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轎還沒來,我已經接了五十三頂轎子。轎廊裡擺滿了款待轎伕的酒桌,轎子沒地兒放,連那些機器也給挪到牆根露天的地方去了。
轎子擺滿了門樓前的空場,像搭了一片小屋子。轎子還在陸續來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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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把它們引進鎮街,停在石板道的旁邊。我給每一個走下轎子的男入和女人請安,向這些不認識的人跪下我的一條腿去。
我是曹府的引轎入,在這個日子就是曹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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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面。我不能給主子丟人,我要對得起老爺委給我的這個差事。我請安的嗓子又尖又亮,穿著小快靴子,辮子上扎著紅絛穗,上竄下跳,得意極了口大路閒著沒事,在轎子群裡轉悠,對繡得花裡胡哨的轎簾轎f很感興趣。一些半大孩子追著他,陪他探頭探腦地往空轎子髦看。
我打手勢,讓他回院裡的席上去。
他搖頭,做出不感興趣的樣子。他把一個小男孩架到脖子上,繼續在轎子群裡翻趾。一大片白氈子和白竹網做的轎子頂L,浮著男孩子髒乎乎的笑臉蛋子,讓人從心裡朝外舒服。
客人們都衝我微笑,轎伕們也聽我的話,我讓他們去哪兒他們就去哪兒,他們口口聲聲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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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兄弟您辛苦啦l兄弟您費心啦,我哪兒出過這麼大的風頭。這都是因為這裡要出現一位陌生的女人。她的到來給了我這次表現奴才本事的機會。我盼著她快來。我要雙手扶地,爬在她轎前,讓她高貴的腳踩著我的肩膀走下來。
我要做成這件我一心要做的事工客人裡邊有槐鎮禮拜堂的神甫。他是騎著驢來的,還帶來五個挑夫,扁擔梢上掛著裝豬鬃的竹籠。他的模樣像他的驢,腿長,臉長,但鼻子比大路要小,額上有深深的皺紋。他把驢緩繩交給我,說著四平八穩的中國話:我的朋友交給你了,你最好讓它吃飽。
我說:尹勺有的是黑豆。
這時候大路從轎子縫兒裡鑽出來,跟神甫打了個照面。他們都愣了一F。
神甫說:這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傢伙?
然後他就不再說中國話了。大路跟他聊起來,嗓門很大,興奮得鼻子都紅了。本地的客人們從他們身旁走過,使勁兒盯著他們看。他們都是法蘭西人。大路總算碰上他的老鄉了。
瓊嶺後邊飄來一朵黑雲,移到榆鎮上邊的時候,攪得大夥挺慌,可一眨眼工夫就散開了。從柳鎮伸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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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上,傳來喜樂吹吹打打的聲音。我的心蹦到嗓子眼兒了。喜轎的大紅罩子在鎮外閃了一下,沿著鎮街上人頭留的空兒一顛一顛地滑過來。我的鼻子和耳朵溼了幾片,手背也溼了。管家炳爺在門樓那邊喊:耳朵!.拿雨布去!拿遮轎子的雨布去!
我看見了騎在馬上的二少爺。他的腦袋在喜轎的紅頂子後邊搖,像只大甲蟲。
雨點兒砰砰啪啪地砸了下來。
我不能爬著讓那隻腳來踩我了!
