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一月的午後。馬格走在大街上。彷彿又一次回到零的狀態,又一次回到他漫長的沒有方向的旅途。城市在天上發展,豪華而美麗。另一個城市破爛骯髒。縣城人流滾滾,塵土飛揚。水邊小鎮像舊夢的影子。這一切對他沒有區別,甚至沒有記憶。他走了多少地方?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已不能盡數,並且有時模糊一片。人和事也一樣,如霧如煙。應該說他真的有些累了,不太想走了,還去哪兒呢,哪兒還沒有去過?他想安靜,他想一個人,這世界就他一個人。有時他也想或者他告別這個世界。忘記舊人,不見新人,一個人除了進食就是冥坐,像老人那樣。在某個角落或一片動遷的舊房子,被推土機連片推走。在南昌他還真幹過一次這事,老房子被推倒,渣土裝車他們才發現一個老人,老人居然還有一口氣,在給了他一口水喝之後,他離開了人世。
在鄭州市郊垃圾場他曾推出過一對孩子,一對綁在一起的孩子,用棉被裹在一起。他是垃圾填埋場的推土機手。他還推出過大腿和Rx房。
滿天的蒼蠅。滿天的爛紙。塑料袋。以垃圾為生的人。
世界已不再陌生。但現在他去哪兒呢?
他看見了帝王大廈,這個城市最高的建築。它翡翠的顏色讓他想到死亡,或者人們不是出於希望而出於對死亡的恐懼才建造了它?所有高大的事物本質上都是恐懼的虛弱的,垃圾場才是真實的,坦蕩的,直面天空的。
陽光耀眼,城市如畫。他的樣子與這個城市是對立的,有點兒不倫不類,他似乎永遠應該被圈在工地,最好別出來,少出來,至少在有陽光時別出來。他不可能溶於這個城市,就像這個城市不可能包容他。一些人好奇地打量他,而他並不是這個城市的另類。他要麼剛下火車,要麼去趕火車。即使他揹著吉他,人們的目光似乎也很難認同他。他順著道走,也只能順著道走,他沒任何想法。不覺他來到了高深圳書城。書城他還認識,他在這兒買過不少過期的《音樂天堂》雜誌。他在便道花壇欄杆坐了會,盤算要不要到書城看看,或者先把東西存在書城,揹著挺羅索的。
他吸了支菸,剛要站起來,兩個從書城出來的年輕女孩向他走來。她們好像注意他一會兒了,過來跟他打招呼。她們且居然認識他,說在黃蜂酒吧看過他的演出。她們是深圳大學的學生,二年級,非常清純,倆人都穿著白色水洗布裙子,像飛到馬格身邊的兩隻鴿子。她們落落大方,嘻嘻哈哈,一點也不怕生人,喜歡音樂,另類事物。她們有著太多的好奇,說話聲音讓馬格有一種沐浴陽光和泉水的感覺。
她們稱他您:“您這是要去演出,還是上火車?”
“你們猜猜。”馬格說。
“上火車。”
“演出。”
“上火車去演出。”
“你們真聰明。”他說,心情一下愉快起來,清純女孩總是會讓愉快的。
“不對,”叫潘靈又猜了一種:“我怎麼看您像是失業了。”
“你真是天才!我剛被人辭退不到五分鐘。”
“真的?我是說著玩哎!”
潘靈與陳雯雯互相看了一下:“真的假的?”
“你們幹嘛稱我-您您-的?我歲數不大。”馬格說。
“表示尊敬。”陳雯雯說。
“您是大歌星呀。”潘靈笑道。
她們要走了,馬格問:
“要不要我給你們籤個名?”
“不要。”她們笑。
“我從不給人簽名,不過我可以給你們籤。”
“誰讓你簽名了。”
“你真逗。”
“那就以後籤吧,不過你們要是不忙著回去,能不能請我去喝杯咖啡?”
“你有沒搞錯?”潘靈說,“誰請誰呀?”
“我不是歌星嗎。”
她們大笑,交換了一個眼神,陳雯雯說:
“我們想聽你彈琴。”
“聽我彈琴?在這兒?”
“這兒怕什麼。”
“好好,”馬格四周看看,“好主意,你們的意思是讓我現場賣藝,拉個場子,我彈琴,你們收錢,完了去喝咖啡去?”
“嗯!”她們點頭。她們居然點頭!
2
馬格真的拿出琴,多少有些不自在。
“真彈呀?我還沒街頭賣過藝。”
她們笑而不語。馬格把琴套鋪在道上席地而坐,調了調音,居然就有行人站住不走了。馬格說:“我彈完一曲,你們就要張羅收錢,知道怎麼張羅嗎?跟電視裡賣藝的一樣。”
陳雯雯說:“太土了吧,人家歐洲街頭藝術家只管埋頭演奏,從不張手收錢,你彈得好就有人給你送錢。”
“好好,你們說得對,可也得有個收錢的傢什呀。”
“鋪張報紙就行了。”
“那哪行,還不讓風颳跑了,不行不行。”
馬格解開背囊,把喝水的大搪瓷缸子取出來放在地上。
“我說你們倆是不是先捐點兒,墊點兒底兒,要不誰往裡擱錢。”
陳雯雯潘靈嫌馬格太羅索了,往缸子裡放了點兒零錢和毛票。
馬格大為不滿:“我說你們別光放零崩呀,好歹我是個歌星。放點兒一塊兩塊的,五塊的,對,再擱張大團結,回頭我還你們還不行,點點數,一共多少?你們真不會當託。”
“行了,你煩不煩呀。”
停下來的行人都笑了。馬格也豁出去了,低著頭先來一陣大掃弦,先聲奪人,然後緩下來,彈出了《加州旅館》的旋律,用英文唱起來。這事本來有點玩笑,趕在這兒了,馬格竟漸漸進入了角色。幸好沒唱中文歌,某則他也許還真張不開嘴。他的音色還真不錯,英文讓人覺得挺像那麼回事。彈唱吸引了行人,書城出來的人不知這裡發生了什麼,紛紛向這裡聚擾,不大功夫居然圍了一個大圈,後來竟圍了三四十人了。後面有人大聲喊:“站起來嘿,站起,看不見。”馬格站了起來。陳雯雯、潘靈興奮得不得了,本是鬧著玩,結果還真有往白瓷缸子裡扔錢的,一塊兩塊,五塊的也有了。間歇時馬格向潘靈陳雯雯嘀咕幾句,於是她們充當起維持秩序的角色。她們把圈子拉大,讓儘可能多的人看見收錢缸子。馬格開始唱彈孔樂隊的原創歌曲,場子拉大了,缸子也亮出來了,但扔錢的人卻反而少,急得馬格幾次給潘靈使眼色,潘靈陳雯雯被逼無奈,終於拿起收錢缸子,面向眾人走了一圈,嘴裡連聲說“謝”。別說馬格唱得還可以,就是唱得不怎麼樣,衝著兩位白鴿般的姑娘人們也不能不解囊了。便道圍得水洩不通,以致波及到了馬路上,為了煽情,馬格開始模仿馬格,加大音量,聲嘶力竭,面孔變形,把琴刷得像颳風一樣。
終引來了警察。馬格妨礙了交通,警察驅散了人群,檢查馬格證件,馬格沒任何證件,身份證,證明信,邊防證全都沒有。錢被罰沒,連潘靈陳雯雯墊底的錢也悉數收走,更讓潘靈陳雯雯吃驚的是馬格還要被帶走。她們嚇壞了,同警察軟磨硬泡,一會說馬格是深大學生,一會說是她們的表哥,一會又說馬格是彈孔樂隊的歌手,警察不管那套,她們與警察拉拉扯扯,弄得警察十分惱火,威脅要把她們一同帶走。
眼看馬格要被帶上警車,她們急了。
“走就走,”潘靈大聲說,“你們大白天隨便就抓人,還有沒有王法,沒身份證就可以抓人,沒聽說過,我正想見你們領導,雯雯,咱們跟著一起走!”
馬格已被推到車邊上,見警察真要把她們一塊帶走,對她們說:“你們倆聽我一句,回去,別找麻煩,我沒大事,很快就會出來。我瞭解民警同志的工作,他們也不容易,每天有定額,總得讓他們完成任務,是不是民警同志?”
