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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他整天不在家百分之九十五的時間精力放在工作上,孩子卻是一天天不可遏制地長大,他錯過了兒子的成長。海雲心說:你是他父親。可,是父親就有了天然的教育資格教育能力並且終身擁有?這真是一個大大的誤解。做家長也需要能力,如同你當領導需要能力。

    營區響起悠長的下班號,海雲訝然一驚,都中午了?早餐在廚房還原封沒動,鍋裡的饅頭都捂囊了。海雲吃早餐,熱都懶得熱。並沒覺得餓,但得吃,吃營養。不睡再不吃,身體頂不住,這個時候她可病不起,兒子下午五點放學六點到家到家就得吃小餓狼似的。中午她必須躺會兒,那麼,採購洗做只剩三小時左右。本都是上午採購,上午菜也新鮮,結果她一上午光顧坐那裡發呆,把時間蹭過去了。晚飯做什麼呢?烙餡餅吧,牛肉洋蔥餡。很麻煩,心情體力好時還行,這會兒她心身倦怠,那也得幹。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就算有了一個身不由己必須執行的時刻表。兒子早晨沒吃,吃了也不會吃好,晚飯得給他補上,現在是非常時期。

    採買回來快四點了,到家氣都顧不上喘一頭扎進廚房。先把牛肉的筋膜剔淨剁成肉糜,加澱粉料酒香油拌勻,靜置,至少半小時;這工夫把面燙好和好醒著,切洋蔥,切時提前把腦袋歪向一邊眯細眼睛,仍被辣得雙淚長流。餡餅在鍋裡烙著的時候洗黃瓜西紅柿,生吃,不另做菜了……餡餅一張一張在盤子裡摞起,黃瓜西紅柿水靈靈的,趁兒子沒回來趕緊再做了個紫菜湯,有葷有素有幹有稀,這樣看上去比較全面。

    直等到金烏西墜玉兔東昇,不見兒子蹤影。海雲給學校打電話,給知道的同學家打電話。學校按時放的學,他不在同學家。無數次到北窗口向兒子回來的方向張望,沒有。越等越急,越急想像力越豐富。中學生騎車,尤其男孩子,絕對自我,有縫就鑽有空就插滋溜溜像條魚,汽車飛馳著他也敢從前頭橫穿過去,活得不耐煩了似的。一個個血淋淋的畫面從海雲腦子裡滑過,細節都想到了:兒子身上有沒有能證明他身份的東西?別他那邊出了事,家長學校都不知道!抓起電話打122,問有沒有交通事故。有;沒有傷人死人的。放下電話又撥110,仍無收穫。那他到底去哪兒了?進入高考衝刺階段他天天到點回家,吃了飯學習,從來沒有這樣過……咔嗒,鑰匙捅門的聲音,回來了!海雲急急向外走,心裡漾著失而復得般喜悅,當然,還生氣,很生氣,這麼晚才回來,幹嗎去了!質問的話即衝口而出,方看到回來的不是兒子,是湘江。他怎麼回來了,不是說從二團直接去演習集結地嗎?回說是他們的演習推後了。海雲從喜悅的高端跌入更深的恐慌。湘江不以為然,這麼大的男孩子,不過晚點回家,就122、110的小題大做,太誇張了。但他沒說,說了沒用徒然矛盾,回一句“放心吧他不會有事的”,就去衛生間洗手。海雲登時火了——她當然感覺到了他的反感,她反感甚至是憎惡他的這種反感——她跟在他屁股後頭追到了衛生間。

    “怎麼知道不會有事?夜裡沒睡好早晨沒吃飯!跟你這麼著說吧彭湘江,早晨打兒子走了後,我這心就一直提溜著沒有放下!”

