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福和天禄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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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舷边,望着船下流动着的清澈透明的蓝绿色海水,都那么心事重重的,已经交谈好一阵了。
我到底也没弄明白,昨天究竟出了什么事!天福端正的面容少有这么疑惑和忧虑,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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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眠使他眼睛布满了血丝,白皙的面容微微泛黄。
天禄回眼来看看师兄,眉间那道竖纹比平日显得又深又长,沉郁地问:咱们在墙根儿躲那大霹雳之前,你没听到什么动静?
没有哇,满耳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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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雷电!你听到什么了?
天禄黑眉紧皱,沉默片刻,摇摇头:像是有人大叫大笑,又不很清楚。
没想到雷劈死的模样这么吓人!我现在一闭眼,就看见胡大爷和王师爷那两张焦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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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眉眼扭曲得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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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里的钟馗还难看!
哼,遭天雷打,定是干了亏心事作了孽!
莫非他们把咱的小师弟
这种事对他们这号人算什么!倒是小师弟一直不对劲儿,得想个法子哄他吃口饭才行啊!不吃不喝不睡,也不说话,只呆坐着,可别出事
昨晚,他们发现劈断的大树边躺着两具遭雷殛的尸体,都吓坏了。但天福天禄都是见过世面的,很快镇静下来,与雨香商定,就说雨香是带天福天禄去胡宅寻天寿的,与天寿在半道儿相遇,一听说柳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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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危,天寿便急忙跟两位师兄回香港岛去了。雨香呢,因为回来时候雨太大霹雳又吓人,找了个地方避了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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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回班子晚了。这样,就把天福天禄天寿和雨香都从胡宅雷殛的事里择了出来。随后,天福就背起仍然昏昏沉沉的小师弟,冒着毫无停息之意的倾盆大雨,和天禄一起直奔码头,连夜雇船离开广州。
天福此次赶来广州,确实是因为柳知秋病重,开始吐血,还拒绝吃药。广州打仗,消息不通,师徒二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英夷的兵船刚刚开始退出珠江,天福就搭第一只来广州的船寻师弟,从残毁的老郎庙找到城外的胡家班,从雨香口中得知天寿的行踪,便同着天禄雨香一同来到胡宅,不想竟遇到了这样的事。那震得人眼花耳聋的大霹雳和断倒的大树没有伤到他们,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至今想来还心有余悸。天福便宽解地说:
唉,见到那两人的样子,你我都心惊肉跳,小师弟素来柔弱,又是亲眼看到雷劈,哪里经得起,多半是吓坏了!离开广州、回听泉居住些日子自会好的。只是师傅病重,他又要多一番心事了。
天禄无言,只是一叹。
天福话题一转:我还是担心,胡昭华毕竟是广州名人,这事万一牵连到我们岂不是麻烦?
不会,天禄胸有成竹,昨夜的大雨直下到今儿早上,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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痕迹也都冲没有了。雨香年岁小胆子不小,又讲义气,再说他也不愿牵扯到这麻烦事里头。况且我们并没有做任何坏事!就算这里面藏着污糟罪案,也只有他们两个欺负小师弟,断然不会是小师弟呼风唤雨,使天雷打死这两个大人!放心好了。小师弟回听泉居再好也没有了。服侍病人也能让人分分心,忘掉这件倒霉事
两人正低声谈论,船老大急匆匆地走来,说:二位爷,东面云色不对,好像要起风,天也闷得厉害,看样子还有大雷雨
天禄故意轻松地笑道:风大正好张帆,船走得更快,我们多给你船钱。
不是呀,二位爷,我这船小,扛不住,不敢朝前走了,得赶快靠岸!
天福天禄四顾,水天一色,茫茫无际,哪里能看得见陆地?
天福说:这不是风平浪静吗?为什么要靠岸?现在离香港岛也不远了吧?
船老大着急:二位爷不在海上过活,跟你们说不清!我只对二位爷再说一句,听不听在你们了:我的船这就往岸边靠,赶在风雨前,大家阿弥陀佛;赶不及的话,就请二位爷还有你们那位傻小爷早做准备,万一落水也好保命!
