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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太阳拉开了复出前的辉煌序幕,天边一片酡红,把尚未退下的一钩残月衬得分外惨淡。厨房里,海云拖着沉重的身体准备早餐,她近乎一夜没睡。馏上馒头煮好奶,煎鸡蛋;煎蛋的工夫,洗水果切水果,把橙子切四瓣放盘子里。平时一个橙子就可以了,湘江在家,得准备双份。

    儿子进来,拿个馒头从侧面掰开,再去取平锅里还在嗞嗞作响的煎蛋,打算夹进馒头自制汉堡。这时一个声音响起:“我们去餐桌吃好不好哇?大家一块儿。我来收拾!”是湘江,态度极和蔼。昨晚父子对抗的关键时刻,妻子出手相助旗帜鲜明,使他大度。闻声,彭飞捏在两指头间的煎蛋“叭”掉回锅里,热油溅上手腕,针刺般辣疼,他一声没出丢下馒头闪身离开厨房,一阵风去房间拿了书包,拉开家门,走了。

    海云立于碗池前有一会儿没动:丈夫的表现无可批评,儿子的反应合情合理,怒火淤堵胸腹,没有出口。湘江好心安慰:“不吃不饿,不用管他。”一句话点着了沉默的爆竹,海云道:“不用管他?孩子说话就要高考,学习负担那么重不吃饭不用管他?这是当父亲的说的话吗?”湘江屈背弓腰站她对面一声不出眼神羊羔般温顺,恭顺。二十年的夫妻了,海云能读不出这恭顺的意思?那意思就是:你说你说,早说快说说完,说完我好走。他今天得赶到二团参加跳伞训练,九点前到,路上需一个小时。海云闭上了嘴巴。

    儿子走了,丈夫走了,门外时而传来噔噔噔的脚步下楼声,渐渐地,脚步声稀了,少了,没了,上学的上班的都走了,整个楼静下来了。太阳出来了,由东南移,在地板上印上一块块阳光,微尘在阳光中飘浮……来电话了。海云反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是来电话了。去接电话,拿起话筒习惯地“喂”时,竟没能张得开嘴,闭得过久过紧,嘴唇粘住了。电话是大学同学林子燕打来的,张罗同学聚会,被她以“儿子高考没时间”拒绝。

    儿子的学习成绩一直不理想。不如海云期望的理想。

    小学还好,能保持在中上游水平;上初中后迷上了球,进入初三更是迷得忘乎所以,天天放了学打球到天黑,作业有时间做没时间不做,学习成了副业,成绩直线下滑。还不能提,谁提学习谁俗。母子无话不谈的亲密不复存在,中考学生的家长和孩子不能谈学习,再谈什么都是敷衍。久之,敷衍催生陌生,越陌生越得敷衍,成恶性循环。曾委婉不委婉地跟儿子谈过,气急败坏时直接问:“你到底在想什么!”他的回答直接让你语噎:“没想什么。”令海云焦虑的同时,还惶恐,觉得自己要失去或正在失去这个孩子。

    早听说过所谓青春期,没想到会来得这么突然莫名其妙不可理喻无章可循。海云向湘江求助,湘江除了说些原则大话,谈不出一点可行性意见。海云退而求其次,让湘江回忆自己十六七岁的心态,湘江说他十七岁时已当兵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路,所谓“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精神气质,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独特命运”。即使同一代人,同样的症状不一定是同样的病;同样的病同样的药方,对这个人管用对那个人不一定管用。

    孩子的问题根子在家长,海云感到了人生挫败。夜里睡不着一遍遍反思,自己到底错在了哪步?适逢学校通知初三年级开会,学生和家长的对话会,要求事先背靠背给对方写信,在会上公开宣读。大概想借助公众力量营造出坦诚氛围和勇气让双方说出心里话,以化解双方矛盾,形成对双方的监督,看来家家都有难处。海云的心里话只一句:好好学习。却不能直说,直说等于没说,甚或更糟。那信写得真是艰难,三百字——要求控制在三百字——她写了几天。想把被人说滥的真理说出不俗的新意说得磅礴大气令人信服,是门专业。对话在教室进行,课桌全部撤了出去摞在走廊墙边,从初二年级搬来些椅子在教室围成一圈,家长和孩子分开坐各占半边。

