,就是撤!”
大隊人馬後隊改為前隊,向山崗下撤走。
劉七待洪天翼人馬退盡,才返回天奎香堂。
天奎香裏秘室內,燈光如同白晝。
範天蒼和何修為對坐,笑聲朗朗。
桌上四口小箱,箱內裝着翡翠、瑪瑙、珍珠、玉器和金條、元寶。
何修為身旁依偎着四名年輕女子,正在為他按摩,裝煙。
這都是陰殘門送給何修為的禮物。
何修為咧開嘴笑道:“範門主,這麼重的禮物,叫何某如何受得起?”
範天蒼呵呵笑道:“何大人是否嫌少?區區小禮,先請大人收下,以後的好處,還在後頭呢,哈哈哈哈。”
“嘿嘿嘿嘿。”何修為尖聲乾笑,“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範天蒼道:“請何大人稟奏皇上,在下範天蒼降伏武林之後,一定要武林各派都為皇上盡忠效力,違令者格殺勿論。”
“很好。”何修為道:“皇上聞信一定十分高興,準會有重賞。不過,楚天琪之事,你可無論如何要替皇上擺平。”
“請何大人放心。”範天蒼道:“五月五日之後,我定將楚天琪人頭交給大人。”
何修為眯起細眼:“範門主,這下你可要發了。”
範天蒼瞪起眼笑道:“彼此,彼此!大人為皇上除去心腹之患,又揭露了陳思立與楊紅玉的父女關係,皇上面前的第一寵臣就是大人您了。”
兩人爆發出一陣大笑。
笑聲中劉七走入秘室。
何修為斂起笑容,端直了身體。
劉七在何修為身旁垂手道:“稟大人,洪天翼兵馬已退。”
“哼!”何修為冷哼一聲,“陳思立這廝還想與我鬥,簡直是痴心妄想!”
劉七點頭道:“簡直是痴心妄想。”
何修為從袖口取出一封用蠟漆封口的密信,交給劉七:“速將此密信交與魏巡撫,命他連夜派人,火速送往京城。”
“是。”劉七接過信躬身退下。
劉七退出秘室,樹叉拐輕輕頂住秘門,稍立片刻。
室內傳來範天蒼的聲音:“何大人,我看這個劉七也靠不住,他知道咱們的事不少。”
何修為的聲音:“範門主放心,我早已有打算,決不會讓他活着回京城。”
劉七閃出香堂大門,來到後山崗上。
他從懷中摸出密信,沉思片刻,兩手幾揉幾搓,已將密信扯得粉碎。
“媽的!”他怒罵一聲,手臂一揚。
細碎的紙片,象雪花一樣在空中飄散開來,隨風飛走。
武林中預料的風暴並沒有出現。
江湖反倒變得格外的平靜。
這是任何人沒想到的事。
這一現象的關鍵,在於少林和武當派的屈服。
少林大苦高僧被殺,十八僧被擄走,少林非但沒有反抗,反而接受了鵝毛令,並動手準備五月五日武林大會。
武當也是如此。石真道長被殺,十三掌門弟子被帶走,武當派也接受了鵝毛令。
消息傳開,各派也就放棄對抗。都平靜地接下了鵝毛令。
鵝風堡申明,一切糾紛,將在武林大會上,由凌天雄作出交待。
於是,所有人的眼光都盯着了五月五日的武林大會。
凌天雄會對發生的事作出什麼交待呢?
青城、黃山、崆峒、英賢莊、太行武館、天馬鏢局都暫時停止了尋仇,希望能在武林大會上查出元兇。
丐幫和青竹幫及支持他們的全真,華山派也是如此。
所以,相對之下,江湖卻平靜起來。
日子在平靜中悄然流逝。
五月五日巳漸漸臨近。
江湖在平靜之中出現了動盪不安。
流言蜚語象瘟疫般到處擴散。
鵝風堡凌天雄,要在武林大會上逼各派選自己為武林盟主。
有消息説,陰殘門復出江湖,準備在武林大會上與鵝風堡聯手。
謠傳少林、武當和丐幫,將調集所有力量,在武林大會上與鵝風堡拼死一搏。
更有人説,凌天雄準備在武林大會上娶胡玉鳳為妻。
還有官道消息説,皇上準備派兵血洗武林大會……
迄今,還能沉得住氣的只是楚天琪、範天蒼和大無方丈。
他們均已胸有成竹。
最沉不住氣的是王秋華和胡玉鳳。
王秋華急在彭若飛的天雷霹靂公還未製成,而這將決定他的生死存亡。
胡玉鳳苦於自己舉棋不定,心慌意亂、不知該究竟怎麼辦。
最焦急的是雲玄道長、天一禪師、張陽光等人。
雖然吳天公、呂公良、張陽晉的天蠱毒已解,內傷已幾乎痊癒,但去小黃山求紫貂血的楊玉和宋豔紅卻毫無消息。
一個多月了,他倆究竟遇到了什麼麻煩?
