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迪轉過身,一隻手作喇叭,喊道,“瓦塔!”
就像打開玩偶箱一樣,一個約14歲的瘦男孩從隔壁房間竄出來。他彎着腰跑向鮑迪,在他面前單膝跪下。鮑迪用波利尼西亞語講着,講話的韻律讓馬克以為他是在背誦一首長詩。足有1分鐘,叫瓦塔的男孩一直在低頭傾聽,最後低聲説了一句聽命的話,站直身子,向牆的方向退去。
鮑迪又轉向馬克。“是個聰明小子,我侄子的兒子,他會記住的,他將向特呼拉解釋清楚,她自己會作出判斷。現在他要帶你到她那兒。她是住這兒的,但覺得太擁擠,便甜言蜜語地從我這兒哄去了她自己的地方。我對兄長的女兒毫無辦法,她總是有法對付我。”我揮了揮青筋暴露的手錶示結束。“你可以去她那兒,那個小子會領你去。”
馬克站起身。“我無比感激。”
“如果今天或以後她不合作,回來找我,我會給你另找一個。”
“謝謝你,陛下。”
男孩打開門,馬克跨出去,走進太陽地裏,那男孩一跳就跳到了他前面,為他帶路。第一次,馬克引到了村子的最盡頭。同昨天上午午飯前一樣,場地上很空曠,一羣光腚孩子在溪中嬉鬧,兩位老婦端着盛滿水果的碗在蔭涼裏踽踽行走,3個男人扛着甘蔗艱難地走過木橋。
靠近那座巨大的共濟社棚屋時,男孩突然拐向左邊,過了一座橋,招手讓馬克跟上。他先竄向那排大草房,上了一個台階向隱在石壁下更深處的第二排住房走去。
他站在一座窄草房的門前等着,馬克走近後,他説,“特呼拉在這兒,你別動,我去傳達鮑迪的話。”
“好的。”
他敲了敲藤條門,將耳朵放在上面,聽到一個隱約的女人聲音,高興地向馬克點點頭,鑽了進去。
馬克在太陽底下等候,猜度着男孩受命告訴她些什麼,她會説些什麼。讓特呼拉當知情人的主意只是一時心血來潮,一時衝動作出的決定。作為一個人類學者,他的行動似乎太匆忙。她也許太年輕,太膚淺,不會提供什麼有價值的情況。按理説,他應當多打聽打聽,多花點功夫,多見一些可能的知情人,直到發現那個夠格的人物——也許是一個同部落不一致的人物——有主見,喜歡説話的人物。按理講,他還應該找個男的,最好是同他年紀相仿。同一個男人,友好關係更容易建立。同一個女人,這麼年輕的女人,關係就比較難建立,因為女人往往不對男人講心裏話。然而,特呼拉昨晚相當坦白,太坦白了。回想她那短短的講話,他現在肯定她是誇大其辭了。一句話,她有一種過度的空虛和某種不誠實,這使她更不像一個可靠的知情人。那麼,他為什要她?而且毫不遲疑?他根本就沒考慮作為一名人類學者的角色,他所關心的只是作為男人的角色,這是他的背叛,第一次造反,是反艾德萊、反瑪蒂、反克萊爾。
他看到男孩滿面春風地走出來。
“她説行,她非常高興幫忙,”瓦塔説。
“好,謝謝你。”
“她説等一等,一會就來,我要告訴頭人。”
男孩告別匆匆而去,一會便消失在下面的草房後面了。馬克仍然盯着男孩的去向出神,他感到心情很舒暢。他正按自己的方式行事,想到連筆記本和鉛筆都沒帶不禁心裏好笑。他不知道向這個女孩問些什麼,而確實又有許多事情該問。他對她的道德,處理同男人的關係,以及昨晚吹噓的勇敢很感好奇。在白天,沒了卡瓦酒和棕櫚汁的作用,她還會那麼坦率嗎?