警察現場教育兩個女孩:“瞧見沒有,你們還為他撒謊,這是典型的盲流,臭蟲,你們還替他說話?走!”
馬格突然站住,看著警察:
“我沒妨礙執行公務吧?別動手動腳。”
他的目光像是要把警刻在眼裡。兩個警察出手極快,突然把馬格兩手反擰,銬上,非常職業。馬格被一腳踹上了警車。
他從車窗看見她們,她們嚇傻了。
要是她們追,她們怎麼不追呢?
電影怎麼他媽拍的。他想。
他手中還應該有個孩子。
3
他再次在深圳街頭露面已是三個星期以後。他沒想到用了這麼長時間。他吃了些苦頭。在收容所呆了兩天之後,他被送上一節行李車廂,同行的人還有十幾個模糊不清男男女女。一般說來一天一夜也就被遣散了,這次火車竟然行使了兩天三夜,中途不斷有人被遣送下車,而他似乎被特殊關照過,火車快到終點時,在一個荒涼的小站他才被允許離開火車。那時正是半夜時分,快天亮時他才到了一個骯髒的小鎮上,一打聽他已在甘肅境內。小鎮離蘭州有一百多公里,他在小鎮住了兩天,然後輾轉到了蘭州。兩年前他曾經到過的城市,在一個名叫西北賓館的地方做過三個月的保安。他熟悉這個城市,甚至熟悉賓館的按摩小姐。他住進了西北賓館,不少保安還認識他,但小姐們早換了不知多少薦。賓館給他打了五折,他住了一個星期,然後離開蘭州南下,縱穿遼闊的國土,三天後到了廣州。他先想辦法到了珠海,花錢買通關卡,幾經周折,渡過零丁洋,終於在一個黃昏重返深圳。
他又回來了,換了副墨鏡,一臉風塵,沒刮鬍子。他不認為深圳不是他的國家,雖然這是個婊子城市。他招手要出租車,居然一連三輛拒載,司機有點摸不準他。一輛在他身邊猶豫了一下,兩輛連看他一眼都不看。當然他最終還是上了車。他去羅湖區,經華強路時遠遠看見了紅方酒店。經過酒店跟前,他讓司機車停了有兩三分鐘的光景。他望著這座已有模有樣的棕綠色大廈,若有所思。司機莫名其妙,竟有些緊張,問他是否等什麼人。他揮揮手。十幾分鍾後,司機鬆了口氣,他下車了,連零錢也沒要。
他來到那所摩天公寓樓的地下室。架子鼓和電貝司一如既往的瘋狂與嘯叫。至少五支樂隊在這裡掙扎,發瘋,吼聲像是發自絕望或飢餓,因此聽起來像走進了驢棚。見馬格推門進來,侯馬一下跳起來:
“我操,你這是打那兒冒出來?”
馬格把行囊往地上一放,抓起半瓶礦泉水大口喝起來。幾口就喝完了。雷大又開了一瓶,馬格接過來又一通灌。
“演出怎麼樣?”他問。
“演出倒問題不大,你上哪兒了?”
“出了趟門。”他說。
“我操,你怎麼走也不說一聲?深圳我們都找遍了,呼了你得有一百多遍。去工地找你,工地說你辭了。何老闆也給急壞了,天天打電話問我們,怎麼回事,走也不打個招呼,出什麼事了?”
雷大又開了一瓶水,遞給馬格。
“沒什麼事。演出怎麼樣?”馬格問。
“沒什麼事。”他儘可能簡短,知道他們大驚小怪會沒完沒了的問,他說有個蘭州朋友出了點事,有點兒麻煩,他去了一下。侯馬大概然想起當初說到販毒的事,失口問道:“噢,你是不是往那邊發……”
“行了你別瞎猜了,沒那回事。今天星期幾?有演出麼?”
沈宏飛說有。
“算了,馬格,”馬侯說,“你今天先休息一下,甭上了。走,我們吃飯去,給你接風。你一猛子跑蘭州去了,真行,蘭州什麼樣兒?”
侯馬問這問那。馬格喝了不少酒。他們在街頭排檔。直到現在他才忽然感到累了,見到侯馬像見到家一樣。他沒去黃蜂的演出,搖搖晃晃回到地下室,倒在破鋼絲床上就睡,差點把床壓趴下。
十一點鐘侯馬回來了。馬格睡得跟死豬一樣。侯馬給馬格蓋上被子,帶回一些曠泉水和點心。侯馬看出馬格雖睡得很沉,他原想給何萍打個電話,告訴萍她馬格回來了,但想想還是決定明天再打。他走時給馬格留了張條,說他會給何萍打電話,要他不要出門。
地下室12點多時又瘋了一陣,但沒吵醒馬格。
馬格一直在睡。太陽昇起與他無關。陽光照不進來。十點鐘侯馬帶著何萍來了,馬格還沒醒。不過他的表情已完全松持下來,鼾聲貪婪,流了很多口水。他昨天雖潦倒,眼晴無光,但有著他慣有的荒涼的質感,現在他連這點質感也沒了,因此何萍見了十分吃驚。她簡直有點認不出他了,這是個完全垮掉的人,與睡在街頭的民工毫無區別。何萍沒讓叫醒他。
“他這次好像很不輕鬆,不知道他那邊的朋友發生了什麼事情。”侯馬低聲說。何萍搖搖頭,環顧一下四周,房間非常凌亂,啤酒瓶,菸頭,菸灰、電線、紙屑,快餐盒,筷子頭,果皮,痰跡,酒臭,嘔吐物。她幾乎就踩在這些東西上面,她從未到過這種垃圾場般的地方,而馬格寧願躺在這裡。侯馬有點抱歉,說這兒挺髒挺亂,並再次問要不要叫醒馬格。
何萍看了下表:“讓他睡吧。”她說。
“他可睡得可不短了。”侯馬說。
“回頭你告訴他我來過了。”
說完,何萍毫不猶豫幾乎是憤怒地離開了房間,皮鞋後跟堅決的敲擊著地下室的走廊。侯馬也走了,他正上著班,本來他只負責把何萍帶到,他以為何萍這麼急著找他會把他叫走,結果就奶生氣地走了。他不知道他們之間到底什麼關係,他搞不懂他們,也搞不懂馬格。既然她說讓他睡那就讓他睡吧,昨天他已盡了情誼。他徘徊了一會,默然離開。
中午,地下室好像醉鬼突然醒來,一通鼓聲和電貝司嘯叫,狠命、激越,簡直是往死裡整,像神經症人的自虐或施虐,一聲巨大的慘嚎後嗄然而止。不知是哪個房間發出的吼叫,彷彿夜晚動物園猛禽區發出的吼叫。肯定有什麼動物瘋了或者死去。
4
何萍忙得不可開交,她接到馬格打來的電話已是三天以後。紅方酒店定元旦開業,這些天工作千頭萬緒,人也用著不太順手,她幾次半夜給蘇健飛打電話,說她頭都快要炸了。她一天只能睡兩三個小時,所有的事都得她決定,她希望蘇健飛能在她身邊。蘇健飛來了,從香港給她帶一名得力助手,她才覺得多少好些了。但馬格又失蹤了,哪兒都找不到他,呼他也不回。她找到成巖,成巖說馬格辭了工作,不知道去哪兒了。她反覆問格為什麼忽然要辭職,成巖說他怎麼知道,十分冷淡。他說馬格這人一向如此,也許去了別的地方。
她想到了彈孔樂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侯馬曾給過她的名片,打了電話,結果叫侯馬的那個破鑼嗓子說他也正要找她,問馬格去哪兒了,像有意氣她,她把電話摔了。她有重要事情找馬格談,酒店開業在即,她的想法是馬格把酒店的音樂酒廊經營起來,至少把演出部分經營起來,搞點鄉村、爵士、軟搖滾加一些倫巴或桑巴舞曲,絕不要金屬、電子、朋克那類噪音。他必須撇開彈孔。她還有進一步的想法,比如由馬格組建一支酒廊自己的樂隊,爵士或軟搖那類,她甚至連樂隊名字都替馬格想好了,就叫“紅爵士”或“黑方”樂隊,可能的話馬格還可以成立獨立製作公司等等。這一切是她在百忙中替馬格設計的,可他竟不辭而別,不知所蹤,她永遠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接到侯馬的電話,她立刻趕來,沒想到馬格是這付樣子。她還從未見過他這種破落愚蠢噁心的樣子,就是見到他那一瞬間,她對他產生了懷疑。過去她雖對馬格履履失望,但從未產生過懷疑。她傷心,或者不如說是為自己心。
在慾望社會,她縱橫馳聘,雄心勃勃,馬格是她惟一保有一份柔軟的感情,她需要這份情感,她是無條件的,因為這份無條件的情感她驕傲併為自己感動。因為馬格,她實現了自己在情感上的自慰,自尊,她仍流著十九世紀的血液,依然是一個大寫的人,至少她還失掉人最寶貴的東西。但現在真的感到失望了,感到一種透心的涼,也許這一切都不過是一場虛妄。馬格心中並沒有她,他寧願住地下室也不來找她。事實上她現在與蘇健飛純粹是事業上的聯繫,她已經明白地告訴蘇健飛她有了馬格,找到了馬格,她不會再與蘇健飛存在那種那關係。她並非沒調整自己,蘇健飛也不是那種金錢至上的人。他是個罕見的懂得情感的商人,他溫文爾雅,體貼入微,寬仁大度,他真的如靠山一般,他們的事業與情感不知不覺、了無痕跡地揉合一起,他對她的幫助是巨大的,但她不認為這裡有什麼交易。直到以格出現,她義無反顧。蘇健飛來深圳少了,即使來也純然是公務,他見了馬格一次,未說馬格一句壞話,甚至說馬格的確是個不可多得的人,遲早會被演藝界發現。她感動。蘇健飛是無可挑剔的。她不想向馬格解釋這一切,她認為沒必要,她只做她該做的。
馬格三天後才打來電話,他總算起她來。她態度冷淡,問他是否剛睡醒,他說是。他的確又才睡醒,她腦海裡再次浮現出他的睡姿、口水和鼾聲。
“你來過,侯馬跟我講了。”電話裡他說。
“我問你呢,怎麼才想起給我打電話?”
