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馬只好應道:是我。
這六個人手裏都提了個一個青布包袱,有的包袱很長,有的包袱很短。
短的只不過一尺六、七,長的卻有六、七尺。
提在他們手裏時,分量看起來很輕,一擺到桌上,卻能把桌子壓得吱吱地響。
這下沒有人再笑了,邢幼蘋甚至嚇得躲到了亞馬背後。
無論誰都看得出來,這六個人絕對都是功夫很不錯的江湖好漢。
他們提來的這六個包袱,縱然不是殺人的利器,也絕不是好玩的東西。
六個人同路而來,裝束打扮也都一樣,卻偏偏不坐同一張桌上。
六個人竟佔了六張桌子,正好將這茶棚裏每個人的去路全都堵死。
只有身經百戰,經驗豐富的老手,才能在一瞬間,就選好這樣的位置。
六個人都低着頭坐下,一雙手還是緊緊抓住已經擺在桌上的包袱。
第一個走進來的那人,高大強壯,也比大多數的人都要高出一個頭,帶來的包袱也是最長的。
他再向亞馬問一次:那棺材的確是你帶來的?
亞馬只好再回答一次:不錯。
他道:很好!
他旁邊一桌,已坐了一個又高又瘦,彎腰駝背,彷彿已是個老人的人,點點頭道:很好。
他帶來的包袱最輕,抓住包袱的一雙手又幹又瘦,就如鳥爪。
這兩個人亞馬都好像見過,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他根本看不見他們的臉,他也不想看見。
這些人到這裏來,好像是存心來找人麻煩的,而且就是要來找亞馬的麻煩。
也許不是,也許只是想找這口棺材的麻煩。
棺材不會惹麻煩,除非是棺材裏的人惹了麻煩。
亞馬不禁回身向邢幼蘋望去,她適巧也訝然地向自己望來。
邢幼蘋有些耽心,緊緊地揑住亞馬的手。也難怪她要耽心,像這樣的六個人,無論帶來的是哪種麻煩,這麻煩都不會太小。
亞馬看出來這一點,別人當然也看出了這點,茶棚裏的客人大多數都已在悄悄的結賬,悄悄的溜了,只有那位胃口不好的胖公子,還在埋頭大吃。
看來就算天塌下來,他也要等吃完這隻雞才會走。
這種人當然不會多管別人的閒事。
高瘦的駝揹人忽然站起來,提着包袱,慢慢的走到亞馬面前,道:你好!
亞馬嘆了口氣道:直到現在為止,一直都還不錯,只可惜現在就好像已經有麻煩了。
駝子笑了笑,道:你是個聰明人,只要不做糊塗事,就不會有麻煩。
亞馬道:我一向很少做糊塗事!
駝子道:很好。
他放下了包袱又道:你當然也不認得我?
亞馬承認:不認得。
駝子道:那麼你認不認得,這是甚麼?
他用兩根手指,提着包袱上的結一抖,就露出一對精光閃閃,用純鋼打造的奇形外門兵刀,看來有點像雞爪鐮,又是雞爪鐮。
就連邢幼蘋的眼睛也睜得老大,因為她就見過這種東西,在雷景光府中的後院偏房中,三名殺手中的一個,就差點用這種東西要了她哥哥的命!
亞馬道:這是不是淮南鷹爪門的獨門兵器,鐵鷹爪?
駝子道:好眼力。
亞馬道:我的耳朵也不差。
駝子道:哦?
亞馬道:我聽得出你説話的口音,絕不是淮南一帶的人。
駝子道:我在淮南門下,學的本來就不是説話!
亞馬道:那你學的是甚麼?
駝子道:只要我能用本門的功夫殺人,不管我説的是甚麼口音都無妨!
亞馬道:有理。
駝子忽然用他那雙鳥爪般的手,拿起了這付鷹爪般的兵器。
寒光閃動,鷹爪雙雙飛出叮的一聲,亞馬面前的酒碗就已被釘穿了四圈小洞。
而欄杆上的根粗大毛竹,也被鷹爪硬生生的撕裂。
酒碗是瓷器,要打碎它不難,能把它釘穿四個小洞卻不是件容易的事。
毛竹堅韌,要撕裂它也不容易。
何況這兩種力是完全不同,他左右雙手同時施展,竟能使出兩種完全不同的力量來,尤其難得。
亞馬嘆了口氣道:好功夫!
駝子道:這是不是殺人的功夫?
亞馬道:是。
駝子道:你想不想看我殺人?
亞馬道:不想。
駝子道:那麼你快走吧!
亞馬道:你肯讓我走?
駝子道:我要的本就不是你這個人。
亞馬道:你要的是甚麼?
駝子道:我要的是你帶來的那口棺材!
棺材是亞馬親自去買的,上好的柳州楠木,加工加料精選特製。
亞馬道:閣下的眼光真不錯,這口棺材的確是口好棺材!
駝子道:我看得出來。
亞馬道:但是無論多好的棺材,也不值得勞動閣下這樣的人出手。
駝子道:你説不值得,我卻説值得!
亞馬道:閣下若是真的想要這麼樣一口棺材,也可以再去叫那棺材店,加工趕造一口。
駝子道:我要的就是這一口!
亞馬道:難道這口棺材有甚麼特別的地方?