    孩子们信写得都还认真,具备了自以为的诚恳,这就够了。不是只要想,就能够正视内心、尊重直觉并准确表达传递的,那需要能力。二十多个孩子念了过去,路数大致相同:先感谢父母的付出,再说自己的不足,之后是对父母的意见,最后表决心。遣词造句都相仿佛,诸如“热气腾腾的饭菜”、“殷殷希望的目光”。海云不知道儿子会怎么写,但知道他不会这么写。那不是他的风格。他的位置在她斜对面,背后是窗,窗外大叶杨将大块阳光筛成一片斑驳,他在摇曳的斑驳中沉思。偶会被惊醒般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东瞧西看,却就是不朝妈妈那儿看,他肯定是要说些什么,一些海云不知道的什么。随着时间推移,海云越来越好奇,除担心他为炫耀为哗众取宠故作惊人语外——这是这个年龄的男孩儿的通病——她只是好奇。总算轮到他了,他站起来了,一直期待这一刻的海云突然感到紧张,没容她再想,他开口了。

    他说:“妈妈,从前我们是无话不谈的,但有些东西不是想说就能说出口的,比如,我对我们关系的看法。”

    头一句既出,嘈杂的教室“夸嚓”静下来,静极。他吓了一跳,停住,抬头环视四周,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目光不期然同海云碰上,当即迅速滑开,兀自垂下眼睛,念,带着点不管不顾的决然。

    “你对我一直像对大人一样,用平等的态度和我闲聊一切,可我们真的完全平等吗?其实不然。至少,我们付出的感情类型是不同的。因为我爸完全不能顾家,你三十岁就没再工作成了全职家属,而你当年是北京大学西语专业的高材生,理想是做外交官的,为我你失去了那一切。你对我的爱是完全无私的。我呢,却无法问心无愧地说,你是我的一切。我还有未来,还会有很多朋友,还会有老婆,让我全心全意爱你,或许是做不到的。说实话,这种不公让我压力很大。所以,现在请你真的好好为自己活着,别再管我了,我会管好我自己的,我已经长大了。”

    海云呆住。事先做了千般揣测万种猜想,没想到这。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为我你失去了那一切”——哪儿来的?

    她三十岁时他三岁,断不会有自己的记忆,他知道的都是她说的。她跟湘江结婚后分居两地,开始是为工作,后来是为孩子。做全职家属是为孩子。她三十岁就成家庭妇女对父母是个沉重打击。海云姊妹七个,父母之所以一生再生十年生了七个,是想生儿子。父亲是军区司令部参谋长,母亲是军区总院内科军医,衣食住行生老病死都有组织负责,他们这种人要儿子不为“养口体”,是为“养心志”,成大事还得男孩子。所幸女儿们生逢“男女都一样”的年代,给了他们宽慰和希望;更所幸女儿们个个出色,人皆说长女海云开了个好头:长得好,品质好,学习好,是全省有史以来第一个考取北大的学生。得知海云被录取的那段日子,家中的客人和电话在说正事前,无不先要感叹一番这样的意思:谁说女儿不如男?

    海云的事令母亲痛心,母亲说我七个孩子都带了工作一点没耽误,你怎么就做不到呢?海云说七个孩子组织上给你们配两个保姆还有公务员炊事员,我们跟你们能比?母亲说,你们也请保姆啊,湘江那么高工资,你也有收入。当时湘江是营长,月工资五十八元,海云二十一元,加起来得算是同龄家庭中的高收入。海云说我请过保姆,但总不能把孩子全交给保姆吧。母亲说:怎么不能?工作重要还是家庭重要?你根本就是价值观有问题。