“我很累。”
“你去哪兒了?”
“去了趟蘭州,還有廣州。”
“怎麼連招呼也不打一聲?”
“沒法跟你聯繫。晚上有事嗎?見面我跟你說。”
“我現在很忙。有件事我想跟你說,只說一遍,你要答應就痛快告訴我。紅方酒店很快就要開業,我想把音樂酒廊交你經營,生意上我會給你派個助理,音樂你來搞,樂隊、演出全都交給你,你要同意晚上就到酒店來,我們詳細談談。你沒有考慮時間,你想幹嗎?”
“不,”馬格說,“我不幹這事。”
“你混蛋。”
接著,馬格聽到她斥責屬下人的聲音,她周圍好像有許多人,背景像是在一個大廳裡。
“這麼大脾氣?”
“你好自為之吧。”電話掛了。
5
馬格站在電話亭正午的陽光裡,他已經煥然一新,完全恢復了。他想晚上見到她,同她解釋他離開的事。同時談談音樂。他在吉他上完成了兩首作品,完全不同於侯馬風格的作品。他認為她會喜歡,那是從他心底自然流出來的。他還要告訴她,他找到了想做的事。
馬格在一家食品店買了七個饅頭,兩根火腿腸,三包榨菜,這是他中午和晚上乾糧。他像老鼠一樣回到地下室,他已不太適應陽光。現在地下室他的房間已面貌一新。事實上不止他的房間,整個地下室過道的空氣都與三天大不相不同。昨天,馬格用了一天的時間,打掃房間,擦洗,把清理出的垃及堆在門口。做完這件事,他認為有必要對整個地下室進行清掃,到處是灰塵、蛛網,陳年的垃圾一派狼藉,惡味沖天,他準備長住下來。他來到物業管理處,要來笤帚、水桶、墩布,手推車,開始了大規模的勞動。開始別的房間人以為物業找來了清潔工,後來發現是彈孔的馬格。在他的帶動下,其他有人的房間也動起來。他推出去了至少有五車垃圾。下午四點多侯馬、沈宏偉、雷大他們來了,見到馬格一個人往外推垃圾他們十分驚訝,房間煥然一新。
侯馬帶來一個消息,12月25日聖誕之夜深圳將有一場大型搖滾拼盤,有八支樂隊參加,彈孔得到了邀請。侯馬說這是深圳地下搖滾勢力的一次大展,機會不能錯過,據說北京兩支名樂隊也要專程趕來。他們減少了酒吧的演出,加緊排練新歌。侯馬又有新的音樂動機,試著彈了一段旋律,讓大家記下來,回去想想怎麼完善一下,由沈宏飛想詞兒,他再考慮一下副歌,然後發展成新歌。
昨天馬格睡得很晚,今天快中午了才起,他想該給何萍打個電話了,他已經安定下來,喜歡上這裡,他說過不想參予她生意上的事。而且,他根本沒把酒廊放在眼裡,甚至紅方酒店他也認為就那麼回事。
現在他邊啃饅頭,邊看一本馬侯留下的列儂傳記。不覺三個饅頭下肚,當他拿起第四個的時候,發現差不多了,放下了。他坐在架子鼓上打了會鼓,血液活動開了,他感到精力旺盛。他喜歡這裡,喜歡他的新生活,有這樣一個棲身之地,每天有饅頭吃,他非常滿足。地下室讓他感到安全,白天他儘量少出來,能不出來就不出來。昨天晚上侯馬他們走後,他一氣呵成完成了兩首歌,《蒙面天涯》和《水中火柴》,詞曲幾乎同時完成,他甚至為自己的歌感動,他抓住了自己,感到從未有過的快樂。在《蒙面天涯》中他寫道:“蒙面天涯/我看不見城市和人群/但我看見了星星和晚霞/一隻狼引導我/我開始蒙面天涯。”他反覆吟唱,心裡感動,淚水不由得就矇住了眼。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下的,總之後來他被夢弄醒了,他夢見了那隻狼。現在他拿起吉他,再次彈唱,依然感動。他夢見那隻狼找到了棲身之地,再沒有什麼能傷害它。狼充滿回憶。
吃過晚飯,三個饅頭,他決定到上面走走。他來到大街上,沿林蔭道散步,即使晚上他也喜歡在陰影中走路,街燈透過樹蔭灑下班駁的燈光,葉影落在身上,孤獨而悠閒。就這樣,他一直走下去,下意識地沿了一條熟悉的路線,不覺看見了燈火通明的紅方酒店。建築護牆已拆除,草坪也鋪得差不多了,酒店完全亮出來,何萍就在裡面。他想起來了,在蘭州他還給她買了兩件紀念口,一對古陽關出產的“夜光杯”。這對夜光杯現在還在他的背囊裡。在蘭州他只想起了她,甚至沒想起果丹。何萍,他愛她麼?他覺得他們之間是不能談論愛的,或者不同,或者比愛更深一步。他們更像一種親情,兄妹或姐弟,她有她的生活,道路,包括蘇健飛,這是天經地義的。就算沒有蘇健飛,他們也是截然不同的。他對她無所顧忌,相愛有點像亂倫,可是他們的確有一種牢不可破的關係。但事實上又是絕望的。從一開始他就不願多想這些事情,她愛他,需要他,關心他,他們在一起,說笑,親吻,做愛,然後離開。就是這樣,說不清,道不明。
他走進酒店時被門衛攔住。門衛說現在還沒開業,不能進去。他說找一個叫何萍的人,門衛問他何事,他說沒事。正在這時他的呼機響了。呼機顯示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想了半天他也想起是誰的電話。
“你看,她在呼我。”他對門衛說。
門衛帶他去打電話。
他撥通電話,一個興奮清亮的聲音:
“嗨,你是馬格嗎?”
“是,你是誰?”