駝子道:那就得看這口棺材裏有些甚麼?
亞馬道:棺材裏當然只有人
駝子冷冷道:一個甚麼樣的人?
亞馬嘆氣道:一個朋友。
駝子道:是活朋友,還是個死朋友?
亞馬笑了:我這個人雖然不能算很講義氣,可是,也不會把活朋友送到棺材裏去。
亞馬説的不是實話,但也不能算是謊話。
邢雲飛還沒有死,是他親手把他擺進棺材裏去的,而邢雲飛也並不是他的朋友。
但是這口棺材裏的確只有邢雲飛這麼一個人,他親手蓋上棺材,僱好挑夫,親眼看着挑夫們,把棺材抬到這裏,的確一點也不假。
這駝子卻好像完全不信,又問道:你這朋友已死了?
亞馬道:人生百年,總難免會一死的。
駝子道:死人還會不會呼吸?
亞馬搖頭。
他已經想到了一點漏洞,可是他從未想到別人會看得出來。
駝子顯然已經看了出來。
他冷笑道:死人既已經不會呼吸,你為甚麼還要在這棺材上,留兩個透氣的洞?
亞馬嘆了口氣,苦笑道:因為我實在想不到,會有這麼樣滿意一口棺材。
這是實話。
如果有口棺材擺在那裏,每個人都免不了要去看一眼的,但卻很少有人還會再看第二眼。
女人衣服上如果有個洞,人人都會看得清楚,但是看得見棺材上有洞的人就不多了。
亞馬道:但是這口棺材裏,的確只有一個人,這個人的確是我的朋友,不管他是死是活?都是我的朋友!
駝子道:你為甚麼要把他裝進棺材裏去?
亞馬道:因為他有病,而且病得很重。
駝子道:他患的是不是見不得人的病?
亞馬道:你想看看他?
駝子道:我只想看看你説的是不是真的。
亞馬道:如果棺材裏,真的只有一個人呢?
駝子道:那麼我就恭送你們的大駕上路,這裏的酒賬也由我來付。
亞馬道:無論棺材裏這個人是誰,都是一樣?
駝子道:就算你把我老婆藏在棺材裏也是一樣。
邢幼蘋突然咭咭而笑,道:我猜他一定是條老光桿,要不然老婆早已跟別人跑了
亞馬趕緊阻止她。
駝子的目的本也不是為了來鬥嘴的,所以他繼續把話説完:只要棺材裏沒有別的,我就一定讓你們走。
亞馬道:你説話算數?
駝子道:淮南門下,從沒有食言背信的人。
亞馬道:那就好極了。
他一直在耽心,生怕他們要找的是邢雲飛。
他實不願為了邢雲飛而跟他們動手,但也不能讓他們把邢雲飛劫走。
現在他雖然已經知道他們並不是為了邢雲飛而來的,卻還是猜不出他們為甚麼想要這口棺材。
棺材就擺在茶棚外的欄杆下。
四個挑夫要了壺茶,蹲在棺材旁邊,用隨身帶來的硬餅就茶喝。
茶雖然又冷又苦澀,餅雖然又乾又硬,他們卻還是吃得很樂,喝得很樂。
對他們這種人來説,人生中的樂趣,本來就已經不太多了,所以他們只要能找到一點點快樂,就絕對不肯放過,所以他們還活着。
快樂本來就不是絕對的,只要你自己覺得快樂,就是快樂!
痛苦是不是也一樣?
奇怪的是,這個駝子不但對這口棺材有興趣,對這四個挑夫,好像也很有興趣。
他們衣不蔽體,骨瘦如柴,而且頭髮蓬亂,又黑又髒,實在沒有甚麼值得別人去看的地方。
可是駝子卻一直在看着他們,一雙眼睛釘子般盯在他們身上,捨不得移開。
他雖然説要看看棺材裏是否真的只有一個人?可是他一雙腳像是被釘子釘在地板上,並沒有移動一步。
亞馬反而忍不住要提醒他:棺材就在那裏。
駝子道:我看得見。
亞馬道:看見了,為甚麼還不過去?
駝子枯瘦的臉上,忽然露出種詭秘的冷笑,一個字一個的説出了一句,讓亞馬大出意外的話:因為我還不想死在十二飛鵬的手下!
亞馬立刻問道:十二飛鵬?
不錯!
十二飛鵬來了?
至少來了四個。
在哪裏?
就在那裏!駝子冷冷的接着説:蹲在棺材旁邊喝茶吃餅的那四位仁兄,就是金鵬堡的十二飛鵬!
亞馬臉色變了!
他當然知道新進崛起江湖的金鵬堡,有多大的實力!
可是這四個又窮又髒又臭的苦力挑夫,就是金鵬堡十二飛鵬中人?
他們為甚麼要如此作賤自己?為甚麼要來着他抬這口棺材?
難道金鵬堡突然之間破產了,窮到要靠出賣勞力維生?
亞馬不住再次望向那四名挑夫。
年紀最大的一個挑夫,忽然嘆了口氣,慢慢的站了起來。
他左手還是端着個破茶碗,右手還是拿着半塊硬餅,身上穿的是那套又髒又破,幾乎連屁股都遮不住的破布衣服。
但是就在這一瞬間,他的樣子已完全變了。
他的眼睛已發出了光芒,身上已散發出動力,無論誰都看得出,這個人絕不再是個卑微低賤的苦力。
駝子冷笑,道:果然是你,你幾時改行做挑夫的?
