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學習材料了呵。”
次日剛上班,美萍便捧著一摞《祝詞賀語辭典》發給大家。
“都認真學習呵,回頭我要一一檢查你們的學習體會的。”她邊分發邊說。
馬青正在和丁小魯談工作:“五星上將的軍服有了,M-1步槍也有了,美式吉普也搞到了。現在就差幾身中將、少將的軍服。我到北影道具庫看了,美式軍裝都被上戲的劇組借出去了,只有國民黨的軍服。”
“國民黨的也可以。”丁小魯說,“但一定得是解放戰爭時期的。”
“行刑室也聯繫了。”馬青又說,“老虎凳、竹籤子、麻繩皮鞭都搞到了,再買把烙鐵就齊了,先說好不可能完全尊重歷史,烙鐵只能電烙鐵。”
“可以,”丁小魯說,“大概齊嘛,是那意思就行了。”
“目前成問題的是這幾條:沿途高呼口號有關方面沒有批准。”
“你應該跟他們講,口號我們都審查過了,沒有問題,都是‘打倒國民黨’‘共產黨萬歲’之類的,也就是‘二十年之後又是條好漢’粗俗點。”
“我跟他們講了,不行。還有,節前不許放鞭炮,槍斃是不是考慮改絞刑?其實這也挺過癮的。”
“最好還是槍斃,這是客戶再三強調的,再爭取爭取,做做有關方面的工作。法場呢?
和菜市xx交通隊聯繫了麼?“
“於觀說了,不必去菜市口,拉到郊外隨便找一個山清水秀唱起歌劇也不奇怪的地方就行了。”
“採景的工作還要抓緊。”
“我會的。”
“大家靜一靜呵,我說幾句。”正在和馮小剛嘀咕的於觀站起來,手扶著桌子對大家說:“今天上午我們就不營業了,集中起來開個會。剛才我和馮先生研究了,我們開始營業以來,取得了一些成績,但同時也暴露出了一些問題。我們認為有必要在大規模開展業務以前總結一下前一段的工作,澄清一些是非問題。”
“我今天已經和一個客戶約好了,上午去她家談為什麼總有人嫉妒她的問題。”楊重說。
“這個,改個時間吧。”於觀揮手讓楊重坐下,“你尤其不能走,今天這個會主要是談你的問題。”
“我有什麼問題?”楊重不服氣地小聲嘟噥。
於觀嚴肅地掃了大家一眼,看到會場靜了下來,開始說:“前一段的工作情況總的來說是不錯的,是有成績的。同志們大多數都表現得很投入,很忘我。特別是一些過去表現不好的同志,在這階段工作中表現出了很大的幹勁和創新精神。在這裡我特別要表揚馬青,不但工作主動,下了班後仍然堅持捧人,拿同事練兵。這就很好嘛,就是要在我們內部首先創造出一種互相吹捧的氣氛。正人先須正己,要求別人做到的自己應該首先做到,我認為馬青帶了好頭,應該表揚。”
大家的眼睛一起轉向馬青,馬青害羞地低下頭。
“但是——”於觀的語氣嚴厲了,“也有那麼一些人,表現得不好,很不好。在這裡我就不點他的名字了,大家可能也猜得出我說的是誰。”
“我麼。”楊重說,“你還沒‘但是’我就已經猜出來了,總共就這麼五六個人。”
“既然你自己跳出來了,我們不妨就公開指名道姓地說,這也符合我們中有問題擺到桌面上談的傳統。楊重,我對你的表現很不滿意!數你怪話多,牢騷滿腹,幹起工作來瞧你那個不情願的樣子。同志找你切磋業務你什麼態度?”
楊重和馬青熱烈握手。
“馬青你不要和他握手。你不要笑楊重,裝出無所謂的樣子。”
“我是無所謂嘛,不是裝的。”楊重說。
眾人一陣小聲竊笑。
“嚴肅點!”於觀喊,“這是在開會。我們有些同志就是是非觀念模糊,誰受了批評他就忙不迭跑過去表示同情。我看我們這個小小的單位裡歪風邪氣也很厲害。”
大家不笑了,低下頭都不吭聲。
於觀又說:“我還要說你,楊重。我看你是沒有放下包袱,揹著個老沉老大的箱子過河。像個滿族女人,頭髮梳得很高,腳上穿著花盆底鞋,一步三扭,弱不禁風,這個樣子怎麼能適應新形勢?你有什麼丟不下的?你那個箱子裝的都是什麼寶貝?抖落出來讓大家看看。
究竟是寶貝呢還是破爛?我看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
於觀目光炯炯地掃視了眾人一眼。
“我再三對同志們講,要捨得自己,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人死燈滅嘛,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嘛。有些同志就是像個地主老財,終身只恨聚無多,不但聚,他還要藏,挖很深的洞子埋。把自己那點寶貝藏得嚴嚴的,秘不示人,打算子子孫孫傳下去麼?今天我們就是要發動群眾打土豪分田地。你不是寶貝麼?你不是捨不得麼?對不起,我就是要搞光你。”
於觀擼胳膊挽袖子虎著個臉瞪著楊重,“你不動手老子可要動手了,搞你個傾家蕩產!”