“啊,真是你嗎?我是潘靈,還有雯雯。”
他想起她們。想起那天百無聊賴的鬧劇。她們想馬上見到他,請他喝咖啡。還喝咖啡,那天都是因為咖啡闖的禍。他說好吧就去牛扒城吧。她們知道牛扒城。他放下電話,對門衛說了聲謝謝。
6
馬格到了牛扒城她們還沒有到,她們從深圳大學打車過來。深圳大學離城裡有相當的距離。牛扒城人不多,不是週末,也就坐了週末的四分之一人。“季風”樂隊在這裡表演,一種藝術搖滾,不瘋,有點鄉村味道,是何萍喜歡的中。馬格在酒吧後部角落坐下,要了扎啤酒。好久沒來這裡,他覺得挺親切的。燭光也好,適合情人間的調情。二十分鐘後,潘靈陳雯雯進來了,她們穿著同樣的淺色風衣,都是短髮,看上去像姐妹。馬格在角落向她們示意,她們像兩隻單色蝴蝶飄過來。嘻笑寒喧了一陣。她們嘲笑馬格嚇破了膽只敢做在角落裡,馬格說差點就化了裝,在臉上點點兒痦子或塗點兒黑眼圈什麼的,她們大笑,說那樣的話他一出門就得給抓起來。
“馬格,你可黑多了,也瘦了。”潘靈說。
“燭光照的,我看你們也是。”馬格說。
陳雯雯說:“你不是說很快就能回來,怎麼這麼久?”
馬格像講故事似的講了那天他被送進收容所,怎樣和一大群“雞”、吸毒的人在一起,後來被送入一節行李車廂發往內地。他講得又輕鬆又逗笑。陳雯雯問:“那麼多-小姐-陪你在路上,旅行很愉快吧,你沒犯錯誤?”
“雯雯,那還用說嘛!”她們大笑。
“你們真想聽?”馬格問,她們不說話了。
“你走後我們每天定點呼你,早中晚各次。”陳雯雯說。
“得了吧,”馬格說,“你們說的好,我都回來四天了也沒見有人呼我。”
“回來四天了?怎麼可能,上午還呼來著,你住哪兒,是不是不在服務區呀?你別是住在耗子洞裡吧。”
“我住地下室。”
她們恍然。潘靈說:“幸虧你今天露頭兒了,要不你整天跟耗子似的,我們怎麼呼得著你。”
“你們找我幹嘛?”
“不是關心你嗎,我們天天看報紙看看有沒有槍斃人的。”潘靈靈牙利齒。
陳雯雯說:“我們每週都去黃蜂看-彈孔-演出,結果每次都沒有你。我們也不好問-彈孔-的人,怕他們知道你給警察抓走了,對你影響不好。”
“他們現在也不知道。”馬格天真地說。
“那你說這些天去哪兒了?”
馬格把編的瞎話又重複了一遍。他喜歡同她們說笑,她們很可愛。
“還想聽你唱歌。”潘靈說。
“呵,還想聽?!”
“瞧給他嚇的。”潘靈對陳雯雯說。
“這是酒吧又不大街。”陳雯雯說。
馬格一點兒脾氣沒有。他示意她們稍等他一下,離開坐位,她們看著他高大的背影,不知他要幹什麼去。她們看見他跟櫃檯裡面的人說著什麼,不一會馬格提著一把吉他回來。
“你真要唱呀?”她們異口同聲。
“當然。你們話就是命令。”
“得了馬格,你饒了我們吧,我們是說著玩的呀,你可別再出什麼事了,這些天我們一直都不踏實。”
“老闆同意了。”馬格說,調琴,“想聽什麼?我小聲點兒。”
她們忙然,說不道。“如果你們沒什麼建議,我就開始了。”
他用英文說了一下《昨夜你在何處安眠》,問她是否聽過,她們點頭。開始他還低吟淺唱,後來不由進入了情緒,聲音就放高了,即使在酒吧後部角落,他還是引起了注意。這首歌確實不同凡響,心靈是超國界的,即使他用的是英文,人們從這黑人布魯斯的旋律中還是聽出了人類心靈永恆的流離與飄零。牛扒城酒吧靜下來,前臺上停止了演唱,後部成了前臺,人們都回過身來,有的人站起來向這裡移動。馬格沙啞粗獷的嗓音把柯特.科本的演唱傳達得十分到位,同時他的音質更有一種粗獷和荒涼,低音部分他甚至還降了半度,而當他暴發出吼叫時,他的音量盈滿了人們的耳骨,彷彿一場黑色沙塵暴向人們襲來!他把自己投入了進去,驚心動魄,如入無人之境,當痛苦和憤怒被推向極致,他突然休止,像死亡一樣的停在那裡,最後一聲嘆息。
人們愣了半天,然後掌聲刮起來,其中包括酒吧老闆的掌聲。老闆杜楓在深圳是有名的地下樂人,此刻杜楓也站在人群裡,琴就是他借給馬格的。馬格把琴還給杜楓,向杜楓道歉。老闆杜楓說他要是道歉就在臺上再唱一首《道歉》,那也是柯特.科本的。老闆坐在他們的臺上,很風趣。“你唱歌時使人們少喝了一杯,光顧聽你的了,不過,你看現在全補回來了,而且我保證他們又都至少多喝了一杯,這就是生意。不過,即使不從生意角度看,你對科本的演繹也是不俗的。《昨夜》是支好歌,我希望它成為牛扒城的保留歌曲。如果你願意,我想現在請你到臺上演唱,我就可以給你配上樂隊。”
潘靈和陳雯雯聽愣了,馬格的確唱得不錯,不過得到老闆如此的褒獎她們沒想到。她一直有些不安。馬格表示謝意,“不過,”他說,“你是否徵求一下她們的意見,今天我屬於她們。”
“怎麼樣,兩位小姐,你們很漂亮。”
當然同意!她們快樂極了。
馬格隨杜楓來到前臺,酒吧駐唱的“季風”樂隊剛才還是主角,現在他們開始準備配合馬格。馬格跟鼓手和主音吉他交待了幾句,下面人們翅首仰望。試了幾次,前奏開始了。音箱堆,效果器,鍵盤手,架子鼓將馬格送到麥克風前,他的吉他也插了電。他像一個真正的歌手,重複了《昨夜你在何處安眠》。他還翻了《道歉》、《少年心氣》。他唱了自己的歌《蒙面天涯》、《水中火柴》,之前他簡單說明了兩句,並向臺上其他樂手交待主節奏和主旋。
這兩首歌讓人們的遺憾都打消了,他應該有自己的歌。
他沒辜負人們的期待,人們欣喜若狂的掌聲迎接了他。
誰都不懷疑一個靈魂歌手誕生了。
7
蒙面天涯
看不見城市和人群
但我看見了星光和晚霞
一隻狼指引我
我蒙面天涯
蒙面天涯
看不見山脈和海洋
但我看見了寒冬和盛夏
一隻狼指引我
我蒙面天涯
蒙面天涯四海無家
與狼為伍我立於懸崖
沒有思緒沒有記憶
夜幕之下
我只有一口寂寞的獠牙
永不開口,永不說話
永不開口,永不說話
永不開口,永不說話
——《蒙面天涯》
別對我有所期待
我不是不想走出黑海
我是一盒水中的火柴
別對我有所期待
我不是不想有愛
我是一顆蟲咬的捲心菜
別對我有所期待
我不是不想回家
我的家早已凋零破敗
別對我有所期待
我不是不想發光
我是看不到未來
我走不出黑海
我看不到未來
我是一盒水中的火柴
誰能把我晾曬?
誰能把我晾曬?
誰能把我晾曬?
——《水中火柴》
8
杜楓給了馬格名片,希望馬格最近過來談談。今晚酒水不但免收,臨別杜老闆還給了馬格一個紅包,說是一點兒小意思。老闆名片上另一項職務讓陳雯雯叫起來,原來杜楓還是深圳一家著名音樂製作公司的音樂製作人。潘靈奪過片仔仔細看,激動地對馬格說:“真的,馬格你有希望了,他要找你談說不定要讓你簽約,這回你有救了。”
“趕緊出專輯吧,你要發大財了。”陳雯雯說。
“趕快拿本,我給你們籤個名,我這可是最後一次說,以後你們要是再想讓我籤門兒也沒有。”
“你這人真狼心狗肺,要不是我們叫你出來你能有這好運氣嗎?”