    湘江的忍耐到了極限。不就一頓早飯沒吃嗎,多大點兒的事兒?是是是,昨晚她還打了他一巴掌,大概就為這,她一夜沒睡,在床上烙餅似的翻騰,弄得他也沒能睡好。他無所謂,一夜不睡沒什麼。她不行,她心臟不好。當然當然,為了兒子她願意,但也不能這麼沒有原則不分是非不著邊際。十九歲了,一米八的漢子了,看看部隊的那些兵,十八九歲時要面對要承受要承擔的是些什麼!彭飛呢?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吃個水果都要人洗了切了碼在盤子裡端過去就差嚼嚼餵了!過多的關注關心導致他眼裡心中沒有別人只有他自己。這些想法也曾婉轉跟海雲交流過,她要麼充耳不聞要麼一笑置之,固執己見剛愎自用不可理喻越走越遠,發展到現在,眼裡頭只剩下了她那個兒子,不僅沒有她自己,連丈夫都沒有。現成的例子:剛才,他告訴她演習推遲了,她也知道這是部隊準備了很久的一次重要演習,卻根本就想不到問問為什麼推遲。就算她問了他也不會告訴她,他不願她為他擔心,但她連問都不問就不能不讓他心寒。

    今天二團進行的是八百米低空跳傘訓練。空降兵是以傘降或機降方式投入地面作戰的兵種,是一支具有空中快速機動和超越地理障礙能力的突擊力量。實戰要求低空跳傘,實戰中空降兵傷亡最大的是在離機後的空中,這時他們沒有任何防禦能力。二次大戰美軍八十二空降師初戰西西里島,第一次登陸損失的上千人,基本是在空中遭到的攻擊。因此儘量減低跳傘高度,縮短空中墜落時間,是空降作戰的重要課題,一直以來的訓練重點之一。低空跳傘的難度在於,傘兵在空中時間只有數秒,如果不能在數秒內、離地五十米前打開傘包,必傘毀人亡。一切得保證萬無一失,因你沒有時間處理特情。越難越得練,只有平時“死”練,戰時才可能活,活著才能有戰鬥力。

    下午,二團最後一個架次訓練,因強氣流影響,一個兵連人帶傘被衝向左下方那個兵降落傘的排氣孔上,兩傘纏在一起,落地後兩人一死一傷。死的那個,腿骨從腹腔一直插進胸腔;傷的那個被送進醫院搶救到目前還沒有脫離危險。鑑於一死一傷的重大事故,上級決定演習推遲,作為軍事主官,湘江身上的壓力可想而知。把兩件事拿出來,一邊是沒吃早飯,一邊是兩條生命和軍事演習,比一比,讓任何一個人說,輕重高低立見伯仲。

    湘江打肥皂洗手,極力讓聲音平和:“該打的電話都打了都問了你還擔心什麼?”說到這應該打住,終是忍不住,她不關心他,可以;但彭飛一有事就遷怒於他,不可以!她隨軍這麼多年了不是不瞭解部隊工作意味著什麼,在部隊工作又意味著什麼!那需要不停歇的競爭與最嚴酷的檢驗,需要有超群的意志、智力和體魄。一個師一萬多人一萬多條精壯漢子,訓練管理演習哪一點你都得想到不敢有絲毫懈怠,師長不在的這段日子他更是睡覺都睜著一隻眼睛醒著半拉腦子,以保證如有情況,能迅速進入狀態。他知道她為他為這個家付出了很多,他盡力去體會去關心了,但她不能總這樣得寸進尺,他不是垃圾桶不是鋼鐵做成的他也是血肉之軀,他的承受力是有限度的。帶兵的經驗告訴他,寬容不等於縱容,有恩更得有威。對老婆不說恩威,軟硬兼施是必須的。不當示好示弱,是火上澆油助紂為虐;適時遏制當頭棒喝,方會令對方冷靜自省。想到這他扭開水龍頭衝手上的肥皂沫,讓嘩嘩的流水聲壯著膽,對妻子說:“你擔心他會為昨天晚上的事——自殺?要是他為這點事就尋死覓活的話,我看也罷。”

    這是人說的話嗎?!海雲身子向前一躥手一伸關上龍頭直逼丈夫臉前:“‘也罷’是什麼意思,啊?什麼意思!合著這孩子不是你的是不是?對對對,他不是你的,他只在理論上屬於你,從小到大你根本就沒有管過他,他好他賴他死他活跟你全沒關係——”

