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寒秋,女人們都紛紛換上了秋衣,樹葉也紛紛在清晨和深夜飄落在地,枯黃的一片覆蓋了花園、幾個女傭蹲在一起燒樹葉,一股焦煙味瀰漫開來,頌蓮的窗口砰地打開,女傭們看見頌蓮的臉因憎怒而漲得緋紅。她抓著一把木梳在窗臺上敲著,誰讓你們燒樹葉的?好好的樹葉燒得那麼難聞。女傭們便收起了條帚籮筐,一個膽大的女傭說,這麼多的樹葉,不燒怎麼弄?頌蓮就把木梳從窗裡砸到她的身上,頌蓮喊,不準燒就是不準燒!然後她砰地關上了窗子。
四太太的脾氣越來越大了。女傭們這麼告訴毓如。她不讓我們燒樹葉,她的脾氣怎麼越來越大了?毓如把女傭喝斥了一通,不準嚼舌頭,輪不到你們來搬弄是非。毓如心裡卻很氣。以往花園裡的樹葉每年都要燒幾次的,難道來了個頌蓮就要破這個規矩不成?女傭在一邊垂手而立,說,那麼樹葉不燒了?毓如說,誰說不燒的?你們給我去燒,別理她好了。
女傭再去燒樹葉,頌蓮就沒有露面,只是人去灰盡的時候見頌蓮走出南廂房。她還穿著夏天的裙子,女傭說她怎麼不冷,外面的風這麼大。頌蓮站在一堆黑灰那裡,呆呆地看了會,然後她就去中院吃飯了。頌蓮的裙襬在冷風中飄來飄去,就像一隻白色蝴蝶。
頌蓮坐在飯桌上,看他們吃。頌蓮始終不動筷子。她的臉色冷靜而沉鬱,抱緊雙臂,一副不可侵犯的樣子。那天恰逢陳佐千外出,也是府中鬧事的時機。飛浦說,咦,你怎麼不吃?頌蓮說,我已經飽了。飛浦說,你吃過了?頌蓮鼻孔裡哼了一聲,我聞焦糊味已經聞飽了。飛浦摸不著頭腦,朝他母親看。毓如的臉就變了,她對飛浦說,你吃你的飯,管那麼多呢。然後她放高嗓門,注視著頌蓮,四太太,我倒是聽你說說,你說那麼多樹葉堆在地上怎麼弄?頌蓮說,我不知道,我有什麼資格料理家事?毓如說,年年秋天要燒樹葉,從來沒什麼彆扭,怎麼你就比別人嬌貴?那點菸味就受不了。頌蓮說,樹葉自己會爛掉的,用得著去燒嗎?樹葉又不是人。毓如說,你這是什麼意思,莫名其妙的。頌蓮說,我沒什麼意思,我還有一點不明白的,為什麼要把樹葉掃到後院來燒,誰喜歡聞那煙味就在誰那兒燒好了。毓如便聽不下去了,她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你也不拿個鏡子照照,你頌蓮在陳家算什麼東西?好像誰虧待了你似的。頌蓮站起來。目光矜持地停留在毓如蠟黃有點浮腫的臉上。說對了,我算個什麼東西?頌蓮輕輕地像在自言自語,她微笑著轉過身離開,再回頭時已經淚光盈盈,她說,天知道你們又算個什麼東西?
整整一個下午,頌蓮把自己關在室內,連雁兒端茶時也不給開門。頌蓮獨坐窗前,看見梳妝檯上的那瓶大麗菊已枯萎得發黑,她把那束菊花拿出來想扔掉,但她不知道往哪裡扔,窗戶緊閉著不再打開。頌蓮抱著花在房間裡踱著,她想來想去結果打開衣櫥,把花放了進去。外面秋風又起,是很冷的風,把黑暗一點點往花園裡吹。她聽見有人敲門。她以為是雁兒又端茶來,就敲了一下門背,煩死了,我不要喝茶。外面的人說,是我,我是飛浦。
頌蓮想不到飛浦會來。她把門打開,倚門而立。你來幹什麼?飛浦的頭髮讓風吹得很凌亂,他抿著頭髮,有點侷促地笑了笑說,他們說你病了,來看看你。頌蓮噓了一聲,誰生病啊,要死就死了,生病多磨人。飛浦徑直坐到沙發上去,他環顧著房間,突然說,我以為你房間裡有好多書。頌蓮攤開雙手,一本也沒有,書現在對我沒用了。頌蓮仍然站著,她說,你也是來教訓我的嗎?飛浦搖著頭,說,怎麼會?我見這些事頭疼。頌蓮說,那麼你是來打圓場的?我看不需要,我這樣的人讓誰罵一頓也是應該的。飛浦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母親其實也沒什麼壞心,她天性就是固執呆板,你別跟她鬥氣,不值得。頌蓮在房間裡來回走著,走著突然笑起來,其實我也沒想跟大太太鬥氣,真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你覺得我可笑嗎?飛浦又搖頭,他咳嗽了一聲,慢吞吞他說,人都一樣,不知道自己的喜怒哀樂是怎麼回事。