“就是,就你那破字,拿紅包來,別就裝兜兒裡沒事了似的。”
馬格不得已又掏出了紅包,“我還沒看呢,摸了摸,就一張。”
就著街燈潘靈打開紅包,一張綠票,她叫起來:“美元,是美元!”
50美元,五八四十,四百多人民幣,馬格也有些意外。
“馬格,你真的要發財了!”她們大叫。
“送給你們了,我不知怎麼花,我還沒花過美元。”
“你應該存起來,做為紀念。”
“對,這是你的起點,應該存起來。”
“真的假的你們也沒看看。”
他們上了出租車,馬格送她們到了深圳大學,大門緊閉,上了鎖。他們看看錶,也是,已經快半夜一點了。
“要不你們跟我回地下室?”馬格說。
“我們三個住一起?得了吧,你想什麼呢。”
“還有別的門,”陳雯雯說,“看看別的門是不是開著。”
他們沿著學校外牆走了半天也沒見有其它門。她們咬了會耳朵,然後由潘靈向馬格宣佈:“我們跟你回地下室,不過得先向你宣佈一下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你得保徵對我們秋毫無犯。”
“我不能保證,而且得向你們收費。”
“那我們就在這兒站到天亮。”
這時一輛出租車開過來,馬格招手,上了車:“你們別動,等我一會兒。”
車沿著深大校園行駛了差不多兩公里後,在一個大鐵門前馬格出租車停下,他要出租車打表等著,然後翻上高大的鐵門跳了下去。這是卡車走的門,這樣的門通常裡面插著但不上鎖。還真讓他猜著了,裡面沒上鎖,馬格吱吱拉動鐵栓,把門咣噹打開,側身出去,又輕輕關上。
潘靈陳雯雯不知道馬格幹嘛去了,搞不懂他。一會那輛車回來了,車停在她們身旁。馬格叫她上車,她們問去哪兒,馬格說甭問了走吧。
很快就到了大鐵門前。她們見過這門,但印象中這門是從不開的,而馬格居然奇蹟般一推就開了,簡直如有神助。她們大喜過望,商量好似的幾乎同時分別在馬格左右臉頰上飛快地吻了一下,跑進了校園,連門也不關上。
沒辦法,馬格插了門,只得又從裡面跳出來。
他回到地下室已是半夜二點。還有一個饅頭,他把它吃掉。想想今天發生的事他毫無倦意。他對杜楓印象頗好,一種前所未有的預感使他多少有些茫然。他真要成為杜楓麾下的歌手?他不想這麼快就把自己賣掉。他剛鍘開始,而且,而且什麼呢?他現在的感覺很好。不,他不想成為明星,至少現在不,或者永遠不。在這個世界上他寧願永遠做個蒙面人,誰也別想改變他。
有一種遲早的東西他始終拒絕。他拒絕了七年了。
七年。他不是沒有機會,他只要想做,任何事情他都會做得出色。
甚至他當保安也得到提拔,要他去大堂當經理助理。
但他拒絕,並且離開了西北賓館。
他知道他身上有一種東西。
今天他再次證實了。
夜靜極了。
預感。
(他拿起琴時腦子裡蹦出這個詞)
9
馬格依然站在彈孔的隊影裡。一把箱琴。高大。與其說他被臺下的人注視,不如說他注視著臺下的人。一把箱琴,人們久違了,這個人從不走出到前臺,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但幾天以後雷大的跳槽使馬格不得不調換了位置,他成了彈孔臨時的鼓手,因為這時離“-96聖誕搖滾之夜”還有三天。雷大越來越不滿彈孔模仿的風格,加盟到了一個老資格的重金屬樂隊。樂隊之間成員跳槽是常有的事,但雷大有一點不夠意思,他應在聖誕之後離去。雷大性格陰沉、暴烈,鼓打得又穩又兇狠,而且日臻成熟,是個不可多得的鼓手,他早就被別人盯上了。樂隊不能沒有鼓手,馬格挺身而出成為鼓手,侯馬感激不盡,合練了幾次侯馬沒想到馬鼓打得還不錯。乾脆,侯馬說,我們也別找鼓手了,以後就你來吧。馬格說無所謂。
1996年12月25日,深圳聖誕之夜,“黑森林”迪廳。深圳和內地南北地下音樂勢力蛇鼠一窩,匯聚一堂。共有八支樂隊,它們是:“黑炮”、彈孔、“撕裂神經”、“腦死亡”、“誘拐”、“伸出舌胎”、“瞑想”和“初夜”(唯一一支女子樂隊)。演出前每個樂隊都上去走臺熱了熱身,人影晃動,一陣陣不堪入耳的鼓聲和失真嘯叫的吉他聲,使晦暗的大廳充滿魑魅魍魎的味道。五點半“黑森林”門前就已經聚集了不少衣著怪異而又相似的男男女女。潘靈和陳雯雯也在等候的人群中。演出本該六點鐘開始,可直到六點半了“黑森林”還沒開門,也許是吊人胃口,如飢似渴的人們憋不住火了,又是砸門又是吵吵,那架勢就像舊社會買米。終於快到七點了“黑森林”開倉放糧,人們潮水般湧了進去。
頭一個出場的是“瞑想”,一首歌唱下來渴望刺激的觀眾對偽電子不買帳,不斷有人用各色口音喊著“下去!”,“傻B!”,終於,第三首歌的音樂在開始不到一分鐘後,莫名其妙的嘎然而止,“瞑想”好像是被終止了,不得不提前灰溜溜下了臺。
第二個出場的是名聲很大的“黑炮”樂隊,吉他手和貝司手上來後花了5分鐘的時間脫衣服和褲子,最後剩了一條印有大紅花的內褲,有點兒“槍炮和玫瑰”的意思,當然沒有再脫下去,而是用上衣圍在了腰間以保持一定的神秘感。主唱兼吉他手理了一個陰陽頭,並將有頭髮的那邊染成了火紅色。主唱的主要的特點是嘴有點歪,有點兒像貓王的樣子。主唱一句“你們這幫傻B為什麼還不跳哇?”的設問,下面觀眾就騷動起來,開始了極其劇烈的狂跳震盪。演出當中,多次出現頭頂飛人的情景。“黑炮”的擁泵還帶來了亂噴啤酒的新花樣,正好把站得比較靠前的潘靈和陳雯雯澆了個正著。啤酒的味道倒也沒有什麼,只是其中還有些許香口膠味道讓潘靈和陳雯雯有點兒噁心。
《誘拐》上場了,四人組合,一改“三人行,可組樂隊”的風氣,這點倒與當初的彈孔相似。專職主唱一上來就和調音臺較上了勁,反覆叫著“聽不見貝司的聲音”,甚至唱了半首之後,停下來又大聲叫了一次。調音臺也不理他,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待著罷。演出繼續進行。但主唱沒唱兩句,突然身形一矮,直鑽臺下,在臺下打了一通地趟拳才又全速返回了臺上。《誘拐》唱了三首就結束了,臨走主唱扔下一句:“操!沒聲!!”應該說《誘拐》技術也還可以,吉他手用了一會蛙音,效果不錯。
