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回家了
她以她浑身的血液来体验
这是浓雾迷漫的一个早晨。
似乎所有所有的雾都从山里漫了出来,为他们送行。汽车开得极慢,五步以外就辨不清了。而道路依着山,曲曲折折,三步一拐,五步一弯。车从南山下去,将在秀峰午饭休息。于是,秀峰便成了他们最后一个停泊点了。车摸摸索索地爬行,人人头上吊了一把汗,只有他俩安然,他俩希望车慢些,更慢些,雾大些,再大些,这样,他们便可晚晚地才到秀峰,这样,他们又格外地多得了一个雾气障蔽的夜晚。夜晚将把他们与别人间隔,有了一个夜晚的间隔,别离远得多了。这时,他们想着前一个夜晚,充满了留恋与惋惜,那以前的日子,是多么宝贵,可他们没有珍惜,他们浪费得太多。汽车摇摇晃晃地向山下开,所有的路灯都开了,却仅只将白雾照射得愈加白茫茫的一片。雾是咝咝地鸣着织起了障蔽,将前边的道路藏匿得严严密密。他们心里忽地生起一种前途未卜的感觉,充斥了一种宿命的感觉。他们迷惘起来,不知车将带他们去哪里,而他们是早已失了意志,顺风而去。车呜呜地鸣着喇叭,喇叭被雾气阴滞了,既传不远去,也传不近来。像在另一个世界里呜咽。车窗外是一团迷茫,他们处在一世界的迷茫之中,心里反倒轻松了,微微有些困倦,有些走神,木讷着。他们的思想停滞了,连别离也不再去想,只是随着车身摇晃着身体和脑袋,听凭车子将他们带到任何未卜未测的地方。
车子慢慢、慢慢地盘旋而下,盘下一层又一层,雾终于浅淡了,他们看见了迎面而来的昏昏黄黄的车灯,两辆车呜呜着交臂而过,然后,看见了绰绰的人影,人影绰绰地在雾里走着,走过他们的车窗,将脸贴近了龇牙笑着,他们龇牙笑着的面目便从雾里陡地清晰起来,令人感到突兀而又奇异,微微地有些恐惧。他们还听见了隐隐的笑声,笑什么呢?他们慢慢地吃力地活动起思想。
雾散了,却原来是到了平地,周围是无边无际的农田,汽车如歌般地在土路上飞奔,山,朦朦胧胧地留在了背后。山朦朦胧胧地留在了背后,天亮了,太阳高照,耳膜突地鼓起,刷地一下,世界如苏醒了一般歌唱了起来,汽笛欢快地鸣叫,飞转的车轮擦着地面,咝啦啦地响,所有的人原来都在说话,声音清清亮亮。她有些茫然,她茫茫然地想道,这几日里的声音,却原来都罩蔽了一层薄膜啊!山在开什么玩笑呢!就这么任意而任性地嬉耍着人的知觉。一层薄膜突然地破裂,露出了真相,眼前耳畔都是清清亮亮的一片。原来世界是这样的,原来声音是这样的。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原来她不知不觉地一直在和别人聊天,她的声音奇怪地变了,陌生了,又熟悉了,可她知道,这才是她的声音,她说了并听了几十年的声音。她如同睡醒了一般,睁开了眼睛,睡意还未全部消退,微微地有点儿难受,口里发涩,却是十分地清楚。车厢里无比地嘈杂,司机播放的流行歌曲又几乎盖过了那一切:“一加一加一加一等于四,心加心等于我爱你!”