他身後的那扇門吱-打開,又嘭地關上,他應聲轉過身,她正向他走來。他吃了一驚,他已經完全忘了她的美貌,他也忘了土著婦女如何穿戴。她什麼也沒穿,沒有遮蓋,沒有裝飾,除了奪人心魄的短草裙在大腿根上拍打外,什麼都沒穿。見到她這個樣子就像看到一個芭蕾舞演員在舞台上穿着短裙或高高張起的舞裙,上身沒穿乳罩,下身未穿緊身褲一樣。他拼命想不看她的雙乳在走動時輕輕顫抖,但他無法擺脱。
“你好,”她説。“我不知道你們中誰在等我,現在看到了,是一個不相信我們的愛情的人。”
“這不是我昨晚所説的準確意思。”
“沒什麼兩樣,”她説。“我叔叔希望我回答你的問題。”
“如果你願意的話,”馬克生硬地説。
她聳了聳肩,顯得很不在乎。“我對此不置可否我只想讓叔叔高興。”她的目光同馬克相遇,她問道,“對我説的事你將如何處理?你將告訴許多美國人特呼拉對你講的什麼嗎?”
“成千上萬的人,他們將在我的——在海登博士的書中讀到你,當書出版時,我將讓拉斯馬森船長捎一本給你。”
“別煩人,”她説。“我不能閲讀。只有少數幾個能讀——鮑迪、曼奴,他是老師,某些學生——和湯姆,他有一大堆書。真是浪費,我認為學習閲讀是浪費時問。”
馬克想證實一下她是否是在取笑他,但她的表情是真誠的,他準備捍衞學文化和全國讀書周。“我不能説我——”
“如果你讀給自己聽,就像同自己做愛,”她繼續説。“它使你避免了與他人交談或聽人説話。真有趣——你想同我交談,聽我説話?”
“我就是為此而來。”
“我今天沒有這麼多時問。往後,如果我興趣來了,會拿出更多的時問。”她朝石壁間隙的天空望去,用手遮住陽光。“在太陽地裏太熱了。你看上去像條正在火上的烤魚。”
“我覺得也是如此。”
“那就脱掉你的衣服,你會感到舒服些。”
“好吧。”
“不要緊,”她説。“我知道你不會脱,湯姆給我講過美國人。”
馬克對她,對他們產生了一股怒氣。“他講過什麼?”
她又聳了聳肩膀。“這不重要——來吧,我們到涼快點的地方去。”
她轉向左面,搶先走上草房間一條凹下的走道,同那個場地平行走着,直到他們走向共濟社棚屋後面相當一段距離。此外,道路蜿蜒進入山中,特呼拉一直走在前面,向上爬,而馬克跟在她的腳下。有兩次她爬過伸出的岩石,草裙高高撩起,馬克清楚地看到她的裸露的大腿根的雙曲線。儘管幾分鐘前她還激怒過他,他還是又一次發現她正是自己所尋求的目標。
他們已經爬到了這個高坡的頂點,緊靠走道不遠是一條綠樹葱鬱的山谷,厚厚的綠草地環繞着麪包樹,麪包樹闊大的樹葉形成了一個綠色傘蓋。
“就這兒,”特呼拉説。
她走向最大的那棵樹的樹幹,坐到了草地上,盤腿坐着。馬克學着她,同她對面而坐,怎麼也分散不了對她的半裸體的注意力。
“向我提問吧,”她嚴肅地説。
“對你坦白地説,我沒有——沒有什麼正式問題。當我瞭解了更多的東西后,我會有許多事情要問你。今天,我只是想同你熟悉一下,偶而談點什麼。”
“你説吧,我側耳細聽。”她抬頭盯住麪包樹的寬大葉片。
馬克大為吃驚,她不是在鮑迪草房中宴會上那個快樂開放的人物了,他對她的個性轉變感到迷惑不解。馬克明白,如果他不立即解決這個問題,他們的關係將是短暫的。“特呼拉,”他説,“我發現同你談話很困難,你看起來存心不友好,你為什麼這麼充滿敵意?”
