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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紫貂血,紫貂血

    殘月。曉風。

    幾點寒星在潑墨似的天幕上眨眼。

    弓顫。刀嗚。

    一溜人馬在黝黑的山崗上行進。

    山崗頂上便是天奎香堂。

    洪天翼陰沉着臉,夾在人馬中。

    他身旁跟着紀寶強和紀小栓。

    當差的命苦,此話不假。

    為了找到楊紅玉,他差點丟了性命不説,往返奔波於官府和黑道之間,真是要命得很。

    他這樣做,是為了報恩。

    陳思立曾在皇上面前一句話,保住了他孃舅一家的性命,這份恩他不能不報。

    説什麼,也得替陳思立找回他的女兒楊紅玉!

    紀寶強和紀小栓是為了升官發財。

    他倆在禁軍裏不但沒發,還險些賠了條性命,現在跟上大內副統領為陳大人辦事,想必會官運亨通了。

    他倆萬沒想到,他們現在辦的事,比在禁軍中更加危險,若讓皇上知道了,兩人準得腦袋搬家。

    不管怎説,官一定要升,財一定要發!

    突然,人馬停止了前進。

    怎麼回事?

    洪天翼帶着紀寶強和紀小栓,搶步到隊伍前面。

    通向山崗頂的道路上站着一人。

    此人是個獨腳漢,蓬頭散發,貌不驚人。然而,他一身的打扮卻有些使官場的人望而生畏。

    他身穿一套鮮豔的皇宮太監衣裝。

    “你是誰?”紀寶強沉聲喝問。

    “太監劉七。”

    洪天翼皺起了眉頭。

    太監劉七?皇宮中可從沒聽説過這個人。

    紀小栓厲聲道:“你別裝模作樣了。皇官中哪會有你這種獨腳太監?”

    “信不信由你。”劉七淡淡地道。

    洪天翼跨前一步:“在下大內副統領洪天翼,率兵緝拿反賊,請劉公公讓道。”

    他語調客氣,但柔裏含剛,硬朗得很。

    劉七樹叉拐一抖道:“請洪副統領率兵回營,這裏的事交給我劉七處置。”

    “你當你是誰?”紀寶強忍不住道:“一個小小的太監,即使是真的,也管不了大內侍衞的事,快讓開道!”

    劉七冷然一笑:“統領,你的手下未免太不客氣了!”

    洪天翼冷聲道:“原來你就是那店中的浪子劉七?”

    他終於想起劉七是誰來了。

    “不錯,在下便是劉七。”劉七供認不諱。

    “與我拿下。”洪天翼揮手下令。

    “是。”紀寶強、紀小栓和兵丁參將齊聲應諾,便欲動手。

    “且慢。”劉七一聲沉喝,“洪副統領,你過來,我給你看一件東西。”

    洪天翼略一猶豫,喝退眾人,走到劉七身旁。

    劉七從袖口取出一物,塞到洪天翼手中。

    洪天翼低頭一看,大驚失色,手中捏着的是皇上御用金牌!

    見牌如見君王。他正待行禮,劉七一把托住他道:“別驚動他們,實話告訴你,何修為就在天奎香堂。”

    洪天翼低聲道:“何太監來了?”

    劉七道:“他奉皇上密旨,前來調查楚天琪之生死,你等可要小心謹慎。”

    洪天翼微微一怔。他不知劉七為什麼要對自己説這句話。

    “快離開這裏。”劉七收回御用金牌。

    洪天翼無奈,只得返身下令:“撤!”

    紀寶強和紀小栓愣愣地盯着他:“怎麼就撤?”

    洪天翼板着臉厲聲喝道:“我説撤,就是撤!”

    大隊人馬後隊改為前隊,向山崗下撤走。

    劉七待洪天翼人馬退盡,才返回天奎香堂。

    天奎香裏秘室內,燈光如同白晝。

    範天蒼和何修為對坐,笑聲朗朗。

    桌上四口小箱,箱內裝着翡翠、瑪瑙、珍珠、玉器和金條、元寶。

    何修為身旁依偎着四名年輕女子,正在為他按摩,裝煙。

    這都是陰殘門送給何修為的禮物。

    何修為咧開嘴笑道:“範門主,這麼重的禮物,叫何某如何受得起?”