沒有他倆練成的銷魂百指令,武林大會如何對付楚天琪?
小黃山與黃山,僅僅是同名而已。
它,山峯高不過千米,方圓不到十里,是摩不見經傳的小山。
然而,神奇的紫貂偏偏就在這裏出現。
當年,一個孤苦的少年,為治母病,曾在此苦苦等待紫貂的出現。之後,曾掀起罕世的武林大波。
二十多年後的今天,他又出現在這裏,又在苦苦等待紫貂的出現。不過,他不再是小小少年,而是一個垂垂老翁,他求紫貂血,不再是為了救母,而是為了殺子……
山谷底,一丘沙坪。
坪旁樹蔭下坐着楊玉和宋豔紅。
他倆呆坐着,目光痴痴地望着沙坪。
他們在此等候一個多月了,仍不見紫貂靈物出現。
楊玉心中已經絕望。
他知道他倆的等候,只是在無意義地消費時光。
二十五年前,他在這裏等過紫貂靈物。
這靈物只在每年九九重陽前後三天內,在沙坪出現一次。
此刻時值四月下旬,紫貂靈物怎會出現?
而且,紫貂靈物顯身的時間極短,只是一閃眼之間。
當年,他憑特殊的超人眼力才辨認出靈物是紫貂,在玉笛狂生肖藍玉的全力幫助下,他花了整整八年多的時間,才取得了一小竹筒紫貂血。
現在,他武功盡失,朦朧的眼光連沙坪上的沙粒也看不清楚,即使紫貂靈物出現,他和宋豔紅又如何能逮住它?
儘管他倆有耐心,時間卻無法等待。
再過六天就是五月五日。
不管能否求到紫貂血;
不管能否恢復武功;
他必須在五月五日趕到少林寺,阻止楚天琪的陰謀。
他決心等最後一天。
明天,他即和宋豔紅趕赴少林寺。
為此,宋豔紅燒了一柱香,乞求紫貂靈物顯身。
楊玉望着漸短的香柱,心越來越沉重。
倘若他和宋豔紅都恢復了武功,憑他倆的銷魂百指令,能克住楚天琪的銷魂十指令嗎?
他不敢想象,五月五日的武林大會,會出現什麼樣的場面。
象當年少林寺後山坪武林大會,他大義滅親,親手殺死爹爹楊凌風,揭下他空然大師的人皮面具?
象當年廣賢莊的武林大會,各派大打出手,殺人數百,血流成河?
經歷了幾年庵堂生活,宋豔紅定力似乎要比楊玉強。
她正襟危坐,雙掌合十胸前,微閉雙目在虔誠禱告。
楊玉沒驚擾她。
他想,她一定在禱告紫貂靈物出現。
此刻,正是正午。若過了午時,紫貂靈物白天就不會出現了。
但,楊玉卻猜錯了。
宋豔紅對紫貂靈物的出現,不抱任何希望,她禱告的是另一件事。
蒼天保佑,楚天琪該是他想象中的琪兒!
香柱愈來愈短,最終熄滅。
陽光斜照沙坪。
正午時分已過。
紫貂靈物再也不會出現了。
楊玉緩緩站起身來:“豔紅,咱們該走了。”
話音剛落,嗖!兩道紫光突地掠過沙坪。
紫光快若閃電,不,比閃電要快十倍!
楊玉和宋豔紅都沒看清那是什麼東西。
但,他倆都意識到紫貂靈物出現了。
楊玉有過這樣的經歷,他能體會得到紫貂靈物出現時的感覺。
宋豔紅與楊玉心有靈犀,她能感受到他心中的反應。
紫貂出現了,但只是瞬間便已消失。
他無法象當年那樣,用鐵籠逮住紫貂,用飛竹筒射中紫貂,取它的血。
即使他能辦到,他也不會那麼做。
他是來乞求紫貂靈物的,並不是來傷害它們。
求不求得到紫貂血,對他來説並不十分重要,他只是在儘自己的責任而已。
他已完全認命。
“怎麼不見了?”宋豔紅輕聲問。
“走了。”他喃喃道:“它們已……經走了。”
“你看!”宋豔紅髮出一聲喜悦的歡呼,“又來了一隻紫貂。”
又來了一隻紫貂?
楊玉既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宋豔紅説的一點也沒錯。
有一隻步履蹣跚,老態龍鍾的老紫貂,正緩慢地從沙坪向自己走來。
他一眼認出,這就是他當年逮到後放走的,為自己曾獻過血的小紫貂!
它還活着?
它還認識自己?
