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是浴佛节,禅房里能挪动的物件都给搬到正院去,占满了三面环廊。除了金、银、铜、铁佛,还有木佛和石佛,佣人们端着盐水盆,老爷和太太用新鲜的松树枝沾了盐水往佛上洒,主子里的晚辈也跟着洒,最后洒的是客人和奴才里管事以上的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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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那些佛是谁,轮到我洒的时候,佛们已经披了一层盐霜。
二少爷不像别人那样洒了水行礼,他吊着左胳膊,很随便地用松枝拍打佛像,像抽它们的嘴巴。少奶奶跟在他后头,在观世音跟前多站了一会儿,松树枝子上上下下都扫遍了。她行了大礼。二少爷在前边回头看看她,在她跟上来的时候,他更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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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地抽佛像的耳光,把一个木佛打得摇晃起来.大路挨着我,我们夹在人群里慢慢往前走。他指着观世音问我:她是谁?
我说:不知道。
大路很仔细地扫遍了这个佛。他还把水淋到观世音的背上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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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座上,盐水把他的皮鞋都溅湿了。洒完了盐水洒清水,人和人在环廊里联成了一个圆圈,没完没了地转起来。浴佛之后,人们在餐堂里吃了很好的一顿饭,菜比大节还要多,包含着为太太送行的意思。太太吃罢r这顿饭就开始禁食,完成七七四十九天的辟谷。席上,太太当着一屋的人问二少爷:你的伤好些了吗?
二少爷说:好多了,本来就没什么。
太太说:千万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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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生祸事了。这家里我对谁都放心,就是对你不放心。我在禅房每天给你念金刚经,保佑你和玉楠,保佑你们的孩子。你要珍重,光汉。
二少爷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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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走过去,跪一下一条腿,把头往前一送,就让母亲紧紧地揽在怀里了。除了老爷,大家都放下筷子,等他们。
老爷啃完了一只鸡腿儿,母子俩才散开。二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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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的疤红红的,眼神儿像做着梦一样。太太转向少奶奶说:玉楠,光汉从来不让我省心,你要替我疼他!你自己也要珍重。炳奶替我照看你,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等我辟谷回来,就等着你们给曹府添丁了。
少奶奶接话说:您的话我记下了。
老爷说:吃饭吧。吃,都吃】老爷给太太夹了一只鸭掌口太太给老爷夹了一根蘑菇。
席上的人都低着头悄悄吃起来。太太回禅房的时候,大家都站起来送她,庄重得跟落葬差不多。完后大家沿着环廊散开,各回各的住处,也跟落葬差不多。我进了左角院,看着少奶奶、二少爷和大路在各自的房门口消失,觉得整个院子像一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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坟,我的小耳房也是闷人的棺材了。夜里睡不着,我溜进院子看水塘那边的灯光。上房和偏房都亮着,偏房里一刻不停地传出古怪的声音,是木头碰着木头.不知道二少爷正做着什么。这种古怪的声音响了许多天了。我按捺不住,又一饮了房顶,我脱了鞋,赤脚掌.上的嫩肉踩到瓦缝的灰渣子,格得很疼。灼伤好得不利落,可是我不敢穿鞋,我怕顺着青苔滑下去。
偏房不向阳,天窗开得很大,列着两排共八块洋玻璃。玻璃上有雨水冲刷的道儿道儿、模模糊糊。二少爷站在桌前,前后轻轻摆动身子。油灯摆在屋子的远角,看不清他手里的东西。
他累了,坐到椅子_七去。桌面上摊着漆黑的粉沫,那只没有伤的手摄着一根不大不小的撰面杖。桌上的东西我一下子认出来了,是炭粉。二少爷用牙整理伤臂上的布带子,又坐了一会儿,然后站回桌边,继续前后摆动,带着右手里的拼面杖滚来滚去。
木头碾着木头,咯嘟咯嘟的声音没有停下来的意思。r二少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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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黑黑地映在后墙上,像棺材里的一个魂儿。
我爬起来往_L房走,还没走到灯灭了。我蹲在天窗跟前,好像看见少奶奶坐在下面的堂间里,她听着咯嘟咯嘟的动静入了神儿。要么,她是一个人躺在床上,隔着肚皮摸那个比鬼都让人害怕的孩子。炳奶的眼睛像两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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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眼,亮在少奶奶的帐子外边。五铃儿在干什么呢?五铃儿一定在小小的隔间里酣睡,白晃晃的屁股从被子里撅出来,等着我来撞她i五铃儿毁了我了。
我也毁厂自己的白日梦。
我对不起少奶奶。
我离开上房,在老地方下到院子。从下房走过时,我突然发现身边哪个地方有人。不会是家丁。他们前几天巳经撤到外墙和夹道。我想到厂大路,等看清了真是大路,我还是大吃一惊,差点儿叫出声来。他在下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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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的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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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旁边站着,身子映在山壁上,像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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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石上的洞。他看见我从墙上猫一样爬下来了。
我说;大路,你还没睡觉?回去睡吧。天太闷。我在房顶上吹吹风口真凉快,我回去睡觉去了。天阴着呢,明天可别下雨,你别忘了把窗台上晾的皮鞋收起来。你站在那儿千什么呢?
吓我跳!
我不管他听懂多少,说完便走。
他说:耳朵,你听。
我不想听,我想睡觉。大路悄悄跟过来,一直跟进了我的小耳房。他等着我点灯,我故意不点,和衣躺在床上。他划着火柴,找到油灯之后自己点上。我看清了那张发青的心事重重的脸。他前些日子还张落着收拾行李,光扇子就弄了一木箱,这几天又磨磨蹭蹭,不知道想干什么.行期一推再推,他要再不走还走不成了呢l他说:耳朵,你听。
我说:不是今夭才响,我早就听见了。
他说:曹,干什么?
