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點點過去。
院坪中更見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對院角夥計房中的光亮,終於熄滅了。
楊紅玉紮緊了腰帶,背斜插長劍,悄然打開房門。
足下一點,身形驟起,燕子三掠水,倏然間,已搶到夥計房間的窗台下。
伸手蘸點窗台上的雨水,粘濕窗紙,然後手指輕輕一截,窗紙上便露出了一個小洞。
手在腰囊裏摸出一個薰香筒,拔去筒嘴上的堵布,悄悄地將簡嘴伸進窗紙小洞裏。
踏起腳,將嘴湊到筒尾,推動筒中的隔板、鼓起腮幫吹氣。
一縷香煙從筒嘴噴出,無聲無息地在夥計房中漫開。
楊紅玉和養母凌雲花一樣地調皮,這些下三濫的小偷小摸功夫,她全都會。
為了以防萬一,她採用了採花盜賊使用的薰香筒來對付劉七。
她在筒裏燒的是“聞香倒”速效迷香,只要一聞到香氣,人就會立即昏迷不醒。
一口氣吹盡,屋內毫無動靜。
劉七諒已被迷倒。
她收起薰香筒,在鼻孔裏塞上兩卷藥布卷,然後用小刀挑開窗栓,打開了窗户。
燕子穿林,飛身入房。
懶驢打滾,搶至牀旁。
游龍探爪,抓向被褥。
先制住劉七,再問個仔細!
“噗!”沒想到一爪抓到個空被褥。
楊紅玉大驚失色,情知不妙,反肘一推,抬手欲去拔肩背上的長劍。
手在肩背上抓了一空。長劍已被人無聲抽走。
楊紅玉頭額嚇出冷汗,反臂斜穿,左手拍出一掌,右腿挑向對方胯襠。
她反應敏捷,動作不能算是不快。
可劉七比她更快。
樹叉兒叉住了楊紅玉的右腿。
右手扣住了楊紅玉的左手腕。
左手捂住了楊紅玉的嘴。
楊紅玉被劉七按納在地上。
她想叫喊,但嘴被捂住叫不出聲。
她想掙扎,卻處處受制無法動彈。
黑暗中,劉七一雙熠熠發光的眼睛盯着她:“小丫頭,想用‘聞香倒’迷住你劉七爺,沒這麼容易?”
“嗯、嗯。”楊紅玉漲紅了臉想説話。
劉七將臉湊近楊紅玉,低聲道:“別叫嚷,我是你的朋友。”説着,鬆開了雙手。
楊紅玉喘了口氣:“你究竟是誰?”
劉七獨腳一蹦,挑起樹叉撐住脅窩:“我就是浪子劉七。”
楊紅玉蹙起秀眉。
她沒聽説過,江湖上有浪子劉七這個人物。
劉七道:“江湖上沒幾個人知道我,但有一個人,你一定會知道。”
楊紅玉問道:“誰?”
劉七緩緩吐出四個字:“雲玄道長。”
楊紅玉挑起眉毛:“是雲玄道長叫你來找我的?”
“不錯。”劉七點頭道:“雲玄道長現在急需要幫手。”
楊紅玉急着問:“發生了什麼事?”
劉七搖搖頭:“具體情況我不清楚,雲玄道長在吳城縣東口的虛空觀中等你。”
楊紅玉深吸了口氣道:“你剛才所説的鵝風堡的事是真的?”
劉七思忖片刻,沉聲道:“確是真的。”
楊紅玉兩耳嗡地一響,眼中湧出淚水:“懷玉已經……死了。”
劉七道:“楊姑娘,我想你得去見雲玄道長。”
楊紅玉想了想,點點頭:“看來,這件事,我想躲也躲不了。”
劉七翹翹脅下的樹叉:“你身體怎樣?”
楊紅玉道:“我早已滿月,身體已經恢復,而且孩子吃牛奶、米粥,也不礙事,只是老莊主……”
劉七道:“我已私下見過老莊主了、老莊主雖已癱瘓,但身子還很硬朗,不會有什麼問題。”
楊紅玉擔心地道:“我説的不是老莊主的身體,而是這一路上的安危,劉國泰和幾名莊了的力量實在是太弱了些。”
“這你就更不用擔心了。”劉七道:“只要你留下個字條,就會有高手安全地把老莊主和少公子送到無名谷去。”
“你是説……”楊紅玉睜大了眸子。
“噓——”劉七用指頭壓住嘴唇,樹叉一撐,人已搶至窗旁。
楊紅玉跟到窗旁,往外窺視。
院中雖然漆黑,但晃動着的人影在武林人的眼中,依然清晰可辨。
四條人影,兩前兩後,撲向楊紅玉的卧房。
一人巡風,一人戳破窗紙,向房內施放迷香煙霧。
四個青衣人對付楊紅玉,與楊紅玉對付劉七的手法一模一樣。
楊紅玉暗自沉思。
這四個青衣人卻原來是衝着自己來的?