《誘拐》的人還沒走淨《伸出舌胎》連竄帶蹦地上了臺,主唱梳了一個染色雞冠頭,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一上來對著下面就是一頓莫須有的亂“操”,之後是調琴。底下有幾位也在暗地裡“操”了幾聲上面。琴似乎並沒調準,不過反正演唱時只有大掃弦,所以也聽不出來了。第一首結束時,主音兼吉他手很瀟灑地將琴扔了出去,扣在了地上。之後換了把琴。調絃5分鐘,還是沒有調準。在第三首歌時貝司手開始瘋狂地滿臺奔跑,並衝下臺一次。終於在某一圈裡把貝司跑掉在地上,於是貝司乾脆就下臺不幹了。吉他手也不甘落後,在一首歌唱過癮了之後,將第二把琴也扣在了地上然後也下了臺。在眾人的嗷嗷亂叫聲中,主唱返臺又“操”了下面幾句,“操”了調音臺幾句,上下又亂“操”了一通。下面有位《伸出舌胎》的黃毛朋友,當樂音響起的時候就情不自禁地亂撲,玩兒頭頂飛人,觀眾秩序大亂。第一節演出結束,銳舞開始
10
九十年代以來,銳舞派對(RaveParty)已經成為一種世界潮流,在城市的空地或郊外曠野,年青人穿著時髦,自帶飲料和食物,在專業唱片騎師(DJ)播放的強勁電子音樂中跳舞狂歡直至通宵達旦。銳舞派對最早它源自英國,隨後風靡全世界,並演變成俱樂部,酒吧和大型夜總會里的一種全新的時尚。隨著一糸列派對在香港的舉行,來自歐美和日本的頂級俱樂部DJ把銳舞的精神帶入香港和深圳,銳舞派對的風潮開始在深圳廣州盛行,並逐漸北移,其速度不亞於某號颱風。年青人以參加銳舞派對為時髦,各大娛樂媒體以報道銳舞派對為樂事。一有以節日無數人瘋狂地扭動,共度狂歡之夜。
“黑森林”別出新裁,將銳舞與朋克搖滾溶於一爐,在場中央一大排調音臺前面,五個超短打扮的領舞一通“美女甩頭”成為視覺中心,兩邊升降臺上也各站了一個妖嬈的領舞,同樣甩著頭,金髮飛舞。DJ站在調音臺中央,耳戴聽筒,手握唱盤,在兩個不斷輪換的唱盤中仔細地尋找著那令人快樂起舞的神奇節奏,調整著音量,控制著旋律,揮舞著的黑膠唱片令人眼花繚亂,表現出一個頂級DJ的動人神采。他成功地控制著場上的情緒和節奏,不斷把情緒推向高xdx潮。據稱,九十年代的跳舞風潮中,最奪目的明星不會是其他的藝人,而是耳戴聽筒,手握唱盤的DJ.是的,看看那些在他們的音樂的指揮下如痴如醉地舞蹈著的人們便可以驗證這一點。潘靈和陳雯雯兩人蛇身對扭,曲線分明,十分狂蕩,射燈明明滅滅,似雷鳴電閃,她們就像林中女妖。
五十分鐘銳舞蹦迪之後,第二節演出開始了。首先上場的是“腦死亡”,四人組合,吉他、貝司、鼓加一個洋人主唱。洋人先拿著話筒說了點兒什麼,聽懂的人不多,倒沒有其他什麼太髒的話,而且吉他看上去也滿健康的。然後就開唱了。實事求是地說,這洋人唱的也太難聽了,根本和樂器配不到一塊去,此人愚蠢如蛤蟆功般上下蹦著,絕對與牲口無異。或許這就是“腦死亡”?
觀眾默默忍受了約10分鐘(一首歌),洋人先忍受不了了,將全場唯一的話筒扔到了臺下並摔壞了。他下臺走掉了。下面有個小夥兒子好心地上去幫忙修好了話筒,音樂還在繼續著,吉它手竟然邀請了這位小夥兒子來接茬兒擔任主唱。這人假意推辭了幾句就欣然即興發洩起來。歌詞竟是一連二十幾個“我操你媽——我要操——我操你媽——我要操——我操你媽——我要操——我操你媽——媽——”然後摔下臺去。
11
DJ宣佈《初夜》上場,人們盼望的一支女子樂隊!女主唱也即樂隊的代言人先做一下簡單開場白,大失人們所望,因為聽起來竟像劉德華式的開場白:“大家好!我是摟得挖!!”然後開始了一支由三個和絃組成的歌曲,聲稱是獻給所有到場朋友的。第二首是獻給KurtCobain(柯特.科本)的“傻BPunk”。又是三個和絃,詞聽不太清楚,喉音唱法,很聰明。唯一能聽清的是每段四句話結束時,所有樂器都停下來,然後主唱唱道:“傻BPunk!!”夾雜一些嘶叫。到底是女同志,叫得很尖。第三首是獻給所有到場的女孩的,因為她們要問:“為什麼大家就覺得女孩不如男孩呢?”這首歌有點兒像河南豫劇改編的作品,隨即聽到的又是三個和絃。
感覺實在一般,女孩就是不如男孩,看看《撕裂神經》吧,裝扮的像一夥兒匪徒,罵罵咧咧發著脾氣就上場了,走了西雅圖的一路,先來了一首Nirvana,好象是Lithium(金屬)。後面的樂風基本如此。這裡的樂隊很喜歡把Grunge效果器開到10,但卻沒有發現自己的演奏力量有餘輕巧不足,甚至在演奏如此簡單的和絃走向時還會失去節奏。而現場組織者的最大失誤是沒有在面對樂隊的位置放一個反饋音箱,結果是第一吉他手想反饋時就開始盲人瞎馬地四處學摸,第二就是像《撕裂神經》這樣的力量型的樂隊不能夠鬧清自己已經制造瞭如此振聾發聵的聲音,以致把現場觀眾要震得暈過去了!
終於輪到《彈孔》“。這時彈孔喝得早就有點兒搖晃了。熟悉彈孔的人發現他們原來是四人現在變成一支標準的三人樂隊,鼓手雷大不在了,影子般的吉他手搖身一變成了鼓手。侯馬今天彷彿比以往任何一場演出都朋克,他竟然也剃了個陰陽頭,染了色,光著膀子,低低地挎著金屬吉它,一上臺就柱著吉他來了一個側空翻,贏得滿堂彩。貝司沈宏飛與侯馬配合得天衣無縫,他邊調琴邊抖擻精神,兩人臉對臉又滋牙又發狠,像兩個拳擊運動員開場前那付要如何對付你的樣子。馬格出場前讓侯馬進行了一番形象設計,一件匪氣十足的牛仔淺藍布衫,露著胸脯,一通雷鳴閃電般惡敲,讓人感到他來頭不小。彈孔唱了四首歌,”工業噪音“一路,主雖侯馬嘯叫、大掃弦、後現代般乾澀劈柴嗓子,構成了非人的刺激,讓人渾身發麻。通常人們是受不了這樣音樂的,但人們有時需要的就是不同凡響的刺激,管它好受難受,只要你有反應他就成功了。下面的彷彿受不了似的狂呼亂叫,不知是高興還是憤怒,人們瘋狂地晃動,西雅圖爬蟲舞旋來旋去,聽不清檯上的一句歌詞,突然沉重的音箱在一股濃煙下結束了整天撕心裂肺的生命!