這使她的視線一下子低下去,她對他有了些尊敬。“我感到你對我們沒有同情心,”她説。“我發覺你對我們的一切事情都不贊同。”
他的洞察力贏得了她的尊敬,而她對他從未表白過的內心態度的洞察力也贏得了他的尊敬。直到此刻,在他眼裏,她一直是個簡單無知的裸體蕩女,一個隨使使用的性器具,只此而已。但事實遠非如此,遠非如此,她會是一個有價值的對手。
“在這個問題上你錯了,”他小心地説。“很抱歉我給你留下這麼個印象。我已經累壞了,昨晚又喝醉了酒,火氣太盛。當然,你們的文化對我來説很奇特,我們的對你也是一樣。然而,我來這兒不是要改變這兒的文化,或者改變你,或者來發表評判,我來這兒是學習——就這些——學習。如果你稍微給我個機會,你會發現我還是能合得來的。”
她第一次露出了微笑。“我比較喜歡你了。”
馬克感到心口上壓緊了的彈簧鬆開了,煩惱大減。他在口袋裏掏他的細雪茄,汗水把煙都弄濕了。他想:“語言,語言,語言,”哈姆雷特在第三幕第二場戲中對波洛紐斯這麼説的。他想:沒有任何男性武器,任何體格,任何技巧,任何別的東西能像語言那樣輕而易舉和徹底地吸引一位女性。他已經剛剛證明了這一點,他從今以後必須牢記在心。
“我很高興,”他説,“因為我想要你喜歡我,不僅僅要你幫助我工作,説實話,只是因為我想被你喜歡。”
“如果你富於同情心,就會受到歡迎。”
“我現在就富於同情心,而且將來也會,”他許諾着,不知道下面再説什麼。他舉着濕雪茄,“我抽煙你不介意吧?”
“抽吧。我們已經習慣了。老賴特將這個習慣帶到這兒。我們這兒的男人種非法煙草,用香蕉葉捲起來吸。我喜歡大多數煙斗,湯姆-考特尼有一隻煙斗。”
他有了一個最好的提問機會,隨即響應。“這個考特尼,”他説,“他對我仍然是個謎。什麼東西使他到這兒來的?”
“你問他去吧,”她説。“湯姆説他自己,特呼拉説她自己。”
“可是你昨晚隨便地講到他,”
“不是講到他,而是講到我們。這不同。”
“我印象很深,對你那樣講到你們——你們的——”
“我們的愛情?”
“對,是的。如果你不在乎我提問,繼續的時間長?”
“兩年,”特呼拉應聲説。“那是我的生活中的兩年。”
他考慮了一下頭腦在想什麼,決定試一下她的直率程度。“我記得你昨晚説過別的東西。你説考特尼有長處,但在愛情上不怎麼樣。你的意思是什麼?”
“我的意思是開初對我並不快活。他有力氣但沒——沒有——”她按住眉頭,尋找合適的詞句來表達,終於找到了。“有力氣但沒有技巧。你懂吧?在這兒,愛情始終熱烈洋溢,從贈頭一件禮物花冠,到跳舞,到接觸,到全裸擁抱。是自然,那麼自然,那麼簡單。並且,因為擁抱已經教過和實踐過,成了一種藝術,是很妙的——同跳舞一起進行——男人在你的懷抱裏搖動,而你,女人,隨意地用胸、臀和腿同他一起舞蹈——一次擁抱中有許多姿勢,不是一種,而是許多。”
在她説話的過程中,馬克感到悶熱,他知道不可能是太陽的原因。在體內有一種振顫,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衝動。他已經不再看她的眼睛,假裝——假裝全都明白,點着頭像是有學問的人在故作聽人講話的姿態——眼睛盯往她的後面,從她的肩頭上望去。可是,在他目光的邊緣裏,她抖動的Rx房卻對準了他,他不知道自己能忍耐多久。他嚼着雪茄,又集中注意力來聽她講話。
“可湯姆就不同,”她這樣説。“他使愛的擁抱看上去那麼重要,就像是生活之外的某種事情。他使我感到因為給我的愛像是欠了我某種東西。而且,他總是太盡力了。他有力氣,但所需要的不僅是力氣。美國人沒有人教他們性愛,他這樣告訴我,他們是在實際中學到的,他們憑直覺行事。這是錯誤的,我這樣告訴他,這是一種必須學而知之的東西,是一種藝術,憑直覺是不夠的。他只是用一種方法行事,或許兩種方法,這也是不對的。他會做一些傻事,如用他的嘴唇壓在我的嘴唇上、摸我的奶,或者別的我們從來不幹的無用的傻事。慾望便是充分的準備,一旦擁抱,舞蹈便是一切。”她停了停,在回憶着什麼,然後説,“他已經學會了我們愛的方式,這已經幫他很好地渡過餘生。”
馬克乘機深入一步探測考特尼學到什麼和經歷了什麼。他力圖使自己的語氣平和。“你是説他最後學會滿足你——我是説從體力上滿足你。”
特呼拉拼命搖着頭。“不,不,不,這不是主要的。在三海妖島上,所有女人都很容易給予和奉獻,這是因為在孩提時代已經作了某些身體上的準備。主要問題不在體力上的滿足,而在於湯姆學會更加自然,更加放鬆,就像我們大多數一樣。他懂得了當你愛一個女人,你不欠她任何東西,你並沒犯什麼錯或者違反什麼禁忌,只是在照高尚情操所要求的去行事。”
現在,他聆聽了她的高論,馬克猜度着他能讓她走多遠,他得抓住時機。“特呼拉,你似乎暗示過在考特尼之前還有某些男人,很多嗎?”