馮小剛說:“當然我們這樣做的目的,還是為了治病救人,大家不要以為這是在有意整誰。”
於觀說:“不如此我們的事業就不能發展!這就如同身在戰場,同志們都捨生忘死地往前衝,你一個人腦子裡總是盤算老婆孩子發財保命,這就是對正在流血犧牲的戰友的背叛!
知道戰場上對臨陣畏縮的逃兵怎麼處置麼?“
馮小剛把臉轉向大家,“都談談,大家都談談,這也是考驗每個人的立場和態度,是站在人民一邊呢還是跑到人民的反面去。”
“我說說吧,”劉美萍先開了口,“剛才聽了於觀同志的一席話,我覺得很受教育,也很受震動。於觀同志雖然是在批評楊重,但我覺得同樣的問題也在自己身上不同程度地存在。過去吧,總覺得自己根紅苗壯,又是個苦孩子,不會有什麼私心……”
“慢,慢,美萍,”於觀打斷她,“你先不要急於檢討,我們不是要搞人人過關。你的問題這次不談,先集中火力打楊重的土豪,不要混淆兩種不同性質矛盾。”
“我覺得吧,楊重從骨子裡瞧不起捧人工作,認為低人一等。”美萍扭捏地說。
“沒有,我沒有。”楊重抗議。
“你不要打斷別人,呆會兒專門有時間給你講。”於觀喝住他。
“是這樣的楊重同志。”美萍道,“你不承認,我也看得出來。我覺得你虛榮心特別強,平時就有點知識分子的自命清高,不愛理人。”
“你才是知識分子呢!我初中文化程度怎麼成知識分子了?”楊重火了,“誣陷嘛。”
“不是知識分子,一身知識分子毛病更要不得。”馬青說,“我覺得美萍說得沒錯,但還沒說到點子上。你那個虛榮心不是知識分子的,而是徹頭徹尾小布爾喬亞虛榮心!你到農貿市場買菜連價錢都不好意思問嘛,不管開價多少丟了錢就走。”
“這也是資產階級闊少作風。”於觀在筆記本上記上一條。
“我同情勞動人民,樂意多給他們幾個。”
“你那叫同情?你那叫偽善,勞動人民不用你憐憫!”馬青衝楊重連珠炮似地開火,“你這是不尊重勞動人民的勞動成果。”
“恰恰相反,正因為一粒米一片菜葉都來之不易,我才覺得應該多付一些錢,不好意思討價還價。”
“偽君子!你這是資產階級的自我道德完善!你完善了置別人於何地?那些和你一起買菜的家境並不寬裕的廣大群眾怎麼辦?”馬青一拍大腿,指著楊重喝道,“你站起來!”
“站起來!”劉美萍也情緒激昂地喊,“楊重不老實就叫他站起來!”
“群眾叫你站,你就站起來吧。”於觀對楊重說。
楊重可憐巴巴地站起來,低下頭。
“你說!你交代……”馬青、劉美萍圍攻楊重,指指戳戳。
“我交代什麼呀?”楊重十分困惑、無奈。
“咱們原先打算讓他交代什麼來著?”於觀也小聲問馮小剛。
“買菜多給錢?”
“不,不,不是這個,是什麼我也忘了,但肯定不是這個。”於觀想了又想,嘆口氣,“實在想不起來了。”
“我被這一攪也攪忘了。”馮小剛靈機一動,“讓他自己說。”
“你自己說,我們想讓你說什麼來著?”於觀義正詞嚴地指著楊重。
丁小魯抬腿站起來往外走。
“你去哪兒?”於觀問。
“噁心。”丁小魯說,“你們抽菸抽得太兇,燻得我腦仁疼。”
說完她徑自出了門。
“你們讓我說什麼呀?”楊重愁眉苦臉,“哪位好心人給提個醒。”
“管說什麼呢,”馬青小聲對他說,“捧於觀一道不就完了?”
“對對,我怎麼把這忘了。”楊重轉向於觀,一臉沉痛,喃喃地說:“我確實是,□〖語氣詞,字形左口右安〗,像於觀老師所說的那樣,嗯,總而言之,一切盡如於觀老師所指出的沒有絲毫走樣兒。心情很沉痛,另一方面又為有於觀這麼一個嚴格要求我的老師慶幸,否則我不知要滑得多麼遠呢。我們是好朋友,可是你能不徇私情,這才說明你是真正愛護我,我們是真朋友——這需要多麼大的勇氣呵!”
