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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肖莉早已躺下了。床是雙人床,一米八寬的那種,今夜,一個人躺在這樣寬大的床上,覺著分外孤單、孤獨。試著叫了一聲"妞妞",聲音不大但也不小,女兒要是沒睡,肯定能聽到;要是睡了,不致被吵醒。

    女兒馬上在她的小房間裡脆生生地應了:"哎!"

    "還沒睡啊?"

    "人家都睡著了又讓你給吵醒了!"怕媽媽責備,撒嬌耍賴。

    肖莉憂鬱地笑了笑,"到媽媽這來睡好嗎?"

    只聽女兒發出一聲歡呼,片刻後,就抱著自己的枕頭光著個腳丫跑來了。把枕頭在媽媽的枕邊擺擺好,爬上床,緊挨著媽媽躺下,感受著媽媽的體溫、嗅著媽媽的氣息,分外幸福。肖莉趕緊伸手關燈,怕女兒看到自己奪眶而出的淚。女兒的幸福令她心酸,令她沉重。她是女兒幸福的保證。可是,現在的她,還能夠為女兒保證下去嗎?伸出胳膊將女兒摟在懷裡,臉貼著女兒香噴噴的頭髮,再也忍不住地,肖莉無聲慟哭。

    妞妞感覺到了什麼,想看看媽媽怎麼了,媽媽使勁摟住她不讓她看。她敏感地伸出小手去摸媽媽的臉,那臉溼得像是剛洗過臉還沒有擦。妞妞先是嚇得呆住,接著就用小手去給媽媽擦淚,驚慌地連聲問:"媽媽你怎麼啦?……媽媽別哭!媽媽別哭!……"可是媽媽的淚擦也擦不完,擦了又流出來了,擦了又流出來了。於是妞妞也哭了,哭著喊了起來:"媽媽別哭!……我害怕!……"

    此前肖莉從來沒在孩子面前哭過,她一直避免在孩子面前流淚,發現丈夫有外遇時,離婚時,她都沒有在孩子面前哭過。孩子還太小,還沒有能力、也不應當去為成年人分擔什麼。

    那一夜肖莉一分鐘沒睡。女兒睡了。畢竟她還小,好哄,好騙。她跟她說她哭是因為她爸爸,她爸爸惹她生氣了。妞妞立刻就放心了:這不是什麼大事情。誰家的爸爸媽媽不吵架?對門噹噹的爸爸媽媽就經常吵,今天還在吵,現在就在吵,吵的聲音那麼大,隔著兩家的門,妞妞都可以聽得到。後來,媽媽就不哭了,還給她唱歌聽。媽媽的聲音很好聽,低低的,柔柔的。那是一首外國歌,歌的名字叫《只有你》,歌詞大意是——媽媽給妞妞講過歌詞大意——"只有你,能讓這世界變得正確,只有你,能讓黑暗變得光明……"媽媽說,媽媽心中的"你",就是妞妞。媽媽唱這歌的時候愛用英文唱:

    Only you can make all this word seem right.

    Only you can make the darkness bright.

    Only you and you alone can thrill me like do.

    And fill my heart with love for only you.

    …………

    媽媽還沒唱完,妞妞就困了,就睡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到了第二天早晨,就什麼都跟以前一樣了:媽媽已經把早餐準備好了,她吃的時候,媽媽洗漱更衣;她吃完飯,媽媽也正好弄完了她那一套,兩人一塊兒出門,媽媽開車送她去學校。

    妞妞跟媽媽說:"媽媽,等我長大了,一定要讓你住最大最好的房子,穿最漂亮的衣服!好多好多的漂亮衣服!多得咱們家都裝不下!"

    "噢。那,最大最好的房子也裝不下,是嗎?"

