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玉松的首級到了柳鎮口曹家商議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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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去個人看看,最後議定主子不去,找個奴才去。找到炳爺,炳爺說歲數大了,看不得死人更看不得身首異處的人了。大少爺找到了我,說你去吧,看兩眼就行,什麼也別做什麼也別說。這差事我肯應下來,憑的是鄭玉松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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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笑。他說他腦袋萬一讓人割下來掛著,求我去跟他的頭說說話,看他能不能聽見。我是早就惦記著要去看看他的,在蒼河_1二見他最後一面,忘不一r他亮晶晶望過來的眼睛。我越來越以為那一刻他一定認出了我,不肯做出認識的樣子,自有他做人處事的一番道理。他的腦袋可以給人割下來,可以在太陽底下發臭,可他是個了不起的人。
臨行前,二少爺塞給我一些銀子,讓我去柳鎮的壽衣鋪子買點兒紙,找個沒人的地方燒燒。我想問問少奶奶有什麼吩咐,她可能有話讓我捎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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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的魂靈。二少爺不讓我去上房,他說不要再讓她難過了。
二少爺自己也很難過,一副眼巴巴的樣子。
他說:看到什麼都記住,回來告訴我!
還說:聽到什麼也記住!
又說:算計我的人也能算計你,當心。
柳鎮碼頭還是老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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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多,人多。吊腦袋的旗杆也是是樣子,腦袋掛在上邊,守腦袋的兵坐在下邊。不同的是,這匡的腦袋不是一嘟咯是一顆,不是露天是裝在一個鳥籠一樣的個籠子裡。籠子縫兒很大,一條辮子垂下來,像死蛇。鄭玉松炸了,黑了,可是沒有爛。他很平和,眯著眼,嘴角下沉,腦紹沒放平,好像偏著腦袋聽別人講話,聽不清,耳朵也聳起來了我想哭。
我坐在老福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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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館裡喝碧螺,隔著窗戶跟鄭玉松說話o什麼別的東西也看不見,什麼別的聲音也聽不見。我看見的另那個鑽進轎子噢一下飛出去的漢子,聽見的是我和他沒完沒1的說話聲。
我說:鄭大哥,我看你來了,你聽見了嗎?
他說:我聽見了,真不錯。、我說:你好像很不舒服?
他說:我疼。
我想哭。
他說:我妹妹好麼?
我說:她懷上孩子了。
他說:我妹夫好麼?
我說:他要當爸爸了。
他說:耳朵,你好麼?
我說:好著呢工我睡了女人了。
我要哭了】我說:大哥你怎麼落到了這一步?
他說:朋友把我賣了。
我說:他是誰呀?
他說:不知道。
我說:大哥你好慘理他說:耳朵,你的心意我領了。
我真的要哭了。
他說:耳朵,你是男人f我說:大哥,男人一輩子做什麼好呀?
他說:幹掉那些該死的人)
我說:還有呢?
他說:還有,就是跟喜歡的娘們兒睡覺了。
我說:大哥你來世闖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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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領上我萬他說:身子丟了,我沒有來世了。
我說:你把我身子拿去吧】他說:耳朵,你再說你就沒出息了。
我溼了眼睛。鄭玉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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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歪著,一團模糊。他還在聽,使勁兒聽,可是他什麼也聽不到。那條枯了的辮子在風裡擺來擺去,像竹籠子長出來的尾巴。
老福居說:耳朵,想什麼呢?
我說:想白馬的厭呢l他說:升了管事,嘴不是嘴了}i我說:不是嘴是屁眼兒!
老福居啤了一口離開了。
我在桌子底下點了一把紙錢。
鄭玉松靜靜地看著我。
我的眼淚嘩嘩地濺下來了。
人怎麼活都白活!!
死,等你呢。
鄭玉松死廠不久。少奶奶的父親也死了。在左角院開著紫花兒的藤蘿架底下曬太陽,她罩了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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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的鬆鬆垮垮的孝袍,身上的綠顏色不見了。家丁們聽從了大少爺的吩咐,死守著左角院的門洞,不讓外人進來,也不讓二少爺出去。二少爺起初常在院一子裡走,興致好的時候也在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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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的腰上坐坐,後來就躲在偏房裡不出來了。他偶爾去禪房陪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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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父親那邊很少去。
老爺每時每刻有自己要關心的事情,不大理會家裡的別人會怎麼樣;我在正院曾經親耳聽見他跟大少爺嚷叫:你拿上錢找藍巾會去,他們有完沒完?!你告訴鄭家人,光漢真把他大舅子賣廠,隨他們怎麼收拾他,他活該l你問問他們,光漢的腦袋值幾個錢?我們贖他的命還不行嗎?i大少爺說;這事有我呢,您別費心。
老爺說:你告訴光漢,有多大出息辦多大的事情。知道白己不如人,趁一早把腦袋縮起來】家裡也不指望他,少給惹事比什麼都強。
大少爺說:您放心,下丫一次獄他明白多了。
老爺說:等砍了頭再明白就晚了。想留洋給他辦留洋,想辦場子給他辦場子,他還想玩兒什麼?本指望娶一房好媳婦拴住他,你看讓他給攪的!曹家不完是不完,要完十有八九得完在他手上f我也管不了那麼多了,這家早晚是你們的,你們掂掀著來吧!