她动了动身体,身体里流动着清新的活力。汽车超过了拖拉机、大卡车,甚至小卧车,径直向秀峰而去。正午时分,到了秀峰,而他们的在秀峰过夜的妄想,早已灭了,被他们自己遗忘了。他们回到这个一切都清清楚楚的世界,一时都有些困惑,有些穷于应付,他们需要适应的过程,他们好像从一个梦里陡地醒来,他们甚至暂时地彼此都忘记了对方。
秀峰是出奇地宁静,龙潭的水是出奇地清澈,一注活水源源地从极远的地方流来,又流去。潭底的石头被水洗去了棱角,光滑得可人,所有的人都脱了鞋袜,挽起裤脚,站在水潭里,他们亦没有例外。光滑的卵石舒服熨帖地摩挲着脚心,每一丝细沙都能隔着清水看清,甚至比露出在地面上的沙砾看得更清,这水是比空气更清澈,更透明,更无遮蔽,有了这水的对照,才发觉空气其实是混沌的,她怔怔地看着水里的双脚,双脚下的卵石,卵石间的沙粒。后来,人们说要去看李的读书台之类的古迹,她不想去,恋着这水,就留下了。他也不想去,也留下了。人们嘱他们别逗留得太久,看好了时间,过一个小时就去门口上车,然后便前呼后唤地走了。她这时候方才想起了他,他也想起了她。他们默默地相对了一会儿,然后才在水里相对走了几步,在了一处。他们彼此都有些不习惯似的,有些尴尬。她心里不无做作地想道:“假如知道他也留下,我就去了。”他也不无做作地想:“假如知道她也留下,我就去了。”他们的表情上也不加抑制地流露出不得已的意味,这样,才稍稍觉着了心安。然后他说:“这里多好,就想多待一会儿。”她也说:“这里多好,就想多待一会儿。”似乎是表明了心迹。
水是碧清碧清,没有一点污浊,没有一点杂质,他们互相看见了脚背上的皮肤的细纹,脚趾上的汗毛,趾甲上的裂纹。他们又停滞了,走不通那隔膜了,他们之间已经启开的那扇门又神鬼不觉地合上了,连一条细缝都没有留下,他们又丢失了钥匙,束手无策。他们甚至连别离的事都无暇想起了,他们灰心地怔怔地站在水里,浪费了足有二十分钟,然后,彼此都有些疲倦了,彼此都有些退缩,不得不想要放弃这累人而又没有结果的对峙。首先是他支持不住了。他退后了一步,在池边石头上坐下,开始掏烟。她便也松弛下来,退后到了池边,离开他有三五步的地方。然后,他摸出了烟和打火机,打火机打着了,接近了烟头。就在火苗与烟头相接触的那一瞬间,忽然有什么东西被照亮了,他们心里都不由得战栗了一下,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锦绣谷,锦绣谷里的神奇的风。他微微颤抖着手点燃了香烟,她慢慢地在他身边三五步远的石头上坐了下来。两人默不作声地坐在自己的石头上,望着那一潭龙泉。崖壁深处的泉水幽深得要命。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她甚至听见了走秒的声音,咔嚓咔嚓,如钟锤一般敲响了,眼前的一切都在这钟声中隐退了。她焦虑万分,要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了,一切就将结束,他们总该再做些什么吧!其实,该说的都说过了,该做的也都做了,可她觉着已经说过,已经做过的都那么不可靠,不真实,她是信赖不得一点儿,依傍不得一点儿。她还须有个更切实具体的东西,可供她紧紧握住。可她又不知道这个切实具体的东西应该是什么,是一句话,是一个誓约,还是一件信物,这些似乎都太轻薄了。她为难得几乎要流泪了,强忍着,垂了头。他也是一样地垂头丧气。离开车时间只有十分钟了,可他们一筹莫展。她开始后悔是不是不该走开他这么三五步的,在这样的时刻,只需一个小小的动作即可铸成大错。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铸成了,假如她方才不是走开去,而是走近去,就在他身边的那块小石头上……可是,现在还来得及吗?他已经在穿鞋了,清冷的水珠从他脚跟上滑了下来,滴在水潭里,竟没有一点声响。然后,他穿鞋了,鞋就是普通的皮凉鞋,浅褐色的,已经很旧了,牛皮面上有几条粗糙的裂纹。然后,他站了起来,他要开步了,他向哪里去呢?她浑身都紧张起来,血液凝固了,再也不流动了。几个裸着身子的男孩在龙潭里嬉水,只见他们张着大嘴,溅着几尺高的水花,却没有一点声响。他在原地移动着脚步,他要向哪里跨呢?他这一步是将铸成终身大错,还是相反?她几乎要窒息了。他却是向她走来了,他确是向她走来了。走到她的身边,说道:
“走吧,时间到了,要回去了。”
好多日子以后,她再回想这一刻,这几个字便成了一种咒语:
走吧。
时间到了。
要回去了!