我拼命往後花園的雜倉跑。前院和正院早就佈置好的酒桌都在往廊子裡撤,人和桌椅亂嘈嘈地擠在一處,響起打碎瓷器的聲音。我穿過正院時看見了退入前廊的老爺的黑臉和太太的白臉。我不忍心看他們。瓦片上的雨聲響成一片,院子的石板地一下子溼遍了。
雜倉裡很暗,我找不到桐油雨布,急得亂掀亂翻,塵土蕩得像霧一樣口外邊響起家丁們放的火銑的爆炸聲。完了。桑鎮來的女人下轎了r大路和幾個僕人也鑽到雜倉裡來找雨布。總算在一堆竹簾子下面找到了。大路看著我說:又了工我知道他說的是鏽了,他是怕機器給淋鏽了!他往外跑的時候差點兒讓竹簾子絆了一跤。
本來一切都好好的,突然就亂了套。大路在竹簾子上娘踉蹌蹌,一邊往前躍一邊找平衡的樣子直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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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酸。又響了一排火銑,響得不齊。新娘子進門了!我們拿著油布跑進正院,剛好趕上喜人穿過前院和正院的過堂門。雨F得很猛,有僕人前前後後追著打傘,根本不頂用。新娘子的紅蓋頭和紅衣裳溼了半截。二少爺的肩也溼了,鞋也溼了,慘白的臉上掛著水珠兒。院地上那麼快就積了水,新娘子看不見,僕人們小心扶著她繞過水窪,她迷迷糊糊的樣子顯得很笨,很慘。池們剛把過堂門讓開,我們連忙順著廊槽向外溜,瓦溝裡的雨水澆在頭上,順著後背往下流。我們沒看到新娘子拜見祖宗牌位的情景。我什麼都不想看,一點兒看的意思都沒有。儀式弄成這個樣子,對代是個打擊。我很傷心,覺得傷了面子,也覺得對不起所有的人。新娘子在雨地裡不敢邁步的模樣刻在我的心上。本來以為一定很氣派的紅綢子蓋頭那會兒顯得真蠢,真欺負人。老天爺實在二.{戈不是東西了!
我在轎子群裡忙,把沒有雨遮的轎子蒙上油布,用磚頭壓穩。低處擱的轎子比較麻煩。我讓鎮裡的孩子們幫我抱來許多青磚,把每頂轎子的四個角墊起來。愉鎮後邊,綠茫茫的瓊嶺讓大雨給罩白了。大股的雨水從那兒集攏著衝下來,讓曲裡拐彎的鎮街成了一條河,黃澄澄的,卷著爛樹枝子和石頭子往前滾。一頂沒墊穩的白氈轎子漂過了街角,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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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一樣。我追它,大聲叫喚: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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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你往哪兒跑,操你媽了我渾身溼透了,靴子裡全是泥。
隔著門樓,我看見大路也成了落湯雞,他在機器上跳來跳去,用桐油布把它從頭到腳捂上。二少爺來了,炳爺為他撐著傘。
二少爺說:誰叫你們把機器抬到外邊來?
炳爺說:轎廊騰出來擺酒席了。
二少爺說:轎廊不能用好呀,可以把機器抬我屋裡去,為什麼不抬到我的屋裡去】他在說氣話,聲音大極了,尖尖的,像發了瘋。院裡院外許多人探頭探腦地看他。他走上去幫助大路遮機器,大路很平靜地跟他說著什麼,他埋著頭,用木頭把一塊雨布壓上。大少爺領幾個人出來,看看是這種情景,就把他連勸帶拉地拖回內院去了。
大路又圍著機器轉了半天。他看見了我,朝我扮了個鬼臉,笑著揪揪耳朵。我笑不出來。
後來,大門口只剩下我一個人了。他們吃宴席,連轎伕都在廊子裡吃肉包子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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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酒。:戈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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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臉上的雨水。我守著那些空著的轎子,想著老爺對我的恩典,想著我對主子的忠勇,又想著今天這種誰也沒有法子的事,鼻子裡酸溜榴的。喜轎停在門樓旁邊,它比別的轎子大,蒙了雨布,可還是有地方讓雨淋溼了。我掖轎慢的時候聞到了香氣。甜甜的,軟軟的,像伸出一隻手來在摸我。四周無人,我把轎簾掀開一道縫,在坐過人的墊子上看到了半圓的凹下去的坑,在踏鞋的氈子上有不清的鞋印兒。我把手放在墊子上,又放在氈子上,沒有熱氣,很涼。
我琢磨她剛下轎就淋了一場大雨,一定很難過。
有人換我吃飯,我不去,我說我不餓。確實不欲,心裡堵得慌。我不明不白地罰自己,讓自己一直在雨裡澆著,這樣心裡好過些。
那會兒那種奇怪的心情,我老也忘不了。
天快黑的時候客人們開始離開。雨小多了,遠處烏河的水聲轟轟直響。我向每一頂轎子長時間鞠大躬,直到它拐上鎮街我才伸起腰,奔向下一頂轎子,他們賞的小錢啪啪地往我腰前腰後的泥水裡掉,我謝恩,可是我不撿。我尖著嗓門祝福他們:老爺您一路平安啦葺祝您一路平安啦i我溼得像個水耗子,可是淺一心要讓他們看看,是誰養了我。奴才歸奴才,可我不賤!