    妞妞愣住,片刻後叫道:"我是說咱們現在的家裝不下!"媽媽笑了。妞妞也笑了。汽車載著母女倆的笑聲,向著清晨的朝陽駛去……

    上午,查完房後,肖莉坐在辦桌前沉思了許久,下決心站起身來,向外走。走廊裡,迎面過來的人都若無其事地同她打招呼,她也還以點頭微笑,但是一俟她走過去,那些表面上若無其事的人都會回頭看她,相互間對著她的背影指指戳戳——肖莉頭也不回,這是一些用不著回頭都可以感覺可以想像到的情景。她只是向前走,沒有片刻的猶疑躊躇,神情堅定,步子也堅定。一直走到那間鑲有"院長室"牌子的辦公室門前,佇立片刻後,她果斷地敲了門。"請進!"正是院長的聲音。肖莉扭開門,進去後開門見山:"院長,有件事我想直接向您彙報一下。五分鐘!"

    …………

    肖莉被提拔為了科裡的副主任,宣佈命令的那天晚上,肖莉帶著妞妞去了麥當勞,她很想帶女兒去一個好點的地方,但女兒堅決要去麥當勞,只好去麥當勞,既然是為了女兒。

    吃著鐵板燒、麥樂雞、菠蘿派、薯條,肖莉向女兒宣佈了她被提升為副主任的消息。本以為女兒又會就副主任是怎麼回事詢問一番,像上次她告訴她她是正高時一樣,不料女兒只答應了一聲"噢",很明白的樣子。肖莉倒不明白了。

    "你明白副主任是怎麼回事嗎?"

    "明白。"

    "怎麼回事?"

    "反正是很棒很棒的意思。"

    肖莉一下子笑了起來,心裡頭是深深的欣慰。本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只要自己堅強起來,不斷進步強大,女兒就不會受到傷害,卻沒想到,這件事情已遠遠超出了自己的控制範圍。

    一天,下午下班接妞妞回來後,妞妞在院裡玩,她回家做飯,不料菜還沒有擇完,妞妞就回來了——以往她在外面玩,飯做好了,都涼了,只要你不去叫,她都不會回來——回來後眼淚汪汪。

    肖莉心裡一緊,停住擇菜的手,"怎麼啦,妞妞?"

    "他們不跟我玩兒……"

    "誰們?"

    "小朋友。"

    "為什麼?"

    "那個球是噹噹的,噹噹說不跟我玩兒,小朋友們就都聽他的。"

    "噹噹為什麼不跟你玩兒?"

    "噹噹說他爸爸媽媽吵架都是因為你,所以他不要跟我玩……"

    肖莉的心頓時沉重得喘不過氣。妞妞淚水撲簌簌往下掉,肖莉忙給女兒擦淚,"妞妞,咱們明天就去買球,買個比噹噹還好的球,好不好?"

    當然沒用。孩子已有了自己的洞察力。

    "媽媽,噹噹為什麼不跟我玩兒?我是好孩子,不是壞孩子。"

    肖莉把抽泣不止、異常傷心的小女孩兒摟在懷裡,眼圈紅了,"妞妞當然是好孩子,是最好最好的孩子!……好妞妞,不哭,乖,不哭,啊?"……

    於是,這天晚上,妞妞仍是跟媽媽在大床上睡的,在媽媽《只有你》的歌聲中睡的。睡著了,還不時會發出一聲深深的抽咽。看著女兒的小臉,肖莉下定了決心。決心一旦下定,勇氣隨之而來。起身,下床,穿衣,向外走,走出房間,走出家門,來到對門門口,但一俟到了對門門口,勇氣一下子消失了大半。

    站在兩家中間昏黃的燈光下,肖莉猶豫了足有五分鐘,幾次舉手欲按門鈴,最終都沒能按得下去。最後,她懷著閉眼一跳河的心情把食指放到了那圓圓的門鈴按鈕上,正要用力——說時遲那時快——林小楓的聲音由門裡頭傳來:"噹噹,都幾點了,怎麼還不睡!"