天福看着来去匆匆的船老大,再看看天色水色,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危言耸听,不过想多得几个船钱罢了!
天禄劝道:宁可信其有,去舱里找点应手的家伙,以防万一。真的来了大风雨,照看小师弟可比平日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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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气!走,去劝劝他,就是用强也得要他吃饭!
任天福天禄说破嘴皮,小师弟只是一声不响,一动不动。
天禄生气,吼他:不吃饭,还想不想活啦?天寿无神的眼睛对他一瞥,但又像根本没有看见他。天禄气得扳着天寿的双肩摇晃他,喊道:你醒醒!醒醒!天大的事也用不着这么五迷三道的!
天福止住天禄,端起粥碗,夹了些菜和酱肉,舀了浅浅一匙子送到天寿嘴边,柔声道:这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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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爱吃的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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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白果粥,酱肉也做得很地道,尝一口吧?
天寿居然听话地张嘴接了,呆呆地咀嚼吞咽,表情木然。师兄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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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兴地笑了。喂到第三口,匙子竟晃来晃去地对不准天寿的嘴,想要再喂一大口,船身猛然一跳,三个人都被颠起来好高,随后又都摔倒在船板上,碗碎了,粥洒了满身满地。他们还来不及反应,船身的凶猛颠簸就让他们像三颗豆子一样,滚过来又滚过去,想停也停不住,怒吼的风声夹杂着暴雨抽打船身舱房的声音,震得耳朵生疼,完全盖住了他们的惊叫声,可怕的事情还是降临了。
飓风挟着暴雨突然在这一带海面肆虐,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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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即做出疯狂的回应,整个儿沸腾起来,卷起的滔天巨浪,仿佛能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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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岳击碎。那艘小小的航船,像一片枯败的秋叶那么渺小无力,忽而被抛上浪头,忽而被掷下波谷,忽而又风车似的在狂风恶浪间团团打转,一个凶猛的巨浪朝它迎头压下,它再也经受不住,被击成无数碎片,散落在波翻浪涌的海面
船翻之前,天福天禄哥儿俩费了好大劲儿,总算把舱里惟一的救命大葫芦,牢牢地拴在从来不会水的天寿腰上,才松了口气。他们俩自恃小时候在珠江里练就的水性,并不慌张,但也只来得及互相叮嘱了一句:跟着葫芦,朝岸上游!船就被巨浪击碎。他俩各自抱着了一块船板,在一片风声雨声惊呼尖叫的混乱中,随着汹涌的浪头沉浮挣扎了许久,才确信自己没有淹死。
一道道闪电撕破浓浓黑云覆盖的海空,把海面照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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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亮,借着这片刻光明,天福发现葫芦已经漂浮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他不管浪高风狂,硬着头皮追着葫芦游。他们的约定太英明了,在离葫芦不远处,天福与天禄会合了。再奋力搏斗片刻,他俩终于游到葫芦跟前,见小师弟竟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搂着大葫芦,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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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天福天禄一高兴,咧嘴要笑,一个大浪迎头拍过来,都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又咸又涩的海水。