    湘江不勝其煩到了極點:“田海雲!總說這些車軲轆話,有意思嗎?!”海雲眼睛開始放亮,左顳血管漸漸充盈,嘴角耷拉了下來,正是她發作的前兆。湘江一下子洩了氣,老婆就是老婆,不是兵,帶兵的那套在家裡行不通。“湘江。”海雲呼喚他,聲音格外柔和,恰表明她的憤怒到了極點,那柔和波濤下是可怕的暗湧。湘江頭皮開始發麻,決定搶在暴風雨到來之前將其平息。他伸手握住妻子的雙肩——她真瘦啊,肩膀薄成了兩片,心立時軟了下來——握住妻子的肩膀他真誠道:“要不這麼著海雲,你在家等他,我出去找他?我給司機打電話叫車馬上過來。”說罷出衛生間向客廳走,海雲完全沒想到,情緒一時扭不過來,不知說什麼好,下意識跟著走。夫妻二人走到過廳,咔嗒一聲,家門響了;吱扭一聲,家門開了:彭飛回來了,揹著書包毫髮無損全須全尾地回來了。

    湘江一個立定,站住,目光如錐,直捅兒子,令海雲放下心來的同時馬上有了新的擔心,這個家這個時候無論如何不能再出亂子了,直覺告訴她,眼下先得安撫的是丈夫。她一下子插到丈夫和兒子之間,臉衝丈夫堆起了笑……電話鈴響了,這電話來得及時來得好;趁著湘江去接電話,海雲趕緊推兒子走,讓他馬上放下書包洗手吃飯,吃了飯馬上學習。

    電話是作訓科參謀打來的,報告說那個受傷的兵目前情況趨於穩定,湘江沉甸甸的心輕鬆了許多,緊繃的注意力隨之放鬆,於是,餐廳母子的對話飄進了耳朵。“他最近得一直在家待著不下部隊了?”兒子說。“別‘他、他、他’的!你放學後幹嗎去了?”妻子說。“啥也沒幹。就是想到他在家,就不想回來。”湘江心頭火突突冒,今天就不該回來,不演習也不回來,回來就是沒事找事自作多情就是他媽的犯賤!自以為關心兒子妻子關心家,孰料你的關心在人家那裡分文不值,不僅分文不值,還是個負數!真該利用這個機會就事論事跟他們好好理論一番,但他知道現在不行,現在談只能談崩。放下電話後他在原地又站了好一會兒,直待心情平靜到覺得面對兒子可以控制住自己時才轉過身去,向餐廳走。

    餐桌邊沒人。彭飛聽到父親掛上電話馬上端著飯起身去了自己房間並關了門;海雲在廚房下面,事先湘江沒說回來,她只做了一個人的飯。現成的西紅柿,切切扔鍋裡,打個蛋花撒點蔥末,很快。餡餅父子倆一人一半,麵條也是。把麵條給兒子送進房間,一秒鐘都沒耽擱回到餐桌邊坐下,陪丈夫吃飯。湘江問她為什麼不吃,她說中午吃得多了點。湘江又問她吃的什麼——純粹是沒話找話,找一些無關痛癢的和平話。既然她率先表現出歉意,他姿態就一定要相應放低。夫妻關係如同壓蹺蹺板,你高我低你低我高方能玩得下去。一方永遠高高在上,這遊戲就做不成了——海雲當然明白,也就沒以為意,順嘴回答“早晨剩的”,聞此,湘江已基本平息的心頭之火“騰”一下又躥了起來:“為什麼不能給自己做一點?沒睡好,不想動,沒心情,是不是?”用筷子重重一點盛餡餅的盤子,點得餡餅跳了起來,“——給他做飯倒不惜下這麼大功夫!”海雲心裡頭那個悔呀,直恨自己說話不過腦子,沒等她想出應對的話來,湘江已“啪”地把筷子拍到了桌上:“不行,這樣下去不行,這樣下去你非得給他拖垮了不可!不能說他一人高考,全家受難,我一定得跟他談談!”起身就走,被海雲一把按住。

    “你跟他談——談什麼?”