    林小楓的聲音使肖莉的勇氣在頃刻間洩盡,她收回手,轉身,回了自己家。家門關上了。

    兩扇緊關著的門靜靜對視,對峙。燈光昏暗……

    還是那個公園面向湖水的茶廊,還是那樣的垂柳輕拂,湖光瀲灩。不同的只是,上一次是宋建平等肖莉,這一次是肖莉等宋建平。一人坐在桌邊,不斷四處張望,等得心焦。其實約定的時間還沒有到,她心焦是她拿不準宋建平到底能不能來。

    昨天下班時兩人在樓門口相遇,家住對門這種相遇不可避免。自發生了那件事後,兩人遇上了就像沒遇上,或說是就像不認識,面無表情,一聲不響,各自走道。這一次宋建平仍是沿此作風,兩眼平視前方,直通通向樓裡去。

    "老宋。"一聲呼喚在他的耳畔響起,把他嚇了一跳。其實那聲音並不大,也並非不柔和,只是因為意外因為沒想到,太沒有想到了。下意識轉過臉去,看到的是肖莉溫和友愛的微笑。他的第一個反應是本能的:覺著溫暖,還有點不好意思;但是緊接著,理智便取代了本能,他開始警覺:這個女人又要幹什麼?

    肖莉說想跟他談談。明天。明天週六。就去以前去過的那個茶廊。他說有什麼事現在說好了。她說三言兩語說不清,還是約一個時間談談;知道他很忙,但是事情很重要,請他原諒。態度謙卑得近乎低三下四,讓宋建平沒法拒絕。也有好奇。重要的事,什麼事?該說的、不該說的事情都已經說了,光天化日,眾目睽睽,白齒紅舌,她還有什麼樣的重要事——可說?

    她站在他的對面,態度溫柔堅決。於是,就這麼定了。明天,下午三點,那個公園的茶廊。

    一分不差,三點整的時候,宋建平的身影出現在了肖莉的視野裡,那一瞬,由於期待得過久,由於激動,更由於感激,她的眼睛都有些潮溼,當即衝宋建平高高揚起一隻手招呼:"老宋!"又沖服務小姐招呼,"小姐——"

    "老宋,感謝你能夠來,感謝你能夠不計前嫌……"

    "套話咱就不說了吧肖莉,都是聰明人,還是直截了當為好。"

    "老宋,我的確有很多地方對不住你,但是——"

    "但是,我也有對不住你的地方,我不該把你說的那些話跟林小楓說,是不是?"宋建平語氣頗不友好,帶著點挑釁意味。

    "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肖莉趕緊說,"你沒有義務替我保密,且不說為我你受了那麼多委屈,就是你們的關係,夫妻關係,你說什麼都是應該的,合情也合理……"

    "行了肖莉,"宋建平粗暴地打斷了她,"咱就別再兜圈子了,是不是又有什麼事需要幫忙了?請直著說,能幫我儘量幫。"

    於是肖莉說了,說了她的女兒,她的小妞妞。

    宋建平沒有想到。不得不承認,她的要求是正當的,大人之間的矛盾不應當影響到孩子,孩子是無辜的,同時,如肖莉所說,也是單純的,脆弱的,他們受不了這個。

    宋建平聲明:"我從來沒有跟噹噹灌輸過什麼。每回見了妞妞,從前什麼樣現在還什麼樣。"

    "你我知道,也許是林小楓——"宋建平不說話了,肖莉沉默一會兒,"妞妞非常難過,為這個夜裡常常哭醒,醒來就跟我說她是好孩子不是壞孩子……她還不到八歲,她哪裡能搞得懂大人之間的那些是是非非?"

    宋建平不無艱難地:"我……我回去跟她說說,儘量試試看吧。"

    說是說了,心裡清楚,其實就連這樣的諾言,他都未必能夠兌現得了。現在的肖莉,就是橫在他和林小楓中間的一顆炸彈,躲都躲不迭,哪裡還敢主動去碰?