他們是誰,找自己於什麼?
她正想問劉七。
驀地,三條人影從過道內閃出。
三道電芒劈向窗前和窗側的青衣人。
藥材商人又是誰?
他們為什麼要幫自己?
“叮叮噹噹!”金鐵交鳴聲在冷風雨中響起。
剎時,刀光劍影裹成一團。
四個青衣人和三位藥材商人絞在了一起。
東首房中沒有絲毫動靜。
顯然劉國泰是遵照楊紅玉的吩咐,守在房中靜觀其變。
劉七附在楊紅玉耳畔,輕聲説了一句話。
“原來是這樣。”楊紅玉弄清了原委,輕吁了一口氣。
院坪內響起一聲長哨。
四個青衣人鋼刀一絞,托地後退,躍出院牆外。
青衣人顯然是敵不過藥材商人,要腳板底下揩油——開溜了。
一聲厲嘯。
三位藥材商人一齊躍向空中,追出院外。
劉七輕聲道:“咱們可以走了。”
楊紅玉將摸黑寫好的字條壓在桌上,隨着劉七溜出房門。
他們走前堂,出了店門,將門反扣上,然後躍出柴扉坪,冒着寒風細雨,往東向的官道飛奔而去。
四個青衣人出了天銀客棧,往荒山林坡急奔。
三位藥材商人緊追不捨。
林坡小道很窄,兩旁是陡壁和深溝。
路被雨水淋得濕漉漉的很滑,很難行走。
不過,路很短,只有三十步。
三十多步外,便是一片密林。
充滿黑暗的密林,則是青衣人眼下的避難所。
他們沒想到三位藥材商人的武功竟會這麼好,聯手作戰的技能更勝他們十倍。
更令他們恐懼的是,三位藥材商人出手便是兇狠的殺招,而後又窮追不捨,象是決意要他們的性命。
想活命,只有一條路,儘快逃入密林。
三十多步的小道,並不算長,但這很可能是整個生命的長度。
四個青衣人冒着掉下深溝的危險,向前猛竄。
突然,跑在頭裏的青衣人頓住了腳步,瞪着雙眼,帶着滿臉震駭的表情,張惶地往後退去。
後面的青衣人撞在頭裏青衣人的身上。腳下一滑,險些栽入深溝。
“媽的……”後面青衣人的叫罵聲剛出口,便頓在口腔中。
四人呆立在林道上,木然地望着站在前面道口上的一個人。
那是一個他們惹不起的人。_
在這種地方,這個時候,他們最不願意見到這個人。
他就是楚天琪派來保護楊紅玉的李冰心。
他們是奉王秋華之命,前來追殺楊紅玉和凌志雲的陰殘門殺手。
三位藥材商人隨後趕到,將後道口堵死。
四個青衣人頓時成了甕中之鱉。
林坡上一片深寂。
四周除了冷風拂弄樹梢的沙沙聲,什麼聲音也沒有。
死神象長翼魔鬼,在沙沙振翼聲中,撲向四個青衣人。
“呀!”四個青衣人同時舉起手中的鋼刀刺入了自己的肚腹。
即使李冰心能饒過他們,王香主也饒不過他們,橫豎是一死,不如自斷了結,圖一個爽快。
藥材商人中站在前面的一位,急聲嚷道:“留個活口!”
他的距離離青衣人太遠,無法制止住青衣人的自戕行動,因此高聲發喊。
他希望李冰心能制止青衣人的自戕。他知道,只要李冰心願意,就一定能夠辦到。
他很想弄清楚青衣人的身份。
然而,李冰心站着沒動。
他根本沒有要動手的意思。
四個青衣人相繼倒下,有一個栽進了道旁的深溝。
李冰心從小道上走過來。
他腳一抬,另三具青衣人的屍體,也墜下了深溝。
李冰心走到藥材商人面前,五步距離的地方站定。
前面的那位藥材商人拱手道:“承蒙閣下相助,萬分感謝。”
李冰心冷冰着臉沒還禮,也沒吭聲。
藥材商人又道:“請教閣下大名。”
李冰心象個石雕仍沒反應。
藥材商人道:“在下山東濟字藥行行商盧廣川,這兩位是……”
李冰心冷哼一聲,打斷他的話:“洪副統領,別在我面前裝神弄鬼了。”
藥材商人一怔,隨即哈哈大笑,摘下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大內侍衞副統領洪天翼的真貌。
另兩名藥材商人摘下人皮面具,單膝跪地道:“在下紀寶強、紀小栓,即見李大將軍。”
李冰心雙手運動功力一推,一股勁力將紀國寶和紀小栓托起,冷聲道:“我現在早已不是什麼大將軍,只不過是一名被皇上赦罪了的囚犯,你們怎麼還以大將軍相稱?”
