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夢境全部顛散
火車轟隆嚓地顛簸著她,她的夢境全叫顛散,散了個七零八落。她在夢中吃力地如同兒童遊戲拼板似的拼著夢境,終也拼不完滿。夢卻一徑地做了下去,忽而到了龍潭,忽而墮入了錦繡谷,忽而走在了九百五十六級臺階上,走得極累,而且緊張。臺階剛剛呈現便又散落,橫七豎八的濺得到處都是。她緊張而吃力地拼湊著夢境,極力瞭解夢境,直到精疲力竭。而當她精疲力竭地累倒下來的時候,她忽然聽見了自己的絮叨。原來她從頭至尾一直在說話,訴說著什麼,埋怨著什麼,說得十分緊張,十分激動,說得極累。她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停也停不下來。心裡不知為什麼氣鼓鼓的,十分地不平,並且竭力地想要闡明這不平的道理。情緒十分激昂,又十分疲憊。她就這麼聒噪了一夜,自己被自己的聒噪弄得心煩意亂,耳朵都快聾了,聲音都要啞了,腦袋脹大了。她一早醒來就頭疼。
火車停在一個小站上,她口裡發澀地看著小站上人來人往,有人下去在站臺上的水池子前洗臉刷牙;穿白大褂的站臺服務員推著食品車漠然地走過;隔了一條鐵軌,那檢票口有一堆人無謂地笑鬧著,鈴響了。鈴丁零零地、不間歇地響著。她荒漠的頭腦裡似乎喚起了什麼,待她要去想明白,卻又沒了。鈴聲停了的那一剎那,車開動了。她眼前浮起了丈夫追著列車跑的情景。她望著站臺越來越速地退去,丈夫的身影卻越來越近了似的。這時候,她有些明白什麼了。她漸漸想起望著丈夫努力跑著的時候,心裡湧起的不安,還有,在開車前她忽然想對丈夫說什麼,於是便說起了冰箱凍肉的化凍問題,再有,臨上車前,與丈夫的沒有來由的吵嘴。廣播裡開始在報前方就是本次列車終點,要到家了,她是要到家了,家在心裡如浮雕般漸漸凸現。她微微地有點兒興奮,心跳加速了,還有些懸蕩。她不知道自己是高興回家,還是不高興回家,也不知道自己在外這十二天是想家還是不想,她只是無名地興奮著,隨著列車越來越近終點而越來越興奮著。逐漸逐漸便有些急不可待了。車走進了市區,路障後擁擠著車輛與上班路上的人們。車還沒進站,昂揚的進行曲在列車間迴盪,一派勝利回師的氣象。她微微地有些焦躁。忽然有些後悔沒給丈夫打個電報,讓他來車站接她。是啊,應該打個電報的。賓館總服務檯便有郵政代理處,可是她卻沒打。這會兒想著這事,就好像是上一世,而不是昨天。再沒有一個這樣的夜晚,能將昨天和今天這樣陡峭地劃分開來了。
車終於停了,緩緩,緩緩地停下的。一旦停下,她卻又懶怠動作了,可是她不得不動作起來了。她稍稍整理了一下睡皺了的衣裙和頭髮,口裡發澀,沒有刷牙,唾液是黏而腥的。她厭惡地用舌根頂住喉頭,避免做一點兒回味。然後從鋪底下拖出手提箱,走進擠擠的人群,不動似的移動著下車去了。
太陽昇高了,風卻頗有涼意,人們已於她走的時候換了一種秋深了的裝束。她強打起精神,走過長長的站臺,走向檢票口,行李車突突地從身後開來,將人們擠在路邊,過去幾條路軌,又有一列火車要發行,鈴聲響了,還有的哨音。早晨的空氣很新鮮,早晨的人們精神抖擻,臉色很清爽,她覺出了自己的邋遢和憔悴,卻無心計較,只顧機械地朝前邁著步子,穿過偌大個廣場。手提箱拽著手發沉,她懶得換手,只將手指鉤起,鉤住把手,走一步是一步,竟也一步一步地走過了廣場。
太陽昇起在廣場前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方,猶如在大河上升起,這情景有些滑稽,卻又有些壯觀的意味。她站在車輛不斷的熙熙攘攘的馬路邊上,不知如何穿越到對岸,那是連個渡口都沒有的大河。或者,橫道線便是渡口了,然而車流是那麼湍急,連橫道線都不那麼安全。她試了幾次,又失敗了幾次,才抓住幾乎是一瞬間的車的減速,穿越了過去。穿越了這一條馬路,她便漸漸回覆了自信,喧囂的市音使她記憶起來因而迅速地習慣。她邁著堅定了許多的步子,繼續向前走去,走到了回家的車站。現在,她恨不得一步抄到家門,這一身隔夜的衣裙和這一張隔夜的面孔,叫她又沮喪又難受。