“我沒有數他們。難道有人數他吃過多少麪包果或游泳或跳舞的次數嗎?”
馬克眨了眨眼,心裏想:金西博士從她那兒回來後肯定難以動筆寫什麼,查普曼博士也根本寫不出什麼報告,海妖島在受壓抑的愛情方面不會提供出任何統計資料。然而,馬克對自己説,他不是個統計學者,情況會好些。通過觀察特呼拉,他看到了她的青春和活力,感覺到某種沒有用過的品質、那種同她認識過無數男人所有的與此相矛盾的品質。他不得不相信他沒有看錯她。
“特呼拉,你是什麼時候第一次同男人性交的?”
“體膚之愛?”
“對,我猜你們是這樣稱呼的。”
她毫不遲疑。“我們都是在同一個年齡幹那事。就是16歲。那些想幹這個的人可以繼續到學校去學習別的課程,直到18歲,但到16歲,已經學到了所有做愛的知識。到這時,這件事就向他們説白,並做表演。成年前的最後一步便即將邁出。”
“邁出?我明白了。換句話説,16歲以後沒有處女。”
“處女?”特呼拉真是大吃一驚。“16歲後做處女是一種恥辱,這肯定是下面有某種疾病,正如有的人上面有病,例如腦袋有毛病一樣。一個女孩如果是處女,她就長不大,成不了一個女人,她將永遠是女孩,男人們將瞧不起她。”
馬克想到了他在雷諾學院的朋友們,以及他在洛杉磯的朋友們,他們會多麼賞識這些材料。他的思緒跳過加利福尼亞,到了紐約,到了兩者之間的整個國家,將會有多少讀者賞識他所報告的每一個字。一夜之間,他可能變成——然後,他冷靜地戳破了幻想的氣泡,知道他用這些材料什麼也變不成。因為瑪蒂通過別的來源也將擁有這些材料,而且她將第一個向全國披露這些材料,她將成為中心,他將依然如故,是她的助手,應聲蟲,她影子裏的人物。
那麼,沒有什麼指望了。可在吸引讀者價值之外,還存在着引起他個人興趣的因素。“特呼拉,你16歲時發生了什麼?”
“例行儀式,”她説。“我被帶到聖堂。婚姻主事會的一個老婦為我做了一次專門體格檢查。我被宣佈可以進入共濟社棚屋,要求我從年齡大些的有經驗未婚男子中挑選我的第一個夥伴。我曾傾心於一個25歲的英俊運動員,便指定了他。我們被帶進聖堂,一起在那兒呆一天一夜,我們只有上廁所和取食物時才出來。我被教會了所有關於愛的事情,對實踐一點也不懼怕。我們做了6、7次肌膚之愛,我記不準了,但我都癱軟了,第二天我就是一個成年婦女了。”
“打那以後你就可以隨便同任何人做愛嗎?”