這挑夫道:從這個病重的人裝入棺材時開始的。
駝子道:你們的樣於,確實改變了不少。
挑夫道:所以我才想不通,你怎麼會認得出我們來的?
駝子淡淡道:這也許是因為我眼力特別好,也許是因為有人走漏了你們的消息。
挑夫臉色變了,厲聲道:知道這件事的,只有幾個人,是誰把我們出賣了?
那名人高馬大的壯漢,一個箭步竄了過來,沉聲道:我們兄弟與金鵬堡沒有過節,只要你們留下這口棺材,不管你們要到哪裏去,不管你們要去幹甚麼,我們兄弟絕對置身事外,不聞不問。
他想了想,又道:若是有別人問起你們,我們兄弟也不會説出來,就只當今天我們根本沒有見過面!
他解開手裏的青衣包袱,竟是一支鐵胎金弓、一支銀羽長箭。
這挑夫冷冷一笑,道:你手裏拿的是金弓銀箭,百步穿揚,百發百中,你身邊這位,雖然連話的口音都變丫,我也能認得出來,他就是這一代的淮南掌門鷹爪王。
駝子並不否認。
這挑夫又道:你們兩位居然肯放我一條生路,我兄弟本該感激不盡,何況陪你們一起來的那四位,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其中好像還有五虎刀彭氏兄弟和鐵拳開碑孫震。
駝子道:好眼力。
這挑夫道:憑你們六位,今天要把我們兄弟的這四條命擱在這裏不難,只可惜
駝子道:只可惜怎麼樣?
這挑夫冷笑道:只可惜,人若死了,鐵掌就軟啦,當然也就沒有法子再使五虎刀啦!
駝子微笑道:幸好,他們還沒有死。
挑夫道:他們還沒有死?你為甚麼不回頭去看看?
駝子立刻回頭去看,臉上的笑容立刻僵住。
本來坐在他後面的四個人,現在已全都倒了下去,腦後玉枕穴上,赫然都插入一根竹筷!
一尺左右的竹筷子,已沒入腦後五寸!
腦殼本是人身上最堅硬的地方,能夠以一根竹筷子洞穿腦殼,已經是駭聽人的事。
更可怕的是,這四個人本都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竟全都在一瞬間,被人無聲無息的奪去性命,而沒有人發覺是誰下的毒手?
這人出手好快、好準、好狠!
茶棚裏的人早就溜光了,連掌櫃和夥計都已不知躲到哪裏去了?
除了亞馬與邢幼蘋之外,茶棚裏只剩下三個活人。
那位胃口欠佳的胖公子,雖然還活着,卻已嚇得半死,整個人都幾乎癱倒在桌子底下去,他的同伴情況也好不了多少。
何況這兩人一直都是坐在彭家兄弟和孫震的前面,而竹筷無疑是從後面射進來的。
這四名死者的後面只有一個人。
這個人還沒有走,只因為他早已醉了。亞馬他們來時,這個人就已伏倒在桌上,桌上已東倒西歪着七、八個空酒壺。
一個竹筒裝滿了筷子,也被他的醉手撥得倒下,竹筷零亂地散在桌上
他沒有戴帽子,半禿的頭露出了斑斑白髮,他已是個老人。
他身上穿的一件藍布衫,不但是已經洗得發白,而且還打着好幾個補釘。
難道這落拓老人,竟是位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竟能在無聲無息中取人性命?竟能在揮手間殺人於十步之外?
駝子手裏緊握着他的那對鐵鷹爪,一步步向這老人走過去。
他知道他的手在流汗冷汗。
他手裏的這雙鐵鷹爪,也是殺人的利器,也曾有不少英雄好漢,死在他這對鷹爪之下。
但是現在他的手卻在抖,別人也許看不見,他自己卻肯定可以感覺得到。
能夠以一根竹筷,隔空打穴,貫穿腦殼的人,絕不是他能對付的了的。
一個在江湖中混了三十多年的人,至少總有這一點自知之明,但是他不能退縮!
淮南派現在雖已不再是個顯赫的門派,也曾有過一段輝煌的歷史。
不管怎麼樣,他總是淮南這一代的掌門人,為了生活,為了把門面支持下去,他可以改變容貌聲音,來做強盜,卻絕不能讓淮南派的聲名敗在他手裏。
這正是江湖人的悲劇,江湖中的輝煌歷史,就正是無數個像這樣的悲劇,累積而成的。
忽聽登地一聲,他身旁那高大黑鐵漢,弓已在手,箭已在弦,一雙眼睛也盯在那老人的滿頭白髮之上。
老人忽然説話了,説得含糊不清,彷彿是醉話,又彷彿是夢囈:為甚麼大家都想要這口棺材,是不是全都活得不耐煩了,全都爭着要躺進去?
駝子的瞳孔收縮,手握得更緊。
現在他已經確定,這個老人就是剛才以竹筷洞穿他夥伴頭顱的人。
他突然大聲喊道:前輩!
老人還是伏在桌上,鼻息沉沉,彷彿又睡着了。
駝子冷笑道:以你的年紀,我本該尊你一聲前輩,我還沒有忘記江湖中的規炬,你最好也莫要忘記自尊自重。
老人忽然縱聲大笑,道:好,説得好!
