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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柳知秋猛然坐起,一雙枯瘦的手在空中亂打亂抓,嘴裡含含糊糊地叫著,目光瞢然,透著驚懼和憤怒,聽泉居聽泉居是我的!你們不能搶走!強盜!畜生!我跟你們拼老命!
天祿連扶帶按,連忙讓老人躺下,柳知秋一陣劇烈咳嗽,天祿拿唾盂接,又是一口帶著鮮血的痰。老人閉著眼睛,看也不看。天祿為他擦淨嘴角,又喂他喝參湯,他艱難地嚥了幾口,就厭惡地別轉頭,表示拒絕。安靜片刻,他又開始了那伴隨著痛苦呻吟的無休無止的喘息。這呻吟,這喘息,令人無法忍受,天祿恨不能捂住耳朵閉上眼睛,恨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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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刻從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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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床邊逃開去。目睹師傅受苦而無能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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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比自己生病更痛苦。但他只能無奈地面對形銷骨立的師傅,經受心頭一陣又一陣顫慄
昨天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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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回到家中,一見床上完全脫了形的半昏迷的柳知秋,天壽哇的一聲就大哭了,天福天祿也都紅了眼圈。弟兄三個圍到床邊,抓住老人冰涼的手,使勁地喊爹叫師傅。老人終於吃力地微微睜開眼皮,混濁的眼珠遲緩而費力地轉動著,目光停留在天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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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上的時候,眼睛似乎張大了一些,嘴唇翕動著,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回來了,天壽回來了隨後又閉了眼,但唇邊像是有了一絲笑意。
弟子們剛剛感到點欣慰,師傅卻猛地咳嗽喘息,呻吟著喊痛,伸手在胸口亂摸亂抓,咳嗽時額頭和脖子上青筋暴起,呻吟時臉色灰敗如同殭屍,嚇得天壽捂著臉又痛哭失聲了。
此時的阿嘉叔只會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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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頭抹淚,大家都靜聽著阿嘉嬸一面用圍裙擦淚一面不停地訴說著老人的病情--
朝廷對英夷宣戰那陣子,老爺子的病情大有好轉,都能起身到泉邊籌劃引水灌園了。廣州戰敗、簽訂和約的消息一來,老爺子又倒下了,這一病就再也沒有起來,一天重似一天,開始咳嗽吐血昏迷。大先生著急,不顧危險跑到廣州去尋二先生和小先生。大先生一走,老爺子病更重,不吃不喝,常常叫喚心口疼、背疼、肚子疼,到後來渾身哪兒都疼,開始還不住叫喊,後來叫喊的氣力也沒有了,只剩下哼哼喘氣請來好幾位郎中,都搖頭不肯出方子,要家裡及早準備後事,說是沒有兩天好熬了。可是老爺子病得這麼重,病得這麼苦,還是硬撐著不肯走,他心裡還有牽掛呀!昏迷的時候,不是喊小先生的名字就是叫聽泉居
本來天福去廣州,天祿天壽已經知道老人沒救了,可一旦親眼看到老人苦苦掙扎的情景,還是不由得悲從中來。與其這樣受苦受罪,還不如早點走了早點解脫的好。老人清醒的時候少,昏沉的時候多,但無論是清醒還是昏沉,見到天壽兄弟之後,他嘴裡唸叨著的,就只有聽泉居這一件事了,這是他在人世間最後一塊心病,最後一點擺脫不了的牽掛!
昨晚上弟兄三人商議怎麼辦,天壽只是垂淚,天福只是嘆氣。天祿忍不住地說:這麼挨著,師傅太受罪了!既是郎中都說沒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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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多挨一天師傅就多受一天苦哇!天福嘆道:他老人家心病不去,不肯咽這口氣呀!天祿說:咱們告訴他朝廷新派了大軍已經殺敗英夷,香港島不割了!天福搖頭說:咱們口說無憑,可英夷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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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海灘那邊,他老人家怎麼能相信?