    出事的那個晚上他也是一夜沒睡,一家三口都沒睡。噹噹是被他們倆吵得嚇得一夜沒睡。

    那天他有意晚一些回家,到家的時候,看到他和肖莉婚禮上的合影被一張挨一張排著擺在了沙發前的茶几上,林小楓就坐在沙發上看,眼睛一眨不眨死死地盯著看,彷彿自虐。令人恐怖。那一瞬,宋建平想掉頭就跑,本能地知道跑不了;又想要能夠隱形該有多好,更沒可能,唯一的出路了,硬著頭皮往裡走。

    林小楓開口了,根本不看他,只是看那些照片,自語一般:"怪不得啊,從來不讓我到他

    單位裡去。……那天那個門衛,說死不讓我進去我還奇怪,醫院本來就是一個公共場所,用得著嗎?現在想想,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可以理解。人家的夫人是這個,"用下頜點點照片上的肖莉,"突然變成了另一個,是讓人不大好解釋……"爾後抬起頭來,聲音喑啞,"宋建平,我不求你對我好,只求你不要再把我當傻瓜,只求你在外人面前給我留一點點面子一點點尊嚴好不好?"沒等宋建平開口,又說了,"你心裡很惦著她吧,是不是就是因為她沒有看上你、你沒有辦法才跟我在這兒湊合的吧?"

    宋建平終於忍無可忍,向外走。走到門口時他忍不住回頭悄悄看了一眼。

    ——她坐在沙發上,頭髮凌亂,兩手下垂,兩眼失神地盯著茶几,一動不動。宋建平長嘆一聲,站住,走到林小楓身邊,坐下,開始解釋,從娟子的婚禮前開始說起,讓林小楓回憶,當初是不是她自己提出不去的,以此證明,他與肖莉完全不是預謀,不過是事兒趕事兒,趕到那兒了。……說了足有一刻鐘,林小楓始終一言不發,讓他獨白,直到他沒趣地止住,她方沒頭沒腦又冒出一句:"建平,你和她在一起,會不會ED?"

    這天下午,林小楓拿著宋建平的ED病歷去了醫院,掛了男科的專家號——對此事她一直心存疑惑。從專家那裡她才知道,激素水平正常的情況下,ED百分之八十屬於心理方面的原因,即所謂"功能性",只有百分之二十是器質性病變。心理方面的原因很多,很複雜。最常見的,一是工作緊張,壓力大;二是對妻子沒有興趣,用現在人們愛說的一詞就是,審美疲勞,進一步說就是,熟悉的地方沒風景……說得林小楓的脊背嗖嗖地麻。宋建平是醫生,他顯然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懂,就是不是醫生他自己的情況他也清楚。千怪萬怪,千怪萬怪怪不著別人,得怪自己,怪自己太傻,太相信他。臨走前,她問了醫生一句她一直想問一直不敢問的話。她問:那像這種情況,我是說,對妻子沒感情沒興趣,要是換一個女人,會怎麼樣?醫生的回答是:如果是他喜歡的,就沒有問題。

    肖莉就是他喜歡的。

    宋建平色厲內荏地低吼:"跟你說過,我跟她什麼事沒有!"

    "事還是有的。"

    "但是絕對沒有你以為的那種事!"

    "我以為的哪種事?"

    "你自己心裡清楚。"

    "你錯了。你誤會了我的意思了。……聽沒聽說過關於夫妻間三種背叛的說法?"宋建平聞此絕望地閉了下眼睛。林小楓一笑,"顯然你是聽說過的了,你從劉東北那個小流氓身上還真學到了不少的東西。別說,那小流氓別的方面我不敢恭維,但是這話,他說得有理!真理!絕對真理!……按照他的那個理論,我不過是你法律上的妻子,而肖莉才是你心目中的妻子。我想,你若跟她在一起,肯定是不會-ED-的了。……"

    從那天起,每到晚上,睡前,一看到"床",一想到"睡覺",林小楓就開始聯想,一聯想就要對宋建平審訊,審訊的話題萬變不離其宗。開始宋建平還試圖為自己辯解,以後,乾脆就不說話,任她說;她說什麼是什麼。

    "建平,你怎麼不說話?"