“不,不——不是任何人。未婚女孩只能同未婚男子尋歡——已婚男子除了在一年中的那一個星期,或者他需要共濟社時,是禁止的——我今天沒有時間告訴你所有事情——下次我會的。但我回答你的問題,我可以隨便同我喜歡的任何未婚男子做愛,不要對此存有異想。湯姆開始就有錯誤想法,但後來學到了真諦。湯姆教給你‘亂倫’這個詞,後來又教給我‘有選擇’。我們不是亂倫,我們是有選擇的。我從來不同一個我不想要的男人躺到一起。”
“你結過婚嗎?”
“沒有。會結的。哪一天我想結,就能結。現在這樣就很好,我覺得很快活。”
她理了理裙子的寬草葉,將長髮披到肩後,準備站起來,回到村子裏。
馬克將雪茄煙蒂丟到一邊。“我希望我們會有更多的時間,我有這麼多問題。”
“下次你可以問。”她輕輕站起來,兩腿叉開,雙臂高舉,雙乳平展,像一隻貓那樣伸懶腰。將雙臂放下,她端詳了馬克一會。“我有一個問題問你。”
馬克撣着褲子上的泥土正要站起來,吃驚地抬起頭。“一個問題?請吧。”
“昨晚當你的妻子同我一起來時露出胸脯,你生她的氣了。你為什麼生氣?”
“呃……”特呼拉的乳峯在他眼前,克萊爾的則在他的眼後,他必須仔細加以解釋而不傷害任何一個。“你現在知道了,特呼拉,在我的國家裏,風俗同你的村子大不相同。在我的國家,由於種種原因——歷史宗教的禁令、道德、氣候——婦女總是,除非她們是舞蹈演員一類人物,幾乎總是在公開場合將胸部蓋住。”
“是這樣?然而有的事卻很奇怪。湯姆有一次給我看有圖片的美國雜誌——你們的婦女身上穿的那麼多,而只在前胸開口,露出部分胸。”
“對,低開胸禮服——低領服,是這麼稱呼的。我們的婦女知道這樣吸引男人,所以在這兒暴露一點,那兒暴露一點,只是一點,但他們並不顯示所有東西。除了私下裏,是不能那麼做的。”
“這就是你生妻子氣的原因?她違犯了禁忌?”
“正是這樣。”
特呼拉甜甜地笑了。“我不相信你。”
馬克心中吃了一驚。他生硬地應付這一威脅。“你這是什麼意思?”
“很簡單,我不相信你。走,我們——”
他走上前去阻擋住她。“不,等一下,我想知道你為什麼認為我生妻子的氣?”
“我無法對你解釋,那是我的一種感覺,認為有別的原因。那也是湯姆告訴我的有關美國男人的事情,也許有一天我還會談到這個。現在不談了。走,我要遲到了。”
馬克對她的優越感怏怏不快,在她旁邊走着。
她的眼睛落在他的身上,顯出開心的神氣。“你不該老是生別人的氣,生自己的氣。你擁有這麼多,不是嗎?你是個英俊的男人。”
“噢,謝謝你這麼説。”
“——有一位美麗的妻子。我也美麗,併為之驕傲,但我昨晚同她在一起,感到有點遜色。”
“別説你嫉妒一個可憐的美國人。”
“噢,不。我在別的方面比海登夫人擁有的多。我不嫉妒任何女人。那又是什麼?”她朝走道走去,又停下腳步,慢慢地轉回身,“她帶在脖子上的那件明亮的裝飾品,我從未見過如此——”
“你是説那鑽石項墜?”
“很珍貴嗎?”