    “別的今天可以不談,放了學為什麼不按時回來得談!好,就算你彭飛煩你爹不想見他,你媽呢?你媽身體狀況你不是不知道,你們母子感情也好,但到關鍵時刻,他就能任性而為不顧他人包括你的感受!為什麼?根子在哪裡?”

    “這事我跟他談,好不好?我跟他談!”

    “為什麼我就不能跟他談?我總還是他父親吧!”

    海雲心說:你是他父親。可,是父親就有了天然的教育資格教育能力並且終身擁有?這真是一個大大的誤解。做家長也需要能力,如同你當領導需要能力。沒有能力的家長不如干脆放棄自以為是的教育資格,樸樸素素做單純的衣食父母,那樣至少,可使孩子免受干擾或者誤導。當然這些話只能在心裡說,真說,徒然激化矛盾殃及兒子,父子關係本就脆弱得不堪一擊。她的那些想法不是沒想過跟湘江一點一點滲透,可滲透需要在事情的進行過程中需要機緣,他整天不在家百分之九十五的時間精力放在工作上,孩子卻是一天天不可遏制地長大,他錯過了他的成長。等高考完了,高考完了說,現在不是從頭說起的時候。她抓起筷子塞湘江手裡:“吃飯吃飯。談是一定要談的,這孩子問題很多,不過,等高考完了再說?……不在乎這幾個月。”

    湘江接過筷子,吃飯。他不可能感受不到妻子夾在他和兒子中間的難受,他不願為難她雪上加霜,但與彭飛談話的決心是定了的。解決問題不過夜,這是他對下級軍官的要求,是隊伍穩定的重要方法。家庭也需要穩定,此刻更需要。海雲這種得過且過的做法,有害無益。好比一個已經熟透了的癤子,你不把它切開把膿液及時引流出來,一味捂著蓋著,它終會發展成癰疽成敗血症。

    飯後彭飛學習,湘江被一個電話叫到辦公室看傳真,海雲放心地去衛生科拿藥,硝酸甘油。硝酸甘油昨天就沒了,沒顧上拿,今天胸悶得厲害。如果湘江在,她仍不會去,會在家嚴防死守:不能讓父子單獨相處,不能讓湘江跟兒子去談什麼話。到衛生科後醫生摸了她的脈,建議她做心電圖。心電圖顯示冠狀動脈嚴重供血不足,ST段下移,T波倒置。醫生囑咐她近幾天務必抽時間去醫院做進一步檢查,以調整治療方案。她說好。

    如果她不做這個心電圖拿了藥就走就回家,可能會趕在湘江之前到家,但當時醫生態度嚴肅,加之她自己感覺也不好,就做了。最重要的,依據她對湘江的瞭解,他若晚上去辦公室,通常得吹了熄燈號後才能回家。處理完事情,他願意順便到各個辦公室轉轉看看,同加班的下屬軍官們說說聊聊。都是從底層一步一步幹上來的,他對下屬心理瞭如指掌:下屬不會在意你領導加班不加班,可是在意他加班的時候你領導能夠看到。轉一圈費不了多少勁,效果好,真正事半功倍——此乃他對晚回家的解釋。海雲相信這解釋,但更相信,湘江喜歡辦公室喜歡部隊遠勝過家。呆家裡他能幹什麼?看完新聞後看天氣預報,看完天氣預報就沒啥可看的了,除非有足球。就是足球在家也得壓抑著看,家中有一個高考的學生,電視聲不能大,更不能隨心所欲大呼小叫,那樣看球還看個什麼勁?隨軍這麼多年夫妻這麼多年海雲太瞭解湘江瞭解男人了,深知湘江之於軍隊如同某歌裡唱的:魚兒離不開水呀瓜兒離不開秧。女人的精神或可從孩子從圓滿的家中得到滋養,男人不成。再圓滿的家也不可能使他的精神真正得到滿足,他們渴望更廣闊的世界更社會化的成功,那才是他們生命活力和生氣的原動力。海雲富於自我犧牲精神,且性別角色意識分明,因此,不管多麼艱難多麼痛苦,她都沒動過讓湘江轉業回家的念頭。作為知識女性,相比有些嫁雞隨雞沒文化的軍嫂們的盲目盲從,她的犧牲清醒冷靜。