他忽然抬起頭來,乾癟的臉上,長滿了一塊一塊錢大的白癬,眉毛脱落,醉眼蒙朧,笑起來就像是頭風乾了的山羊。
他望向駝子道:想不到小小淮南派中,居然還有你這種人物?居然還懂得江湖規炬?還有點掌門人的氣派。
駝子道:我不是淮南掌門。
老人道:你不是?
駝子道:我只是個找棺材的!
老人笑道:原來你只是個找棺材的。
駝子道:找棺材的,有時也會殺人。
老人笑道:你要殺誰?
駝子道:殺你!
老人又大笑,道:你自己也該知道,你絕不是我的對手,又何苦來送死?
駝子忽然也大笑,道:我如殺了你,殺的是名震江湖的武林前輩,你殺了我,殺的卻只不過是一個找棺材的,我死又何妨!
大笑聲中,他的鷹爪已飛出!
昔年鷹爪王自淮南出道,名動天下,只憑一雙鐵掌和十三年苦練而成的大鷹爪功,創立了淮南鷹爪門,從來沒有用過兵刀。
可惜他的後人們,既沒有那麼精純的功夫,也沒有他的神功,所才造成這麼樣一對奇形外門兵刀,以彌補功力之不足。
他臨死時,看到這種兵刀,就知道淮南這一派,遲早難免要被毀在這對鐵鷹爪下。
因為他知道,無論多麼精巧的兵刀,總不如一雙手靈巧,他的三十六招大鷹爪手,用這種兵刀使出,絕對沒法子發揮出應有的威力。
他也知道他的後人,有了這種兵刀後,就更不肯苦練掌力了。
但是這對兵刀,卻打造的實在靈巧霸道,兩隻鷹爪般的鋼爪,不但有生裂虎豹之利,而且可以伸縮自如。
據説如果運用得巧妙,甚至可以用它從頭髮裏夾出一隻蚤子而不會傷到頭皮。
駝子在這對兵刀上,也下過多年苦功,一着擊出,雙爪齊飛,左手的鐵爪輕靈變幻流動,右手的鐵爪剛烈霸道威猛!
這一着力量間,有巧勁也有猛力,這一着的招式間,有虛招也有實招。
虛招誘敵,實招打的是對方致命處。
老人一雙蒙朧的醉眼中,忽然精光暴射,大喝一聲:開!
叱聲出口,他的身形暴長,袍袖飛卷,鐵鷹爪立刻被震得脱手飛出,遠遠的飛出了二十丈,落在茶棚外的江水中去!
駝子居然還沒有被震倒,居然還是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裏。
但是他的眼珠已漸漸凸出,鮮紅的血絲,已沿着他的嘴角流下來。
老人盯着他,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你要殺我,我不能不殺你。
駝子咬緊牙關,不開口。
老人道:其實你應該知道我是誰,我也知道你是誰。
駝子忽然問道:我是誰?
他一張嘴,就有口鮮血噴了出來。
老人搖頭嘆氣,道:鷹爪王陳耀東,你這是何苦?
駝子用衣袖擦乾了嘴角的鮮血,大聲道:我不是鷹爪王不是陳耀東!
剛擦掉的血又流出來,他喘息着道:鷹爪王陳耀東早已死了,所以沒有人能殺得了他,他是病死的,我,我
老人眼裏露出同情之色,柔聲道:我知道,你只不過是個來找棺材的人而已
駝子慢慢的點點頭,閉上眼睛,慢慢的倒了下去。
他求仁得仁,死而無憾。
因為他並不是陳耀東,淮南一派威名不墜,並沒有毀在他手裏。
所以沒有人能擊敗鷹爪王從前沒有,以後更沒有。
黑鐵漢滿眶熱淚,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驀地一聲暴喝,聲如霹靂:着!
弓弦一響,三尺六寸長的銀羽箭已離弦飛出!
喝聲如霹靂驚雷,箭出如流星閃電!
這黑鐵漢身長八尺,兩膀有千斤之力,他的金背鐵胎弓,是五百石的骨弓,他的銀羽箭雖然不能開山射月,但也足以穿雲裂石。
江湖傳説,如有三個人背貼背站着,他一箭就能射個對穿!
可是銀光一閃,那樣一支箭,忽然已到了老人手裏。
他只伸出兩指,就把這根穿雲裂石的銀羽捏住了。
在這一瞬間,黑鐵漢的面如死灰,四個飛鵬喜動顏色。
想不到就在這一瞬間,情況忽然又改變。
這老人臉上突然露出種奇怪之極的表情,就好像一個害羞的少女正在如廁,而廁所門突然被一個莽漢撞開了一樣。
驚訝、恐懼,都已到了極點,連手中捏住的一根銀羽箭也忘了放下,忽然凌空翻身,掠出了竹棚,眨眼間就蹤影不見!
四個飛鵬挑夫急道:大哥!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那十二飛鵬之首的大哥,已經逃得不見人影了
要學射一定要先練眼力。
這黑鐵漢從七、八歲的時候就已開始練眼力,要練得可以在暗室中,把一隻蚊子看得和別人看見老鷹一樣清楚,才算略有成就!