    "你讓我說什麼?"

    "就說你跟肖莉在一起會不會-ED。"

    "小楓,你聽我說,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來龍去脈我也都跟你說了。再說,咱們倆後來關係不是一直很好嗎?"

    "-很好-你為什麼一跟我在一起就-ED-?"

    "什麼事都得有個過程……讓我們慢慢試一試……這種病的治療需夫妻雙方的配合……"

    "你這不什麼都知道嗎?知道為什麼不說現在才說?你還知道什麼?是不是也知道,你只要跟你喜歡的女人在一起,你的-ED-就可以不治而愈?"

    "不知道!沒試過!"

    "那就試一試嘛。"

    "好啊,只要你同意,我沒意見!"終於有一次,宋建平忍無可忍,這樣答。林小楓萬萬沒想到他居然還敢對她放肆,被噎得一時沒說上話來,眼睛看著對方,那眼睛由於憤怒而放亮。片刻後,她猛地起身向外走。

    宋建平急忙去追,"幹嗎去你!"

    林小楓微笑,"這事光我同意你同意還不行,還得問問人家同不同意!你不好意思,我去替你問!"

    宋建平一個箭步躥了上去,攔在了門前,二人臉對臉對視,林小楓先堅持不住了,她哭了……

    在公園裡那個茶廊裡,宋建平吞吞吐吐地把這些天來家裡發生的事跟肖莉透露了一點,讓肖莉有思想準備的意思,不要抱太大希望的意思。肖莉聽後許久沒有說話。

    垂柳輕拂,湖光瀲灩。

    肖莉終於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裡有一些異樣,"老宋,我真的不明白,你有什麼必要非得這樣忍受著她。"

    宋建平霍地轉過了臉去。

    肖莉仍看前方,看前方的湖水,湖水的波光映照著她的臉,那張臉的輪廓清晰秀麗。

    肖莉出差了。是工作需要,更是為了躲避。通常去外地出差科裡一般不派她去,都知道她一個人帶著個孩子。這次是她主動要求去,妞妞就送到了她爸爸那裡。

    但是林小楓不會因此就放鬆警惕。二十一世紀了,即使身處異地,只要想聯繫,除了不能上床,你想幹什麼吧,聊天,寫信,見面……無所不能,一個好一點的手機就全解決了。若嫌手機小,還有更大更好的,電腦。

    林小楓知道宋建平的E-mail,但是不知道密碼,曾趁宋建平不在家時試過無數組號碼,均被告之"你所輸入的號碼不正確",遂放棄。全力監視手機,也明白如果對方成心防她,她成功的幾率幾乎沒有,聯繫完了把記錄一刪,就是一片純潔的空白。但是,萬一呢?百密一疏,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溼鞋。

    為了這個"萬一",林小楓堅持不懈。天天晚上,等宋建平睡著了後,拿著他那個上班用的包就去了衛生間,取出裡面的手機,打開,細細調閱。曾查看過他的通訊錄,裡面居然沒有肖莉的任何記錄,這不欲蓋彌彰嗎?要是兩人沒事,又是鄰居又是曾經的同事,相互間怎麼就不能留一個電話?或許,那電話已然記在了宋建平的心上,根本無須記錄——深夜,只穿褲衩背心的林小楓坐在馬桶上,膝頭放著丈夫的公文包,手裡拿著丈夫的手機,在衛生間慘白的燈光下,不無諷刺、不無淒涼地想。從感情上說,林小楓非常願意相信宋建平的解釋都是真的,理智卻告訴她說,不能相信。感情和理智是分離的。甚至感情和感情,也是分離的。比如,此刻,她非常想抓到丈夫有外遇的證據,同時又非常想抓不到這樣的證據……