“很值錢,但不珍貴。無數美國婦女從丈夫或情人那兒收到這種禮物。”
特呼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種東西對女性很妙,非常妙。”
她轉過身,沿走道下去。馬克寬了心,直到剛才,她的自我滿足、居高臨下還是無懈可擊的。而通過克萊爾寶石的照射,他看到了特呼拉盔甲的裂痕。她總歸還是有弱點的,這個太完美、太自信的自然之女。她像任何別的女性一樣,可以引誘,可以蠱惑,最終可以被收買和放倒。
馬克將手插進口袋裏,幾乎是興高采烈地跟在她後面上了道。他頭一次放眼向前看。
午飯後半小時,雷切爾-德京博士站在考特尼為她的工作指定的空草房的前屋裏,房子不合適令她難以開心。
屋子裏沒有病牀和椅子、桌子和枱燈、書櫥和文件櫃,電話和便籤。既然這間原始的辦公室屬於她自己,除了病人任何人都禁止入內,有必要各方面都很隱蔽,可最麻煩的是村裏的噪音——吵鬧的少年,交談的婦女,吆喝的男人,哇哇叫的鳥——穿過薄薄的藤牆包圍着她。
雷切爾想,離美國加利福尼亞貝弗利山的靜謐的環境太遠了。如果她那些飽學的同事,那些開着跑車,佩着首飾,在奧哈依度着沒完沒了的社交週末的同事現在能見到她該多好啊。這個想法使雷切爾走了神,她忍不住笑了笑。她用內行的眼光端詳着房間,想看一下為了診療還能做些什麼來改善它一下。
屋裏只有露兜樹草墊,她着手重新安排這些草墊。她將所有多餘的墊子從牆根下搬過來,摞在一起,摞成一個無腿的病牀和一個頭枕,這樣就可以將病人從地面抬高一些。在緊靠頭枕後面,她用墊子為自己壘起了一把無腿椅子。搞完這個,再想壘點別的傢俱就不可能了。
雷切爾看了看錶,再過10分鐘,3個病人中的頭一個就來了。
雷切爾對時間同對她的收入和感情一樣節約有加,準備充分利用這10分鐘。她從手袋裏找出鋼筆和速記本。坐到她的草墊椅上,動手寫日記、作為診療筆記的補充。他從昨天下午就開始寫了。
“上午以莫德-海登的定位演説開始。講得不錯,但發現其演説風格介於瑪麗-貝克-埃迪和索菲-塔克之問。大部分屬基本常識如巴登-鮑威爾手記。令人好笑的是她勸告我們移情於土人。她不知道他們必須向我傳遞他們的情感?説實話,關於建立關係和做加入進去的觀察者的必要性,她講得很好。我將堅決執行這一點,克服我好站在一邊、袖手旁觀的天性,將每個人都當作自己的同胞。我覺得,這一點是喬和我之間的隔閡。(我最好不要將日記寫得太私人化,否則將沒有任何三海妖的事情在裏面。)
“講演後,考特尼送馬克-海登去頭人居房。馬克並非沒有魅力,但在其和藹後面隱藏看某種氣質——潛在的妄想精神分裂症——內向超我——可能的妄想症以抵禦潛在的同性戀——還弄不準。”
“後來,考特尼帶奧維爾-彭斯和我穿過村子到共濟社大棚。我發現彭斯是感情壓抑傾向的字典。我幾乎可以看到他在寫約翰-畢曉普寫給繁殖之母的那封信:‘主譴責人間的、世俗的褻瀆神明和放蕩不羈的精神充斥這個國家……’瞭解他的幻想,妙!我對社會共濟社雙重好奇——對我自己,去了解它究竟是什麼樣;對奧維爾,去看一下他將作何反映。他的職業保護色掩蓋了一切,可眼神蓋不住,雙眼閃光,觀淫癖,沒錯。”
“共濟社大棚看上去像一座竹編的大山,我不知道里面會是什麼。酒宴?狂飲亂舞?事實上像布里格姆-揚的獅子屋一樣,相當正規和有序,只有一個方面不能這麼説。到處是裸體的青年男女,滿眼是青春的肌肉,形成了這個中心有形特點。我怎麼來形容逍遙屋?裏面有許多艙室,整個大小可同一個大運動場相比。事實上,是一些單間、開着的格子間和幾個大社交房問。我們看到健壯的年輕男子和一些年紀大一點的男子,有的蹲着,有的在四處遊蕩,抽着煙,啦着呱。看不出他們為何不工作。同時,也有6、7個女人在打盹或吃東西。女人們的年紀從——只是猜測——19歲到一個50歲的。”
“照考特尼説的,共濟社大棚是為未婚土著人,即那些鰥夫、單身婦女、離婚者、寡婦所設的會面中心,是一個禁止其他人涉足的俱樂部。他們在此結對,進行社交,也進行性交。它還有另一個功能,伊斯特岱曾暗示過,是某種給村民以充分性滿足的真正方法,但這種方法是什麼,我們的考特尼大概不會説明的。他堅持我們直接從一位土著人那裏瞭解情況。共濟社的監督不是伴娘一類的人,而是主管者、決策者——一個45歲的女人安娜和一個52歲的男人霍努。沒見到那個女的,但男的在,是一個端正、瘦削、和善的人,我一見就喜歡。霍努答應領我們四處細看一下,但考特尼已經為我預約了婚姻主事會,而這也直接關係到我的工作,便同考特尼離開了。奧維爾-彭斯留下來同霍努在一起,我將不得不再打聽他看到了什麼。”
雷切爾感到手指在鋼筆上有點痙攣,便停止記錄白天事件隨想,揉自己的手。一邊揉着,一邊讀着寫出的內容,然後,她遐想喬-摩根會不會有機會在某一天讀到她的日記。對她獨立地、坦率地描述和討論愛情的明顯的才能及在面對自己的生活時的無能,他會作何感想呢?