亞馬的眼力當然也絕不比他差。
但是他和黑鐵漢一樣,都沒有看出這大哥為甚麼要忽然逃走?
像他那樣的絕頂高手,絕不是很容易就會被駭走的人,除非他忽然看見了鬼,忽然被毒蛇咬了一口!
這裏沒有鬼,也沒有毒蛇!
他怕的是甚麼?是誰把他嚇走的?
這挑夫一隻手端着破茶碗,一隻手拿着半塊硬餅,臉上的表情由歡欣的勝利,變為驚訝,由驚訝變為恐懼,再由恐懼變為懷疑。
他們四人互望了一眼之後,忽然喚道:老闆!
亞馬不是老闆,他這一生奇奇怪怪的事也做過不少,卻從來沒有做過老闆。
可是這四個挑夫一路上都叫他老闆。
亞馬只好應道:你在叫我?
這挑夫道:不管我們姓甚名誰?我們總是你花錢僱來的,你總是我們的老闆!
亞馬不得不承認。
這挑夫又道:你出五錢銀子一天,僱我們做挑夫,要我們替你把這口棺材送到熊耳山黃梅崗去。
亞馬道:不錯。
挑夫道:這一路上,我們有沒有給你出過甚麼差錯?
亞馬道:沒有。
挑夫道:我們有沒有偷過懶?耽誤過你的行程?
亞馬道:沒有。
挑夫道:你花五錢銀子一天,僱用我們,花得冤不冤枉?
亞馬道:不冤枉。
他不能不承認這一點,像他們這樣的挑夫,實在很難找得到。
挑夫道:你花錢僱我們替你挑這口棺材,我們就全心全意的替你挑這口棺材,而且一定平平安安的替你把這口棺材送到地頭。
亞馬道:很好。
挑夫道:那麼別的事你就不必管了,這些事跟你也完全沒有關係!
他的話説得已很明白了。
他們並不在乎這位老闆的身分來歷,也不想知道,只不過希望這位老闆也不要管他們的閒事。
亞馬只有點不明白,他忍不住要問:你們知不知道這棺材裏的人是誰?
挑夫道:是你的好朋友。
亞馬道:你們知不知道我這朋友是誰?
挑夫道:不管你這位朋友是誰,都跟我們無關。
亞馬道:原先我不知道你們的身分,現在已經知道了,所以就要問一聲了
挑夫道:你問。
亞馬道:你們為甚麼要來替我挑這口棺材?
挑夫道:因為我們願意。
他淡淡的接着道:只要我們自己願意,不管我們是甚麼身分,也都跟你沒有關係。
亞馬嘆了口氣,道:有理。
他不能不承認這挑夫説得有理,但是他心裏卻又偏偏覺得無理。
所有的事都無理,這裏每個人所做的每件事,都無法以常理來解釋。
但這些又確實發生了,而且已經有五個人為了這些事而死。
生命是絕對真實的,死也是。
亞馬又嘆了口氣,道: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們究竟還想幹甚麼?
這挑夫考慮着,終於回答道:我們只不過想殺一個人,一個跟我們完全沒有關係的人!
身長八尺的黑鐵漢道:你們想殺的人是我?
挑夫道:不錯!
話聲才落,四個挑夫一齊行動。
四人很快地逼近黑鐵漢,將他包圍住。
長弓大箭,只利遠攻,不利近身肉搏。
這四名挑夫無疑都是身經百戰的老江湖,當然都很明白這個道理。
以他們十二飛鵬的經驗和武功,要殺這個黑鐵漢,只不過是轉眼之事。
亞馬突然大聲道:等一等!
這挑夫沉下臉,道:難道你還是要管我們的事?
亞馬反問道:難道你們一定要殺他?
這挑夫道:一定!
他的回答斬釘截鐵:如果有人想來阻攔,我們也不妨再多殺一個!
亞馬道:你們為甚麼一定要殺他?
挑夫拒絕回答。
亞馬道:是不是因為他已知道你們的來歷,所以一定要殺了他滅口?
挑夫並不否認。
亞馬再道:現在我跟這位姑娘,當然也已知道了你們的身分來歷,你們殺過他,是不是也要殺了我們?
挑夫道:我説過,只要你不管這件事,我們就負責把你和這口棺材,平安送達地頭去!
亞馬嘆道:現在我更不懂了,明明有三個人知道你們的秘密,你們為甚麼只殺一個?
這挑夫冷冷一笑:因為我喜歡你!
亞馬的臉突然變了,吃驚地看着他。
黑鐵漢的臉色更是變了,吃驚地看着他:你你
亞馬看着他,再看看他的三個同伴,眼睛裏充滿了驚訝和恐懼。
黑鐵漢也看着他們,眼神居然比亞馬更恐怖,就好像這四個挑夫,在一瞬間忽然變成了魔鬼。
這種表情,絕不是裝得出來的。
他們究竟看見了甚麼?為甚麼忽然變得這麼吃驚?這麼害怕?