侯馬覺得這下機會來了,“嚎”的一聲大叫,衝音箱奔去,一下竄到了冒煙的音箱頂上,大聲叫嚷,掄起吉他就砸,這回他真的瘋了!臺下的人也發狂地吼叫,揮拳,竄跳,向臺上湧去。幸虧保安及時衝上臺架走了侯馬,場內大亂,但音樂並沒因此停下,沈宏飛玩命掃弦,在駕走侯馬的剎那一個大轉身把貝司扔向空中,然後衝向人群。
只剩馬格一個人了,他沒有停下,一直死盯著鼓,對一切都視而不見,充耳不聞,無動於衷,埋頭打鼓,彷彿一切與他無關。口哨四起,飛人滿天,他快速的鼓點彷彿失去了控制,簡直是一架機器。這時馬不知從哪又竄上了臺,在臺上瘋跑了兩圈,對著話筒,繼續目猙獰演唱,接著沈宏飛也回到了臺上,演出繼續。這就像安排好的,他們即性的花樣使演出再次達到高xdx潮,場內溫度急劇升高,大群保安高度戒備,隨時出擊可能發生的不測事件。
彈孔演出結束,早就躍躍俗試的潘靈陳雯雯一下竄到上臺,繞開侯馬沈宏飛直撲馬格,取下自己胸前光芒四射的小紅星別在馬格胸前,每人擁抱一下馬格,馬格順勢一託將兩個女孩抱起,下面歡聲雷動,以致連侯馬和沈宏飛也看傻了。以往演出也曾次發生過沖動的小妞上來擁抱主唱的事,但好像還從來沒發生過擁抱鼓手的事,這還是第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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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休息廳,他們飲足了飲料,侯馬提議說出去吃點夜霄,一通折騰他們都餓了。出了休息廳蹦迪的人們見彈孔提著封好琴套的琴要走,一些女孩跟過來要侯馬簽名,侯馬草草簽了幾個,裝作很忙的樣子往外走,但還是被女孩們拉住了。馬格和沈宏飛先到了大門口,一眼就看了見潘靈和陳雯雯,她們已在這兒等他們一會兒了。潘靈說她們想請彈孔吃夜霄,他們務必賞光。馬格把她們介紹給沈宏飛。他們都是深大的,沈宏飛上大四,比她們高兩個年級。她們說知道沈宏飛。沈宏飛說常看到她們形影不離的身影。
侯馬嚷著走了出來:“沒辦法,沒辦法,你不籤不行,拽著你不讓你走,這些女孩他們全愛上我了。”突然看見與沈宏飛說話的潘靈和陳雯雯,侯馬又一愣。馬格把潘靈陳雯雯介紹給侯馬。“我奇怪呢,你們不衝我來怎麼衝他去了,原來你們認識呀。”說著,他們到了路邊排檔坐下來。有女孩在侯馬總是很興奮,侯馬聽說潘靈和陳雯雯是大學二年級學生,煞有介事地對說:“太純潔了,太危險了,說說,你們是怎麼認識馬格的,他可是採花大盜,是攔路搶劫,還是甜心蜜語?”
“先是攔路搶劫。”潘靈說。
“然後是甜言蜜語。”陳雯雯說。
侯馬一拍桌子:“我說什麼來著!完了完了,不幸言中,你們知道田伯光嗎,你們應該早點知道田伯光。”
“馬格,”沈宏飛舉起酒杯:“祝賀你,什麼時候把你的採花功也傳授傳授我。你看我們一個校門裡的人,可她們從沒正眼看過我。”
馬格說:“這事你們實在是冤枉我了,沒錯,先是攔路搶劫,然後是甜言蜜語,但那不是我,是她們,她攔截了我,我是受害者。”
“我操,馬格,你是受害者?!”侯馬大叫。
人們大笑,笑了一陣。
“誰的呼機老響,看看。”侯馬問。
都低下頭,原來是馬格的。何萍呼他。侯馬把手機遞過來,馬格看看錶,快十二點了。他撥通何萍,半天何萍才接。何萍聲音有些嘶啞,問馬格怎麼才回,馬格說剛聽見。
“七點就呼你,剛聽見?”何萍氣哼哼的。
“我在黑森林演出,很亂,什麼事?”
“紅方元旦開業,晚上有酒會,我正訂人,你來嗎?”
“我就算了吧。”
“我知道你就不想來,不過那天有一個人要來,你不想想見見她?”
“誰呀?”
“果丹。”
馬格愣了一會兒。“你想讓我見她?”
“你隨便,我只是告訴你她參加。”
“好吧,我參加。”
電話掛了。馬格一臉凝思,把手機還給侯馬。都注意到他表情的變化。
侯馬對潘靈和陳雯雯竊竊道:“瞧,準又是女人。”
潘靈陳雯雯抿嘴笑。馬格毫無笑意。
又聊了一會,大家覺得情緒已不如剛才,時間也挺晚的了,決定各自散去。
馬格對潘靈和陳雯雯道:“今天有宏飛,我就不送你們了。”
侯馬藉機又開了沈宏飛下流的玩笑。
夜深人靜,馬格回到了地下室。
13
歲末。一切都籠罩著新年的氣氛。購物。回家。車水馬龍。似乎只有警察克盡職守。馬格打了輛車到了牛扒城。他與杜楓老闆們事先通過電話,杜楓已等在那裡。酒吧白天不營業,杜楓從音樂製作公司專程趕來會見馬格。諾大酒吧只有他們兩人。他們的談話非常坦率。
“你出手一向如此大方?”說到那天的五十美元,馬格問。
“當然不。”杜楓說,“只對我欣賞人的人。”
“五十美元對我不是小數目。”馬格說。
杜楓沉吟了一下說:
“現在不是,但以後會是。”
“你這麼肯定?”
“毫無疑問。”
“可我對錢不感興趣。”馬格說。
“我看出來了,雖然我並不相信你的話。好,我們不爭論這個問題。我也可以說我對錢也不感興趣。但有一點,我對成功感興趣,對實現一個人的價值感興趣。比方說你,我聽了你的演唱,我看到了某種東西,我想實現它,錢不過是水到渠成的東西。想找我簽約的歌手很多,包括一些成名歌手,錢我可以輕易賺到手,我也正在賺,不過我希望賺得更有價值,光錢並不能讓我真正興奮起來。不錯,我是商人,我也搞過藝術,我希望我既是金錢的創造者,同時也是藝術價值的發現者。可事實上我只賺到了錢,這讓我失望。我這麼說你明白了吧?你的聲音、氣質、外形、經歷都使你具有我認為可能的操做性。我想說的就這些,我毫無保留,和盤托出,我認為對你沒必要耍任何花招。”
“你瞭解我的經歷?”
“你記住,我是過來人,你的經歷寫在你的臉上,你不用講你的任何事情,但我看得出來。我喜歡你身上某種東西,我可以告訴你,你的那種東西也曾經存在我身上。只是,我後來發現,我還是做個商人吧。”
“萬一你看錯了,賺不到錢?”
“如果我錯了,那隻能說明這個時代是錯的。”
“別的製作公司也像你這樣嗎?”
“別的?我不怎麼跟他們打交道,我只做我的。你想了解他們?”
“不,我只是好奇。如果我簽了約,我最應該關心的是什麼?”
“你對錢不感興,不過”
“不,我感興趣。”馬格打斷杜楓。
“好,那就敞開了,簡單的說你得到多少,這點將會很明確,我給你的是最高的,你可以去比較。當然,實際上你如果信任我,那麼我認為你最應該關心的是你的音樂。你的音樂本色不錯,但還很粗糙,需要打磨,你還需要很多東西。你是不可替代的,但這並不等於說你不需要幫助,你拿出你最本質的東西,剩下的由公司來做,比如對你的形象定位、服裝、錄音、演出時機、專輯套封設計,諸如此類的包裝吧。總之,你的衣食住行公司也都包下了。”
“就是說,我只管像奶牛下奶那樣,別的都由你們來做?”
“你的比喻很恰當。是這樣,這是規則。”
“我會認真考慮。”馬格說。
“你要考慮多久?”
“我不知道,也許一個星期,十天,我會盡快的。”
“我希望一個星期。”
“好吧。”
沒有客套,非常明白。
馬格告辭出來心頗不平靜。杜楓這個人給他留下極深的印象,他幾乎被他征服。他從未見過如此徹底的人。此人閱歷甚豐,毫無造作,直抵事物核心,無半句廢話。
14
馬格上了出租車上,腦子了仍在想杜楓。杜楓剛剛寫了一篇文章,把文章複印件給了他,文章是關於黑森林聖誕之夜那場演出的評論,杜楓希望他回去認真看看。出於對杜楓的好奇馬格在車上就忍不住看起來。看了沒兩段他就被文章深深吸引了,他完全贊同杜楓對中國朋克的批評,杜楓認為黑森林的演出是中國的所謂朋克小子對“朋克精神”誤讀。
“PUNK應該是極度暴烈後趨於平靜的悲哀。PUNK的英文含義雖然可以譯為廢話、胡言亂語,但實際上它不是骯髒或低級,它的思想內含很深,是一種實實在在的現實主義灰色思想,因此我們可以把PUNK稱為做灰調音樂。KURTCOBAIN(柯特.科本)是這種音樂的代表人物之一,由於生活經歷所賜與敏感神經的思想加上對音樂的深刻理解下,KURTCOBAIN爆發出了一種刺人肺腑、感人至深的另類音樂。如果拿美術做比較的話,他就是音樂界的畢加索。他的去世就像他樂隊的名字(涅磐)一樣,是一種灰色思想哲學的昇華。PUNK絕不等於骯髒,而中國現在所謂的PUNK是什麼?”