當她寫給他那封個人長信,告訴他——如果他仍然感興趣的話——關於她這6周南海教學假的事,並從他們分離的根子上含蓄地説了她自身的某些問題時,他迅速作出了反應。他在一箇中立區,一家雞尾酒館的一個清靜的包廂內,會見了她。他顯得那麼關心,正兒八經,令人好笑,這頭可憐的笨熊。他讓她相信,除了雷切爾他對任何女人都不感興趣(她根本沒提意大利小明星那檔子事)。他的婚姻主張一如既往,他希望同她白頭偕老。
雷切爾如釋重負,感激非凡,告訴了他更多自己的秘密,關於她害怕同一個男人建立真正的關係,害怕面對這種關係在結婚中可能產生的後果。她告訴他,她已經感覺到她在這次旅行中可能解決自己的問題。如果她成功了,歸來後將成為他的妻子。如果她不能解決,她將告訴他,這便是他們關係的終結。遠遠走開,在一個新的環境中思考6周時間,會使她對自己、對喬和她的關係有一個更清醒的認識,如果他能等待,她將盡自己的最大努力去做。他將等待,他這樣答應的。她將給他寫信,她這樣許諾的。
她此刻急切地想給他寫信,僅僅為了同他取得聯繫,兩地相知,讓他知道她在想他。但她知道日記應該先寫。取郵件的日子仍然在5天之後,有足夠的時間告訴他自己的奇遇,她還弄不準這是否會對他們有所裨益。
她盯着膝蓋上的本子出了一會神,然後開始回想該記些什麼,又動手寫日記了。
“在頭人的一個房間裏,我會見了婚姻主事會的5位成員,三女兩男,都在50好幾60來歲。他們的發言人,一位胖婦人,神情威嚴(這確實是真正的勝利,因為她除了草裙外什麼也沒穿,肌肉鬆弛,腰身肥胖),是頭人的妻子,叫胡蒂婭。考特尼作完介紹走開後,胡蒂婭向我最簡要地介紹了她的主事團或叫作陪審團或稱作別的什麼的職能。其職能是廣泛地監督海妖島的結婚和離婚,調查和仲裁婚姻糾紛。我想這有些像一種婚姻諮詢服務,但還拿不準。”
“胡蒂婭要求我説清楚我的要求和巫術。因為莫德事前提醒過這一點,我心中已經有所準備。顯然,他們中沒有人聽説過弗洛伊德博士或者精神分析程序,想對此作一解釋,或將這一方法同他們的日常生活聯繫起來,絕非易事。我想我們達成了一個諒解,即我有一種幫助有麻煩的人從他們的靈魂中驅除邪魔的方法。胡蒂婭説,他們有6宗離婚申請,如果我選其中3宗來使用我的技術,他們將延期對這3宗進行調查。”
“申請人一個接一個被領進來,同我坐在一起,整個主事會都在現場。每進來一位,胡蒂婭就宣佈他的簡歷。例如一個四十四、五歲的男人進來,胡蒂婭説:‘這是馬拉馬,伐木工,第一個妻子結婚20年,5年前死去。最近,經雙方同意,他娶了比他大不少的第二個妻子,現在他要求離婚。’然後給我一、兩分鐘來詢問申請人。”
“我簡短地會見了6名土人,有四名我可以立即作出判斷。叫馬拉馬的男人不錯。一個30來歲叫圖帕的女人也不錯。另外兩名婦女則難辦一些,我沒選她們。剩下的兩個,我還沒決定該選那個。一個是文靜的年輕男子,也許不太富於想象力,我處理起來會容易些。另一個年輕男子叫莫爾圖利,胡蒂婭宣佈他是頭人的兒子,因之也使他成為她的兒子。這使莫爾圖利成了個人物,但我不敢説主事會是否會讓我挑選或拒絕他。”
