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絕對只屬他們倆的領域
這五天裏,每一秒鐘的流逝,都為他們所感覺,時間似乎是貼着他們皮膚流過去,穿過他們的視線流過去,由他們的腳步踩過去,他們聽得見它們流去的聲音,如電波一般嗡嗡着,他們分明能看見它,聽見它,摸着它,卻無法抓住它,要它倒流,他們又焦急又無奈。在這五天裏,他們竟在集體活動的時候尋到了單獨相處的時光。午休的時候,他們來到湖畔,坐在湖邊的石階上,穿了涼鞋的腳浸在了水裏,孩子們在水裏嬉鬧,濺了他們一頭一身的水,也毫不覺得。他們慢慢地開始説話,説得越來越多。他説完了,她説,她説完,他説,説的都是與愛情無關的事情。聽着對方説着這些,心裏隱隱地不滿足,很想糾正一下談話的方向,説一些關於他們之間的感情,甚至可以是廣義的感情的什麼話,可是輪到自己開口時,卻還是離那主題遠遠地巡迴着。細得像針似的小魚從他們的腳趾縫裏穿遊,又涼又滑,叫人禁不住地哆嗦。太陽照耀着湖心,有小舢板划進那一泓金水,溶化了似的不見了,過了一會兒,才見它披了一身燦爛的金光劃了出來。他們甚至沒有談到即將到來的別離,儘管有關別離的念頭時時縈繞着他們,他們其實就是因着別離才來到這湖邊的。他們互相都希望對方先觸及這個主題,由這個主題而進入那一個更為主題的情感的領域,這是絕對只屬他們倆的領域,是他們之間惟一的聯絡。可他們總是進入不了,總是在門外遊離得很遠,他們索然無味地説着一些雙方都覺無聊的話。滿心裏都是期待。而時間在過去,太陽朝西移去了,湖水暗了,舢板靠了岸,又重新離岸,換了一批遊客,然後再靠岸。他們的時間不多了,可卻還在説這些無聊的閒話,頓時,兩人都有些生疑,那一些事情是否已經發生過了?假如沒有發生,假如那只是他們的錯覺,並沒有那些,那些一點兒都沒有,他們也是可以到這湖邊來,也是可以坐在這台階上,談着文學,藝術,廬山,甚至遠開數百里的黃山。他們所以只是談着這一切,就是因為他們其實什麼也沒發生過呀!過去的事情,僅僅是在昨天的事情,都渺茫起來,好像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他們不過是目睹而已,興許只不過是他們恰巧從別人身邊經過而目睹了。霧和夜色將那一切遮得撲朔迷離,他們竟不敢確認,失了主意。兩人都有些失望,為了克服這失望,因為心裏都惴惴地生怕對方識破了自己,便更加起勁地談話。心裏卻感到疲倦,恨不能趕緊結束這談話,回到療養所。可是他們卻不會結束談話了,他們不知道該怎麼自然而然地結束談話。由於他們對之間那聯繫產生了疑慮,失了信心,竟不知該如何相處了,他們連一般的相處都覺困難了。因為他們本來沒有一般相處的經驗,他們一開始便是由那樣很不一般的聯繫而聯繫着。他們很不一般地走到這裏,坐下來,耗了幾乎一個下午,可是忽然卻發現,原來事情很一般。他們就像是被耍弄了。
他們暗暗地很氣憤,也很沮喪,卻又非常地不甘心。於是,他們決心要做一次衝刺,來驗證那過去的一切的真偽虛實。而且,時間不太多了,太陽在西沉,再這樣或那樣地日落三回,他們就要下山了,下山之後,就要別離。下山意味着別離。
他忽然將話打住,是一段關於小説形式的發言,轉過臉,帶了一股發狠的勁兒凝視着她,説道:“嫁給我,嫁給我吧!”猶如被一個霹雷擊中了,她感到一陣天搖地動,一陣暈眩,眼花了一下,隨後她便鎮定住了,也同樣地用力地凝視着他,輕輕地説:“娶我,娶我吧!”他們像讀詩一樣讀出這兩句話,其實他們壓根兒都沒想到過婚娶的事情,他們的愛情和婚娶無關。他們是先説出這兩句話,然後才領會其中的意義,他們是矯枉而過正了,他們都覺得有些過分了,彼此在鬆了一口氣之後又隱隱地發窘,便沉默了下來。可無論如何,他們都安心了,一切都得到了驗證,證明他們沒有錯。發生過的一切依然存在,還將繼續發展。