今天一大早,天壽突然要天福和阿嘉叔跟他一起換了出客的衣服,說要下山,託天祿和阿嘉嬸照看病人。哥兒三個自打回來後,全部心思都在病人身上,把那兩個洋鬼子的許諾忘到腦後去了。而為了父親,天壽決定還是去碰碰運氣。現日已過午,天祿不知他們能否找到那個新碼頭邊的怡和洋行,夷人會不會賴賬。
天祿又想起,那天在海邊破廟,小師弟靠在天福背上睡著了,天福怕他睡不舒服,把他輕輕挪過來,讓他枕著自己的腿,又脫下長衫給他蓋好,引得那個教士不住誇獎他們兄弟情深,並問起這小兄弟說話這麼大火氣是什麼緣故。天福娓娓而談,講起師傅一家的遭遇,使得那兩個英夷好半晌默默無言。天快亮的時候,竟又來了十多個英夷,看樣子也是從海里脫難而回的,他們見面的時候雖然歡呼喜悅,可都對那大個子夷商保持著十分恭敬的態度。仗著人多勢眾,英夷對天福他們可就不那麼客氣了。當他們哥兒仨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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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終於駛回香港島的時候,夷商和教士就被眾多英夷簇擁著上岸,揚長而去。雖然在船上夷商對天壽說過他決不食言,可看這情形,能信嗎?
哎喲!師傅長長的呻吟打斷了天祿的思索,他趕忙低頭去看。老人半睜著眼睛,雙目渾濁而且含淚,看著天祿,有些呆滯,又有些迷亂,乾瘦的手在心口抓摸著,哆嗦著嘴唇竟斷斷續續地低語:
我難受我好難受天壽好乖天壽來親一親親一親
天祿不由得身體朝後一閃,心跳得咚咚響。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被人這樣要求過。但垂死老人眼裡那渴求的光亮,又使他不忍拒絕,四顧無人,便紅了臉抑住呼吸忍住心慌,低頭把自己的臉頰貼向老人的嘴唇。老人居然親出一點輕微的嘖聲,親過右頰和左頰,天祿非常清楚地感到老人正努了嘴唇,往自己的口上貼過來!他心頭一緊,慌忙直起身子,驚訝地看著師傅。只見師傅眼睛突然睜大,滿是惱怒和失望,這神色又很快化為悲哀,悲哀也很快化為烏有,眼皮又合上了,接著是一陣喘不過氣來的猛烈咳嗽。
這一瞬間,天祿想要嘔吐,又想要大哭。他證實了他對小師弟犯事原因的最可怕的推斷。面對這個老人病人將死之人,他理不清心頭的紛亂。作為一個父親,他太卑劣太無恥,既可惡又可恨;作為一個男人,他又那麼可憐可悲;而若作為一個在鴉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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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煙裡幾度沉浮的病者,他是不是還有幾分可敬?
天祿覺得透不過氣,起身就離開病榻出了北屋。才下臺階,聽得大門外一片人聲喧鬧;
剛從過廳走到前院,就見天壽從大門外急匆匆地趕上來。天祿控制不住,猛地衝上去,一把扶住了小師弟的雙肩,強烈的同情、憐惜和疼愛在胸臆間翻滾澎湃,像要把胸膛炸開,洶湧的淚水再也鎖不住,立刻就要噴射而出他只想把這柔弱嬌小的身軀緊緊地緊緊地摟在懷裡,他要為他擋住雷雨風暴、刀槍斧鉞,使這不幸的小師弟永遠不受到傷害
師兄的強烈動作和強烈表情把天壽嚇壞了,眼眶都黑了,叫道:怎麼?怎麼?我爹他,他不好了?叫聲未停,人已經衝到後院去了。天祿呆呆地愣在那裡,只覺得全身驟然軟得沒了氣力,便閉上眼,深深地吸氣,好讓渾身那自己都聽得到的呼呼血流慢慢平息下來。
師弟!真沒想到呀!天福匆匆走進來,對天祿說,咱們救的那個英夷商人竟然是英夷總領事、大兵頭義律!那天他坐他們的路易莎號船,也被颶風打翻沉沒,差點兒完蛋!
哦。天祿淡漠地應了一聲,他還沒有從激盪中完全恢復。
廣州大戰的時候,三大帥懸賞十萬元要他的頭,就是林大人任上也懸賞五萬呢!天福平靜地說著,一點聽不出遺憾的味道。
你們見到他了?
這倒沒有。可一見小師弟拿著的那隻戒指,洋行的人就很客氣,立刻付給了一萬二千銀元,還有一張義律親筆簽名的證書。也算講信義的了。
證書?什麼叫證書?
我也是剛從那個通事口裡聽來的說法。就是一張英國的公文紙,上面有義律的簽名,證明聽泉居永遠歸咱們,不許別人侵佔。對了,就跟咱們的房契、地契差不多,只是不打手印,沒有印章
那能管用嗎?