    終於有一天,包裡的內容物有了變化。多了一張大紅燙金的請柬。打開來看:

    茲邀請宋建平先生攜夫人參加醫院感恩日慶祝活動。時間:本月23日下午四時。地點:香格里拉飯店二樓宴會廳。

    請柬是宋建平下班後出辦公室的路上收到的,娟子給他的,給他的同時做了簡短說明:醫院建院五週年的慶祝活動。宋建平接過後隨手擱進了包裡,沒看;如果看了他也許會把它留在辦公室,因為了那裡面的"攜夫人"。

    衛生間,林小楓對著那張請柬默默看了好幾遍,確信所有內容都記住了後,把請柬合上,原封不動放了回去。

    宋建平是在第二天下班收拾包時才發現的那張請柬,隨手打開來看,看完後趕緊擱進了抽屜,心裡頭一陣慶幸,一陣後怕。這要讓林小楓看到,她去還是不去?去,怎麼對大夥解釋他和肖莉?婚禮上的那些舉動,那些舉動的留影,不堪入目,不堪回首,早知今日,悔不當初,不去——若是林小楓知道了而不讓她去,他簡直想像不出她會怎樣。

    最好的辦法,或說唯一的辦法,就是不讓她去,不讓她知道。且不說他們倆現在的緊張關係,就是不緊張,這也是一件頗費掂量的麻煩事情。自肖莉出差以後,林小楓平靜多了。林小楓一平靜,整個家就平靜了,令飽受尋釁滋事吵鬧之煎熬的宋建平分外珍惜,決不想再無事生非地自找麻煩。

    不讓她知道。就這麼定了。

    這天晚上,一家三口吃飯,吃著,林小楓順嘴問了一句:"今天幾號了?"

    噹噹搶著說:"二十二號!星期四!"

    口氣、神情中明顯帶著對媽媽的討好、奉迎,令宋建平一陣心酸。自他們夫妻開鬧,噹噹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讓幹什麼幹什麼,沒讓他乾的事,他覺著自己該乾的,也搶著幹。吃完飯收拾桌子,刷碗,個子矮,水順著胳膊流,把袖子弄得精溼。星期天也不出去玩,關在自己的小屋裡,一待一天,悄無聲息,不知在裡面幹些什麼。

    有一次宋建平忍不住推門看,他正在看漫畫,見到宋建平立刻向爸爸報告,他的作業已寫完了。老師反映噹噹近來學習成績明顯下降,上課睡覺,不注意聽講,不寫作業。跟林小楓談過,也給宋建平打過電話。回來後宋建平跟噹噹說了說,並沒有過多批評,深知孩子的狀況完全是他們的責任,只說以後要好好聽課好好寫作業之類,但噹噹噹時的表情仍是如受了驚的小兔。林小楓對孩子的這些變化顯然也是有感覺的,聽了噹噹的回答,對他笑著點頭,伸手拍拍他的小腦袋,似覺著這還不夠,又夾一塊排骨,放到噹噹碗裡。

    宋建平心裡非常難過,為掩飾,低頭喝湯,感覺林小楓在看他,一抬頭,正好與她的目光相撞,那目光透著寒氣——當然這也可能是宋建平的主觀感覺——主觀也罷客觀也罷,他主動表示一些熱情友好總不會錯。

    "這湯做得真不錯!"他說。

    "是嗎?"她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

    宋建平顧不上細想,對當當說:"來,噹噹,嚐嚐媽媽做的排骨蓮藕湯,好喝極了!"爾後就張張羅羅地給噹噹盛湯,給林小楓盛湯,殷勤備至。

    林小楓看著他忙活,或說表演,臉上仍是沒什麼表情。

    次日,一家人吃完早餐後各忙各的,宋建平對著鏡子扎領帶,噹噹戴紅領巾,林小楓梳頭。梳著頭又彷彿順嘴似的問了一句:"哎,今天幾號了來著?"她在給他最後的機會,或說她對他還抱著一線的希望。

    "二十三號。……對了,晚飯我不回來吃了,醫院裡有個活動。"

    "什麼活動?"