“莫爾圖利證實自己很有才幹,但我認為他的態度和個性使他少了些吸引力。在我問他問題的整個過程中,他始終謙和地微笑,用有趣的雙關語來回敬我的問詢。掩蓋起來的敵意,我相信,他不信一個女性會有魔力和權威來解決他的問題或者給他勸告。我們還沒談完,我就肯定他將不好合作,具有破壞性,最好選更隨和的男子。莫爾圖利站起來,嘻嘻哈哈地離開房間後,我轉向主事會,告訴他們我選另一個不選莫爾圖利。然而出於某種原因,我説出口的是需要莫爾圖利。這種不自覺的情形正同幾個月前在貝弗利山的演講中所犯錯誤一樣。”
“坐在這兒,我想分析一下為什麼又一次犯錯誤,沒有在主事會面前收回錯誤選擇,告訴他們正確的人選。我不自覺地假設我寧肯選頭人的兒子作為一個患者。我不認為是因為他的高地位會使我在村子裏享有特權。也不是我相信他的地位會增加我報告的份量。我以為是他的傲慢對我的挑戰促使我這麼做,我也想向他證明我不僅僅是個卑微的女性。當我碰到那種認為女人只有一種好處而別無他用的男人,我就生氣。(事實上,這可能正是他的問題的一部分。)從任何角度。”
一記重重的敲門聲。雷切爾吃了一驚,抬起頭,看到藤門在來人的擂擊下顫抖着。
“進來——進來,”她喊道。
門哐地一下打開,莫爾圖利閃進來,呲着牙乜視着她,居高臨下地審視着她。他點了點頭表示問候,走到裏面,輕輕地關上門,等待着,光腳的拇趾在搖動。
“他們説你選我來,”他慢條斯理地説。“我就來了。”
他出乎意料的出現,由於某種原因,她原以為馬拉馬或圖帕會先來——事實是在她剛剛將他的名字寫進筆記時,他就來到她面前,使她有些侷促和尷尬,好像她被現場抓獲一樣,她無法掩飾臉上的紅暈。
“是的,”她説,“我——我想我們應該開始了。”
剎時間,她無言可説。所有熟悉的常規步驟和行話在這種形勢下都不可能了。沒有病牀,沒有尊重她的人,沒有極需她的幫助的人,沒有一個像她已經認識的人,沒有整潔的領帶和襯衫以及窄肩外套,代之以盧梭的高貴的野蠻,除了兩腿間那個顯眼的白袋子外一絲不掛。她抬起憂慮的眼睛看着他那嘲諷的斜視的雙目。
“你要我做什麼,博士小姐?”他特別加重了對她的稱號,來顯示他對她仍然持譏諷的態度。
她迅速地合上日記本,塞進手袋裏。她拍了拍頭髮,在草墊堆上坐直一些,恢復鎮靜。
“讓我解釋,莫爾圖利,”她説,力圖像學校教師那樣。“在我的國家,當有人有麻煩、有問題,尋找心理治療,就到我的辦公室來。我有一張病牀——像一張小牀——病人躺到上面,我坐在他旁邊或後邊椅子上……這——這就是我們要做的方式。”
“我現在該做什麼?”他頑固地追問。
她指了指身旁厚厚的草墊牀。“請躺到這兒。”
他似乎是用眼睛而不是用聳肩膀來表示無奈。他像順從一個孩子那樣,拖着肌肉發達的身軀從她面前過去,跪下,仰面朝上伸開四肢躺下來。
“儘量舒服一些,”她沒有看他,只是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