通事說,對英國人準定管用。唉,管他呢,先讓師傅安心是真的。走,快去瞧瞧師傅,看這一招兒靈不靈!師傅這會子怎麼樣?
天祿跟著天福快步朝後院走,嘴裡說著:不好,已經糊塗了!
然而,他們倆一進屋,就驚異地看到:奇蹟出現了。
天壽把那張質地堅韌、花紋十足外國味兒的羊皮紙舉在柳知秋眼前,垂死的老人竟然瞪大了眼睛,用力朝這張紙上看,那目光似乎能把紙洞穿。他示意兒子再讀一遍,讀得更慢更大聲一些--
我批准,聽泉居一處永歸公民柳知秋及其子弟後人所有,任何人不得侵佔。此令!大英帝國全權代表,駐中國總領事義律
老人微微伸頭聽著、看著,又用手在那張羊皮紙上摸索著,終於長出一口氣,全身放鬆,十分寧帖地攤開手腳躺倒,閉眼歇了好半天,用微弱的、但大家都能聽清的聲音說:
我想喝口粥
天壽陡然間眼圈紅了,背過身趕緊把淚抹掉,笑道:粥,粥,就來就來!
滿屋裡的人,天福天祿阿嘉嬸,還有剛剛把挑銀元的腳伕打發走的阿嘉叔,都露出笑容。阿嘉嬸不停地念著阿彌陀佛,說是心病就得心藥醫,神仙也沒這麼靈!天壽催阿嘉嬸快去煮粥,別嗦。
阿嘉嬸的雞粥香濃味美,是聽泉居所有人都讚不絕口的。病人半月來第一次吃了半碗雞粥,又喝了一盞參湯,竟沉沉睡了一個時辰,沒有呻吟,沒有氣喘,沒有吐血,只有過兩三聲不太劇烈的咳嗽,真是奇蹟!
天福天壽又拉了天祿到前院客廳去看那一箱箱的銀元。天祿說:除了小時候在鴉片商顛地的躉船上,再沒見過這麼多錢!
他們竟突然間擁有這麼大一筆財富,沒法不興奮,撥弄著嘩啦嘩啦亂響的銀錢,商量著怎麼使用分配。
第一是給師傅治病,第二增修加蓋聽泉居,第三要用來娶親說到這裡,天壽又不做聲了。
天福道:這事我不急。等師傅的病好了,我還是想去浙江找林大人,在林大人手下謀一份差事,也算是上了正路吧!有了這筆錢,經營園林也好,耕讀也好,做生意也好,師弟你們就不用再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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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了,跳出下九流,早一天好一天!
天祿也說:師兄說得對,師弟你就別在梨園行裡混啦!苦也吃夠了,罪也受夠了,心驚肉跳的,差點兒把小命兒搭上,真犯不上啊!
天壽抬頭,看看天福又看看天祿,淡淡一笑,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再說吧。二師兄呢?那就先給你說親了,是不是?
天祿臉色一下子變了,眼睛裡閃過一片陰雲,抿住嘴唇呆了片刻,勉強笑道:長幼順序哪能不顧呢,我可不能佔大師兄的先!
天福笑道:罷了罷了,還是先盡著給師傅治病的大事吧,別的日後再說!
這時,阿嘉嬸來說,老爺子醒了,叫他們過去。
他實在瘦得可憐,面容仍是蒼白,嘴唇毫無血色。但此時他神情安詳,眼睛裡一片寧靜,甚至隱隱透露出當年京師第一崑曲教習的威嚴和神采,三個孩子已經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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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沒見過這樣的柳知秋了。見弟子們進屋,柳知秋微微笑了笑,點點手中那張羊皮紙的證書,說:這是怎麼得的?
他的聲音依然微弱,底氣不足,但已經可以聽得清楚了。
弟兄三個你一言我一語,說明了證書的來歷。
柳知秋聽罷點頭,很是欣慰,隨後挨個兒打量著三個孩子,目光亮得有些特別,說:天壽留下,你們先出去。
天福天祿聽話地走到院子裡。院中幾株鳳凰木正在開花,紅彤彤的樹冠如同一片片紅雲,似有若無的花香在空氣中沉浮。天福站在花下,揹著手默默仰頭觀看,神態總是那麼平靜安詳。天祿向來不喜歡這種花的香味,便離得遠些在臺階上坐下了,看看師兄眉黑髮青、面如冠玉、英姿挺拔、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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翩翩,那原本就很亂的心上,又平添了幾分悵惘。他趕緊收回目光,頻頻回顧北屋,似能聽到師傅與小師弟在對話,卻聽不清他們說的什麼
對話持續了頓飯工夫,師傅的聲音忽然大了,似乎是用力掙扎著說出來的:
你得給我起誓!