    母亲一语中的。

    海云大学毕业赶上“文革”,下放至某省炼油厂锻炼,最终分配去向得视表现决定。她扑下身子埋头苦干,很快,入党。出身好加表现好,很快,离开工厂进省外事部门,向理想迈出了实质性一步,她的理想是北京,外交部;这时她意外怀孕,刚到新单位就怀孕对进步不利,她犹豫要不要这个孩子,湘江意见是她定,权衡后她决定要。湘江一年才回来一次,何时回来得由部队根据工作安排,其他因素,比如配偶排卵期之类,不在、也不可能在考虑之列,故他们这种长年分居的夫妻,怀孕不易。而结婚总得要孩子,这关女人总得过,头胎流产还可能不好。至于不利影响,可通过努力尽量消弭,孕期不过九个月,怎么就过不去?事在人为。决定之后,海云身体力行,从妊娠反应起到孩子出生,坚持上班没请过一分钟假风雨无阻。她在工作岗位上剧烈呕吐直到吐血的画面,她挺着大肚子在办公室走廊奔波的身影,给领导和同志们的印象如此强烈鲜明,竟至让她脱颖而出,成为单位“一心扑在工作上”先进人物中的新星。本只希望消除不利影响,却意外收获硕果,海云窃喜之余分外努力,直到分娩阵痛袭来,她还走在下班的路上。

    那天,她只身直接去了最近的省立医院,妇产科没床位了,经检查她的情况刻不容缓,院方将她和另外一个产妇安排到了一张床上。那是一个有着十一张床位的大病房,十二个产妇十一个陪人,海云没人陪。预产期是一周后,她让湘江尽可能晚回来以有效利用假期,产后比产前更需要人。考虑到提前生的可能,打出了四天富余,就是说,湘江三天后到。父母公婆远在异省,妹妹们分布五湖四海,单位尚不知她入院。只身一人前来她却丝毫没有只身一人的无助凄凉:医院是产妇分娩的最佳归宿,身边有着专业的医生护士,“无助”何来?“凄凉”更谈不上,放眼俯视一屋的芸芸众生,充溢她心中的是自豪优越:她和爱人为革命工作分居两地,她最后一刻还坚持在工作岗位上。即使宫缩剧痛排山倒海袭来,一个念头也始终在脑中萦回闪亮:这一切,难道不是给她“一心扑在工作上”的先进事迹添的最生动有力的一笔?

    精神上的痛苦和幸福是种感觉,感觉是比出来的,不同年代不同处境有着不同的评比标准。只是和另一个人同睡一床着实不便,尽管一人睡一头儿,但九十公分的床宽完全无法避免两个身体触碰,尤其中段。若隔着衣服还好,产妇产后,至少有一天须赤裸下身。于是一不小心,光着的屁股碰着另一个光屁股,便是一身的鸡皮疙瘩。这个可以忽略,真让海云崩溃的,是每天两次的会阴清洗。海云怀的龙凤胎,先出来的是儿子,还算顺;到女儿时却怎么都不行了,生累了没劲了,最后医生不得不将她的会阴剪开,同时辅以几双手在她腹部擀面似的往下擀,女儿才得以娩出。剪开的会阴缝了五针,为防感染医嘱每天清洗两次,仰卧在病房病床上将蜷曲的双腿抬起分开,由护士执行。病房陪人多为男性,同睡一床那位产妇的丈夫更是近在咫尺。湘江在,会为她遮挡,身体精神上都是遮挡。湘江不在。

    湘江三十天假期,三十天瘦了一圈,谈体会说伺候月子比带兵累,带兵起码能睡囫囵觉,月子里他夜夜得起。白天很难补觉,采购,炖煮,尿布屎布……偶有闲暇,可能恰遇婴儿啼哭,这个哭了那个哭,要不两个一齐哭,两支小喇叭似的,他们只有一间屋。湘江走前为家中储备了两冬也吃不完的白菜萝卜,床底堆满了煤球,弄个铁架子围在火炉旁用来烤尿布……你想到的他想到了,你没想到的他也想到了。归队的列车是晚上,月黑风高,他们在家中告别。湘江千般不放心万般不舍得,左手抱儿子右手抱女儿,亲完这个亲那个。一件小事说八遍,嘱咐完了又嘱咐,从不曾见过他这么啰嗦。最后,把儿女送回床上时,他眼睛湿了。饶是如此,当他提着提包转身向外走的那一刻,海云仍强烈感受到了他的如释重负。