天寿小脸煞白,白得泛青,浑身发抖,看来已经喝了一肚子海水,显得非常疲惫,睁开眼可怜巴巴地看看两位师兄,又闭了眼,像是再也无法支持。天福天禄商量,现在风急浪高雨又大,游起来耗费力气,又不知道岸在哪里,不是白费劲?想想每次大风浪后,沉船的漂浮物多被打到岸边,而且飓风再暴烈,很快就能过去,不如先省口气,随波逐流,等风小浪平了,再朝岸边游。
飓风还在狂吼,大雨还在倾注,他们在狂浪中上下颠簸摔打,头昏脑涨。大浪激起的水花击打在身上脸上,疼得如同刀割,天福和天禄把天寿夹在中间,三人紧紧地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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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起,借着两块船板和一只大葫芦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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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抗拒覆没的命运。
大病初愈的天禄,眼看着有些支撑不住了,好几次船板从他手里滑开,差点被迎头压过来的巨浪卷进海底。天福大声喊着:抓紧船板!别松劲!飓风就要过去啦!天禄听不清师兄说的什么,但完全懂得他的意思,白着一张脸,对着天福点头示意。
刚落水的时候,一直痴痴呆呆的天寿,突然长了一股子邪劲儿,拼命挣扎,挣扎到没了力气的时候,才发现巨大的葫芦能让自己不沉底,这才全力抱住了葫芦,把脑袋搁在葫芦腰上安全地喘气。尽管狂风巨浪中受刑一样的痛苦让人难以忍受,疲惫不堪,但有两位师兄的左右护持,自己毕竟吃的苦头最少。生命受到的威胁一旦有所减缓,旧事便又兜上心来,自惭形秽、万念俱灰的心绪便又攫住了这个脆弱又多愁善感的孩子。天寿断然从腰间扯下系葫芦的绳子,把它推给天禄。天禄不知是怎么回事,赶紧伸一只手接住。天寿透过水花看罢天福又看天禄,酸酸楚楚地喊了一声:师兄,多谢了!说罢,猛然松开了扶着葫芦腰的手,竟然沉了下去。
天福天禄大惊,赶紧伸手去抓,哪里还抓得着!
天福把船板和葫芦都推给天禄,喊道:师弟你看住了,我去找他!
天禄又推还给天福,说:我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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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比你强,我去!陡然间,天禄不知打哪儿激发出十倍的气力、百倍的精神,深深地吸了口气,一个猛子直扎下去。想不到不多会儿就碰到了海底,而且,海面上惊涛骇浪,海底下倒不怎么动荡。没费多大工夫,天禄就看到了在海水里漂浮的天寿。他赶上去,一把揪住天寿的辫子,用力一蹬海底,两人一起冒出海面,离天福和大葫芦不过十来丈远。
他们会合在一起的时候,风小了,浪也平息了一些,天福天禄一起动手,把天寿重新拴在大葫芦上,又压天寿的肚子,让天寿把海水吐出来。
师兄!这下面到海底只有三人多深,看样子离岸不远天禄上气不接下气,累得手脚都在哆嗦,但很兴奋。
真的?天福也很高兴,眼看着飓风也要过去了,等小师弟醒过来咱们就得想法找岸了。可这四望无际的,往哪儿游呢?
天禄想了想:这飓风是从东边刮来的,船老大说要往岸边靠也是顶着风行船咱们也顶着风游吧
他们就这样顶风游着,游着,竟然真的看到了陆地的青灰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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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从那一刻起,他们就抛开了船板,带着天寿和葫芦,奋力朝青灰色游过去。当他们的脚碰到软软的沙地的一刹那,最后一点力气也已用尽,一起倒在海滩上,任半截身子还在海水中泡着经受海浪的拍打,任雨水瓢泼似的往下浇,再也不肯动一动了。
飓风虽已停息,雨却没有停,甚至下得更大了。
天色昏暗,不知是因为乌云低压、雨下个不停,还是因为时近黄昏。无论这个海边的小庙如何破败,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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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神泥像如何面目狰狞和荒诞不经,庙廊下总是一个可以避雨的地方。他们利用香炉灰中侥幸存着的一点火星、破烂得不能再破烂的半扇门板和只剩三条腿的供桌,生起了一堆红彤彤的火。这火,给了从险恶的大海咆哮中九死一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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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们无限温暖,他们的衣服渐渐干了,他们的脸色渐渐像活人的样儿了。天福看到天寿的小脸被火一烤,竟又透出红润,放心地长出一口气,说:
我去帮帮天禄没想到他本事竟越发大了!真是多亏了他呀!