撲通一聲,像是小師弟跪下了,跟著就是一聲吞著淚水、竭力高揚的尖得像要撕裂的哭喊:我若違了爹的囑咐,天打五雷轟!話剛落音,就嗚嗚地哭出了聲。
天福天祿一對視,天祿就要進屋。天福朝他直搖頭,天祿想想,只好作罷。
聽小師弟嗚嗚咽咽好一會兒,才轉成輕輕的啜泣,慢慢平息無聲了。又過了一會兒,紅著眼睛的天壽出來叫他們進屋,說師傅有話。
柳知秋又一次靜靜地對弟子們看了一遍,輕聲地說:這些日子,數今兒心裡明白,有些要緊話,趕著快說清了,萬一再起不來,也就不後悔了
師傅已經見好,如今又有了錢,什麼大夫什麼藥都不難了!天福安慰著。
聽泉居有了著落,師傅您老人家就安心養著吧!天祿也說。
是啊,如今我這心氣真也平了柳知秋唇邊淺淺露出笑意,我這個人,這輩子要不是該死的鴉片,也許能混出個人樣兒雖說下九流,戲子,也能出類拔萃不是?可惜我秉性不剛強,毀了自己,幹了這麼多對不起人的壞事惡事,你們竟一直不肯撇下我不管,我真愧得慌啊!柳知秋雙淚長流,一流淚,又引起一陣咳嗽。他止住要上來揉胸拍背的孩子們,繼續說道:
多說已是無益,有兩件重要的事得囑咐你們咱們做戲子的,生不能入家譜,死不能入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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墳進祠堂,回老家我也就不想了我走之後,你們務必要把我葬在這裡,葬在聽泉居左右,要是能找到你們師孃,她百年之後也到這兒來吧!我早告訴過你們,這是一塊風水寶地,從今以後,這裡就是我崑曲世家柳門的祖墳,定能佑護你們和你們的子孫逢凶化吉,興旺發達,記住了?千萬千萬!
再一件,你們三人,自小一起長大,如今有聽泉居的根底,又有了錢,日後做什麼,都憑你們自己願意,師傅不管。但你們三人,要像小時候兄弟姐妹們無嫌無猜一樣,相互扶助提攜,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咳嗽又一次阻住他繼續說話。
天福連忙接過話頭:師傅放心,我們原已結拜過的,這麼多年同甘共苦,您不是都看到了嗎?
老人似乎還想說點什麼,又放棄了,點點頭,說:我累了,想再睡一會兒,你們出去吧!
這天晚上,柳知秋逝去了。
連守在病榻邊的天壽,都不能準確地說出他是什麼時候走的。天色濛濛發白之際,天壽要給父親喂參湯,才發現老人已經氣息全無,面色比平日略顯紅潤,靜靜的,就像還在睡夢中。此刻他們才懂得了,什麼是醫家所說的迴光返照。柳知秋的最後一日,正是他的迴光返照
按照老人的遺願,墓園就建在聽泉居右側的山坡上。計劃要建得很像樣:要有大理石的墳臺、漢白玉的圍欄,要由天壽天福天祿共同立一塊青石墓碑,上面要刻寫先考先師柳知秋名諱和大清道光年號。園內要栽花種樹,還要建左右兩座享亭,必得飛簷畫棟,十分考究。天壽並堅持,要在墳內和石碑上留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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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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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置,將來將兩位老人合葬一起,才算完了自己的心願。
島上有數的幾戶鄰居都來弔喪,沒有什麼親友,也請不到唸經的和尚道士,葬禮辦得靜悄悄。但兄弟三人要守喪、燒紙、奠酒,還要張羅修建墓園的一大堆事務,也都不輕鬆。七七四十九天喪期將滿,老人也已入土為安,修建墓園的材料、工匠等等也都就緒,不想廣州來了客人,整個局面又為之一變。
來客是芳華班主、柳家的老朋友封四爺和雨香。為看望生病的柳知秋,他們還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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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心水果和滋補藥品,不料病人已經仙逝,便都很痛心地在靈前跪拜如儀,進香、奠酒、燒紙。封四爺更是仰天而噓,在老友的靈堂獨自徘徊了許久。這期間,雨香已經把他們此來的主要原因搶先告訴了三弟兄:
冷香回來了!他要觸天壽哥哥的黴頭了!
