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一處山谷，山勢嵯峨，滿山都是青綠的藤蔓，間著五彩的野花，風景
如畫。一條瀑布如銀帶從綠樹花叢間直貫而下，注入一個碧綠的深潭中。那潭水
卻平靜得像是一塊翡翠，陽光下隱隱有波光粼粼，彷彿是亙古不變。這一動一靜
之中，竟像是蘊藏了無限的生機。便在這瀑布之上，一個白衣人凝神端坐撫琴，
劍眉入鬢，十指修長如玉，氣度悠然從容。那琴聲並無定譜，只是隨心而奏，卻
與水聲相應和，竟像是將自然的水聲鳥鳴也化入了琴曲之中，物我兩忘，與天籟
渾然一體。
突然，琴聲有異，似是殺機陡現。白衣人雙眉一挑，就在對面山崖上，有一
條黑紅相間的毒蛇，正蜿蜒向一枝突出的老樹爬去樹梢上有一窩雀雛，惶然
驚叫，聲音淒厲，似是盼著老雀相救，而老雀外出覓食未歸，又怎能聽得見這樣
細弱的聲音呢？
琴聲一變，銀瓶乍裂，如金戈鐵馬，戰鼓咚咚，聲聲扣人心絃。肅殺中又含
了些許詭異。只見毒蛇已攀上了枝頭，昂首吐信，便向雀雛撲去，就在此時，忽
然一縷疾風直取蛇頭，只聽啪地一聲輕響，那蛇軟軟地耷拉下腦袋，從枝上摔落。
琴聲停了，白衣人抬起頭，望向眼前的那人，微微一笑，道：葉三，好指
法，又精進了。出手施救的那人身材高大，有一張年輕而英氣的臉，正是葉昭。
聞言笑道：大哥原來是考教我的功夫來著，放心，忙歸忙，傍身的技藝可不會
落下。
那白衣人正是天道盟的大當家聶天城，出道短短數年，已被武林中人奉為俠
道第一人。他隨即問道：寧家堡的事情可了結了？葉昭的明朗如朝陽的臉上
立刻蒙上了一層陰雲，道：是我的錯，寧如錦是救了出來，可惜一時大意，又
被凌傲世這老小子殺了。聶天城拍拍他的肩頭，道：那老狐狸原不是易與之
輩，你也不必沮喪。以後行事多加小心便是。忽又眉頭微蹙，道：只是傲世
山莊跟寧家堡素無往來，這次大動干戈，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葉昭道：我也覺得奇怪。問過寧家母子，他們也說不清楚，不過，有件事
倒極可能與此有關。聶天城道：什麼事？葉昭道：寧如錦武功一般，為
人倒頗仗義，跟江湖上的人物關係也好。半個月前，有個神秘的人物來找過他，
交給他一樣東西，囑他好好收藏。什麼人、什麼東西，寧家的母子都說不清，只
是聽寧如錦說過這件事。寧如錦還說，這件東西可是比寧家上下的人命都要值錢。
聶天城沉思了一下，搖頭道：看來又是秘籍、寶圖之類，這些東西大多是別有
用心者所造，意圖挑起江湖爭鬥的，可笑凌傲世這把年紀，依舊看不開。葉昭
嘆了口氣道：當真能看得開的又有幾個？神色一黯，一絲陰影突然掠過他年
輕飛揚的臉龐。
聶天城微一沉默，伸出手去，拍了拍葉昭的肩膀，道：過去的事情，不要
再去想了。葉昭一笑，道：我知道。爹孃的仇都已經報了，早就沒什麼好想
的了。只是那些江湖人為了撈什子的武功、名聲、藏寶你爭我奪，爾虞我詐，不
惜殺戮無辜的性命，甚至連自己的朋友也不放過。而所謂的名門正派，從來都是
明哲保身，沒有人願意出手管別派的閒事。聶天城站起身來，抬眼望向遠方，
陽光照上他的面頰，衣袂隨風飛揚，沉聲道：江湖險惡，人心唯危。然而這世
上總有天道，總有正義。血仍未冷，天道昭彰。一人之力或許有限，但只要天道
盟存在一天，正道便不至淪亡。他的語聲不大，卻字字鏗鏘有力，釘入人的心
中。葉昭只覺得胸中豪氣頓生，一躍而起，伸出手去，和聶天城雙掌相擊，啪地
一聲大響，叫道：說得好！二人相視一笑，雙手相握，彼此都覺出了從對方
掌心傳來的暖意。
聶天城忽地想起一事，道：我差了清兒前去助你，見到她了嗎？葉昭笑
道：當然。她此刻正在安置寧如錦的家眷，一會兒便到。對了，老四呢？聶
天城道：金華設了分盟，他在那裡主持，脫不開身。葉昭道：好傢伙，那
兒也有分盟了？聶天城點了點頭，道：阿彰上次救了金華的鐵掌關家，關家
子弟都要來入盟，人數不少。展顏笑道：你看，這便是俠道不滅的明證了。
葉昭哈哈大笑，多日來心中鬱結一掃而空。
夕陽的光線如流金，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地鋪瀉開來。遠處是重疊的山巒，溫