楊玉張開雙臂,踉蹌地迎上去。
老紫貂停在沙坪中,先遲疑地朝他倆凝視,怯怯豎起前足,似乎在辨認眼前這個老人是不是當年那個少年,然後輕鳴着嘆息一聲,坦然而親切地向他點點頭,彷彿是在問候老朋友。
楊玉伸出顫巍巍的手,緊緊抱住老紫貂,淚水簌簌而下。幾十年過去,居然再度相逢。
人世滄桑,在劫難逃,但天地有情,正義無敵!楊玉老淚縱橫,鳴鳴哭出聲來。
宋豔紅也禁不住淚如泉湧。
她沒料到,在這沙坪中會見到這種感人的場面。
老紫貂突然昂首發出一聲吱叫。
沙地底響起了沙沙沙的響聲。
楊玉全身都在顫抖,眼中陡然閃出一道稜芒,體內騰起一團烈火。
他清楚地看到,有兩隻小紫貂從沙地通道里奔來。
“噗!”沙土飛揚,兩隻周身透紫的小貂,出現在楊玉面前。
小貂吱吱地叫着,圍着楊玉和宋豔紅身子打着圈兒。
老紫貂點着頭,又吱叫一聲。
兩隻小貂停在楊玉和宋豔紅面前,揚起了脖子。
楊玉經歷過老紫貂獻血的事,於是向宋豔紅擺擺手。
宋豔紅從懷中取出兩隻小玉杯,擱在地上。
楊玉摸出“斷夢”刀,刀芒在陽光下閃耀。
他盯着小貂,手在發抖,淚水潸潸地流。
雖然只取小貂一小杯血,並不會傷害它們的性命,但他卻仍不忍心下手。
“吱——吱——”小貂發出一聲聲吱叫,擺着脖子,象是在催促楊玉動手。
老紫紹走過來,用前爪抓抓楊玉的腳背,又抬頭看看天空。
楊玉明白它的意思,時辰快過了,過了時辰的紫紹血就沒有了效用。
他狠狠心,彎下腰來,捉住小貂,小心翼翼地劃開了頸皮。
紫貂血閃着光,象一顆顆瑪瑙滴入小玉杯。
血還未滿杯,楊玉趕緊將小貂,遞給宋豔紅。
宋豔紅立即用早已準備好的金創藥末,給小貂止住血,再將傷口小心地包紮起來。
片刻之間,已取到兩杯紫貂血,小貂的傷口也都處理完畢。
“謝謝你。”楊玉輕撫着老紫貂。
“謝謝你們。”宋豔紅撫弄着兩隻還在蹦跳的小貂,“你們放了血,得好好休養幾天,別老想着玩耍。”
老紫貂輕叫一聲,轉身往回走。
兩隻小貂圍着老紫貂叫着,跳着,老貂一步一回頭,走出了沙坪。
宋豔紅凝視着消失在沙坪外的紫貂,感嘆地道:“靈物真是靈物!”
楊玉嘆口氣道:“要是人都能這樣,急人所急,解人危難該多好!”
宋豔紅深沉地看着他道:“咱們現在開始療傷吧。”
兩人依照孟志英所教的療傷功法,面對面在沙坪中盤膝坐下。
端起紫貂血,淌着淚水,一口將血吞下。
運氣一小周天,四掌倏然對拍,重疊在一塊。
陰陽交疊,乾坤合一。
天上的太陽驟然暗黯,頓失光輝。
兩人默然對立,形若石雕。
體內卻是血氣翻騰,烈火與寒流交激震盪。
兩個時辰後。
太陽墜落,夜幕罩上沙坪。
四個時辰後。
明月升空,天幕映出繁星。
六個時辰後。
中天圓月格外明亮,繁星象寶石閃耀光芒。
“嗨!”楊玉和宋豔紅霍地躍起。
沙坪捲起一柱沙土,直衝雲霄。
楊玉驚異地望着宋豔紅。
她已病態全無,花容月貌,當年在青石坪現身的石嘯天,已然出現眼前!
宋豔紅驚愕得張大了嘴。
楊玉滿頭白髮不見了,滿臉的皺紋不見了,身材偉岸,氣宇昂昂,臉上湛湛神光,神采飛揚!
楊玉已由一個白髮佝僂老頭,變成了糾糾男子漢!
拋卻的淚珠能收,逝去的青春能再,美好的時光能留,人間的劫數能御!
兩雙稜芒四射的眼中,閃動着慰籍和自信,兩人臉上卻沒有欣然喜色,只是一片凝重和莊嚴。
武林大會還有千斤重擔在肩。
楊玉已感到了這千斤重擔的壓力。
大義滅親,談何容易!在前次武林大會上弒父,在這次武林大會上將殺子,這不是隨便所能做得到的。
宋豔紅凝視着夜空,再次默然禱告。
明月,亮星,這是吉祥之兆。
也許事情並不象楊玉想象的那麼糟糕?
楊玉終於低聲道:“咱們走吧,否則就趕不上武林大會了。”
宋豔紅點點頭。她沒有勸他,她知道她除幫他之外,沒有別的可做。
一聲長嘯。整個黃山都在顫慄。
楊玉和宋豔紅走了。
紫貂靈物也走了。
從此以後,紫貂再也未在黃山出現過。
(報載,此處近年又有稀有動物紫貂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