紀寶強拍拍手笑道:“在我們心中,您還是咱們的大將軍。”
“胡説八道!”李冰心厲聲喝道:“若讓別人聽見了,還以為我們鵝風堡還有謀反的野心,哪還了得?”
紀小栓見李冰心臉色不對,用手肘捅了捅紀寶強,賠笑道:“我們知道了,今後不敢,望大將……哦,望李……”他不知該如何稱呼李冰心。
洪天翼道:“你何必這樣認真?他倆也是一番好意。自上月他倆調到大內殿後,一直都在暗中誇你們四大將軍,和能毅然回頭的統領大人。”
李冰心扳着臉道:“我希望今後不再有這樣的事發生。”
洪天翼皺皺眉道:“你是不相信我,還是不相信皇上?”
李冰心心一動,臉上冰霜緩解:“皇宮有什麼動靜?”
洪天翼沉聲道:“皇上懷疑楚天琪沒死,已派人暗中查訪此事。”
“哦。”李冰心陡地一震,“楚天琪不是在百花山谷被炸死了嗎?”
“確實如此。”洪天翼道:“楚天琪之死是上萬人親眼所見的事實,但皇上仍不放心,懷疑百花山谷死的只是楚天琪的替身。”
李冰心凝目良久,道:“楚統領在京城既然未曾造反,今後自然也就不會造反了,皇上為何不肯放過他?想當年咱們在南天秘宮為皇上賣命,還賣得不夠嗎?”
他話語中充滿着忿忿不平,和世態炎涼的悲切之感。
洪天翼嘆息道:“這就叫伴君如伴虎。”李冰心凝視着他道:“你是奉皇命來調查此事的?”
“不是。”洪天翼搖搖頭。
“是誰?”李冰心問道。
“不知道。”洪天翼道:“皇上派誰來調查楚天琪之事,朝中沒人知道,就連陳大人也探不出口風。”
“你們來此幹什麼?”李冰心又問道。
洪天翼道:“楊紅玉是陳思立的女兒,你知道嗎?”
李冰心點點頭。
“陳大人三次接不回楊紅玉,心中很是苦悶,這次聽説楊紅玉離開鵝風堡要去無名谷,就派我們三人暗中保護他。”
“啊,卻是這樣。”
“這四名青衣人是誰?”
“陰殘門的殺手。”
“鵝風堡與陰殘門結仇了?”
李冰心抬頭看看漆黑的天空:“我們該回店了,若陰殘門還有後援,只怕劉國泰等人抵擋不住。”
李冰心話剛説完,身子一晃,已閃出數丈之外。
洪天翼知道李冰心的脾氣,他不想説的話,你怎麼問也是白問。
四人閃身掠進天銀客棧後院。
東首客房都亮起了燈光。
聽到有人越逾院內,劉國泰和莊丁從房中一湧而出。
李冰心踏步向前。
劉國泰見到是李冰心,放下心來,拱手施禮道:“見過大頭領。”
李冰心在鵝風堡身為四大頭領之首,所以劉國泰以大頭領相稱。
“嗯。”李冰心點點頭道:“這三位是山東廣濟藥行的保鏢,莊主特請他們一路上保護老莊主和少夫人的,大家都是朋友。”
洪天翼、紀寶強和紀小栓三人早已戴上了人皮面具,此時便與劉國泰和莊丁分別見禮。
劉國泰見過禮後,向李冰心道:“少夫人怎麼沒和你在一起?”
李冰心驚異地道:“少夫人不在房中?”
“糟啦!”洪天翼扭身奔向劉七的夥計客房。
紀寶強點燃蠟燭。
桌上壓着一張字條。
字條上一行歪斜的字:“護送老莊主和少公子去無名谷,不得有誤。楊紅玉。”
“少夫人哪去了?”洪天翼和劉國泰同時呼叫出聲。
洪天翼是奉陳思立之命保護楊紅玉的,楊紅玉不見了,是他的失職。
劉國泰是奉莊主之命護送楊紅玉的,楊紅玉若有三長兩短,如何向莊主交待?
李冰心道:“看模樣,楊紅玉是聽到懷玉被殺的消息,跟着劉七回鵝風堡了。我去追楊紅玉,你們護送老莊主和少公子繼續上路。”
“是”劉國泰點頭應諾。
李冰心是他的頭領,按照鵝風堡的慣例,莊主不在身旁時,頭領的話就是命令。
“這個……”洪天翼卻有些猶豫不決。
陳思立命他保護楊紅玉,他怎能捨棄楊紅玉,而去護送老莊主和少公子?