    範天蒼呵呵笑道:“何大人是否嫌少?區區小禮,先請大人收下,以後的好處,還在後頭呢,哈哈哈哈。”

    “嘿嘿嘿嘿。”何修為尖聲乾笑,“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範天蒼道:“請何大人稟奏皇上,在下範天蒼降伏武林之後,一定要武林各派都為皇上盡忠效力,違令者格殺勿論。”

    “很好。”何修為道:“皇上聞信一定十分高興,準會有重賞。不過,楚天琪之事,你可無論如何要替皇上擺平。”

    “請何大人放心。”範天蒼道:“五月五日之後,我定將楚天琪人頭交給大人。”

    何修為眯起細眼:“範門主,這下你可要發了。”

    範天蒼瞪起眼笑道:“彼此,彼此!大人為皇上除去心腹之患,又揭露了陳思立與楊紅玉的父女關係,皇上面前的第一寵臣就是大人您了。”

    兩人爆發出一陣大笑。

    笑聲中劉七走入秘室。

    何修為斂起笑容,端直了身體。

    劉七在何修為身旁垂手道:“稟大人,洪天翼兵馬已退。”

    “哼!”何修為冷哼一聲,“陳思立這廝還想與我鬥,簡直是痴心妄想!”

    劉七點頭道:“簡直是痴心妄想。”

    何修為從袖口取出一封用蠟漆封口的密信,交給劉七:“速將此密信交與魏巡撫,命他連夜派人,火速送往京城。”

    “是。”劉七接過信躬身退下。

    劉七退出秘室,樹叉拐輕輕頂住秘門,稍立片刻。

    室內傳來範天蒼的聲音:“何大人,我看這個劉七也靠不住,他知道咱們的事不少。”

    何修為的聲音:“範門主放心,我早已有打算,決不會讓他活着回京城。”

    劉七閃出香堂大門,來到後山崗上。

    他從懷中摸出密信,沉思片刻,兩手幾揉幾搓,已將密信扯得粉碎。

    “媽的!”他怒罵一聲,手臂一揚。

    細碎的紙片,象雪花一樣在空中飄散開來,隨風飛走。

    武林中預料的風暴並沒有出現。

    江湖反倒變得格外的平靜。

    這是任何人沒想到的事。

    這一現象的關鍵,在於少林和武當派的屈服。

    少林大苦高僧被殺,十八僧被擄走,少林非但沒有反抗,反而接受了鵝毛令,並動手準備五月五日武林大會。

    武當也是如此。石真道長被殺,十三掌門弟子被帶走,武當派也接受了鵝毛令。

    消息傳開,各派也就放棄對抗。都平靜地接下了鵝毛令。

    鵝風堡申明,一切糾紛,將在武林大會上,由凌天雄作出交待。

    於是,所有人的眼光都盯着了五月五日的武林大會。

    凌天雄會對發生的事作出什麼交待呢?

    青城、黃山、崆峒、英賢莊、太行武館、天馬鏢局都暫時停止了尋仇,希望能在武林大會上查出元兇。

    丐幫和青竹幫及支持他們的全真,華山派也是如此。

    所以,相對之下,江湖卻平靜起來。

    日子在平靜中悄然流逝。

    五月五日巳漸漸臨近。

    江湖在平靜之中出現了動盪不安。

    流言蜚語象瘟疫般到處擴散。

    鵝風堡凌天雄,要在武林大會上逼各派選自己為武林盟主。

    有消息説,陰殘門復出江湖,準備在武林大會上與鵝風堡聯手。

    謠傳少林、武當和丐幫,將調集所有力量,在武林大會上與鵝風堡拼死一搏。

    更有人説,凌天雄準備在武林大會上娶胡玉鳳為妻。

    還有官道消息説,皇上準備派兵血洗武林大會……

    迄今,還能沉得住氣的只是楚天琪、範天蒼和大無方丈。

    他們均已胸有成竹。

    最沉不住氣的是王秋華和胡玉鳳。

    王秋華急在彭若飛的天雷霹靂公還未製成,而這將決定他的生死存亡。

    胡玉鳳苦於自己舉棋不定,心慌意亂、不知該究竟怎麼辦。

    最焦急的是雲玄道長、天一禪師、張陽光等人。

    雖然吳天公、呂公良、張陽晉的天蠱毒已解,內傷已幾乎痊癒,但去小黃山求紫貂血的楊玉和宋豔紅卻毫無消息。

    一個多月了,他倆究竟遇到了什麼麻煩?

    沒有他倆練成的銷魂百指令,武林大會如何對付楚天琪?

    小黃山與黃山,僅僅是同名而已。

    它,山峯高不過千米,方圓不到十里,是摩不見經傳的小山。

    然而,神奇的紫貂偏偏就在這裏出現。

    當年,一個孤苦的少年,為治母病,曾在此苦苦等待紫貂的出現。之後,曾掀起罕世的武林大波。

    二十多年後的今天,他又出現在這裏,又在苦苦等待紫貂的出現。不過,他不再是小小少年,而是一個垂垂老翁,他求紫貂血,不再是為了救母,而是為了殺子……

    山谷底,一丘沙坪。

    坪旁樹蔭下坐着楊玉和宋豔紅。

    他倆呆坐着,目光痴痴地望着沙坪。

    他們在此等候一個多月了,仍不見紫貂靈物出現。

    楊玉心中已經絕望。

    他知道他倆的等候,只是在無意義地消費時光。

    二十五年前,他在這裏等過紫貂靈物。

    這靈物只在每年九九重陽前後三天內,在沙坪出現一次。

    此刻時值四月下旬,紫貂靈物怎會出現?