新娘子的哥哥進轎時看了我一會兒,他扔的不是小錢,是一錠小元寶。我咬咬牙沒撿,轎伕偷偷把賞銀拾過去了。我眼皮都不眨,把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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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都憋在嘴上,我說,祝您腳踏樣雲一路平安啦。轎子噢一下竄出去,他留下很彪的一句話。
他說:有種:我把毛驢牽過來,老神甫很麻利地爬上去。雨還在下。驢身上蒙著雨布,神甫打著一把傘。五個挑夫擔著沉甸甸的豬鬃跟著他。大路送了他幾步,倆人很正經地說著話。大少爺追出來,朝神甫喊;那批貨你給我留著,價錢好說!我過幾天就下去看貨去!
神甫說知道了,就走了。
大路拉我回院,可能是想讓我去吃飯,我不去。又想雨傘塞給我,我不接。他眼珠瞪得大大的,像貓頭鷹。不一會兒,他摸著幾個肉包子向我走過來了。
還有五六乘小轎沒有走。
客人們在門樓臺階上站著。
我一看大路手裡的肉包子,不知道怎麼回事,哇一聲就哭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有人說:這孩子一天沒動地兒了。累壞了。
我一邊哭一邊想倒黴的新娘子。
她個子很高,、蒙著蓋頭的樣子很可憐。
我是個笨蛋,幫不了她的忙。
你看,這就是六月初八。本來是人家的新娘子,我倒比誰都上心。男人麼,見了美人兒,一眼愛上,不是過錯。我算怎麼回事?我連她的表面都沒見識過,只當她像她哥一樣是個很彪的人。只想象她有一副好心腸罷了。
我搶在別人前邊愛上了她裡至少我是搶在我認識的人前邊了。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哭什麼。
現在我知道,那是哭我們糟不完的罪過l我的哭也搶在前邊了。
命裡註定的事,哭有什麼用?
祝您一路平安啦!
聽聽,這就是狗奴才。
世上哪有平安的事呀。
討平安的,個個都麻煩了!