柔起伏，靜謐安詳。幾隻鳥兒優雅地從水上掠過，鳴叫聲衝破了這一片寧靜。這
本是一幅極美的圖畫，而身處畫中的那個小少年，卻呆呆地坐在橋頭，不言也不
動，地面上落下他小小的孤單的影子。
葉昭乾咳了兩聲，想要喚起劍兒的注意，卻只是徒勞。他只得走上前去，拍
了拍劍兒的頭，道：跟葉大哥回去，好不好？劍兒這才驚醒過來似的，茫然
地望了他一眼，又轉過了頭，彷彿只有眼前的風景才能讓他忘記一切。
葉昭在他身邊坐下，沉默了一會兒，道：給你說個故事，關於一個孩子的。
劍兒沒有吭聲，葉昭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這孩子的父親是個大英雄，武功高
絕，而且極其仁義，江湖中許多門派，許多人都曾經得到過他的幫助，對他感恩
戴德。這位英雄有一個最好的朋友，也是他的內弟，他很信任他，無論什麼事都
沒有瞞過這個朋友。有一天，這位英雄救了一個垂死的老人，老人告訴他一個關
於寶藏的秘密。那是一份極大的寶藏，誰擁有了它便富可敵國。那時候，淮河兩
岸正鬧著大水災，千萬人被迫離鄉背井。這位英雄決定，把寶藏發掘出來，他並
不是為了自己，只是想用它來賑濟災民。
這個秘密他只告訴了一個人：他的妻子。當時他的妻子已經懷孕，他聽了
極高興，喝得醉了，便把這件事說了出來。他說他要送給還沒出世的孩子一份大
禮，那就是一顆仁俠的心。
隔了幾天，他動身前去取寶。誰知道，就在快要得到寶藏的時候遭遇了伏
擊。他的武功很高，雖然在猝不及防之下中了暗算，卻依然打敗了那些兇惡的敵
人，而就在這時，他的好朋友，那位內弟趕來。他十分高興，以為是來幫助他的，
誰料想乘他不注意的時候，那位朋友的長劍已刺入了他的後背。
劍兒啊了一聲，葉昭的表情變得十分古怪，聲音也急促了起來：原來，
這個朋友才是這次刺殺的主使。他從他的姐姐那兒探聽到了消息，便策劃了這個
陰謀。他殺了那位英雄，原以為此事天衣無縫，誰知道那些殺手中有一個人僥倖
逃得性命，並找到了那位英雄的遺孀，將這件事告訴了她。她自然想不到自己的
親弟弟是如此卑劣的小人，悲憤之餘便決定要討個公道。
那時，這個孩子已經降生了。她抱著孩子四處尋找先夫生前的好友，求他
們主持公道。她曾在雪地裡跪了一天一夜，向一個受過那位英雄救命之恩的人苦
苦哀求。然而她的弟弟是江湖中成名的大俠，而她的丈夫已然死去。那人生怕惹
上麻煩，竟然連門也不肯開，反而說她是在捏造事實。雪一點一點地下，心一點
一點地冷，她最終還是沒有得到任何幫助。
兩顆晶瑩的淚從劍兒的臉上滾落。他仰起臉道：那後來呢？葉昭苦笑道：
後來？後來那個做弟弟的來了，他帶走了姐姐，對外宣稱她瘋了，然後將她關
起來，讓她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就這樣關了一年，她真的瘋了。又過了一年，
這個女子在絕望中默默死去。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葉昭的臉在夜色中逐漸
模糊，只有雙眼還映著如星一般的閃光。
劍兒忽地跳了起來，道：我不要聽！為什麼要編這麼殘忍的故事？葉昭
嘆了口氣，道：我也希望這是故事，可惜不是。劍兒驀地一呆，道：你是
說葉昭沉聲道：那個孩子是我，我爹爹就是當年的豪俠令令主葉清秋。
娘拼了自己的性命，保住了我的命，我卻永遠無法知道她究竟是怎麼死的。他
轉向劍兒，道：其實我們四個都是孤兒，經歷也極為相似。所以我們創立了這
個天道盟，想要讓那些苦難中的人看得見希望。你爹爹的死，我很是抱歉；但你
卻絕不可消沉。我們無法解救天下的苦痛，但只要能行得一善，除得一惡，這世
上便會多一分暖意。
劍兒叫了一聲葉大哥，眼淚泉湧而出。自父親去世以來，他一直沒有哭
過，此時此刻卻盡情宣洩了出來。葉昭將他的頭攬在懷裡，沉默著。二人便這麼
坐了許久許久，直到劍兒的哭聲完全停止。而此刻的天空已然晨曦初露，新的一
天即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