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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

    天已寒秋,女人們都紛紛換上了秋衣,樹葉也紛紛在清晨和深夜飄落在地,枯黃的一片覆蓋了花園、幾個女傭蹲在一起燒樹葉,一股焦煙味瀰漫開來,頌蓮的窗口砰地打開,女傭們看見頌蓮的臉因憎怒而漲得緋紅。她抓着一把木梳在窗台上敲着,誰讓你們燒樹葉的?好好的樹葉燒得那麼難聞。女傭們便收起了條帚籮筐,一個膽大的女傭説,這麼多的樹葉,不燒怎麼弄?頌蓮就把木梳從窗裏砸到她的身上,頌蓮喊,不準燒就是不準燒!然後她砰地關上了窗子。

    四太太的脾氣越來越大了。女傭們這麼告訴毓如。她不讓我們燒樹葉,她的脾氣怎麼越來越大了?毓如把女傭喝斥了一通,不準嚼舌頭,輪不到你們來搬弄是非。毓如心裏卻很氣。以往花園裏的樹葉每年都要燒幾次的,難道來了個頌蓮就要破這個規矩不成?女傭在一邊垂手而立,説,那麼樹葉不燒了?毓如説,誰説不燒的?你們給我去燒,別理她好了。

    女傭再去燒樹葉,頌蓮就沒有露面,只是人去灰盡的時候見頌蓮走出南廂房。她還穿着夏天的裙子,女傭説她怎麼不冷,外面的風這麼大。頌蓮站在一堆黑灰那裏,呆呆地看了會,然後她就去中院吃飯了。頌蓮的裙襬在冷風中飄來飄去,就像一隻白色蝴蝶。

    頌蓮坐在飯桌上,看他們吃。頌蓮始終不動筷子。她的臉色冷靜而沉鬱,抱緊雙臂,一副不可侵犯的樣子。那天恰逢陳佐千外出,也是府中鬧事的時機。飛浦説,咦,你怎麼不吃?頌蓮説,我已經飽了。飛浦説,你吃過了?頌蓮鼻孔裏哼了一聲,我聞焦糊味已經聞飽了。飛浦摸不着頭腦,朝他母親看。毓如的臉就變了,她對飛浦説,你吃你的飯,管那麼多呢。然後她放高嗓門,注視着頌蓮,四太太,我倒是聽你説説,你説那麼多樹葉堆在地上怎麼弄?頌蓮説,我不知道,我有什麼資格料理家事?毓如説,年年秋天要燒樹葉,從來沒什麼彆扭,怎麼你就比別人嬌貴?那點煙味就受不了。頌蓮説,樹葉自己會爛掉的,用得着去燒嗎?樹葉又不是人。毓如説,你這是什麼意思,莫名其妙的。頌蓮説,我沒什麼意思,我還有一點不明白的,為什麼要把樹葉掃到後院來燒,誰喜歡聞那煙味就在誰那兒燒好了。毓如便聽不下去了,她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你也不拿個鏡子照照,你頌蓮在陳家算什麼東西?好像誰虧待了你似的。頌蓮站起來。目光矜持地停留在毓如蠟黃有點浮腫的臉上。説對了,我算個什麼東西?頌蓮輕輕地像在自言自語,她微笑着轉過身離開,再回頭時已經淚光盈盈,她説,天知道你們又算個什麼東西?

    整整一個下午,頌蓮把自己關在室內,連雁兒端茶時也不給開門。頌蓮獨坐窗前,看見梳妝枱上的那瓶大麗菊已枯萎得發黑,她把那束菊花拿出來想扔掉,但她不知道往哪裏扔,窗户緊閉着不再打開。頌蓮抱着花在房間裏踱着,她想來想去結果打開衣櫥,把花放了進去。外面秋風又起,是很冷的風,把黑暗一點點往花園裏吹。她聽見有人敲門。她以為是雁兒又端茶來,就敲了一下門背,煩死了,我不要喝茶。外面的人説,是我,我是飛浦。

    頌蓮想不到飛浦會來。她把門打開,倚門而立。你來幹什麼?飛浦的頭髮讓風吹得很凌亂,他抿着頭髮,有點侷促地笑了笑説,他們説你病了,來看看你。頌蓮噓了一聲,誰生病啊,要死就死了,生病多磨人。飛浦徑直坐到沙發上去,他環顧着房間,突然説,我以為你房間裏有好多書。頌蓮攤開雙手,一本也沒有,書現在對我沒用了。頌蓮仍然站着,她説,你也是來教訓我的嗎?飛浦搖着頭,説,怎麼會?我見這些事頭疼。頌蓮説,那麼你是來打圓場的?我看不需要,我這樣的人讓誰罵一頓也是應該的。飛浦沉默了一會兒説,我母親其實也沒什麼壞心,她天性就是固執呆板,你別跟她鬥氣,不值得。頌蓮在房間裏來回走着,走着突然笑起來,其實我也沒想跟大太太鬥氣,真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你覺得我可笑嗎?飛浦又搖頭,他咳嗽了一聲,慢吞吞他説,人都一樣,不知道自己的喜怒哀樂是怎麼回事。