    而且,紫貂靈物顯身的時間極短,只是一閃眼之間。

    當年,他憑特殊的超人眼力才辨認出靈物是紫貂,在玉笛狂生肖藍玉的全力幫助下,他花了整整八年多的時間,才取得了一小竹筒紫貂血。

    現在,他武功盡失,朦朧的眼光連沙坪上的沙粒也看不清楚,即使紫貂靈物出現,他和宋豔紅又如何能逮住它?

    儘管他倆有耐心,時間卻無法等待。

    再過六天就是五月五日。

    不管能否求到紫貂血;

    不管能否恢復武功;

    他必須在五月五日趕到少林寺,阻止楚天琪的陰謀。

    他決心等最後一天。

    明天,他即和宋豔紅趕赴少林寺。

    為此,宋豔紅燒了一柱香,乞求紫貂靈物顯身。

    楊玉望着漸短的香柱,心越來越沉重。

    倘若他和宋豔紅都恢復了武功,憑他倆的銷魂百指令,能克住楚天琪的銷魂十指令嗎?

    他不敢想象,五月五日的武林大會,會出現什麼樣的場面。

    象當年少林寺後山坪武林大會,他大義滅親,親手殺死爹爹楊凌風,揭下他空然大師的人皮面具?

    象當年廣賢莊的武林大會,各派大打出手,殺人數百,血流成河?

    經歷了幾年庵堂生活,宋豔紅定力似乎要比楊玉強。

    她正襟危坐,雙掌合十胸前,微閉雙目在虔誠禱告。

    楊玉沒驚擾她。

    他想,她一定在禱告紫貂靈物出現。

    此刻,正是正午。若過了午時,紫貂靈物白天就不會出現了。

    但,楊玉卻猜錯了。

    宋豔紅對紫貂靈物的出現,不抱任何希望,她禱告的是另一件事。

    蒼天保佑,楚天琪該是他想象中的琪兒!

    香柱愈來愈短,最終熄滅。

    陽光斜照沙坪。

    正午時分已過。

    紫貂靈物再也不會出現了。

    楊玉緩緩站起身來:“豔紅,咱們該走了。”

    話音剛落,嗖!兩道紫光突地掠過沙坪。

    紫光快若閃電,不,比閃電要快十倍!

    楊玉和宋豔紅都沒看清那是什麼東西。

    但,他倆都意識到紫貂靈物出現了。

    楊玉有過這樣的經歷,他能體會得到紫貂靈物出現時的感覺。

    宋豔紅與楊玉心有靈犀,她能感受到他心中的反應。

    紫貂出現了,但只是瞬間便已消失。

    他無法象當年那樣,用鐵籠逮住紫貂,用飛竹筒射中紫貂,取它的血。

    即使他能辦到,他也不會那麼做。

    他是來乞求紫貂靈物的,並不是來傷害它們。

    求不求得到紫貂血,對他來説並不十分重要,他只是在儘自己的責任而已。

    他已完全認命。

    “怎麼不見了?”宋豔紅輕聲問。

    “走了。”他喃喃道:“它們已……經走了。”

    “你看!”宋豔紅髮出一聲喜悦的歡呼,“又來了一隻紫貂。”

    又來了一隻紫貂?

    楊玉既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宋豔紅説的一點也沒錯。

    有一隻步履蹣跚,老態龍鍾的老紫貂,正緩慢地從沙坪向自己走來。

    他一眼認出,這就是他當年逮到後放走的,為自己曾獻過血的小紫貂!

    它還活着?

    它還認識自己?