    湘江走的第三天老五来了,由部队回家探亲,途中拐了个弯先来看望大姐,上午到,下午走。妹妹来时两个婴儿都睡了,海云叠尿布,保姆熬鸡汤,汤锅在火炉上咕嘟嘟飘着肉香的氤氲,明亮的火星时而从炉底扑落发出冰裂的脆响……屋外北风呼号,更显屋内祥和温馨。二十岁的妹妹站在床头,脸蛋饱满光滑被红领章映得像两枚上等苹果。她给产妇提来的是二斤月饼,她夸小外甥小外甥女:“真可爱啊!”她问大姐:“当了母亲很幸福吧?”此时海云皲裂的乳头正阵阵刺痛,严重缺觉导致全身绵软,心中焦虑着奶水的减少、婴儿的便秘、家中的吃喝洗涮柴米油盐……面对妹妹,却只是微笑、点头,一字不提。慢说她心身俱疲,就算她新鲜精神得如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也没必要对牛弹琴。有些事情,这件事情,非阅历不可。别说才二十岁的妹妹,即使她自己,不也是在天真中一再错觉?

    怀孕初期反应很重,想等过了三个月就好了;三个月后,渐大的胎儿使身体笨重活动不便,又想等孩子生下来就好了;分娩的剧痛、众目睽睽下敞露私处的难堪,眼一闭心一横,也过去了。是在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家中的那一刻大彻大悟,从此后,她是母亲了。此前听过来人说,女人只要有了孩子,这辈子就算被套上了,孩子小时候有小时候的事,大了有大了的事,没有没事的时候。彼时觉得那些妇女婆婆妈妈的无聊俗气;此时方知,字字珠玑句句真理。

    五十六天产假结束海云上班。早晨走时孩子们通常没醒,中午匆匆跑回来一趟,他们可能正在午睡,晚上下班到家,没过多久他们就又该睡了,即使星期天,单位也很少没事的时候。这样算来,孩子们清醒时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时间里,得跟着保姆。

    保姆是老保姆,五十出头,人很老实。突出特点是,寡语。寡语到这个程度:你让她去把锅端下来,她就一声不吭把锅端下来,不说话,用行动说,刚开始海云为此庆幸。保姆来自湘江父母老家山东乳山,说一口地道胶东方言,“吃饭”是“起凡”,“人民”是“印敏”,“肉”是“由”,“北风”是“跛凤”。海云则说普通话。她很担心到孩子们学说话时,跟着家中这样两个操不同汉语的大人,小脑瓜里得乱了套。是在后来,在孩子们一岁八个月、同龄孩子都能说出双音节的词、她的女儿却刚能叫妈妈而儿子连妈妈都不叫时,意识到保姆寡语的问题严重。

    那是一个细雨霏霏的秋日,气温骤降。中午,她冒雨骑车回家看保姆有没有给孩子们添衣服。到家推门,看到这样的情景:女儿睡了,保姆坐小板凳上择韭菜,两颊下坠的皮抵住中式夹袄衣领,眼睑麻耷,面无表情;儿子坐她对面的小车里吃手,两颊下坠的肉抵住毛衣外套衣领——衣服倒是添了——眼神空洞,面无表情。海云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情景,但是第一次惊觉:这一老一小一男一女竟如此仿佛!她给湘江写信说这事,湘江说她自寻烦恼;说这么大的孩子还不能算人,充其量是个小动物,吃饱穿暖就没问题;一岁八个月不说话也不是问题,贵人语迟。湘江不是在安慰她而是真这样认为,那时还没有“早教”一说。但母亲的本能和体验告诉海云,事情没这么简单。产假中她带孩子,他们那时还是小婴儿眼神儿都比现在生动。从那天起,海云再也做不到“一心扑在工作上”了,做不到有事没事地“加班加点”,下班后赶紧往家跑,家里有事能请假请假。先进人物不复先进,令领导痛心。