到家的時候,已是上午九點半,丈夫早已上班走了,煤氣灶上留了一張字條,寫道,或許她今天會回來,冰箱裡冰了有綠豆湯,還有新買的麵包,水瓶都灌滿了熱水,她儘可以洗頭洗澡,字條下的日期寫的是兩天之前,看來他已等待了兩天。她忽然一陣鼻酸,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到了家。這一剎那,她心裡幾乎湧起了溫柔的激情,可是她離開煤氣灶和灶上的字條走進房間,卻看見房間裡十分凌亂,喝過的茶杯東一個西一個地放在五斗櫥、床頭櫃、書桌、方桌上,有一個竟如鳥停在樹枝上一樣停在了窄窄的床架上。床底下隨風翻卷出一團棉絮樣的灰塵,在陽光裡翩然起舞,方桌上殘留著菜湯的餘跡,揩布的腥臭散佈了一整個屋子。她呼出一口長氣,眼淚收了回去,怨氣從心底冉冉升起,她一心想找個人吵架,可無奈房裡除了她外沒有別人,整幢房子裡都沒有一個人似的畢靜著,她只好在心裡嘀咕。她怒氣衝衝地去收拾茶杯,收了一半卻想去刷牙,就打開手提箱取梳洗用具,順手將一些換洗衣服放進抽屜,抽屜裡卻不知發生了什麼,怎麼也拉不開了,努力拉了出來,只見裡面亂亂紛紛,滿滿騰騰,都被抽斗軋住了,再不能多放一點兒什麼了。她便動手整理,剛拾了幾件,卻看見了自己骯髒的一夜未沾水的手,趕緊拿梳洗用具去洗臉,臉盆卻佈滿汙垢,且又忙著找去汙粉擦洗臉盆,一時上,她是越忙越亂,竟又一件事沒有忙成。她又累又氣,又飢又渴,直想躺下,床上堆滿了東西,躺不下去。她氣得眼淚都湧了上來,心怦怦地跳著,太陽穴裡有一根筋撲撲地也在跳。她真正是怨死了,她真正是怨死了!她一邊忙著,一邊氣著,自個兒在心裡大叫大嚷著,肺都要氣炸了。太陽就像有意慪她似的,越來越明媚,明媚得叫人不安,叫人覺著幹什麼都對不住它,都辜負了它,於是便什麼都不想幹了。這時,有人在樓下叫著什麼,原來是郵遞員,叫四樓的誰敲圖章,有掛號信。她心裡忽然一動,她想道,他可能會來信的,是啊,他一定會來信的。雖然,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可是,後天,大後天,他就有可能來信。她就可以等他的信,信是不會遺落的,信是可將一切記錄在案的,由她握著,給她回憶和回味的憑據,那再不是夜裡霧裡,只有兩個人在場而沒有旁證的,轉瞬即逝的一個吻或幾句細語。想到他,想到他還有可能來信,她略略氣平了一些,併為自己動了這麼大的火而有點兒慚愧,也覺著自己這樣邋遢著暴怒著很失態了。他的眼睛又出現在她的背後了,他的注視使她強迫自己平靜下來,溫和下來,她幾乎不記得她曾經是怎麼樣的寧和了。她心裡非常地煩亂可她自覺得十分不妥,並且想道,如果再不能平靜下來,自己那十天裡便是矇蔽了他,欺騙了他。她這樣嚴嚴地責罰自己,心中的怒火才稍稍緩解下來。然後,她鎮靜了一下,繼續收拾,手下的工作漸漸有了條理,也漸顯成效。待到她洗過頭髮洗過了澡,心情便徹底平和了下來。她躺在床上,暗暗地揣摩著他什麼時候信到,想象著信裡會說什麼。這時候,她可以心安理得地想他了,這樣乾乾淨淨,整整齊齊,清清潔潔,安安寧寧地想他,不會褻讀他了,也不會褻讀他與她之間的關係了。否則,她會覺得難堪。他與她,必須在一個清潔得幾乎到了聖潔的環境裡相遇,決不能受一點雜碎瑣細的干擾,唯有這樣,他們才能對話。現在,他們可以對話了。她很甜蜜地微笑了一下,在床上躺躺舒服,閉上眼睛。可是,心裡卻一片虛空,她竟不知想些什麼了。她閉著眼睛,集中起注意,努力著去想,卻仍然想不起什麼,只有一些模糊又零散的印象在飄忽,她捉不住這些印象,便只得從旁加以註解,她好像在向自己講述故事,故事似與自己無關,她有些厭倦,這時,睏意上來了,她能夠想到的最後一句話是:也許能夢見他。然後便什麼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