    "說是什麼感恩日,其實不過是找個藉口讓大家聚聚,吃吃喝喝玩玩,聯絡溝通一下感情。外企老闆常用的手法,籠絡人心唄。"

    "都什麼人去啊?"林小楓懷著絕望的希望又叮了一句。她想他也許忘了,她再提醒他一下。

    他說:"不太清楚。……醫院裡的人應當都去吧。"

    就沒話了。於是林小楓也就不再說了。送噹噹去學校後,給媽媽打了個電話,說她晚上有事,讓媽媽幫著接一下噹噹。安排好了兒子,便開始著手做她事先想好的事情。

    先去美髮店,讓美髮師給她頭上噴了無數的髮膠,把頭髮做成了一個無比妖嬈同時也無比生硬造作的髮式。爾後,就頂著這個硬殼去買衣服。買了一件好萊塢頒獎晚會上常可見到的那種前後都露著的黑色長裙,再配一條巨大的大紅披肩,鞋是那種長尖頭的鞋,太空銀,鞋跟細得像筷子。買了後,就在車裡換了。臉上的妝也是在車裡化的,竭盡了濃豔。一切妥當,驅車向宋建平醫院裡駛去。她將在醫院門口等宋建平,讓他"攜"著她,一塊兒去香格里拉。

    娟子走出醫院,她正要去參加院裡的感恩活動。她終是沒有離開北京。那天因為找林小楓,她耽誤了火車,她想以後再走。真到了"以後",又想,再等等再說。"再等等"就等到了現在,就不那麼想走了。人的情緒一天之內都可以有若干個變化,她的情緒在這麼多天裡才發生了一個變化,盡在情理之中。

    剛出院門口,遠遠地,一輛熟悉的車向這裡開來,林小楓的車。剛才遇到老宋問他攜不攜林小楓來,他說不攜。當時她就警告他不要忘了上次的教訓,撒謊是要付代價的。他說他沒有撒謊。固然他沒說真話,但是也沒說假話。他不說話。

    正想著的時候車停了,車門開,林小楓出來。要不是先看到她的車,要是在大街上遇到,娟子肯定認不出她來,這哪裡是過去的那個林小楓啊,清新淡雅的書卷氣一掃而光,全身上下透著惡俗同時還渾然不知,甚至是自鳴得意。娟子目瞪口呆,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倒是林小楓先跟她打了招呼,很和氣。

    "在這兒等誰呢娟子?"

    "小楓姐,你來……有事?"

    "咦,-我來有事?-——你不知道?"

    娟子明白了,硬著頭皮,"知道知道……"

    "那你說,我來有什麼事。"

    "小楓姐,你聽我說——"

    "說。"

    娟子說不出來了,難為了好一會兒,索性開誠佈公一不作二不休,"小楓姐,上次那事老宋做得對不對咱們就不說了——不對是肯定的——問題不在這裡,問題在於,既然他已經做了,也知道自己錯了……"

    "知道錯了為什麼不改?"

    "這時候你一定不能感情用事!一定得權衡一下利弊!你們是夫妻,你們的利益是共同的——你得給老宋一個解釋的機會。你這樣突然出現,醫院裡的人、尤其是院長該怎麼想,老宋他還有什麼誠信可言?他要是倒了黴,對你和噹噹對你們這個家有什麼好處?"

    她開誠佈公她也開誠佈公,"娟子,我承認宋建平走出辭職這一步與我有很大關係,沒有哪個女人願意跟一個窩窩囊囊的丈夫過一輩子,沒有哪個女人心裡不希望著夫貴妻榮。但是,當夫貴而妻不能榮的時候,我相信,大多數女人會寧肯選擇還去做她的貧賤夫妻。"她停住,說不下去,她想起了她的從前。從前,沒有汽車沒有那麼多錢,但是她有自己。現在她已然沒有了自己。沒有了自己就沒有了生活的主動權,她的喜怒哀樂全需仰仗對方給予。這種感覺是如此地令人窒息。

    "等等小楓姐!等等!……聽你這意思是,你打算今天跟老宋……"一時找不出合適的詞,做了個輔助手勢,"——攤牌?"