“現在中國搖滾樂隊中十支可能有八支是”PUNK“樂隊,也許還要多。這些樂隊搞的是什麼?我不明白,不過如果這就是中國的PUNK音樂的話,那麼我厭惡。他們中的很多樂手(有些已經有一定名氣)別說五線譜、簡譜不識,甚至一把吉他上144品位(24品電琴)那麼點兒音樂和最基本的那點兒和絃都認不清楚。彈個常用的調還行,換個調還得用時間去推。而懂得和聲、曲式的人就更少,更別提對音樂深刻理解、昇華了。有一種誤區,就是認為玩PUNK不需要太多樂理!?我更難以接受的是有些人之所以玩PUNK,就是認為它不需要太多知識——容易,越瞎搞、越髒就越PUNK!試想,一個樂手對自己的樂器都不熟悉,又怎麼能用它去創造有生命的音樂,又如何使它昇華呢?這就像一個人看到畢加索的畫,聽說那是藝術,於是自己也拿著筆亂畫一氣,然後自我標榜這是一種藝術。”
“搖滾樂是一種哲學音樂,沒有思想、內涵就稱不上搖滾。而這種思想是從哪來的?我想應該是生活經歷給予神經的衝擊,在深刻思考、自醒後從心裡出來的,是一種真實的、現實的東西。中國很多樂手喜歡玩性格,說不好聽點兒是人云亦云後刻意追求一種偏激、極端、片面的黑色思想,然後再想當然的、不負責任的亂罵,怎麼髒怎麼來,難道這就是個性嗎?有些人在臺上亂扔亂砸東西,以表現自己的極端個性,我認為這應該出於自然,而不該是猩猩作態。事實上為了賣酷或是為了其他目的才在臺上刻意去砸,讓人覺得十分無聊。我不止一兩次看見一些樂手學人家砸東西,不過好像誰也不是因為音樂而衝動。我之所以不喜歡(極厭惡)現在所謂的嚴肅音樂,就是因為它的猩猩作態和它的虛偽,千萬別把這種虛偽帶進搖滾樂!”
“我個人認為搞音樂應該只是為了抒發、爆發自己的情緒和思想,是為了心而創作,這樣才能作出真正的音樂。現在絕大部分人搞樂隊的目的是為了讓別人承認、欣賞自己的音樂作品,或為了玩潮流、耍酷、簽約、出帶子、出專輯、然後名利雙收。這本也無可非議,但你們得拿真東西,但這樣你們拿得出真東西嗎?中國能夠有性格、有思想、真正在搞音樂的人實在是鳳毛鱗爪。在我看來中國根本就沒有真正的PUNK.”
15
杜楓的文章讓馬格驚愕,因為句句都觸動了他的直覺。他從一開始就對置身其間的音樂不滿,但他面對的似乎這是一種潮流,大家一窩風,都這樣,他感到不解。他加入彈孔不過是一種兒戲,他始終是超然物外的。但現在已經不同,他找到了自己的音樂,並且得到杜楓這樣人的認可,印證了自己內心的感覺。他只要一句話命運就會立刻改變,但現在他的命運就不好嗎?他選擇了一條與常人背道而馳的道路,一直不屑於某種東西,而現在這種東西偏偏找上門來,他要再次錯過嗎?他究竟想要什麼?杜楓不是一般的商人,他打心裡喜歡這個人,與他合作是不會錯的,事實上即使在音樂上他也需要這個人的指點,這個人的音樂造詣深不可測。要是他們成為朋友該多好,就他們兩個,拋開他的公司,他願對他俯首貼耳,他們共同創造一種天底下最孤絕最具震撼力的音樂,什麼包裝、形象定位,媒體宣傳,滾開,他們來去如風。
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想想而已,有誰會像他這樣?
即便杜楓。而杜楓是有道理的,甚至他是完美的。
但他還是讓他感到遺憾。
他回到地下室,地下室讓他感到無比親切。
侯馬、沈飛已在等他,今晚黃蜂有迎新演出。
他們問他去哪兒了,他說去了牛扒城。
“牛扒城白天也開業了?”
“杜楓讓我過去一趟,跟他聊了聊。”
“我操,”馬侯一聽杜楓就激動了:“那可是大腕兒,馬格,你怎麼不早說,我一直想找他,要是他經營咱們,咱們可就有出頭之日了!”
“你認識他?”沈宏飛也驚訝地問。
馬格談起那天晚上在牛扒城的事,侯馬這才知道馬格也在寫音樂。
侯侯臉上出現尷尬的表情。
馬格拿出杜楓的文章遞給侯馬,讓侯馬看看。
侯馬看著看著勃然變色,不知哪兒來的一股邪火,就開罵了:
“我操,丫也太牛逼了!他是誰呀!把朋克說得跟尿布似的。我看丫是活夠了!”侯馬把文章團巴團巴扔在地上,臉都青了。他跟沈宏飛雷大都發過脾氣,罵罵咧咧,但對馬格一直很尊重,這次他看上去當然也不是衝著馬格。
沈宏飛撿起文章看,被侯馬奪下又扔到了地上。
“朋克就是朋克,朋克什麼也不是!馬格,你一進來我就看你神情不對,你是他唬住了,什麼缺乏知識,素質低下,流氓音樂,不懂技術,狗屁,他根本不懂朋克。他以為他是上帝,其實是狗屁!你等等,我想起來了,我這兒也有文章,真正大師的文章。”
侯馬翻騰起來,不一會也不知從哪翻出一破雜誌,舉到馬格跟前:“你看,有朋克教父萊斯特.邦斯的文章,你瞧瞧這題目:《至今還有些牛皮扯淡矇蔽了朋克的真實含義》,你看,這兒,-關鍵在於,朋克搖滾是一種終極的民主形式,就是說:人人可以玩搖滾!只要學會三個和旋,你就可以開練,別擔心你會不會唱,尼爾.揚會唱嗎?勞.裡德會唱嗎?鮑勃.迪倫會唱嗎?許多人認為範.莫里斯不忍卒聽,就是因為他的聲音,但他仍是音樂史上最棒的詩人和歌手。這就是本質所在,搖滾或朋克,或者你願叫它什麼都行,只有一樣東西是你所需要的,那就是:膽量。朋克不是任何別的,朋克是一種姿態,你有了這種姿態你就可以開練了,如果你心裡有什麼,你想怎麼表達就怎麼表達,這是你的權利。你可以充滿野性,可以粗俗,可以原始,可以骯髒,可以他媽的猛烈、恐怖、號淘大哭並超越這一切!別管別人會怎麼說,這就是朋克的理念!搖滾是大家的,它對精英文化的反對是題中應有之義。歸根結底,一句話,對新手而言,最重要的並不是彈對和絃!-馬格,你聽聽,聽聽,這不是我說的呀,是搖滾教父邦斯說的,杜楓他懂屁的搖滾,他不懂就該管住肛門,別胡亂放屁!”
“我聽到關鍵的一句話,”馬格平靜地說:“就是還得-超越這一切-”
“超越,是,誰他媽不想超越,我天天做夢都想超越。”
“邦斯是騙子,侯馬。”
“什麼,你說他是騙子?我操馬格,你要這麼說我就無話可說了。”
“他這話是說給多數人聽的,他是在安慰他們。”
“好好,你牛逼,你不是也寫歌了嗎,現在我想聽聽,你要是真那麼棒今晚黃蜂的演出我和宏飛就跟著你了,以後你就來當主唱。”
“至少今天我還得是鼓手,以後我是不是主唱,侯馬,你定不了。我肯定會成為主唱,但不一定是彈孔的主唱。”
沈宏飛一看話說到這分上,趕快解圍。
一會就要演出了,他們出去吃飯,飯桌上沒一句話。
他們到了黃蜂,這是年夜,明天就是新的一年。“黃蜂”邀請了四支樂隊,守夜迎新。侯馬今天歌唱得格外悲愴、激烈、已達極限,聽上去幾乎帶著血絲。今天他的演唱是真實的,甚至可以說是感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