    和领导矛盾的高潮爆发是孩子们三岁生日那天。

    那天下午是政治学习,学两报一刊社论,自学。她想早走一会儿带孩子们去趟动物园,要不等到她下班,动物们也下班了,在走廊碰到领导时就顺嘴说了一下。领导说计划变了下午机关全体去省委听英雄事迹报告不得请假,海云马上说那就算啦。她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纯属有枣没枣打一杆子。

    万想不到中午幼儿园来电话说她儿子右眼磕了送医院了让她立刻上医院会合,问具体磕右眼哪儿了什么程度伤没伤着眼球,对方一概说不清楚。海云火速请假,领导嘴上说着表示关心的话眼睛分明表达着另一层意思,简言之,如同著名寓言“狼来了”,他不相信她。不怪领导多疑,依照她平时表现加上先前的请假垫底,这时的请假委实巧合。海云耐住性子说是真的您可以给幼儿园打电话核实;领导说我没说不是真的但孩子已经送医院了,老师在医生在,你去了也没有实际意义是不是呀?海云叫起来:我儿子磕的是眼睛!领导脸沉下来:你嚷嚷什么!这时海云理智尚存,马上放低身段乞求:我去医院看看如果孩子没事我马上回来听报告?领导说如果回不来呢?海云说我补课自学!英雄的长篇通讯大报小报上都有:房屋失火他去救火,千钧一发之际先把邻居的孩子救了出来自己的孩子因之葬身火中。其中一段描写海云印象深刻:儿子向英雄伸出小手哭叫:“爸爸救我!”英雄含泪看儿子一眼,毅然越过儿子先去救别人的孩子,当他回头救自己儿子时,儿子已永远地闭上了眼睛……领导说光学不行得落实到行动上,看看人家什么境界,我们什么境界?这就习惯性地说了开去,如闸门放水哗哗哗哗,望不到头。想到儿子情况不明可能残疾尚不知有无生命危险,海云耳朵开始失聪,最终情绪失控,精神错乱般大喊大叫:“我不想学他学不了!都是孩子,生命是平等的,哪个离得近先救哪个,如此舍近求远不是高尚是沽名钓誉自私阴暗到了令人发指!”喊罢就走,请不下假来不请假。

    儿子没事,眼皮外伤,缝了三针。因年纪小,医生说疤都不会留。海云却因此失去了机关工作,失去的仅仅是机关工作还要得益于她的领导事实上宅心仁厚,否则依当时的环境背景,他说她散布反动言论都恰切。

    她被处理到炼油厂打回原点。搁从前海云完全能做到“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前的她身无背累是一只向着理想自由飞翔的鸟儿,现在这鸟儿有了幼雏。炼油厂在郊区离家远极,且三天一个夜班。不是没想过学先进赶先进:把孩子锁家里,拴桌腿上,带着上夜班……细想这些方法,偶尔为之,行;作为有着两个孩子事实上的单身母亲,长此以往,难。去炼油厂报到前她先带孩子们去湘江部队探了次亲,一为休养身心,更为同湘江当面商量一下最近发生的事情。湘江的意见是让她干脆带着孩子随军过来,工作的事等孩子们大点再说,被海云拒绝。最终,经过咨询,考察,求证,她决定把孩子送全托,或,再请保姆,寡言老保姆在孩子们入托后走了。一句话,工作、孩子她都要。决定了后马上行动,联系全托的同时找保姆,双管齐下。这时,一个意外打乱了她的计划。