    海雲去過湘江辦公室,不大,十二三平方米,放上一排櫃子一張辦公桌,就沒什麼空地了。櫃子被書、軍事期刊、各種資料擠得滿滿當當。還有一些放不下,被摞在櫃子頂上。饒是如此,他仍要騰出一間專門放個人用品的櫃子,裡頭從軍裝、作訓服、解放鞋、文件包、洗漱袋到內褲襪子一應俱全,絕對能做到一個命令下來家都不用回,直接出發,儘管從辦公室到家不過十數分鐘路。他說話:有時,一分鐘可決定一個戰役成敗,一個戰役成敗可決定一場戰爭成敗,一場戰爭成敗可決定一個國家成萬上億人的命運——備戰打仗已經滲透到了他身體的每一個細胞裡。以致海雲常常替他遺憾,這人怎麼沒早生二三十年沒生在蘇聯哪怕英、法、美,以能夠參加二次世界大戰、那次人類有史以來投入兵力武器最多規模最大的戰爭?說起二次世界大戰這人如數家珍,每一次戰役,每一位將領,每一件軼事都刻在他的腦中。海雲的同學熟人妹妹反映湘江嚴肅,不愛說話不好接觸,海雲說你們只要跟他說第二次世界大戰就好。此話題能使此人頃刻間通了電似的兩眼放光口若懸河,這時根本就不用你說話,只聽他說就行,不想聽也可不聽,時不時“嗯啊”兩聲表示個在聽的意思就行,他能滔滔不絕一直獨白下去,到口角冒沫。

    海雲拿著硝酸甘油和心電圖往家走,全沒想到,這一次湘江破例沒有“順便到各辦公室轉轉看看”,看完傳真直接回了家。

    湘江到家直奔彭飛房間。房間門照例關著,扭開門一推冒出一股子飯味兒,吃過的碗盤摞在桌子一角,他媽媽回來自會替他收走洗了。是是是,你要高考時間很緊,可這仨盤倆碗能用你幾分鐘,怎麼就不能自己送到廚房順手刷了?這孩子給慣壞了,這樣的人學習再好也沒用,高分低能一事無成。在部隊裡,他這樣的,能扳過來,是好兵,扳不過來,是廢物,還不抵老實肯幹的文盲,文盲還能做飯養豬。不料,還沒等他發話呢,他先開口了。身體往椅子背上一靠,筆往桌子上一扔,眼睛看著臉前的牆壁道:“以後進來請敲門。”

    湘江本想心平氣和好好談的,可這哪裡由得了他了?“用不著,這是我的家,我的房子。我問你,晚上你放學後上哪兒去了?”

    “跟你無關。”

    “跟我無關?你吃我的喝我的穿我的住我的,跟我無關?”

    “我吃你的喝你的穿你的住你的,是我的權利是你的義務是法律的規定!”

    “是嘛是嘛是嘛,法律規定——法律規定我只養你到十八歲!彭飛同志,請問你今年貴庚多少哇?”彭飛驀然怔住,語噎。由於門敞著空氣得以對流,風兒吹進,吹得書桌上的紙頁沙啦啦響。湘江一字字替他回答:“——十九!到大學畢業,四年,二十三!”言畢冷眼相看,彭飛的臉一點點漲紅,紅到發紫微微痙攣。“算了算了,沒意思的話不說了,”湘江緩和了口氣,他懂得適可而止,“咱們說正事——”

    彭飛扭過臉來:“為什麼不說?要說。我覺著你這些話很有意思,很有道理。”湘江眨眨眼睛不明白,彭飛直視他:“我決定了,不上大學了。”

    湘江沒有想到:“不上大學了——那你幹什麼?”

    “能幹什麼幹什麼。掃馬路,拾破爛,總之,不花你的錢就是了。”

    海雲這個時候到的家,到家就聽到父子倆在說話,說的什麼沒聽清,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得趕緊把兩人分開,她鞋都沒顧上換急急向屋裡走。

    “湘江!不是說好了嘛,有什麼話,以後說,高考完了說。”

    “你兒子說他不上大學了。這可怎麼辦呀海雲?嚇死我了!”