我也去。天寿立刻站起身。
不用了。这火堆也得有人看着。天福说着,离开火边,出庙门朝不远的海边跑去。雨还在下,但小得多了。
连天福天寿都不知道天禄对海这么熟识。
他们三个像死尸那样躺在海滩上淋雨的时候,是天禄最先醒过来的。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爬到海边的礁石上,用手抠、用石头砸,吞吃了许多夹在壳里的海蛎子,又从石头底下礁岩缝中摸小螃蟹,生吃活嚼下去十几二十只,有了劲儿,赶紧把天福和天寿一个一个地背到更安全的高处,放在雨淋不到的岩洞里,这才跑出去寻找附近的渔村或是人家。雨太大,看不远,只找到了这个中用不中看的破庙。他找到了火种,生起了火堆,把陆续醒过来的师兄师弟搀到了这里,就又下海了。再回来的时候,他大呼小叫,又笑又嚷,用长衫兜了一大包从海里摸来的大个儿海螺和海蟹,放在火上连烧带烤,让弟兄三个吃到了一辈子也没吃过的那么好吃的海鲜。
命活过来了,不挨雨淋、不冷不饿了,等到风定雨过天晴,总能找到人家、找到船,就能回家了。天禄看天寿大口大口地吃着鲜美筋道的海螺肉,海螺黄和油抹了满脸满手,忍不住打趣道:
要是那会儿我揪不住你那辫子,这么好的海螺肉给谁吃去?
天寿脸一红,瞪了天禄一眼,像要生气,又低了头,阴郁地笑笑:我都死过一回了,这程子你爱说什么说什么吧!
天福也笑问道:你那会儿倒是为什么呀?支撑不住了吗?
对,就是支撑不住,也别连累你们呀!死了拉倒,省得惹人嫌弃!天寿说得很随意,很轻松,脸上也是半真半假、似笑非笑的样子。
真是胡说八道!天禄呸了一声说,就不想师兄和我,也该想想师傅啊!他老人家还等着你回家呢!好了好了,不说这个啦!我再去摸点儿好吃的,今儿晚上怕是要在这儿过夜了。
天禄说罢,拿起长衫就出了庙门。天福觉得体力恢复得差不多了,也跟着去了,留下天寿独自望着火堆出神。听得他们脚步声远了,天寿才站起来,脱去外面已经干爽的长衫,一会儿脸朝火,一会儿背朝火,把仍然湿得箍在身上的衣裤烤烤干。
四周寂无人声,木柴噼啪燃烧声和远远的海潮拍打沙滩的哗哗响,更增添了几分静谧。天寿用双手蒙住了脸,在火堆前跪了下来,泪水如泉,静静地流淌着,流淌着
不认命成不成?
不成!
她曾怀抱着那么美好的期望,对前程她曾是那么有信心有把握,以为只要自己轻轻一点,一切就能化为仙境谁能想到这么多年一往情深的胡昭华,竟眨眼间翻脸成仇?这是什么?这不就是命?
那天打五雷轰的誓言,犹闻在耳,竟立时应验,不也太可惊、太可怕了吗?什么时候回想起来都恐怖得心悸不已!这是什么?这不也是命?
她本想一死,了结这难言的羞辱和撕心裂肺的苦痛,也不必再受命运的摆布;可没有死成,也就没有了第二次寻死的勇气了
那就活下去吧,只能认命了!
活下去,就那么容易?
大雷雨之夜的经历,将像一场可怕的噩梦,长久地缠绕着她,她得忍痛忍耻忍羞忍愤,打掉牙齿和着血泪强自吞咽;日后,她得继续如一片枯叶,任凭命运的风浪抛高掷低、翻覆摧残,就像她短短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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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经历过的一样,无论喜悦还是甜蜜,也总拌着黄连,挫折不断,苦痛无边远望老境晚年,更有无尽的孤寂、辛酸和凄凉等在那里她都得独自隐忍,都得默默承受,她受得了吗?
老天爷!你既不让我死,就该让我痛痛快快地活,哪怕平平常常地活着也好,为什么叫我活得这么悲惨?我一辈子从没做过害人的事,连害人之心也不曾有过;那么多残害黎民天良丧尽的大奸大恶你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偏欺软怕硬,惩罚我这么个无足轻重的一介小民,这公平吗?还有天理吗?