    半夜,儿子突然腹痛,海云带他去医院。本想两个孩子都带上,像平时那样,一辆自行车,前面坐一个后面坐一个。但看儿子痛得小脸苍白,哪里还能够坐并且是坐自行车呢?只能背着走。背也得把腰弯成九十度以让他的腹部能平贴背上,她腰稍一直他便痛得连声尖叫。为防熟睡的女儿从床上摔下来,走前海云把被子枕头全部堵在了女儿身边,仍不放心;家里是水泥地,摔下来、万一摔着后脑,可不是闹着玩的。于是又找根粗背包带松松揽住女儿的小胖肚子——她还没有腰——另一头拴床牚上,灯开着。安排好女儿,海云背着裹成棉花垛的儿子钻进冬夜,北风如墙迎头撞来,她眯眼抿嘴弓腰狂走,负重二十公斤两公里路仅用一刻钟。不想到医院后儿子肚子突然好了,检查也没事,医生说可能是肠套叠。“肠套叠”顾名思义是一段肠管套入了相连的肠管腔内,轻则梗阻坏死穿孔重则危及生命,是婴幼儿急腹症中最常见的一种,男孩发病率高于女孩三倍之多。其实不光肠套叠了,就海云的体会,男孩就是比女孩爱生病,即使生同样的病,也比女孩重。比如感冒发烧,女儿吃点小药三五天就好,儿子呢,动辄发展成支气管炎肺炎,动辄打针输液。难怪老百姓说女孩命贱,好养活。以前还认为是重男轻女,现在方知是经验之说,女儿的皮实一直令海云心存感激。在医院观察了二十分钟医生说没事了可以走了,分析原因可能这一路颠簸不知哪一下子把套叠的肠管给颠开、复了位。确定儿子没事海云方感腰痛难忍,因惦着女儿,强忍,一手牵儿子一手扶腰,回家。

    女儿死了。背包带勒住了脖子窒息而死。海云怎么也想不通:背包带是拴在肚子上的,松松的,松到她若醒来完全可自行脱出自由活动。当时惟一的担心是她醒来害怕,但问题也不是太大,之前她有过跟妈妈陪哥哥半夜上医院的经历,那次海云就跟她打预防针说,有时会只带哥哥去看病,留她一人在家,带着他们两个妈妈太累,妈妈走前会把门锁好,开着灯。女儿显然不很愿意,但还是点了头,她一向很乖很听话。

    接到电报湘江昼夜兼程赶回,部队给了二十天假。假期快到时,海云仍只能平卧床上动弹不得。负重弓腰奔走加上冻,重度腰肌劳损。湘江就又续假十天。一个月里除了接送儿子上幼儿园,做家务,就坐在海云病榻边,握着她的一只手,跟她说话。说得最多的是,我们还年轻,还可以再生,再生一个女儿。

    海云很想跟他说,再生十个也不是那一个,生命不可复制。没说。出了这种事湘江也不好受,刚提营长他工作上压力也大,说了有用还值得说说,明知没用何必要说?感情再好的夫妻也是两个人,很难心心相印成一个人,囿于性别,经历,兴趣,视野,际遇,甚至基因,等等吧。他不曾孕育,他跟孩子相处太少,他做了父亲却并不懂得孩子。

    海云决定带儿子随军。

    事后反省,做出那个决定除一时的冲动软弱,还有逃避。她感到自己的某些思想行为——母亲说话是“价值观”——与周围环境无法调和的冲突。没孩子前,她的——价值观吧——与当时倡导的主流价值观完全一致: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集体的事再小也是大事。看到诸如革命前辈为了新中国转战南北、生下一个孩子扔掉一个的史实也曾让她感动到热血沸腾,是在自己有了孩子之后,她变了。孩子使她张开了另一双眼睛,再看这个世界时不一样了。从前,看到报上说哪哪的孩子挨饿受穷,她顶多唏嘘感慨一番,带着事不关己的超然,生了孩子后再看到这样的报道,她会流泪。孩子被动地来到这个世界,无选择无保留无抵抗地依赖着成人,这依赖让海云沉醉,更让她沉重,沉重到无以逃遁。她拼命张开双臂左右遮挡,想让孩子在自己的卫护下安然成长直到羽翼丰满,却时时感到掣肘感到力不从心。工作的重创、女儿的夭折使她清醒看到,在现实世界面前个人力量的微薄。