    彭飛乜斜父親,心中冷冷地浮出兩個字:小丑。客廳電話鈴傳來,湘江一笑,抽身去接電話;父親一出門彭飛便動手收拾桌上的書本資料,同時簡單把事情跟媽媽說了。海雲厲聲道:“飛飛!現在不是賭氣的時候!”

    “我不是賭氣。”

    彭飛沉聲道。從未有過的語調讓海雲陌生,她凝視兒子。依然是那雙眼睛,淺藍眼白裡兩顆黑亮的眸子,但是,眼神如同他剛才的聲音,讓海雲陌生:金屬般冰冷,金屬般堅硬,全然成年人的!海雲打了個冷戰,驟然發作:“你必須上!”

    聲音是如此高亢尖銳突兀,彭飛嚇一大跳,呆問:“為什麼?”從沒見過、沒想到母親還會有這樣的一面,這一面只有一詞可準確形容:潑蠻。

    “為我!”海雲說。

    這就是兒子初三時的家長學生對話會上,海雲沒有說出的實話。這個受過高等教育曾胸懷理想充滿激情的睿智女子,如今只剩下這個兒子。

    隨軍後,她沒有按湘江說的,再生個女兒。她不認為那會減輕傷痛,更重要的,認為為忘記女兒再生一個是對女兒的背叛,儘管她曾一心一意想要女兒,如果只有一個孩子她寧願是女兒。以她做女兒的體會,女兒是媽媽的貼身小棉襖;以她有過女兒的體會,女兒是她的貼身小棉襖。那個小女孩兒細膩溫柔體貼得呀,能把你的心化掉。有一次幼兒園午飯吃紅燒五花肉,一個小朋友分兩塊兒,時值1970年中國人吃肉得要肉票的年代。晚上從幼兒園把孩子們接出來,女兒鬆開一直緊拽袖口的小手,把另一隻小手伸進去,掏出藏在裡頭的一塊肉——溫熱的,她小身體的體溫——說:媽媽吃肉。“肉”字吐得清清楚楚,那時她不滿三歲,那時她哥哥說“肉”還是“又”。那天晚上孩子們睡後海雲洗衣服,仔細搓了好久也沒能把女兒小襯衫袖子上的油漬洗掉。

    女兒叫盈。盈與飛可相呼應,輕盈才好飛嘛。先給兒子起的名,湘江起的,大概為紀念他夭折的理想。盈也有理想——“理想”是海雲的說法——盈的說法是,我長大了要跳舞。

    盈生前最後一次跟媽媽去部隊探親,看到了她有生以來惟一一臺真正的歌舞表演,空政歌舞團的歌舞。演出在二十里地外的團部,部隊步行去,湘江帶著海雲娘仨乘車去,營裡有臺吉普。那臺演出使盈確立了她的理想。節目裡有一個舞蹈,主題是軍民魚水情,表現方式是一群女孩兒一人挎個小籃子去部隊給官兵們送紅棗。女孩兒們身著質地輕盈的綠衣褲從後臺順序飄出——如曳地長裙般的肥大褲子及細碎舞步,製造出的效果的確是“飄”而不是走——綠衣紅棗烏髮雪白的臉蛋標緻的身材還有青春,使女孩兒們看上去一個個宛如仙子。那是個“不愛紅裝愛武裝”,全國流行灰、藍、白,女性夏季都不穿裙子的年代,文藝工作者煞費苦心為“美”披上革命外衣,使“美”得以綻放,盈心有靈犀。盈是個十足的小女孩兒對美有著天然“趨光性”,舞蹈剛結束便迫不及待跟媽媽說:我長大了要跳舞!海雲笑說,你這麼胖怎麼跳舞?盈是個小胖丫頭,臉蛋像個小冬瓜,小胳膊像藕瓜,小胖腿上盡是酒窩。盈堅定地回答:我長大了就會變瘦!