李冰心冷冰着臉道:“你是不信任我?”
洪天翼想説什麼,卻又似難以啓口。
李冰心道:“我保證楊紅玉沒事,若有差錯,唯我是問。”
劉國泰驚異地望着李冰心,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麼説話。
洪天翼明白李冰心此話的意思。
李冰心武功,比洪天翼、紀寶強和紀小栓三人加起來還要高,江湖經驗更是足過十倍,若李冰心還保護不了楊紅玉,他三人更是不用説了。
洪天翼點點頭:“好,就這麼辦。”
李冰心走到院內,對洪天翼低聲道:“洪副統領,聽我一句忠告,不該管的事不要多管,不該説的話勿須多説。”
話音甫落,李冰心人影一晃,已鬼魅般在垸坪消失。
洪天翼久久地怔立在坪中,直到紀小栓從房中出來叫他。
李冰心身形快得象一陣風。
根據這樣的速度,他估計一個時辰之內要追上獨腳劉七和楊紅玉,並不因難。
一個時辰後。
他停步望着空蕩蕩的官道發愣。
怎麼仍不見劉七和楊紅玉?
他估計的速度沒錯,但,方向卻錯了。
劉七和楊紅玉沒去鵝風堡,而是去了吳城縣虛空觀。
虛空觀是座小廟宇。
只有二個香火小道士和觀主虛了道長。
廟內香火清淡,極少有香客進香。
廟宇的開支,全仗一年一度的縣城佈施大會上的化緣。
香火不旺,道士的生活自是清苦,但環境卻格外幽雅、恬靜。
虛了道長將劉七和楊紅玉引進內堂香房。
雲玄道長一手抄背,一手拎着白鬍須,正對着堂壁沉思。
“雲玄道長!”楊紅玉猛撲過去,抓住雲玄道長的手臂,“懷玉兒是不是真的死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雲玄道長轉回身,按住楊紅玉肩頭:“有話坐下來慢慢説。”
劉七樹叉枴杖一橫,在香房小桌旁坐下。
虛了道長沏上茶,退出香房外。
雲玄道長凝視着楊紅玉道:“人死不能復生,紅玉姑娘。你要節哀順變……”
雲玄道長話未説完,楊紅玉咬牙道:“是誰幹的?”
劉七一旁道:“我不是已經説過了,是赤哈王爺乾的。”
“胡狗!”楊紅玉霍地站起,柳眉倒豎,“我一定要宰了他,為懷玉兒報仇!”
“請紅玉姑娘稍安勿躁。”雲玄道長緩聲道:“我之所以讓劉七請你來,就是知道你遲早會知道懷玉的事,以防你輕舉妄動,幹出傻事。”
“我……”楊紅玉漲紅了臉,眼中噴着怒火。
“懷玉的仇一定要報,但我們現在最要緊的是要查出製造天鷲峯和英賢莊血案的兇手,這樣真正策劃殺害懷玉的幕後人,也將暴露原形。”雲玄道長沉着地道。
楊紅玉眸光一閃:“有人指使赤哈王爺殺害懷玉?”
“是的。”雲玄道長道:“殺死懷玉的真正目的,是逼鵝風堡踏入江湖紛爭。”
劉七從腰後抽出一支旱煙鬥,塞上煙絲,捻燃了火折。
楊紅玉皺起眉道:“赤哈王爺是怎樣闖人鵝風堡,殺死懷玉的?”
雲玄道長道:“凌天雄在七星廟做禪七的時候,有人假冒李冰心將懷玉接走了。”
“哦,”楊紅玉瞪圓了眸子。
“據貧道判斷,假冒李冰心接走懷玉的人,與血劫英賢莊的李冰心就是同一個人。”
“此人是誰,可有線索?”
“如果能抓到陸仲春,可能會線索。”
“陸仲春真是暗殺無玄子的兇手?”
“可能是。”
劉七“叭噠”地抽着煙,沒説話,也沒抬頭。
雲玄道長又道:“赤哈王爺在生死擂點戰凌天雄,想凌天雄必會應戰,因此,我們要爭取在凌天雄赴擂之前,抓到陸仲春,解開謎團,撤除生死擂,避免武林更大的混亂。”
楊紅玉凝眉道:“聽説陸仲春得青城派三玄子三位師傅的武功真傳,憑我們三人能擒得住他?”
雲直道長道:“呂公良、張陽晉和冷如灰已出無名谷,張陽光傷好之後也會立即趕來,要擒住陸仲春並不困難。”
楊紅玉想了想,道:“陸仲春現在哪裏?”
雲玄道長道:“在凌風渡。”
劉七旱煙鬥一震,眼裏閃過一道稜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