這四個挑夫自己也有點慌了,無論是誰,被人用這種眼神看着,都會發慌的。
他們本是盯視着敵人的,現在忍不住彼此看了一眼。
這一眼看過,他們四個人的臉上立刻也露出和亞馬同樣的表情,卻顯得比亞馬更驚惶、更恐懼。
其中一個人突然轉身衝出去,一把抓起了擺在棺材旁邊的茶壺,但是現在這個人,卻已連茶壺都拿下穩。
忽然張開嘴想要嘶喊,竟已連聲音都喊不出來,只聽他喉嚨裏面一陣嘶嘶作響,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他的同伴也轉身奔出,兩個人奔出了竹棚才倒下,一個就倒在涼棚裏。一倒下去,整個就開始萎縮,就像是一片葉子遇到了火焰,忽然間就已枯萎
連亞馬都覺得手腳冰冷,黑鐵漢額角和鼻尖上,已冒出豆大的冷汗。
這四個挑夫臨死前那一瞬間,臉上的樣子變得實在太可怕。
亞馬不是第一次看見這種樣子。
邢雲飛中毒之時,臉上也有同樣的變化,眼神驟然遲鈍,瞳孔驟然收縮,嘴角、眼角的肌肉驟然僵硬乾裂,臉色驟然變成死黑
最可怕的是,他們的臉上發生這種變化時,他們自己竟連一點感覺都還沒有,這種致命的毒性,竟能讓人完全感覺不到。
非但你聖母時全鈕感覺,毒性發作時,你也完全沒有感覺!
就在不知不覺中,這種毒已進入你的身體,毀壞了你的神經中樞,要了你的命!
坐在竹棚的那位胖公子和同伴,還蹲在竹棚後面,替他們抬滑竿來的四個竿夫,也不知何時早就悄悄溜走了。
竹棚後面無疑還有一條路。
遇到這種事,只要有腿的人,都會溜的。
黑鐵漢忽然長長嘆嘆了口氣,道:難道真的是那茶壺裏有毒?他是在問亞馬。
現在這裏一共只剩下三個活人,這使得他們彼此間彷彿忽然接近了很多。
如果你也曾有過他們這樣的經驗,你一定也會有這樣的感覺的。
亞馬道:看起來,除了那壺茶之外,似乎沒有其他的可能
黑鐵漢道:不是我下的毒手。
亞馬道:我相信!
黑鐵漢道:是誰下的毒?
亞馬道:不知道!
黑鐵漢沉默着,臉上帶着痛苦掙扎的表情,汗流得更多。
亞馬道:你是不是還有甚麼話要跟我説?
黑鐵漢又沉默了很久,忽然大聲道:我並不想要他們的命,也不是想要這口見鬼的棺材,我根本不知道他們四個人會抬了一口棺材來。
他説話的聲音大的就像是在吶喊,並不是在對亞馬吶喊,而是在對他自己吶喊。
亞馬瞭解他的心情,所以甚麼話都沒有問,等他自己説下去。
黑鐵漢道:有人告訴我們,這棺材裏藏着一批紅貨至少值五十萬兩!
紅貨這兩個字,是江湖切口,意思就是珠寶。
黑鐵漢道:這個人在這一帶有名有利,有財有勢,卻跟我們有秘密的交易
邢幼蘋忍不住開口想問,亞馬卻一把將她的嘴掩住,因為像這種事,這種大人物之間的秘密,知道得愈少愈好。
可是黑鐵漢卻偏偏要繼續往下説,道:我們以前就跟這個人有過好多次類似的交易,如果他知道有甚麼來路不明的紅貨經過,他自己不便出手,就通知我們,做下了之後,三七分賬。
他又補充道:我們雖然是強盜,可是隻做紅貨而且一定是來路不明的紅貨。
這些話在平時,是無論如何不會輕易向外人吐露的,但是在死亡、恐懼和極度悲傷的壓力下,他忽然覺得一定要把這些話吐出來。
就像酗酒之人,一定要把肚子裏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吐出來,才會覺得舒服一樣。
這些嘔吐的穢物,亞馬居然也學會忍受着沒有掩鼻皺眉頭,他知道這人眼前最須要的,便是個傾訴的對象
亞馬並沒有問這個人是誰?
那是別人的秘密,他無權過問,他也一向不願追究別人的隱私。
黑鐵漢的聲音愈來愈低,顯得愈來愈悲傷,黯然道:現我雖然已明白是怎麼回事,可惜已經太遲了。
邢幼蘋實在忍不住,還是開口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黑鐵漢道:這是個圈套。
邢幼蘋道:圈套?甚麼圈套?
黑鐵漢道:這個人想除掉十二飛鵬自己卻不能出手,他也想殺了我們滅口!
邢幼蘋道:你們合作的這麼好,他為甚麼要殺你們滅口?
黑鐵漢道:因為只有我們知道他是坐地分贓的偽君子!
他的悲哀又變得憤怒,道:所以他就設下這個借刀殺人的連環計,一石二鳥,讓我們自相殘殺,最好全都死得乾乾淨淨!
這時卻有一張翻倒在地上的桌子,動了一下。
一個痴肥的像一團肥豬肉的胖子,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
他喘着氣,努力要拍掉滿身的塵上,一面氣喘噓噓地説道:你講得有道理,但是你卻沒有證據
黑鐵漢道:原來你沒有逃走?
胖公子道:你看我這一身肥油,怎麼跑得動?
他那個英俊的同伴,還有那四個竿夫都早已不見蹤影,臨到真正危險急難的關頭日頭赤炎炎,隨人顧性命相信任何人都怪不了他們的!