胡大爺不在了,胡二爺主持胡家的事,胡家班沒有散,還維持著,冷香在外頭混得很不得意,近日又回胡家班鬧著當臺柱子,吵得四鄰不安,把程師傅氣得兩天都沒吃飯雨香東一榔頭西一棒槌,說了很多,很熱鬧,可天福他們不得要領。等封四爺回到客廳,奉茶奉點心,大家還沒坐定,天壽就急著問:冷香怎麼啦?
封四爺看看雨香,說,都知道了?大家說,剛提了個頭。封四爺於是長嘆一聲,說:冷香也是可憐,他隨了那位二等侍衛之後,很是得寵,他那恃寵而驕的老毛病就又犯了。侍衛這個官銜是滿人帶來的,滿人話裡的侍衛就跟我們漢人說的大蝦的蝦字一個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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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頭等侍衛、二等侍衛有時候就叫頭等蝦、二等蝦。那天侍衛老爺問他想吃什麼東西,他故意取樂兒,說他想吃蝦,還想吃頭等大蝦。武官哪像文人那麼好相與的?侍衛頓時大怒,一腳就把冷香踢倒,命他手下的六七個隨從把冷香拉到後院給輪姦了,之後又轟出府門。冷香找到我,我留他在我那裡養傷。不知班子裡誰多嘴多舌,說出了當初胡大爺拿他換回天壽你們九個人的事。他歷來對天壽心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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嫉妒你們是知道的,聽了這個還不火上澆油?立刻住回到胡家班去鬧。也是事有湊巧,胡家因胡大爺遭雷殛說著難聽,極力否認,千方百計要說成是為人所害。冷香住在胡家班,得知出事那日天壽天祿都在胡家,天福也露了一面,然後都不見了,這就跟胡家的圖謀,一拍即合
天壽聽得臉都嚇黃了,不住地喝茶。天福天祿也不住地互相交換著眼色。天祿憤憤地問:他想怎麼樣?
封四爺嘆道:梨園行裡這種心懷嫉妒翻臉成仇的事,我見得多了。他當然要攀扯你們兄弟,尤其是天壽,跟胡家一起告你們是殺人兇犯!好在雨香這孩子正道、仗義,一口咬定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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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午親眼見你們兄弟三個急急忙忙奔碼頭,要趕回香港家中去伺候病危的老人。
兄弟三人朝雨香投去感激的一瞥。但空氣依然很緊張,很鬱憤。短短的靜默中,每個人心裡都百念叢生,不知所措除了雨香,萬一再冒出個別的證人呢?他們弟兄三個畢竟當時在現場啊!胡家雖敗落,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不至於缺少買動官府的錢,硬栽上一個殺人罪名,怎麼得了?!
封四爺眉頭皺得更緊,面色更嚴峻了,說,聽他一個在六扇門裡吃公差飯的老友說,官裡想要接這個案子,因為胡家是財主,大有油水可撈。他們私下談論,覺得是胡昭華強姦不遂,遭到反抗而喪命的。唱戲的,就算唱旦角的,不也都是有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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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的嗎?
天壽沉不住氣了,急赤白臉地說:那忤作難道就不驗屍嗎?都燒得發黑了呀!天福天祿急了,使勁瞪著師弟,天壽一哆嗦,再不敢做聲。
封四爺就像沒有聽到天壽說話似的,一口將茶盅裡的茶水喝乾,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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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計走為上!你們現住香港島,或許一時半會兒沒事,但早晚要出麻煩!近幾天千萬不可回廣州,不然我可真對不起我的老朋友柳知秋了啦
後來,封四爺撇開這個話題,說起了廣州社學【社學:當時廣州及廣東各地成立的抗英保家鄉的民間組織,如昇平學社、東平學社等。】的事,還說三元里大鬧一場,百姓才知道,他們一向最怕的官府,怕洋人怕得厲害,根本指望不上。社學振臂一呼,百姓立即響應,廣州城從此絕不準任何洋人踏進一步!封四爺說得慷慨激昂,一半是為了緩和大家的緊張,事實上卻不大成功。天福兄弟三個都心不在焉,形色惶惑,哪裡還聽得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