    海云带儿子随湘江来到部队。当时湘江部队驻山沟没幼儿园,海云担负起了儿子的学前教育。儿子上小学湘江升到团里,团部驻县城,县城有正规小学,儿子算没耽误。儿子上初中前湘江升到师里,师部驻省城,教育环境比之前又好了一大步令海云欣慰。随军做家属后,她的注意力逐步全部转移到了儿子身上,外交官的理想渐行渐远,远到后来偶尔想起,仿佛是个梦,一个因年轻而生的梦。

    这过程海云跟彭飞说过,她总得对自己为什么是家庭妇女向儿子有个交代,只要可能,没有哪个母亲愿被自己的孩子瞧不起。但她只是陈述事实,并没说过他信中的那种话,什么她是为他失去了自己的一切之类。相反,她一向认为家长如果对孩子这样说,是大言不惭是丑表功是讹诈,情感讹诈,迟早得被孩子识破。不期然有一天她竟从自己儿子的话中嗅到了这层意思,他的话直译过来不就是,你不要再为我活着了,我也不想再为你的意愿而活?

    阳光从大叶杨的叶片中漏过,亮点无声无息飘洒,儿子念完信后按程序该海云念了,但她清楚她的那信不能再念——信中竭尽委婉,说的仍是好好学习——硬要照本宣科徒然辱没双方,更会加深已有的误解。

    信不能念,话得说;说,说什么?儿子坐下海云机械站起,一屋子人包括儿子开始等待,没有惯常交头接耳的嗡嗡,没有椅子拖挪的吱啦,甚至没有扭动身体时的织物摩挲,所有人屏息凝定,仿佛在看一出演至高潮的好戏怎么往下进行。海云只身站在舞台当中,齐刷刷的目光聚射一起仿佛一束追光把她罩住,使她的孤独分外醒目。如果高潮戏的情节台词了然于心成竹在胸,那孤独就是“看我一枝独秀”,反之,就是“肠断与谁同倚”了。海云默默嘱咐自己镇定,不要分神,集中精力,想。有时似是在脑子里瞥到一丝线索,待到思维追过去想捉住它敷衍成章,它却在倏忽间消失,令海云顿生一身毛汗,于是越急,越急脑子里越发空无什物,当下恼怒,把目光转向儿子,索性问问他这些话为什么不能在家里说非要拿到这里,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了!

    她看到了她熟悉的目光:坦率,警觉,期待,当然还有自以为是的咄咄逼人。这目光一下子使海云无可依傍的心踏实下来。在家中,从小到大,母子间有过多少次这样的——什么呢?聊天,谈话,角力,交锋?那是母与子的精神触摸,点点滴滴寸寸缕缕,将生命的成长过程洞开。没承想有一天他会通知都不通知,就在自己面前竖起了一块透明玻璃,让你见得着看得清,再也触摸不到。此时他主动撤去玻璃敞开心扉,这不正是你所渴望的你还等什么?想明白这点海云骤然间兴奋,而只要她真正兴奋起来,大脑就会格外清楚,该说的话脱口而出,不该说的只字没有。她看着他的眼睛,那眼睛里稍有不安,事后他解释这是因为是当众怕她万一说得不好丢他的脸。他觉着自己说得很好——炫耀的成分还是有的——说出了很多同学的心里话:我们长大了,不想再什么都听你们的了!这是孩子们成长的宣言,是孩子与家长的较量,是孩子对家长的信任。看着儿子的眼睛,海云开口说话,只对儿子说,目无他人。

    “彭飞,先说明一下,你所谓的无私并不存在,过于主观。举个例子,很多母亲能为她的孩子去死,都说这是母爱的无私,作为母亲我的体会,那只是在丧生和丧子之间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本能选择。同理,在你和工作之间,在二者没法两全时,我选择了你,看着你一天天成长我感到充实快乐,我的付出已经得到了回报,这是我的人生。你当然要有你的人生,你说话:你的未来,你的朋友,你的老婆,要你没有那些我才得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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