    "攤牌是什麼意思?……決一死戰?魚死網破?要不,兩敗俱傷同歸於盡?"

    娟子顧不上這一連串的問號,急急地說:"跟你說小楓姐,老宋在醫院裡乾得很好,前程無量,很有可能會做到合夥人的位置,你應當替老宋——"

    "-老宋老宋老宋-!娟子,你也是個女人,你有沒有站在我的位置上想一想,想一想當我為他犧牲了我的一切時,他卻像甩破抹布一樣把我甩在一邊,堂而皇之挽著另外一個他認為配得上他的女人時,我心裡的滋味我的感受?……是是是,我現在沒有工作沒有社會地位,沒有他做我的說明書做我的參照物人家都不知道我是誰,遺憾的是,我自己還沒有忘了我是誰,我還有我的一點點需要我的自尊!……"

    娟子不能不承認林小楓的話有她的道理,一時無語。

    就在這時,林小楓的手機響了,宋建平打來的,由辦公室打來。本來他已走近院門口了,偶然間抬頭看到了站在院門口的林小楓和娟子,立馬一個轉身,回了辦公室,顯然,林小楓什麼都知道了,怎麼知道的不知道,但是知道了。

    宋建平給林小楓打電話:"小楓啊,有件事我給疏忽了,我們醫院今天的活動還要求攜夫人,不知你有沒有興趣?……我可能去不了了,頭疼,頭疼欲裂。"

    "噢噢。"林小楓不動聲色地聽著,"那你就別去了。"

    "那你還去嗎?"

    "去吧。早想認識一下你的那些同事了。……沒關係。"看娟子一眼,"娟子不是也去嗎?到時候我找她幫忙給介紹好了。"

    宋建平放下電話,雙手捂頭久久沒動,頭真的疼起來了,越疼越烈,都能感覺到血管一蹦一蹦的。就這樣坐了不知多久,突然間,他下定了決心,一下子拿起電話,再次撥了林小楓的電話。

    這時林小楓正跟著娟子向活動大廳裡走,一路上左顧右盼巧笑倩兮,贏得了百分之百的回頭率。馬上就要進入大廳了,已看到裡面走動著人了,端著吃的,或拿著酒杯,這是一個西餐的酒會。不時,還可看到老闆傑瑞和夫人的面孔在人群裡晃來晃去。這時林小楓的手機響了,她接電話前先看了一眼來電,馬上接了,"什麼事,建平?"聲音裡帶著笑意。

    "你等著我,我馬上過去。"

    "馬上過來!……你不是頭疼嗎,頭疼欲裂?"

    "我的確頭疼,一點不騙你。而且我想,從此後再也不欺騙你——不,從現在開始!所以我說馬上過去,我帶你參加活動,我將親自把你介紹給每一個人……"

    林小楓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一個人快步走到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聲音微顫地問:"那……肖莉呢,你怎麼解釋,對大家?"

    "實話實說。"語氣堅定真誠。

    "那好吧。我等你。"收了電話,對在不遠處等她的娟子說,"娟子,你去吧。老宋說他馬上過來。"

    娟子只好走,一步三回頭,惴惴不安。看到她進了大廳,林小楓隻身向外走,穿過大堂,來到外面。

    外面起風了,風吹起了她的黑裙,披肩,她一動不動。

    一輛熟悉的車駛入她的視野,宋建平的車。車駛來,駛近,在車位裡停下,宋建平下車,向林小楓走來。林小楓一言不發,只是看他。他來到她的身邊,示意她挽他的胳膊。林小楓就挽起他的胳膊,二人步入飯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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