    盈至死沒能變瘦。盈死後海雲一次次問自己說:你怎麼就想不到揹包帶會滑到脖子上呢?如同祥林嫂一次次對他人說:我單知道冬天有狼。與祥林嫂的不同是,海雲只對自己說不跟他人說。不願把女兒和對女兒的思念放嘴裡嚼來嚼去,更不願讓別人嚼來嚼去。自己的苦痛與他人無關,無關到都影響不了人家一頓飯的食慾。她惟有把對盈無法釋懷的思念和母愛,放到兒子身上。是的,在那次對話會上她沒有說出全部的實話:她希望兒子好好學習成績出色不僅是為兒子,也是為她。作為一個沒事業沒工作的家庭婦女,她能拿出去跟別人比的,除了丈夫,只有孩子。

    彭飛是海雲的驕傲。部隊子女尤其野戰部隊子女,與父親同居一處的,得隨父親不斷調動不斷轉學;與父親分居兩地的,母親要工作要顧家難有餘力輔導監督他們的學習,因此他們學習成績大都一般。考不上大學只得考軍校,軍校有照顧政策,人曰“子承父業”,豈知這裡頭有著多少無奈。彭飛剛考入省實驗中學時,人們羨慕歸羨慕可能還會想:撞上的。一年後彭飛又考入了實驗中學的重點班,人們就不得不收起自慰正視現實:父親大致都差不多,差得多的是母親。當年部隊隨軍家屬初中畢業的就是高學歷,彭飛的母親北大畢業。人們終於由兒子的出色注意到了他那看似與常人無二的母親,知曉了那母親曾經的輝煌,也是一種母以子貴。

    春節,一家三口回了趟海雲父母家。之所以在兒子高考前的緊張時刻仍要回去,是因為海雲姊妹早有約定,到父親從崗位上退下來後的春節,只要天沒塌,人人都得回家,回家與父母共渡難關,尤其是父親退下來後的第一個春節。時值1986年,1986年的春節中國仍保留上門拜年的習俗,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對平民百姓來說“拜年”無外乎人情往來集體樂和,而對達官貴人,情形複雜得多。你地位越高,無利益工作關係的人際往來越少;因此,身居高位時你享受了繁華,身無官職時就得承受寂寥,也算能量守恆,與個人品質處事方法關係不大。曾經,老五探家時陪父親拜過一次年,事後牙疼似的嗟呀。那是那年的大年初三,父親去看望軍區老司令員。官場上職務前面的“老”字跟年齡無關,你才二十多歲,也可能是“老排長”。這個“老”的準確含意是:曾經的,或,退下來的。老司令員是退下來的,剛退;戰爭年代,他還曾是海雲父親的“老連長”。到時快十點了,院子左側的接待室空無一人,秘書都不在;一臺轎車一臺越野吉普,靜靜停在車庫,二層小樓也靜靜的,彷彿沒人。警衛說首長在家,但不知道起沒起床,他去看看。海雲父親當然明白:如果來的人老司令員不想見,就是“首長沒起床”。結果,老司令員不僅“起床了”,還攜夫人親自迎了出來。他們的孩子們都回來了,有的還帶來了孫輩,家裡頭子孫滿堂,但仍難驅掩瀰漫家中每個角落的蒼涼悽清。須知從前春節,不,去年春節,這裡還是完全相反的另一番景象:從年頭到年尾,車水馬龍賓客如雲,接待室的人排隊得排到屋外,“拜年”是人們覲見司令員的最好機會和理由。接待室有年輕軍官專門負責登記來訪人的姓名身份,按先後順序向裡放人,如同醫院的掛號門診。與醫院門診不同的是,秘書會對每個即將受召見的人伸出一個巴掌叮囑:“五分鐘啊!五分鐘!”口氣或命令的,或通知的,或懇請的,全視對方身份而定。輪番轟炸式的拜望會令人疲憊,卻是多麼充實的疲憊,這個境界的疲憊令多少人前赴後繼心神嚮往。憶往昔,看今朝,想未來,能不叫人齒冷?