痛苦和愤懑填满胸膛,憋得她头昏眼花,心肺绞痛,透不过气。她的双手用力撕扯着胸口,恨不能立刻炸开,哪怕炸成碎片、化为齑粉!她泪眼朝天,想要怒吼,想要大骂,一开口,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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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喷涌,竟喊出了一句《窦娥冤》的唱词: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喊罢,她伏地痛哭。
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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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声里夹杂着一片喊叫,使她的大哭戛然而止。她像受惊的小动物一般倏地跳起身,凝神谛听,然后狠狠咬住嘴唇,一憋气,硬把泪水咽回去。走出庙门,听清也看清了,天福天禄正在招手喊师弟,叫多添些柴火,赶紧去帮忙,海里还有人。
天寿跑到海边的时候,雨完全停了,天色也越发地暗下来,只见天福和天禄都在海中,各拖着一个人朝海滩游过来。上了海滩,就叫天寿帮着把两个遇难的人头低脚高、脸朝地面放好,然后各自抓住遇难人的脚使劲往上提,好让他们把腹中的海水吐出来。两个遇难的人都是大块头,不多一会儿天福天禄就都累得呼哧乱喘。天寿看看没动静,说:怕不行了吧?天禄说:歇口气再试试看,死马当做活马医呗!
又提了几回,大量的水像小溪似的从他们口鼻中流出来之后,这两人先后动了动,有一个还吹了口气儿。哥儿仨很高兴,动手把遇难者翻过身来,好躺得舒服一些。这一翻,天寿先就惊叫了一声:老天!是洋鬼子!
天福天禄俯身细看,可不嘛,高鼻子深眼窝,浅颜色头发,湿淋淋的胡子还拳曲着。哥儿仨全呆住了:竟救了两个洋鬼子!
天福挠挠头,说:这可怎么办?
天寿眉毛一拧,突然态度激烈地尖叫出声:扔回去!扔回海里去!见两位师兄都望着自己,便生气地说,看我干什么?鸦片是他们卖的,广州是他们打的,香港是他们占的,烧多少房子杀多少人!要不是他们,咱们能落到今儿这地步吗?凭什么救他们?就是救条狗也不救他们!
天福沉稳地劝道:还没闹清楚是什么人呢,就是洋人也不一定是英夷;就是英夷也不一定就是来打仗的兵嘛!
天禄笑道:要是打仗那会儿,一颗夷人脑袋值二百两银子哩!如今讲和了,悬赏也没了,他俩死了不是白死吗?说真的,上天有好生之德,好不容易救上来,怎么好又扔回去!
天寿恨恨地说:不扔回海里也不再往高处搬,就搁这儿!看他们的运气,涨潮之前能跑得了就活,不然就淹死活该!
天福奇怪地看看天寿:小师弟你这是怎么了?从前你那么软的心肠
我恨死他们了!天寿跺脚喊道,声音一时又嘶哑了,无缘无故的,凭什么要给我们这么多罪受!
两个师兄默默对视,一时无言。后来天禄突然自语似的小声说:老天也不知怎么安排的,咱们三弟不也是个洋人,也是个英夷吗?
可小三哥他绝不会来打天朝!天寿一反平日的文静,激愤地尖声大叫,绝不会来杀人放火占咱们的听泉居!绝不会像那个穿红军服的英夷小混蛋!走!咱们走!别管他们!爱死爱活,随便儿!走哇!快走哇!
两个师兄都是受过当朝名臣熏陶的,尤其是天福,亲眼看到林大人在同英夷对抗最激烈的时候,对做正当生意的英商和其他夷商夷人仍是很大度很客气。面对发怒的小师弟,实在有些进退两难。不料那个脸上没有胡须的洋鬼子动动脑袋,嘴唇轻轻开合,不知想说什么。三人一齐注视着他,他的声音又大了一些,竟是十分清楚的中国话:
请救救我们我们会重重酬谢重重酬谢
他会说官话!天福高兴了,小师弟,可见他不是来打天朝的鬼子兵。
天寿也觉得惊异,紧追着问:你是谁?他是谁?