他們不必再説那些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了,他們從此可以開始説他們自己的話了。可是,卻又無從説起。太陽已經落到山後邊去了,嬉水的孩子都回家了,霧噝噝地從山那邊瀰漫過來,魚卻還在腳趾間穿流。然後,她慢慢地説道:“要走了。”“要走了。”他回應道,又説了一句:“別忘了我。”“你呢?”她俏皮又心酸地看了他一眼,自此,談話才如活水,自然而然,源源流動起來。他問她,每天早上八點在幹什麼,中午十二點在幹什麼,晚上是怎麼度過的,她一一回答了,然後問他問這個做什麼,他回答説,可以想她啊!是為想念提供依據啊!她感動了,停了一會兒,又問他大約什麼時候可以給她一篇稿子,他説怎麼約起稿來了,她回答説,為了請他來改稿啊!為了他來創造一個理由啊!他們不斷地生出靈感,談話變得極富情感,極富機智。兩人心裏不止生出情感,還生出創造力。這創造力使他們很愉快,狀態極其良好,真正是左右逢源。他們越談越投契,漸漸地生髮出一些隱語,唯有他們倆才理解的隱語。這本是些很平常的字眼,被他們注入了特殊的意義。這些字眼在他們今後的很長時間內,都將向他們顯示出不一般的意義,因此,他們將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失去對這些字眼的正確把握,陷入迷惑,甚至再不敢在作品或日常生活中隨意地使用。
太陽是真正地落到底了,霧早已將他們罩住了,彼此的形狀都有些飄移,雖則他們緊緊相依,貼近地感受着對方的實體,卻總是恍惚。這境界是無比的美妙,美妙到了他們不敢貪婪,生怕會破壞,會喪失,於是便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回去。他們站了起來。邁上了台階,他的褲子和她的裙子都坐濕了,她看着他褲子後面潮濕的沾了泥土的骯髒的印跡,覺得非常難堪。她極力不看,可那沾了泥土的骯髒的印跡卻總在她眼前,四下裏模糊了,可那印跡卻無比地清晰,她聯想到自己的裙子,便盡力與他並排走着,不叫他落在後面而被他看見自己裙子後面洇濕的地方,也不叫自己落後而瞥見他後邊的印跡。這潮濕的印跡似乎在暗暗地咬噬着一個美好的東西。她微微覺着遺憾,心裏有了一個什麼缺陷似的。可是,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親密了,他的手親愛地搭在她的背上。靠在他親愛的肩膀下面,她覺着自己很弱小,很弱小地傍着一個高大的身軀,這感覺是多麼多麼的親愛。他們走過參天大樹的幽暗的遮蔽,他時常側過臉來吻她,吻她的額,頰,腮,脖子,肩膀,流露出火一般的激情,這時候,他們方才真正地深刻地感覺到了別離,呵,他們簡直不敢多想。他們又感覺到時間的流逝了,從沙沙的樹影中流去,從太陽已落下月亮將升起的黑暗中流去,從他的一個吻又一個吻中流去,她幾乎幸福和悲慟得要啜泣起來了,她抓住他的襯衣袖子動了真情地説道:“我不要你離去。”他握住她纖小的肩頭説道:“我不要你離去。”她悲哀而幸福地想道:在他面前多麼好啊!和他在一起多麼好啊!在他面前,她的一切知覺都恢復了,活躍了,她的理性也上升了。她知覺又不知覺地將自己身上的東西進行着篩選,將好的那部分展示出來——她覺得是奉獻出來,而將不那麼美好的部分則壓抑下去。她好像時時刻刻地在進行着自身的揚棄。她覺得自己變好了,她將自己身上好的那部分凝聚成了一個更典型更真實的自己。她以為這個自己是更真實的自己,她愛這個自己,很愛,她希望她永遠是這個自己。在他跟前,與他相處,她能保持住這個自己,她自信能夠保持。因此,可以説,她愛和他在一起的這個自己更超過了愛他。可她這時候並不明白,只是一味地愛他,一味地為要離開他而難過。後來經過了很多年的日子,她才漸漸地悟到的。
他們真心地傷心着糾纏成一團,別離的一日是一步一趨地向他們逼近,這一日終於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