他說:耳朵!
我說;哎I他說:給我挖一根蛆蜘來!
我說:白的紅的?
他說:紅的,帶藍環兒的。
老爺確實有他不得不上心的事情。曹府里人人都有各自不得不上心的事情。太太晝夜參禪,準備在四月八浴佛之後再一次禁食,講辟穀的師傅已經給她訓講多次了。大少爺的肉身在妻妾之間周旋,用餘一F來的精神頭兒料理全府的家政和財政。少奶奶鄭玉楠中了魔法一樣盯著自己的肚子,好像存心要隔著一層肚皮看出點兒名堂來。洋人每天晚上泡在水缸裡愣神兒,睡覺前跪在床頭嘟嘟嚷嚷地跟上帝說話。我在耳房都能聽到他的聲音,那聲音和禪房裡唸經的聲音沒兩樣兒,聽著讓人心煩,我也有上心的事。自從偷了五鈴兒,我踏房頂的心就淡了。角院裡重要的事情那麼多,都擋不住我去回想書倉的情景,發現她身上留著許多不明白,我想弄清楚。我約她去老地方,躺在《論語》和春宮圖上快活,她老是在緊要關頭給我一棒子l她說:別讓我懷上衛這是她最上心的事情了。
她心裡只有肚子。
沒有我。
我在最快活的時候用指甲蓋掐她l她用牙咬我I事情弄著弄著沒有意思了。
我說:你像老荒兒家養的那條小母狗!
她說:你是份豬!
她以為我跟她開玩笑呢。
我真想給她一個大嘴巴葺我忍住了。
我和五鈴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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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迷心竅那些日子,二少爺在偏房裡搞他往壓搞慣了的名堂口他的窗臺上擺著一溜兒瓶瓶罐罐,裝滿了配夕柴藥頭兒的各種原料,那是他強迫我從古糧倉拿來的.我察是了大少爺,大少爺沒有反對,只是說,不讓他擺弄他也得找另,的事幹,順著來吧口千萬別失火。找個缸放他窗根底下,裝濃水。你得留心他的動靜二夜裡,會有鮮紅的亮光從他的窗上射出來,能把人一卜於驚醒。夜氣中是嗆人的硫磺味兒和磷味兒,有時候還能聞到杜香味和蠟味兒。還有綠光,藍光,紫光,二少爺勤勞地一遍返造它們,顯得比往昔還要頑固】他活得不順心,他是寂寞了。尹不知道他做這些事的時候,還會不會找一根帶子把自己吊起來.
那些好看的光在深更半夜久久不散,不管二少爺在偏房的窗戶裡做什麼,是吊自己,還是抽自己,都讓人想到那些在鎮街裡跑來跑去的孩子。我喜歡二少爺弄出來的光亮。漆黑的院子築榆鎮的天空一閃一閃地亮出好幾種頗色,讓人心裡湧出一股識不出來的滋味兒。我能看到各種各樣的東西。甚至能看見鄭玉松沒有擱平的人頭。還能看見在落日裡撞在一塊兒的大路和少奶奶。二乞少爺肯定也能看到。在藥面一次次被點燃的時候,戮躺在小耳房裡,覺得二少爺把自己勒了又勒,可傷心的眼淚還是止不住一個勁兒往下流呢l二少爺剛回來的時候在上房的堂間吃飯,後來搬到自己的偏房去吃了。他缺了好幾顆下牙,跟別人吃不到一起去。他躲回自己的住處就不怕吃飯時做出怪樣子,食物常常從牙的豁口掉出來,往裡撮粥很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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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在喉嚨弄出很大的響動。他吃飯像做賊一樣,連最親近的人他也不讓看到,不過這也可能是他避開旁人的一個藉口罷了。
在有太陽的-}r二少爺有時候也陪著少奶奶在藤蘿架底下站站,在廊亭裡坐坐,不過倆人之間話不多。按五鈴兒的該法,不像夫妻倒像客人,像不熟的遠親了。少奶奶一身孝衣右水塘邊站著,二少爺站在離J-rf}五、六尺的地方,倆人都看著水。
這是怎麼一副樣子呢?
少奶奶說:你腿上的燒疤好了沒有?