我是传教士他是商人从澳门去香港船翻了
这样,天寿也就不再反对,哥儿仨一起动手,把传教士和夷商都扶到破庙里。温暖的火和鲜美的食物,使这两个夷人很快恢复了元气。
那个穿着教士黑长袍的,面白无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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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岁上下,一脸的温文尔雅,能说一口十分流利的华语。另一个则有五十多岁,身材魁梧健壮,浓眉浓须浓发,深绿色的眼睛炯炯有神,顾盼间自有一份威严在,一看就知道决不会是个买卖瓷器钟表的小商人。他显然不懂中国话,但他要向天福他们说什么的时候,教士总是毕恭毕敬地倾听,然后用中国话讲出来。此刻,夷商庄重地说道:
我们到中国很多年了,不常见到像你们这样勇敢又俊美的年轻人!
天福他们笑笑,听着这样的恭维,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夷商又通过教士说:尤其是那位小男孩,长得这么美丽,简直像个极漂亮的姑娘!就在我们英国,也很少见啊!
天寿早飞红了脸,狠狠瞪着夷商,听到他的后半句,不禁叫道:你们是英夷?
是的,教士直接回答说,我们是英国教士和英国商人。他接着又继续翻译夷商的话,似乎那更有分量,你们的救命之恩,我们非常感激,等我们回到香港,一定要重重酬谢你们!
天福天禄像大多数中国的正人君子一样,表示逊谢,连连摇头摇手,说不算什么。夷商仿佛误解了,连忙从无名指上捋下一个大戒指,说:
这个戒指可以做凭证,你们只须到香港新修的石头码头,那里有新建的怡和洋行办事处,拿它去取我们的酬谢。要白银还是要银元?
望着递过来的戒指,天福没接,天禄也没接。天福还说:施恩图报,非君子也。这是师傅教他的,也是书本和戏文教他的。
天寿瞪了师兄一眼,不等教士把天福的话译过去,就气鼓鼓地抢先把戒指夺到手,愤愤地说:师兄,你们聋了吗?他们是英国人,他们要到香港去,他们在香港已经修了码头和洋行!我们凭什么要白救他们的命?说着,便不再理会两位师兄的复杂表情,拿出在戏台上演戏的本事,充作内行的样子,把戒指在衣服上擦了擦,凑到火跟前看里看外,又透着光照来照去,然后噼里啪啦问出一大串话,恶狠狠,又痛快淋漓地说:
这是红宝石吧?挺值钱的吧?戒指里圈儿还刻着夷字,是你的名字吧?你一定是个洋行老板,对不对?那我们救你可就发大财了!你们自己估摸着,你们一个人能值多少钱?我们也都是刚从飓风海浪里逃出来的,差点儿淹死的人,刚喘了口气儿,又豁出命去救你们,这还不得比平常救人加倍酬谢呀?
天福制止地喊道:师弟!你这是怎么啦?即使在戏台上与小师弟合作多年,他也从没见过天寿这副横眉竖目、嘴脸斜的样子,简直像个趁机讹人的小无赖。天福推推天禄,意思让他也劝阻一下。
天禄却不动声色,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师弟,眼睛里一片赞赏。愤怒到极点的师弟扮演出这样的角色,他完全明白,就是要故意出口伤人,就是要给夷人点颜色看看。只是小师弟终究太善良,连骂人也过于文静了
倒是那个英夷商人听了教士翻译的话,惊奇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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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扬浓眉,耸耸肩头,笑了起来,伸出大拇指夸奖道:你真会做生意!是个精明的商人!要在我们英国,你会发大财的!好吧,我们两个人,每人酬谢你们一千五百银洋,按你的要求,加倍,共是六千银元,可以吗?
你们每人只值一千五吗?不是太贱了吗?天寿讥讽地冷笑着问。可惜教士的中国话毕竟不是很地道,没有听出天寿的恶骂,说:嫌少了吗?