    今年是父親退下來的第一個春節,海雲姊妹七個攜夫帶子齊裝滿員嚴陣以待,結果,虛驚一場。從年頭到年尾,家中訪客往來不斷。各路人馬以給老人拜年為由,前來覲見老人的女兒或女婿。海雲大妹夫是市委副書記,老三本人在中國銀行任要職,老四夫婦自創民企資產百萬,老五是部隊小有名氣的作家曾上過《新聞聯播》,老六老七尚年輕但已然小荷露出了尖尖角——在父輩退出歷史舞臺之際孩子們及時成長了起來,光宗耀祖續寫家族繁華,這裡頭卻沒有老大海雲的份兒。固然湘江才四十四歲已副師四年,是同行同齡人中的佼佼者,但這在將校成群的軍區大院裡,抑或在一般人們眼裡,算什麼?與他人的利益有什麼關係?海雲本人更不值一提,不,最好不提。因之每有客人到來,海雲要麼躲在樓上,要麼幫公務員洗水果泡茶,著妹妹妹夫們端出去。她不出去,不想讓父母為難。父母什麼都沒說過,用不著說。客人來時,每提到某個妹妹妹夫,父母便會高聲招呼他們前來一起待客,從沒叫過她。當然首先是沒有客人提到她,但撇開客人的因素單說父母,他們樂意主動跟人說我們的大女兒是家庭婦女嗎?不怪她敏感多疑,她也已為人母。作為母親,她希望她的孩子能給她增光添彩她的父母也是;親情淡泊,也勢利。如果這世上有什麼完全相反的品質能夠並存不悖於一體的話,那麼,親情便是。

    湘江因戰備值班初三就走了,海雲和彭飛過完了初五走的。家中那樣嘈雜繁亂的環境,彭飛仍堅持天天學習只在大年三十休息了半日,惹得妹妹們一個個指著“飛飛哥哥”教導自己的孩子,讓他們看看什麼叫做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在那次溫暖傷感的家族團聚中,兒子的出色是海雲的最大安慰。

    他們乘飛機回去的,當時乘飛機的不是公款就是大款,老四給他們出的機票錢。坐火車得一天一夜,飛機一小時就夠。老四說飛飛馬上高考沒必要把時間浪費在路上,時間不是金錢是生命。飛機是波音737,他們坐機艙後部靠過道的兩個位子,靠窗是位與海雲年紀差不多的女士。起飛時間快到時前排座位上來了五個男乘客,五人拖著四個箱包,行李艙滿了只塞進去三個,於是他們火了。按規定一個人可帶一件隨身行李他們五人應帶五件才只帶了四件都沒地兒放,怎能不火?當即責令對方解決。空姐說給他們拿到乘務間她負責看管?——不行,箱子裡有貴重物品必須擱在他們目光所能及的行李艙!按規定來!空姐去請示了一番回來又說,可以把一間洗手間鋪上報紙,把箱子放進去鎖上門並把鑰匙交給他們?——不行!按規定來!叫你們機長來!空姐急得要哭,但她越是好言軟語對方越是高腔大嗓——禮貌於懂禮貌的人是尊重,於不懂禮貌的人是軟弱可欺——所有人都感覺到那幾位已然不是在爭取合法權利,而是在享受頤指氣使高人一等的快活。過起飛時間了,靠窗的女士開始嘟囔表示不滿,同樣不滿的海雲馬上呼應,聲音稍高到前邊那幾個男人剛好聽到,但他們像是沒有聽到。是啊是啊,滿飛機的男人都沒個敢伸頭的,他們何懼一兩個老孃們的哼哼唧唧?

    這時,一個洪亮的粗重男聲訇地響起:“夠了吧!一飛機的人等著哪!”幾個男人應聲蔫掉。飛機轟鳴著滑行,起飛,融入蒼穹。空姐快步來到海雲身邊,一伸胳膊,隔著海雲把一包乾果塞到彭飛手上同時說:“先生,謝謝您剛才幫我們說話!”說完像來時一樣迅捷,從海雲身邊消失。海雲扭過臉去看兒子,看到“先生”的臉紅了。情不自禁,她伸手握住了兒子的手,如同握住自己生命的希望和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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