“我想起來了,”馮小剛小聲對於觀說,“捧人……”
於觀伸手製止了馮小剛,眼含熱淚望著楊重。
他們動情地擁抱在一起,緊緊握手。
“這叫什麼呀!”楊重一甩手,對馬青說。
“你怎麼還不明白呀?”馬青對他說,“從今後,咱對於觀也得捧著說話了。”
“馮老師,”丁小魯對馮小剛說,“我有一個工作問題想向你請教。咱們現在這工作開展得的確很順利、很有成績,顧客也在不斷增多,可我對這個工作的某些工作方式及其效果不大舒服,不瞞你說甚至有些反感。”
“你說你說,知無不言。”
“捧人這個意義我是懂的,也很贊同。可為什麼捧一個人的同時我們總要貶低一些人乃至自我貶低?這和我們要捧出個全社會的祥和氣氛的宗旨豈不是互相矛盾、衝突了麼?這麼捧下去,不還是造成了人和人之間的互相輕視互相瞧不起,最多隻是一部分人心情舒暢?”
“有這個問題。”馮小剛深深點頭。
“其實我們並沒有解決矛盾,只不過是片面助長了單方的氣焰。可想而知,從我們這裡獲得了滿足感的人一旦走出我們這個門會是副什麼嘴臉,別人對他又是個什麼印象。”
“是呵,沒準我們好心好意倒是把人家害了。”馬青咂著舌道。
“總是講我們沒目的,可長此以往,別人會對我們怎麼看?能相信我們麼?”楊重攤開手問馮小剛。
“你們說的這些問題,其實是個捧人的理論問題。的確,這種現象是和我們捧人的初衷背道而馳的。問題出在實踐中,可實際上根源是我們捧人理論還不夠完善,很多重大問題還很混亂,沒有得到澄清。”
“請您說得具體點,您剛才那席話等於什麼都沒說。”
“說來話長。”
“沒關係,您就長話短說。”丁小魯擺出認真聽講的相兒。
“就像任何新的東西都是脫胎於舊的東西一樣,我們捧人也是脫胎於罵人,因此不可避免帶有舊社會的影響和烙印。我們很多吹捧家譬如諸位都是罵人出身,雖然抱有最良好的願望,但一旦捧不動了急於追求效果就情不自禁使用習慣語式。要知道罵人是比捧人更悠久的一門藝術。當然更重要的還有我們的對象的審美需要。”
“沒錯,如果你不貶低他人,沒有一個對象會獲得真正的快感和滿足。”於觀插話。
“是呵,任何吹捧家也不可能脫離對象單獨存在,就像衣服離不開身體鞋離不開腳毛髮離不開皮膚一樣。”
“可我覺得,作為一個優秀的吹捧家,應該有自己的追求和個性,不能遷就對象的庸俗趣味,就像優秀的純文學作家和純電影導演從來不遷就我們一樣。”丁小魯道。
“你說得很對,我又何嘗不是這樣?可我們吹捧藝術還不完全相同於其他藝術,它有些類似於工藝美術——我這麼看。你還不能把它完全擺到一種只供欣賞的位置。它還是要服務於大眾的。任何藝術如果變成了純形式純技巧的炫耀,也就失去了生命力,特別是吹捧這門剛剛起步的藝術。我不排除,將來有一天,社會進步到一定程度,吹捧會像芭蕾、交響樂、繪畫那樣變成一種只能到劇場、博物館才能欣賞到的藝術,一種只適合在舞臺上表演的藝術。哪怕變得像哲學那麼抽象,僅僅是智慧的獨白和語言的發揮。要是到了那一天,我們這些人斷子絕孫又有什麼遺憾的呢?”
“馮老師,我發覺你這人還是挺愛幻想的。”美萍微笑。
“那當然,老實說我這人其實就是個生活在幻想中的人,雖然我的行為那麼腳踏實地。
我告訴你美萍,我推心置腹地告訴你,我們誰都不可能跨越歷史發展的階段。既然生當斯時,就要尊重現實,不要讓認識的飛躍把你變成脫離時代的狂人。對你們剛才提到的那個問題,我也只能如此回答:要奮鬥就會有犧牲。“
“可這對其它人是不公平的。”丁小魯說。
“吹捧像資本主義一樣也要有個殘酷的原始積累階段,任何溫情主義只能妨礙乃至破壞公平的最終確立。你生而美麗,就是對醜姑娘最大不公平。所以,忘掉人生來是平等的這一資產階級觀點吧。”
馮小剛語重心長地說:“任何一味藥都不能說是包治百病。就像一個人患了絕症病得要死一樣,明明知道嗎啡只能暫時減緩他的痛苦甚至還會有嗜癮的不良副作用,你給不給他注射呢?是看著他痛苦掙扎還是用藥物使他麻痺獲得短暫的安寧?不要談什麼誠實的良知和救死扶傷的使命感,僅從一個醫生的起碼醫德講,減輕病人的痛苦就是責無旁貸的。所以,道德不是空泛的、脫離對象孤立存在的。你給一個健康人注射嗎啡那是犯罪,而給一個垂死的人注射嗎啡那就是最大的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