还要加倍!天寿恨恨地说,即使不相信能多得些钱,也得出口恶气。
不料那英夷商人走过来用他的大手一拍天寿的小手,说:好!成交!不过,我有个附带的请求,请你们明天找一只船送我们到香港。
天福平静地说:那是自然。我们也回香港,可以带你们一同走。
教士惊讶地说:你们是香港的居民?那里不是荒岛吗?
天禄说:你去过香港吗?怎么会是荒岛呢?有渔村有市集,我们家的房地和老人都在那边话没说完,天寿又抢过话头,挑衅似的说:我们家世世代代都在那里,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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坟也在那里!我们也有个附带的条件。你们既然是英夷,一定认识你们的大兵头义律吧?
教士吃了一惊,看看同伴;同伴也表情愕然,愣了半天,点点头。
那好,天寿立刻说,你们若真想报答我们的救命之恩,就去对义律说,别占我们的香港岛,把岛子还让我们,这样的话,我们一文钱也不要你的,行不行?那本来就是我们天朝的地方嘛!
迟疑了好一会儿,教士翻译了英夷商人的话:恐怕不行。那是国家和国家之间的事,不是哪一个人能够说了算数的。
不行?不行就拿钱来!反正你们有的是钱。天寿毫不客气地盯着那个魁梧的大个子英国人,突然说,你是个鸦片商吧?你是靠鸦片发的大财吧?
那人连连摇头,教士说:我们都是正经商人,从来不做、也反对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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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品生意。这次因为鸦片引起两国战争,我们很遗憾。
天福皱眉道:可是你们有那么多的商人在干鸦片走私,让我们天朝损失了大量白银,还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提起这事,从容平静的天福也很激愤。
英国商人又耸耸肩撇撇嘴,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教士一句句地全都翻译过来:我们英国是商业国家,讲的是自由贸易。鸦片能够大量进入中国,那就是说中国需要鸦片。即使我们英国商人不来做这鸦片生意,也会有别的国家来做,结果还不是一样?贩卖毒品是很不光彩的事,但这实在不可避免,没有办法!
〖CM(33〗天寿涨红了脸:我爹就因为这鸦片差点儿把命送了!我恨透了你们的那些鸦片商!他们都该死!你们英国就不能做别的生意?买卖鸦片你们朝廷就不管?
我很抱歉,也很遗憾,那老英国人又一次耸耸肩扬扬眉,我们国家不能干涉自由贸易。再说,我们也运来许多正当商品,棉布、餐具、帽子,甚至钢琴,你们全不需要,结果这些正当贸易的商人破了产而你们的茶叶和生丝我们又非要不可。其实,没有出现鸦片生意的时候,是中国在赚我们的白银
你瞎说!天寿大怒,赚不到钱就卖鸦片害人?不许卖鸦片就来那么多大兵船打上门来杀人放火?你们还讲理不讲理?
老英国人也激动了,原本就呈粉红色的脸膛刹那间通红,大声地说:我确信中国的大门只有用武力才能打开!我们要争取的是平等贸易,自由贸易!你们中国以天朝老大自居,把所有的外国都当成属国外夷,拒绝平等
天寿直跳起来,尖声叫道:平等?什么平等?我们家费了多大的气力才置起的房屋田地,为什么就该让给你们那些带枪的英国鬼子征用?这叫平等?这叫白日抢劫!
两个英国人茫然地看着天寿,不知道这说的是哪一桩。
天寿又极其鄙夷地指点着对方的头发胡须和毛茸茸的手臂,说:看看你们,看看你们!浑身毛,像人样儿吗?不是蛮夷是什么?我们就是天朝!我们天朝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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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最强最富最好的地方!气死你们!气死你们!说着,一转身走到天福身边,背对火堆坐下,表示再也不想看那两个英国人一眼了,嘴里还低声地骂了一句:该死的,千刀万剐的洋鬼子!
经过这一阵猛烈的宣泄,天寿心里那绷得极紧的弦总算松了,于是也筋疲力尽,不知何时,倚着天福宽阔温暖的后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