可是这时候,她还没来得及失望,却已被快乐攫住了。她感觉到他的手按在了她的头上。她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她以她浑身的血液来体验,来回应这只手,她以她浑身的血液亲吻着他的手心。他的手心同时散发出沁凉与温暖,渗入她的头顶,渗进她的血液,血液这才忽冷忽热地回流。她浑身一阵冷,一阵热,禁不住地打着寒战。她开始穿鞋了,鞋总套不上脚去,直到他的手离去。她站起来,跟着他走上了石阶,走上了石阶高处的凉亭。他们在凉亭上不约而同地站住了脚,回身最后一眼望了望龙潭。这是他们的最后一个停泊地,他们今生里是不会再来了,不会再来,再来的话也不会是这个龙潭,这样的他们了。他们是许久以后才逐渐明白这个的,这时候,他们只是冥冥地有一点牵挂,牵肠挂肚的,却又不知牵挂个什么。其实,人生里的每一秒,每一地都不会重游,可是,并非每一时每一处都能提醒人们,唤醒这种牵挂,因此,人总是不珍惜,珍惜了此时,又不珍惜彼时了。而这一点,他们却是永远永远也不会明白的了,尽管他们聪明绝顶,却总难脱俗了。现在,他们站在凉亭,回望着那一潭龙泉,感慨万千,却抓不住一点名目。心里怅怅然的,最后一分钟也过去了。他只得走了,她也只得走了,走得很匆忙,赶路一般,再无法相对了,已经听见汽车在远远的门外鸣着喇叭了。
这是真的回去了。
回到省城,已是晚上六点,先后拿到了丈夫和单位的来信,还有第二天下午的车票。她这才承认,是回去的时候了。丈夫问她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竟一去而没有信来。编辑部的信里说的是公事,望她能带一篇某某作家的稿子回来,因即将发稿的这一期上至今没有可打头条的小说,而某某作家答应过就在近日要给一篇的。她微微地遗憾某某作家并不是他,否则他们便又可有个理由相对了。他们的相对从此将需要理由了,没有理由,是无法在一起了。山下不是山上。在山上的生活是没有目标的,也没中心,想怎么就怎么;而山下的世界里则人人都有责任,目的很明确,需有合理的动机和理由。这是一个因果严密的世界,一切行为都由因果关系而联成,一切都得循着规矩而来。在山上可以漫无目标地散步,而在山下,走,总是有着目的地,即使是目的地不明,也须有着一个不明的目的地。他们再不能随心所欲地在一起了,他们只能混杂在人群里,无望地遥遥相望,这相望不时被隔断,被搅扰,他们无法专心专意地相对了,连他们自己都参与了这搅扰。他们自身的责任重新回到了他们肩上,他们被许多杂事重新包围起来,他们再不可能以单纯的本身那么相对了,有了这些琐事层层叠叠的包围,他们的本身便也改了样子。才只三个小时的时光,与三百里的路途,他们却陡然地隔远了许多。可他们好不甘心,好不甘心,好不甘心,他们要极力抓住,以一切希奇古怪的方式互相抓住那山上的十个昼夜,耗去了他们多少情感与精神,耗去了多少战栗和心跳的加速,而突然地宣布这一切无效,这一切不复存在,那太嘲弄,太开玩笑,也太屈辱了。他们决不愿承认这一点,寻找在一起的理由很困难,但不在一起的理由却要容易得多。他们以缺席、不到位来验证他们的相对了。晚上,主办笔会的出版社开了一个告别茶话会,全体人员都参加了,凡他到场,她必退场,然后是她到场,他退场,他们很快就彼此领会了这种奇妙的对话,并且深深地动了感情,他们再不相对了,他们永远是分在了两地,而在这回避之中,灵魂却靠拢了,他们在这不相对的相对之中,领悟了一种辛酸的快乐。分手的那一刻终于到了,他是早上走的,仍然与来时的戴眼镜的伙伴同路,却不是她送行了。他们的汽车开动之前,每个人都与他俩握手告别,她与他的同伴握了手,却独独不与他相握,他们不相握地紧紧相握了,他们不对视地凝目对视了,他们不告别地深深告别了,然后,他坐进了车,关上了车门,车开了。
她第一个从送行的人群中转过身,走进了宾馆,进了电梯,电梯一级一级向上,到了。她出了电梯,走在深红色的地毯上,
一步一步向深处里自己的房间走去。她以她一整个背影,注视着他的车的后影的远去,她要以他们的背道而驰而来迎面走上,他们离得越远,她便觉得走得越近。她要使尽一切,一切的手腕,来留住他,留住他曾与她在一起的日子和印象,她太不愿它远去了,她要抓住它。可她却觉得心里越来越空,越来越空,她听见身后电梯门响,大群的人拥了出来,走廊上充满了被地毯软化了的杂沓的脚步声,她推开了门,走了进来,将门关上了。她看见了自己已经收拾停当了的行李,她想道,下午,她也该走了。
车是下午四点离站的,那站台一步一步向后退去。她想要牢牢地记住这个站台,却又抓不住一点儿特征,它与一切的站台一模一样,连站台上庄严伫立的列车员也是面目划一。她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这站台退出了她的视线。车到了田野上,在西去的阳光里飞驰。
她要回家了,她要回家了。她茫茫然地想到了家,她竟不能懂得家对她的意味了。她怔怔地望着窗外飞驶而过的景物,心里反复嚼着一个“家”字,要将它嚼出意味来似的。车轮撞击着铁轨,时而发出清脆的当当声,犹如钟声。她满心里全叫这钟声灌满,腾不出一点空地去思想。天色刚一暗淡,她便昏昏地爬上中铺,倒头睡了,忘了晚饭,只听见肚里莫名地辘辘着,竟也思索不出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