    他們的談話很自然地引到那枝蕭上去。我原來也有一枝蕭,頌蓮説,可惜,可惜弄丟了。那麼你也會吹蕭啦?飛浦高興地問。頌蓮説,我不會,還沒來得及學就丟了。飛浦説,我介紹個朋友教你怎樣?我就是跟他學的。頌蓮笑着,不置可否的樣子。這時候雁兒端着兩碗紅棗銀耳羹進來,先送到飛浦手上。頌蓮在一邊説,你看這丫頭對你多忠心,不用關照自己就做好點心了。雁兒的臉羞得通紅,把另外一碗往桌上一放就逃出去了。頌蓮説,雁兒別走呀,大少爺有話跟你説。説着頌蓮捂着嘴葉味一笑。飛浦也笑,他用銀勺攪着碗裏的點心,説,你對她也大厲害了。頌蓮説,你以為她是盞省油燈?這丫頭心賤,我這兒來了人,她哪回不在門外偷聽?也不知道她害的什麼糊塗心思。飛浦察覺到頌蓮的不快,趕緊換了話題,他説,我從小就好吃甜食,橡這紅棗銀耳羹什麼的,真是不好意思,朋友們都説,女人才喜歡吃甜食。頌蓮的神色卻依舊是黯然,她開始摩掌自己的指甲玩,那指甲留得細長,塗了鳳仙花汁,看上去像一些粉紅的鱗片。喂,你在聽我講嗎?飛浦説。頌蓮説,聽着呢,你説女人喜歡吃甜食,男人喜歡吃鹹的。飛浦笑着搖搖頭,站起身告辭。臨走他對頌蓮説,你這人有意思,我猜不透你的心。頌蓮説,你也一樣,我也猜不透你的心。

    十二月初七陳府門口掛起了燈籠,這天陳佐千過五十大壽。從早晨起前來祝壽的親朋好友在陳家花園穿梭不息。陳佐千穿着飛浦贈送的一套黑色禮服在客廳裏接待客人,毓如、卓雲、梅珊、頌蓮和孩子們則簇擁着陳佐千,與來去賓客寒暄。正熱鬧的時候,猛聽見一聲脆響,人們都朝一個地方看,看見一隻半人高的花瓶已經碎伏在地。

    原來是飛瀾和憶容在那兒追鬧,把花瓶從長几上碰翻了。兩個孩子站在那兒面面相覷,知道闖了禍。飛瀾先從駭怕中驚醒,指着憶容説,是她撞翻的,不關我的事。憶容也連忙把手指到飛瀾鼻子上,你追我,是你撞翻的。這時候陳佐千的臉已經幡然變色,但礙於賓客在場的緣故,沒有發作。毓如走過來,輕聲地然而又是濁重地嘀咕着,孽種,孽種。她把飛瀾和憶容拽到外面,一人摑了一巴掌,晦氣,晦氣。毓如又推了飛瀾一把,給我滾遠點。飛瀾便滾到地上哭叫起來,飛瀾的嗓門又尖又亮,傳到客廳裏。梅珊先就奔了出來,她把飛瀾抱住,睃了毓如一眼,説,打得好,打得好,反正早就看不順眼,能打一下是一下!毓如説,你這算什麼話?孩子闖了禍,你不教訓一句倒還護着他?梅珊把飛瀾往毓如面前推,説,那好,就交給你教訓吧,你打呀,往死裏打,打死了你心裏會舒但一些。這時卓雲和頌蓮也跑了出來。卓雲拉過憶容,在她頭上拍了一下,我的小祖奶奶,你怎麼盡給我添亂呢?你説,到底誰打的花瓶?憶容哭起來,不是我,我説了不是我,是飛瀾撞翻了桌子,卓雲説,不準哭,既然不是你你哭什麼?老爺的喜日都給你們衝亂了。梅珊在一邊冷笑了一聲、説,三小姐小小年紀怎麼撒謊不打愣?我在一邊看得清清楚楚,是你的胳膊把花瓶帶翻的。四個女人一時無話可説,唯有飛瀾仍然一聲聲哭嚎着。頌蓮在一邊看了一會兒,説,犯不着這樣,不就是一隻花瓶嗎?碎了就碎了,能有什麼事?毓如白了頌蓮一眼,你説得輕巧,這是一隻瓶子的事嗎?老爺凡事喜歡圖吉利,碰上你們這些人沒心沒肝的,好端端的陳家遲早要敗在你們手裏。頌蓮説,嗆,怎麼又是我的錯了?算我胡説好了,其實誰想管你們的事?頌蓮一扭身離開了是非之地,她往後花園去,路上碰到飛浦和他的一班朋友,飛浦問,你怎麼走了?頌蓮摸摸自己的額頭,説,我頭疼。我見了熱鬧場面頭就疼。