    楊玉張開雙臂,踉蹌地迎上去。

    老紫貂停在沙坪中,先遲疑地朝他倆凝視,怯怯豎起前足,似乎在辨認眼前這個老人是不是當年那個少年,然後輕鳴着嘆息一聲,坦然而親切地向他點點頭,彷彿是在問候老朋友。

    楊玉伸出顫巍巍的手,緊緊抱住老紫貂,淚水簌簌而下。幾十年過去,居然再度相逢。

    人世滄桑,在劫難逃,但天地有情,正義無敵!楊玉老淚縱橫,鳴鳴哭出聲來。

    宋豔紅也禁不住淚如泉湧。

    她沒料到,在這沙坪中會見到這種感人的場面。

    老紫貂突然昂首發出一聲吱叫。

    沙地底響起了沙沙沙的響聲。

    楊玉全身都在顫抖,眼中陡然閃出一道稜芒,體內騰起一團烈火。

    他清楚地看到,有兩隻小紫貂從沙地通道里奔來。

    “噗!”沙土飛揚,兩隻周身透紫的小貂,出現在楊玉面前。

    小貂吱吱地叫着,圍着楊玉和宋豔紅身子打着圈兒。

    老紫貂點着頭,又吱叫一聲。

    兩隻小貂停在楊玉和宋豔紅面前,揚起了脖子。

    楊玉經歷過老紫貂獻血的事,於是向宋豔紅擺擺手。

    宋豔紅從懷中取出兩隻小玉杯,擱在地上。

    楊玉摸出“斷夢”刀,刀芒在陽光下閃耀。

    他盯着小貂,手在發抖,淚水潸潸地流。

    雖然只取小貂一小杯血,並不會傷害它們的性命,但他卻仍不忍心下手。

    “吱——吱——”小貂發出一聲聲吱叫,擺着脖子,象是在催促楊玉動手。

    老紫紹走過來,用前爪抓抓楊玉的腳背,又抬頭看看天空。

    楊玉明白它的意思,時辰快過了,過了時辰的紫紹血就沒有了效用。

    他狠狠心,彎下腰來,捉住小貂,小心翼翼地劃開了頸皮。

    紫貂血閃着光,象一顆顆瑪瑙滴入小玉杯。

    血還未滿杯,楊玉趕緊將小貂,遞給宋豔紅。

    宋豔紅立即用早已準備好的金創藥末,給小貂止住血,再將傷口小心地包紮起來。

    片刻之間,已取到兩杯紫貂血,小貂的傷口也都處理完畢。

    “謝謝你。”楊玉輕撫着老紫貂。

    “謝謝你們。”宋豔紅撫弄着兩隻還在蹦跳的小貂,“你們放了血,得好好休養幾天,別老想着玩耍。”

    老紫貂輕叫一聲,轉身往回走。

    兩隻小貂圍着老紫貂叫着,跳着,老貂一步一回頭,走出了沙坪。

    宋豔紅凝視着消失在沙坪外的紫貂,感嘆地道:“靈物真是靈物!”

    楊玉嘆口氣道:“要是人都能這樣,急人所急,解人危難該多好!”

    宋豔紅深沉地看着他道:“咱們現在開始療傷吧。”

    兩人依照孟志英所教的療傷功法,面對面在沙坪中盤膝坐下。

    端起紫貂血,淌着淚水,一口將血吞下。

    運氣一小周天,四掌倏然對拍,重疊在一塊。

    陰陽交疊,乾坤合一。

    天上的太陽驟然暗黯,頓失光輝。

    兩人默然對立,形若石雕。

    體內卻是血氣翻騰,烈火與寒流交激震盪。

    兩個時辰後。

    太陽墜落,夜幕罩上沙坪。

    四個時辰後。

    明月升空,天幕映出繁星。

    六個時辰後。

    中天圓月格外明亮,繁星象寶石閃耀光芒。

    “嗨!”楊玉和宋豔紅霍地躍起。

    沙坪捲起一柱沙土,直衝雲霄。

    楊玉驚異地望着宋豔紅。

    她已病態全無,花容月貌,當年在青石坪現身的石嘯天,已然出現眼前!

    宋豔紅驚愕得張大了嘴。

    楊玉滿頭白髮不見了,滿臉的皺紋不見了,身材偉岸,氣宇昂昂,臉上湛湛神光,神采飛揚!

    楊玉已由一個白髮佝僂老頭,變成了糾糾男子漢!

    拋卻的淚珠能收,逝去的青春能再,美好的時光能留,人間的劫數能御!

    兩雙稜芒四射的眼中,閃動着慰籍和自信,兩人臉上卻沒有欣然喜色,只是一片凝重和莊嚴。

    武林大會還有千斤重擔在肩。

    楊玉已感到了這千斤重擔的壓力。

    大義滅親,談何容易!在前次武林大會上弒父,在這次武林大會上將殺子,這不是隨便所能做得到的。

    宋豔紅凝視着夜空,再次默然禱告。

    明月,亮星,這是吉祥之兆。

    也許事情並不象楊玉想象的那麼糟糕?

    楊玉終於低聲道:“咱們走吧,否則就趕不上武林大會了。”

    宋豔紅點點頭。她沒有勸他,她知道她除幫他之外,沒有別的可做。

    一聲長嘯。整個黃山都在顫慄。

    楊玉和宋豔紅走了。

    紫貂靈物也走了。

    從此以後,紫貂再也未在黃山出現過。

    (報載,此處近年又有稀有動物紫貂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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