他們的談話很自然地引到那枝蕭上去。我原來也有一枝蕭,頌蓮說,可惜,可惜弄丟了。那麼你也會吹蕭啦?飛浦高興地問。頌蓮說,我不會,還沒來得及學就丟了。飛浦說,我介紹個朋友教你怎樣?我就是跟他學的。頌蓮笑著,不置可否的樣子。這時候雁兒端著兩碗紅棗銀耳羹進來,先送到飛浦手上。頌蓮在一邊說,你看這丫頭對你多忠心,不用關照自己就做好點心了。雁兒的臉羞得通紅,把另外一碗往桌上一放就逃出去了。頌蓮說,雁兒別走呀,大少爺有話跟你說。說著頌蓮捂著嘴葉味一笑。飛浦也笑,他用銀勺攪著碗裡的點心,說,你對她也大厲害了。頌蓮說,你以為她是盞省油燈?這丫頭心賤,我這兒來了人,她哪回不在門外偷聽?也不知道她害的什麼糊塗心思。飛浦察覺到頌蓮的不快,趕緊換了話題,他說,我從小就好吃甜食,橡這紅棗銀耳羹什麼的,真是不好意思,朋友們都說,女人才喜歡吃甜食。頌蓮的神色卻依舊是黯然,她開始摩掌自己的指甲玩,那指甲留得細長,塗了鳳仙花汁,看上去像一些粉紅的鱗片。喂,你在聽我講嗎?飛浦說。頌蓮說,聽著呢,你說女人喜歡吃甜食,男人喜歡吃鹹的。飛浦笑著搖搖頭,站起身告辭。臨走他對頌蓮說,你這人有意思,我猜不透你的心。頌蓮說,你也一樣,我也猜不透你的心。
十二月初七陳府門口掛起了燈籠,這天陳佐千過五十大壽。從早晨起前來祝壽的親朋好友在陳家花園穿梭不息。陳佐千穿著飛浦贈送的一套黑色禮服在客廳裡接待客人,毓如、卓雲、梅珊、頌蓮和孩子們則簇擁著陳佐千,與來去賓客寒暄。正熱鬧的時候,猛聽見一聲脆響,人們都朝一個地方看,看見一隻半人高的花瓶已經碎伏在地。
原來是飛瀾和憶容在那兒追鬧,把花瓶從長几上碰翻了。兩個孩子站在那兒面面相覷,知道闖了禍。飛瀾先從駭怕中驚醒,指著憶容說,是她撞翻的,不關我的事。憶容也連忙把手指到飛瀾鼻子上,你追我,是你撞翻的。這時候陳佐千的臉已經幡然變色,但礙於賓客在場的緣故,沒有發作。毓如走過來,輕聲地然而又是濁重地嘀咕著,孽種,孽種。她把飛瀾和憶容拽到外面,一人摑了一巴掌,晦氣,晦氣。毓如又推了飛瀾一把,給我滾遠點。飛瀾便滾到地上哭叫起來,飛瀾的嗓門又尖又亮,傳到客廳裡。梅珊先就奔了出來,她把飛瀾抱住,睃了毓如一眼,說,打得好,打得好,反正早就看不順眼,能打一下是一下!毓如說,你這算什麼話?孩子闖了禍,你不教訓一句倒還護著他?梅珊把飛瀾往毓如面前推,說,那好,就交給你教訓吧,你打呀,往死裡打,打死了你心裡會舒但一些。這時卓雲和頌蓮也跑了出來。卓雲拉過憶容,在她頭上拍了一下,我的小祖奶奶,你怎麼盡給我添亂呢?你說,到底誰打的花瓶?憶容哭起來,不是我,我說了不是我,是飛瀾撞翻了桌子,卓雲說,不準哭,既然不是你你哭什麼?老爺的喜日都給你們衝亂了。梅珊在一邊冷笑了一聲、說,三小姐小小年紀怎麼撒謊不打愣?我在一邊看得清清楚楚,是你的胳膊把花瓶帶翻的。四個女人一時無話可說,唯有飛瀾仍然一聲聲哭嚎著。頌蓮在一邊看了一會兒,說,犯不著這樣,不就是一隻花瓶嗎?碎了就碎了,能有什麼事?毓如白了頌蓮一眼,你說得輕巧,這是一隻瓶子的事嗎?老爺凡事喜歡圖吉利,碰上你們這些人沒心沒肝的,好端端的陳家遲早要敗在你們手裡。頌蓮說,嗆,怎麼又是我的錯了?算我胡說好了,其實誰想管你們的事?頌蓮一扭身離開了是非之地,她往後花園去,路上碰到飛浦和他的一班朋友,飛浦問,你怎麼走了?頌蓮摸摸自己的額頭,說,我頭疼。我見了熱鬧場面頭就疼。
頌蓮真的頭疼起來,她想喝水,但水瓶全是空的、雁兒在客廳幫忙,趁勢就把這裡的事情撂下了。頌蓮罵了一聲小賤貨,自己開了爐門燒水。她進了陳家還是頭一次幹這種家務活,有點笨手拙腳的。在廚房裡站了一會兒,她又走到門廊上,看見後花園此時寂靜無比,人都熱鬧去了,留下一些孤寂一它們在枯枝殘葉上一點點滴落,浸人頌蓮的心。地又看見那架凋零的紫藤,在風中發出悽迷的絮語,而那口井仍然向她隱晦地呼喚著。頌蓮捂住胸口,她覺得她在虛無中聽見了某種啟迪的聲音。