二少爺說:好了,不疼了。
少奶奶說;讓炳爺給你找個鑲牙師傅吧。
二少爺說:不著急。
水裡有什麼?什麼也沒有。
二少爺說:在水邊別站長了,回去吧。
少奶奶說:我過一會兒回去。
二少爺說:我先回去了?
、少奶奶說:回去吧。,,.sA. 3 ;tia , a二少爺回偏房了,剩少奶奶一個人樹一樣直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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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在那兒。
都有很多話,都說不出來,都心照不宣,又都不摸底細、好像捅透一層窗戶紙就能把天捅塌了把地捅陷了藝我們做奴才的看了別提有多難受。我們看不出他們想怎麼辦,想幹什麼。少奶奶的肚子只管一天天大起來,讓我們看著曹家的大多數人在那裡白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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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興!
炳爺找人給二少爺鑲了一截兒銀牙。他很少笑r3可是一張嘴滿日生輝,閃閃發亮,不笑也像笑,比笑更能打動人心。吃飯不成問題了,不過二少爺成了醜陋的人,成了很可憐的人。人們跟他說話時,都不看他的嘴,怕他難為情。實際上他並不在乎,他腦子裡全是別的事!
他的心不在榆鎮。
他的心插上翅膀遠走高飛了。
人們小看了他。
那是大路打算離開榆鎮的前幾天。早晨,我在門洞裡掃地,大路在水塘邊刷牙,水塘另一邊有五鈴兒攙著少奶奶散步,炳奶拎著食盒去灶廳打飯去了。
鎮街那邊突然響了一槍。
緊接著又是一槍。
兩個回聲在盆地裡合成一個,悠悠的,很長時間都沒有完。
本能地等著再出點兒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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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八方倒傾刻安靜下來,好像給槍聲嚇住了。
忘記是誰先想明白的。第一個向外跑的是我,不過我跑之前聽到少奶奶啊了一聲,她搖搖晃晃差點兒摔倒。大路緊跟著我向外跑,家丁也跟著跑,小夾道里響起轟轟隆隆的腳步聲。我們衝出門樓,一眼看見二少爺躺在鎮街的石板道上。他在動,想爬起來。地上有很多血,一時鬧不清打在哪裡。他很清醒,一點兒害怕的意思也沒有,見我向他俯身還朝我笑了笑。
他說:總算打著了裡這一下都踏實了。
我說:誰讓您跑出來的?生他說:我呆煩了,成全了他們算了。
我說:他們在哪兒?】沒有人理我。
青石板上的血有八仙桌面那麼大。他半個身子水洗了一樣,泡著血。他朝天上的一個地方笑著,大路連聲叫他曹曹曹他也、不答應,我覺著他馬上就要死了。
我說:打槍的在哪兒了有人朝鎮子後面的瓊嶺指了指。我的腦袋轟一下熱了。我鬆開二少爺,順著鎮街往瓊嶺的林子裡走,像個瘋子一樣大喊大叫。
我說:畜生!你們瞎了眼啦!有種的你們打我吧,我也在乍巢呆過:巡防營沒殺他,你們殺他!有本事逮個巡防營的問問,問問曹光漢是什麼種?丁跟他比比你們都是娘們兒,你們跑什麼呀?!鄭玉松是我大哥,大哥給我遞話兒了,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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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手誰遭報應!天打五雷轟,我咒你們瞎了眼的】我就站這兒,有能耐給我一顆子彈,你不樓槍你就是雜種操的,我們府上的狗都強過你f風在林子裡滾來滾去。
我覺著二少爺活不成了。
鑲了銀牙的可憐的二少爺活不成了。
當了王八的二少爺活不成了。
我不相信他是叛徒。一定有人搞錯了。他們殺他像殺一隻剛剛爬出洞來的老鼠,真讓人為他難過,一也讓人替他鬆了口氣、他的血凝在鎮街上,像一大抱鮮花攤在那裡,開始是紅的,慢慢變紫,最後是老大一塊黑了。
結果,子彈只在他臂上鑽了一個洞。槍手不是花了眼,就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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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關頭饒了他。他第五天就能吊著胳膊走來走去,興沖沖的像換廠一個人。
大少爺說:撿了一條命,以後該好好活了。
他說:別把我當個活人,我死著呢。
大少爺說:在家等著當父親吧。
他說:我等著。死不了就等著。
他鑽回了他的偏房。不斷有彩色光芒在深更半夜射出來,我在夜色中聞到了不祥的氣味兒。那是硝、炭和硫磺的味道。這是用腦子不是用鼻子聞出來的。我想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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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角谷的炸彈。偏房內有時有動靜,有時沒動靜,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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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肯把二少爺當成躺在榆鎮石板道上的屍首了!
曹光漢是個了不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