黑鐵漢看看這滿地屍體,他們六個同來,此刻也只剩下自己,又能顧得了誰?
這胖公子卻打量着他,道:你並沒有證據,證明這是個圈套,對不對?
黑鐵漢道:他就是證據!
亞馬嚇一跳道:我?
黑鐵漢道:這口棺材,是不是你的?
亞馬道:是。
黑鐵漢道:你有沒有把紅貨藏在棺材裏?
亞馬道:沒有。
黑鐵漢道:既然棺材裏根本沒有紅貨,這不是圈套是甚麼?
他握緊雙拳,道:現在我的兄弟都死了,四個飛鵬也死了,他的計劃已成功,只可惜
胖公子道:只可惜你還沒有死!
黑鐵漢咬緊牙根道:只可惜我還沒有死,而且我也瞧出他的陰謀圈套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就一定要揭穿他的陰謀毒計!
他大步走出涼棚,胖公子卻喚道:等一等。
黑鐵漢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胖公子道:你想不想看一看這棺材裏到底有甚麼?
黑鐵漢勉強笑了笑,道:我相信亞馬武林種馬這個名號雖然不好聽,但我還是寧可相信他
亞馬不由深為感動,道:謝謝
眫公子卻笑道:亞馬絕對沒有問題,可是他卻不知他僱的四個挑夫,竟然會是赫赫有名的十二飛鵬!
黑鐵漢一怔!望向亞馬。
這也正是亞馬的疑問,只不過他不想在這個已經傷心失意的黑鐵漢面前提起而已。
胖公子卻繼續道:十二飛鵬怎麼會甘心情願的來賺五錢銀子一天,辛辛苦苦的抬棺材?除非
邢幼蘋的思維也已經被胖公子引領着往下推理,道:除非他們知道棺材裏面還有別的秘密!
黑鐵漢的眼睛裏發出了光。
眫公子道:亞馬雖然沒有甚麼紅貨可以藏進棺材裏,可是他們
黑鐵漢搶着道:他們來替你抬這口棺材,也許只不過想借你這口棺材做掩護,把一批來路不明的紅貨,運到熊耳山去
運送紅貨時,本來通常都要走暗鏢尤其是這批紅貨來路不明的時候。
江湖中走暗鏢的法子,本來就五花八門,光怪陸離,利用死人或棺材做掩護,也並不是第一次。
眫公子道:我也知道你現在不會再對這批紅貨有興趣了,可是你既然已經做了這件事,至少也該把真相查出來,也算是給死去的兄弟有個交代
認真聽着他再往下説,黑鐵漢已經大步走了回來。
亞馬的心也在跳,愈跳愈快。
九個人,九條命,只不過是為了一口棺材!
這口棺材裏,究竟有甚麼秘密?
上好的楠木棺材,華麗、堅固、沉重。
黑鐵漢已走近棺材,將金弓噗地插入地上,伸出兩隻手去托住棺蓋。
在這一瞬間,黑鐵漢想起許多事,許多他還記得,許多他已遺忘的事。
更有許多他一直拒絕去想,又老是纏住他思想的事。
例如死亡如果有一天,自己面臨到自己的死亡時,我會怎麼樣?
他自己也不知道此時此刻,怎麼會忽然想起這麼多事來。
剛才他面臨四名挑夫的殺機時,他只是全神要應敵,根本不會去分心想任何事。
此刻卻手握棺蓋時,忽然去想這些無聊事
是不是棺材本身就代表了死亡?
棺蓋很沉重,但是以黑鐵漢的天生神力,當然輕輕一託就託了起來。
亞馬也與邢幼蘋走了過去。
亞馬本來認為黑鐵漢六人是為了邢雲飛而來,他們知道棺材裏的人是邢雲飛,知道邢雲飛還沒有死,他們想來要邢雲飛的命!
他會有這種想法並不奇怪,想要邢雲飛這條命的人絕對不會少。
但是後來的事實演變,漸漸證明他的想法錯了。
那麼這口棺材裏除了邢雲飛之外,到底還有甚麼別的東西?
是不是真的還有一批價值鉅萬的紅貨?
他與邢幼蘋都很想知道答案。
為了這口棺材,犧牲的人已太多,付出的代價已太大。
他希望黑鐵漢能夠有些收穫。
亞馬正走過去,還看不見棺材裏面,卻看得見黑鐵漢的臉。
黑鐵漢臉上竟忽然露出種任何人都無法想像的表情來。
那不僅是驚訝,還帶着種説不出的激動和慾望。
亞馬突然站住了腳,他覺得事情變成不尋常了。
這個黑鐵漢是怎麼回事?他從棺材裏看到了甚麼?
如果他看見的是珠寶,他當然會激動,會顯露出一種人類共同的貪婪慾望。
但他看見的如果是珠寶,就絕不會有恐懼。
如果他看見的是種很可怕的東西,就不會露出這種慾望之色。
亞馬正想問,忽然一聲極輕微的嗤聲,自耳邊劃過。
亞馬反應非常快,但是還是慢了一步,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回頭見到的是那個臃腫痴肥的胖公子,已經將邢幼蘋挾持了!
這個原本看起來好像連走一步路就會喘上半天氣的肥胖子,此刻竟敏捷的像只山貓肥山貓!