頌蓮朝井邊走去,她的身體無比輕盈,好像在夢中行路一般,有一股植物腐爛的氣息瀰漫井臺四周,頌蓮從地上揀起一片紫藤葉子細看了看,把它扔進井裡。她看見葉子像一片飾物浮在幽籃的死水之上,把她的浮影遮蓋了一塊,她竟然看不見自己的眼睛。頌蓮繞著井臺轉了一圈,始終找不到一個角度看見自己,她覺得這很奇怪,一片紫藤葉子,她想,怎麼會?正午的陽光在枯井中慢漫地跳躍,幻變成一點點白光,頌蓮突然被一個可怕的想象攫住,一隻手,有一隻手托住紫藤葉遮蓋了她的眼睛,這樣想著她似乎就真切地看見一隻蒼白的溼漉漉的手,它從深不可測的井底升起來,遮蓋她的眼睛。頌蓮驚恐地喊出了聲音,手,手。她想返身逃走,但整個身體好像被牢牢地吸附在井臺上,欲罷不能,頌蓮覺得她像一株被風折斷的花,無力地俯下身子,凝視井中。在又一陣的暈眩中她看見井水倏然翻騰喧響,一個模糊的聲音自遙遠的地方切入耳膜:頌蓮,你下來。頌蓮,你下來。
卓雲來找頌蓮的時候,頌蓮一個人坐在門廊上,手裡抱著梅珊養的波斯貓。卓雲說,你怎麼在這兒?開午宴了。頌蓮說、我頭暈得厲害,不想去。卓雲說。那怎麼行?有病也得去呀,場面上的事情,老爺再三吩咐你回去。頌蓮說,我真的不想去,難受得快死了,你們就讓我清靜一會吧。卓雲笑了笑,說,是不是跟毓如生氣呀?沒有,我沒精神跟誰生氣,頌蓮露出了不耐煩的神情,她把懷裡的貓往地上一扔,說,我想睡一會兒,卓雲仍然賠著笑臉,那你就去睡吧,我回去告訴老爺就是了。
這一天頌蓮昏昏沉沉地睡著、睡著也看見那口井,井中那片紫槐葉,她渾身沁出一身冷汗。誰知道那口井是什麼?那片紫槐葉是什麼?她頌蓮又是什麼?後來她懶懶地起來,對著鏡子梳洗了一番。她看見自己的面容就像那片枯葉一樣惟悴毫無生氣。她對鏡子裡的女人很陌生。她不喜歡那樣的女人。頌蓮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這時候她想起了陳佐千和生日這些概念,心裡對自己的行為不免後悔起來。她自責地想我怎麼一味地耍起小性子來了,她深知這對她的生活是有害無益的,於是她連忙打開了衣櫥門,從裡取出一條水灰色的羊毛圍巾,這是她早就為陳佐千的生日準備的禮物。
晚宴上全部是陳家自己人了。頌蓮進飯廳的時候看見他們都已落坐。他們不等我就開桌了。頌蓮這樣想著走到自己的座位前,飛浦在對面招呼說,你好了?頌蓮點點頭,她偷窺陳佐千的臉色,陳佐千臉色鐵板陰沉,頌蓮的心就莫名地跳了一下,她拿著那條羊毛圍巾送到他面前,老爺,這是我的微薄之禮。陳佐千嗯了一聲,手往邊上的圓桌一指,放那邊吧。頌蓮抓著圍巾走過去,看見桌上堆滿了家人送的壽禮。一隻金戒指,一件狐皮大衣,一隻瑞士手錶,都用紅緞帶扎著。頌蓮的心又一次格噔了一下,她覺得臉上一陣燥熱。重新落座,她聽見毓如在一邊說,既是壽禮,怎麼也不知道扎條紅緞帶?頌蓮裝作沒聽見,她覺得毓如的挑剔實在可惡,但是整整一天她確實神思恍惚,心不在焉。她知道自己已經惹惱了陳佐千,這是她唯一不想幹的事情。頌蓮竭力想著補救的辦法,她應該讓他們看到她在老爺頁前的特殊地位,她不能做出卑賤的樣子,於是頌蓮突然對著陳佐千莞爾一笑,她說,老爺,今天是你的吉辰良日,我積蓄不多,送不出金戒指皮大衣,我再補送老爺一份禮吧。說著頌蓮站起身走到陳佐千跟前,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臉上親了一下,又親了一下。桌上的人都呆住了,望著陳佐千。陳佐千的臉漲得通紅,他似乎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什麼,終於把頌蓮一把推開,厲聲道,眾人面前你放尊重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