    頌蓮真的頭疼起來,她想喝水,但水瓶全是空的、雁兒在客廳幫忙,趁勢就把這裏的事情撂下了。頌蓮罵了一聲小賤貨,自己開了爐門燒水。她進了陳家還是頭一次幹這種家務活,有點笨手拙腳的。在廚房裏站了一會兒,她又走到門廊上,看見後花園此時寂靜無比,人都熱鬧去了,留下一些孤寂一它們在枯枝殘葉上一點點滴落,浸人頌蓮的心。地又看見那架凋零的紫藤,在風中發出悽迷的絮語,而那口井仍然向她隱晦地呼喚着。頌蓮捂住胸口,她覺得她在虛無中聽見了某種啓迪的聲音。

    頌蓮朝井邊走去,她的身體無比輕盈,好像在夢中行路一般,有一股植物腐爛的氣息瀰漫井台四周,頌蓮從地上揀起一片紫藤葉子細看了看,把它扔進井裏。她看見葉子像一片飾物浮在幽籃的死水之上,把她的浮影遮蓋了一塊,她竟然看不見自己的眼睛。頌蓮繞着井台轉了一圈,始終找不到一個角度看見自己,她覺得這很奇怪,一片紫藤葉子,她想,怎麼會?正午的陽光在枯井中慢漫地跳躍,幻變成一點點白光,頌蓮突然被一個可怕的想象攫住,一隻手,有一隻手托住紫藤葉遮蓋了她的眼睛,這樣想着她似乎就真切地看見一隻蒼白的濕漉漉的手,它從深不可測的井底升起來,遮蓋她的眼睛。頌蓮驚恐地喊出了聲音,手,手。她想返身逃走,但整個身體好像被牢牢地吸附在井台上,欲罷不能,頌蓮覺得她像一株被風折斷的花,無力地俯下身子,凝視井中。在又一陣的暈眩中她看見井水倏然翻騰喧響,一個模糊的聲音自遙遠的地方切入耳膜:頌蓮,你下來。頌蓮,你下來。

    卓雲來找頌蓮的時候,頌蓮一個人坐在門廊上,手裏抱着梅珊養的波斯貓。卓雲説,你怎麼在這兒?開午宴了。頌蓮説、我頭暈得厲害,不想去。卓雲説。那怎麼行?有病也得去呀,場面上的事情,老爺再三吩咐你回去。頌蓮説,我真的不想去,難受得快死了,你們就讓我清靜一會吧。卓雲笑了笑,説,是不是跟毓如生氣呀?沒有,我沒精神跟誰生氣,頌蓮露出了不耐煩的神情,她把懷裏的貓往地上一扔,説,我想睡一會兒,卓雲仍然賠着笑臉,那你就去睡吧,我回去告訴老爺就是了。

    這一天頌蓮昏昏沉沉地睡着、睡着也看見那口井,井中那片紫槐葉,她渾身沁出一身冷汗。誰知道那口井是什麼?那片紫槐葉是什麼?她頌蓮又是什麼?後來她懶懶地起來,對着鏡子梳洗了一番。她看見自己的面容就像那片枯葉一樣惟悴毫無生氣。她對鏡子裏的女人很陌生。她不喜歡那樣的女人。頌蓮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這時候她想起了陳佐千和生日這些概念,心裏對自己的行為不免後悔起來。她自責地想我怎麼一味地耍起小性子來了,她深知這對她的生活是有害無益的,於是她連忙打開了衣櫥門,從裏取出一條水灰色的羊毛圍巾,這是她早就為陳佐千的生日準備的禮物。

    晚宴上全部是陳家自己人了。頌蓮進飯廳的時候看見他們都已落坐。他們不等我就開桌了。頌蓮這樣想着走到自己的座位前,飛浦在對面招呼説,你好了?頌蓮點點頭,她偷窺陳佐千的臉色,陳佐千臉色鐵板陰沉,頌蓮的心就莫名地跳了一下,她拿着那條羊毛圍巾送到他面前,老爺,這是我的微薄之禮。陳佐千嗯了一聲,手往邊上的圓桌一指,放那邊吧。頌蓮抓着圍巾走過去,看見桌上堆滿了家人送的壽禮。一隻金戒指,一件狐皮大衣,一隻瑞士手錶,都用紅緞帶扎着。頌蓮的心又一次格噔了一下,她覺得臉上一陣燥熱。重新落座,她聽見毓如在一邊説,既是壽禮,怎麼也不知道扎條紅緞帶?頌蓮裝作沒聽見,她覺得毓如的挑剔實在可惡,但是整整一天她確實神思恍惚,心不在焉。她知道自己已經惹惱了陳佐千,這是她唯一不想幹的事情。頌蓮竭力想着補救的辦法,她應該讓他們看到她在老爺頁前的特殊地位,她不能做出卑賤的樣子,於是頌蓮突然對着陳佐千莞爾一笑,她説,老爺,今天是你的吉辰良日,我積蓄不多,送不出金戒指皮大衣,我再補送老爺一份禮吧。説着頌蓮站起身走到陳佐千跟前,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臉上親了一下,又親了一下。桌上的人都呆住了,望着陳佐千。陳佐千的臉漲得通紅,他似乎想説什麼,又説不出什麼,終於把頌蓮一把推開,厲聲道,眾人面前你放尊重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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