更別提自己給自己找不自在的了。
人不光找不自在。
人還找死呢1夜裡有雷聲,雨一會兒停一會兒下,還打閃。我的小耳房一亮一亮的。屋子裡只有竹床和竹凳,窗下還有兩口箱子,裡邊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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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穿的衣服和全部家當。我讓大雨澆壞了,揮身發熱,燒得腦子裡亂七八糟。閃電打進我冷清清的小屋,我心上空空的,真孤單。
廊子裡有腳步聲,嚓嚓嚓,來回來去地走。膽小的馬受了驚,在馬圈裡也是這個走法,它自己不停誰也別想讓它停下來。
我有很長時間沒認定那個走來走去的是二少爺,我燒得頭腦發昏了,我覺著那是我自己在走,我在找我從未見過面的父親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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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我走在一個很遠的我不認識的地方一我就這麼走著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我嘴裡長滿了燎泡。
我這才記起了隔著水塘的遠遠的洞房。我知道我一步也沒有走,走了大半夜的是別人。二少爺頭一夜就遇上麻煩了。天還沒亮,我趴在窗上往那邊看。什麼也看不見,從水塘旁邊繞過來的廊子裡空蕩蕩的。藤籮架後面亮著紅燭的燭光,悠悠忽忽的。它亮了一夜了。昨晚七就那麼紅。現在還那麼紅。我不知他們點了多少蠟燭。眼巴巴看著它們一根一根燃盡,再一根一根接上,是多麼難熬的一件事,天都亮了,燭光也沒滅,只是白了下去,看不出了。遠處傳來太太敲木魚兒的聲音。大路吹著口哨從我窗前走過,自己開r角院的大門,順著正院旁邊的外夾道向門門那邊走去了。他每天都到鎮子外邊散步,叼著粗粗的洋菸,永遠是東張西望圖新鮮的樣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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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著,可還是爬起來做我該做的事。管家已經吩咐過,新娘子帶了自己的使喚丫頭,二少爺那邊的細活兒不用我張落了。我只管角院大面上的雜事,另外,我得伺候那個洋人。他們都覺著這是一件苦差,我不這麼看。就是聽不懂話麻煩點兒,拿洋人的事跟老爺學舌也有點兒彆扭,除了這些就沒什麼操心的了。那天我病得真厲害,走路直打晃。大路回來晚了,我到鎮子裡去找他,看見他在烏河邊上跟著一夥佃民在網魚口水很大,黃悠悠地漫著堤岸,水裡有許多尺把長的大魚在亂蹦。每次來洪水都這樣,榆鎮的人看慣了都覺著有興頭,更別提一個大鼻子了。他挽著褲腿,洋裝上全是泥點子,大喊大叫像個不懂事的老娃娃。
他說,雨】雨】他說的是魚。
最後他拎了兩條活魚往角院跑,我也拎了一條跟著他跑,另一隻手為他拎著皮鞋。他的大白腳丫子在石板道上呱噠呱噠,拍得真響。我們沒想到前邊有什麼在等著我們。我們都嚇了一跳,完後就愣住了。
好像有人在我心口上紮了一刀。
可是不疼。我不知道洋人疼不疼。他的樣子很難受,嗓子眼裡咕嚕了一聲。他的魚有一條掉在地上,蹦起半人高,城了幾下就髒了。
我們誰也沒有管它。
我不疼,可是渾身沒有一點兒力氣了。
她真美呀!
能是誰呢!
還能有誰呢】我們在角門那裡差點兒撞上了少奶奶。不是少奶奶,是神仙,我們在角院門口遇上了神仙I她有準備,她肯定聽到了腳丫子拍地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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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預先移到臺階邊上。我們可一點兒準備也沒有,我們看見一個美人兒站在那兒,衝我們笑著,一下兒就惜了。我不知道大路的心思,我是一下子就搭了Z她怎麼會笑呢?有了那麼多不順心的事,她怎麼能笑得那麼好呢?裡這就是鄭玉楠跟別人不一樣的地方。
我一輩子再也沒有見過這樣的女人。
她說:這麼大的魚呀!
她的牙真白.大魚像嬰兒那麼肥,我以為她會害怕。可她抓住地上那條魚,學我們的樣兒,把它使勁兒扔到水塘裡去了。
她笑得真爽快!
這種笑聲我聽不到了。我耳朵不聾,我不怕見年輕人,我們敬老院常常聯歡,來些好脾氣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他們也笑,姑娘的嫩嗓子笑得鈴兒一徉。可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呢?那麼爽快的笑聲我再也聽不到了。不是說你們不會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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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的爽快人有的是口我是說那種把我整個人托起來,託著我不讓我落地的笑聲再也聽不到了。
這是我的毛病。
我比十六歲的時候分量沉了。
她說:這麼大的魚呀!
我就坐到雲彩上去了。
大鼻子呢?
他的魂兒不知丟到哪兒去了!
他和魂兒現在也回不了法蘭西。
這是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