我说:给火柴配药料。
他靠着门框,瞪着我的眼睛看了半天。我让他看得心里发毛,就说:他是怪人,我们不用管他。不让他做点儿事他要闷死了。
大路说:曹,他在做什么?
我说;他爱做什么做什么。
他说:做炸弹,是么?
我答不出,心里让一个硬东西掸了一下。我不敢说出口的事情让他抢着说了,一说出来才清楚这件事情多么叫人害怕o面杖在角院里咯嘟咯嘟响个不停,声音不算大,可是一声声钻到脑壳里,就像辫面杖也一块儿进去,在脑浆子上边乱碾乱滚。
大路又说:炸谁?曹要炸谁?
我还是答不出,心快给那个硬东西撞碎了。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也让他抢着说了!我也禁不住要间自己,是呀,二少爷咯嘟咯哪的是打着哪一位的主意呢?
是炸少奶奶么?
是炸洋人么了是要和这个院子同归于尽么??!
咯哪咯嘟的声音越听越让人受不住了。他要炸谁?!我也想间,想一直问下去。这事要自己来答话,不论答的出答不出,我都不敢张嘴。我只能避开大路的目光,看着小耳房的木攘发呆。
大路叹了一声,倒在我的小竹椅上,差点儿压塌了它。他用烟袋锅在烟荷包里挖烟,吭吭咏哮的,使了好大的力气。他越来越像榆镇人,抽烟吧嗒嘴,大拇指的指肚在烟锅上捻,连吐口水的样子也像。燃着的烟叶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发干。
大路小声说;他想炸谁?
我想说他想炸你!可是我没说。我还想说这一下你踏实了吧里想说老天爷饶不了你,上帝想饶你也没有用少想说大鼻子你活该万可是我一句也说不出。我躺在竹床上,让自己的心跳慢下来。
我说:他谁也不想炸,他玩儿呢。
大路阴森森的,看透了我。
我想了想。说:他想炸巡防营。
大路听懂了,可是不接话,想他自己的心事.他抽罢了烟,叩掉烟灰,慢吞吞地站起来。气他下定了一个决心,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他说:耳朵,我,不走了。
他说完就回了下房。他没点灯,没吹口哨,下房里黑洞洞的没有一点儿声音。我满脑子是他在古粮仓为剁梗机磨刀的样子。我眼前是闪着寒光的刀刃,耳朵里却是咯嘟咯哪的木头碾着木头的响动。偏房里透出来的光亮很柔和,我盼着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盼着大路和我把稀奇古怪的二少爷想差了。
二少爷脸上有伤。
胳膊上有伤。
心上有伤。
二少爷离疯癫只差半步了I可是他分明,一天比一天平静。早展,他在雾里散步,眼睛追着水塘里的鱼,脸上挂着少见的笑容。我见着他,一就觉着自己受了咯哪咯哪的声音的瞒哄,觉着自己和心里有鬼的洋人确实把他想差了。
他谁也不想炸。
他谁也炸不了。
千真万确,他玩儿呢!
可是一到夜里,一听到那种声音,我就不能不换了一种心情,揪紧了身子等着什么东西从天上砸下来。五铃儿也害怕那种声音,她不知道那是淤面杖碾出来的,只当有人的骨头在椅背上搓,搓得她自己的骨头也跟着疼,把骨头架子快疼散了。五铃儿告诉我,每逢偏房的动静传到上房,躺在床上的少奶奶就一动不动,不睡觉,也不说话,两只眼在夜气里大大地.睁着,一直到那个声音在后半夜悄悄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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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说,这是报应了。
我问五铃儿:少奶奶怕什么呢?
五铃儿说:不是怕,是担心。她担心二少爷哪一天烧了院子。洋人拖着不走也让她担心。
我说:少奶奶担心什么,跟你说了?
她说:一旁看着还看不出来?!
我说:你会看,看出少奶奶最怕什么呢?
五铃儿歪着头,使劲j七琢磨。
她说:她最怕二少爷杀了她!
我说:二少爷凭什么要杀她?
她说:明摆着的,还用间。
我说:你个糊涂的小母狗儿{她说:耳朵哥,别让我怀上!
我们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在后花园的月光底下,我们把墙根一蓬蓬的青草压弯压断,五铃儿光溜溜的后背碾碎了墙皮上的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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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蜗牛很多,手指一碰,像摇落了一茬小核桃。碎了的蜗牛有一股让人浑身发热的甜乎乎的腥味儿,我用手掐紧五铃儿又滑又细的脖子。
她说;别让我怀上呀I我说:怀上我让你更怕我:她说:怕你什么?
我说:怕我杀你!
丑铃儿册我的手,把两条腿落下来,撑着地往起弹我。我有意用了蛮劲儿,在她吓得浑身哆嗦的时候把她放松了。她知道我是跟她耍笑,就把脸往我肚子上一扎,哗哗地淌起了眼泪。
她说她觉着大事不好,左角院不知道哪一天就要出鬼了Z我说我弄你就是驱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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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笑开得很没有意思,我心里有多怕只有自己知道。想让自己忘掉这种怕,只有伏到五铃儿光滑的背上去,这样一来,我和她就暂时忘掉怕还是不怕的种种事情了。
曹宅的上空发着碧绿的光芒。
这种光从未见过。
恐怕是二少爷一个全新的花样了。
绿光罩住了五铃儿的白皮。
她成了一只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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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
一只划着两条腿儿的青蛙f我要活剥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