他挾持邢幼蘋的方法也極有效,他那隻肥得像豬蹄的手,按住了邢幼蘋肩頭與頸項之間的那條肌肉,令得她整個右半身,又酸又痛,連一點力都使不上來。
而他肥肥的手指上有一支藍寶石的戒指,卻豎出一枚尖鋭的銀針,針尖處泛着藍光,一看就知道那是一種劇毒!
他那戒指上的針尖,就恰巧抵住了邢幼蘋的頸動脈,只要她想掙扎反抗,或是其他任何人企圖搶救,他都可能以極簡單的手法,輕易地用針尖劃破她那嬌嫩的皮膚!
邢幼蘋已驚得呆了,驚得忘了喊救命。
亞馬亦驚得呆了,驚得不敢出手相救。
胖子冷笑道:我知道你的身手夠快,但是這次,你若想要救她,其實是在殺她!
亞馬當然知道這句話絕對不是虛言恫嚇,眼下他絕對不敢試圖搶救她,甚至連想都不敢去想
砰的一聲響,剛掀開的棺蓋忽然又落下、合起。
那黑鐵漢全身上下,所有的動作、表情,全都在這一剎那間,驟然停止。
他整個人就像是在這一剎那間完全凍結了。
然後他的喉結上,慢慢地沁出了一滴血珠,轉瞬間又已凝結。
他眼神已死灰,張大的嘴中,用盡全身氣力,只迸出了兩個字:唐山!
這兩個字是用喊的,才喊出這兩個字,他喉結上凝結的血珠就驟然進裂,一股鮮血噴泉般地噴了出來。
他的身子往後倒下,鮮血一點點灑在他自己臉上。
隨着鮮血噴射出來的是一根八分長的毒針!
唐山。
這不是流浪在台灣島國上的閩南同胞,口中所講,心中所想,魂牽夢縈的故鄉唐山。
這是一個人的名字,亞馬也聽過這個人的名字。
亞馬回頭再望向那挾持住邢幼蘋的胖子,他卻笑着點頭道:不錯,我就是唐山!
亞馬眯着眼睛,細細的打量他,道:你真的是唐山?
唐山道:貨真價實,如假包換!
亞馬道:我聽説最近在蜀中,新興起一個家族叫做四川唐門?
唐山道:不錯。
亞馬道:我也聽説這四川唐門,並沒有甚麼不得了的武功,卻是使毒的能手!
唐山道:不錯。
亞馬道:聽説這一代的唐門,最出色的是兄弟三個。
唐山道:也不錯。
亞馬道:你若是唐三,那麼唐大和唐二呢?
唐山道:唐大名叫唐達,唐二名叫唐爾,都相信自己武功非凡,下毒功夫天下武敵,就不甘心一輩子呆在四川,從去年起,就受了別人的蠱惑,到中原來闖名號啦
亞馬道:他們現在人呢?
唐山道:死了。
亞馬道:死在哪裏?
唐山道:死在武昌城裏一家叫美而廉的川菜餐廳!
亞馬道:死在誰手上?
唐山道:死在一個叫亞馬的人手上!
亞馬道:我就是亞馬!
唐山道:我知道。
亞馬道:你還不過來找我報仇?
唐山搖頭道:我跟你沒仇,就算有仇,我也打不過你,這一點自知之明我倒還是有的!
亞馬嘆道:殺了你兄弟的人就站在面前,你竟然能忍得住不衝過來拼命,可見你城府之深,陰狠毒辣!
唐山道:過獎!
亞馬瞪眼道:你既不打算找我報仇,你還抓住她幹甚麼?還不趕快把她放了!
唐山道:放不得,她是我的救命護身符!
亞馬冷冷道:我如要殺你,只怕誰也護不了你!
唐山道:那倒也是
他已挾持着邢幼蘋來到那口棺材之前,一手抓住棺蓋,就打算要掀開來。
亞馬心中怦怦亂跳,他最耽心的事果然就要發生了。
唐山一手握住棺蓋,一手挾持邢幼蘋,冷笑道:武林種馬的大名,我們在蜀中就已聽説了,我唐家有位叔叔見過你,他一直就警告我們,説你不但武功絕對極高,而且機智、深沉、冷靜!
亞馬仍是冷冷地盯視住他,唐山笑了笑,又道:我從未聽過他這麼樣誇讚過任何人,他警告我們絕對不要去碰你
亞馬笑了,道:你這位叔叔倒很有眼力!
他雖然在笑,笑得卻並不愉快,因為他絕不希望別人太看重他。
別人愈輕視你,就愈不會提防你,你就愈有機會。
一個真正的聰明人,絕不會低估自己的敵人,卻希望敵人會低估他。
低估了自己的敵人,絕對是種致命的錯誤。
若能讓自己的敵人判斷錯誤,就等於已成功了一半。
這是亞馬太多次出生入死所學到的教訓,他永遠不會忘記。
偏偏他那位叔叔竟能將他看穿,而且用來警告他們唐家子弟
唐山卻嘆道:只可惜我那兩個狂妄自大的哥哥,偏偏忘了叔叔的教訓,偏偏受了別人的蠱惑,偏偏以為一定有辦法殺得了你
唐山深深嘆道:任何人能殺的了亞馬,立刻就會名滿天下!
亞馬卻聽得不寒而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