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藝術圈裡的男女之事,觀眾往往比當事人更著急。當時報上於堇的婚變,鬧得與戰爭消息一樣轟轟烈烈。娛樂界花邊新聞,報導得津津有味,大致上說是於堇另有意中人。倪則仁當時在銀行做事,後來是上海演劇界抗日慰問團的領袖人物之一,冒著炮火到前線歌唱,得到全上海喝彩,報界捧之為“粉墨岳飛”。於堇偕同意中人離開上海出走香港拍電影。
莫之因至今想來,覺得倪則仁那種找死的蠻橫勁,是被於堇氣出來的。但此後,倪則仁卻從演藝界消失,或許在尋找劑量更大的刺激?終於,這個岳飛進兵到間諜場上去了,現在被抓進76號,正是求仁得仁。
退一萬步,於堇是什麼人?他莫之因何苦鑽這牛角尖。上海報紙,一向同情女方的不多。不過,上海人對女明星特殊健忘。今天只有他記得於堇“背叛丈夫”。
本來嘛,他只是舞文弄墨的人。把自己的小說改成話劇劇本之後,下面就全是別人作主,愛弄成什麼樣,就是什麼樣。譚吶是資深導演,主意大得很。他莫之因提再好的建議,告訴譚吶,都等於零,說不定還嫌他多嘴――譚吶請了作曲家,請了樂隊和舞蹈團――反正近來上海閒著無戲可演的藝術家多得很。
一開始選女主角時,譚吶就一口咬定必須是於堇主演。但是他卻有比藝術判斷更有力的權威:並不是他譚某人自己的想法,而是房地產大王哈同遺孀羅迦陵的主意。這個胖胖的老太婆,是愛藝劇團的投資老闆,樣子長得既不像中國人,也不像西方人,說的中國話也是怪怪的。幾個月前老太婆真的來過一次劇團,還當著整個劇團的面說:不管選什麼戲,都非要於堇主演才能成功。
這些生意人就知道投資生財,錢越多說話越氣壯如牛,哪兒懂什麼藝術。不過他看出羅迦陵氣色很差,說話喘氣,站都站不穩,走路要人扶,不像能活到看於堇演出的樣子,果不其然,上個月就聽說她重病住院了。
莫之因越想越生氣。他的頭髮仍是一絲不苟,不過心情跟街邊流淌的水一樣,越流越低。路人在他面前走過,奇怪地看著這個一表人才的青年男子失了魂的樣子。
雨天路上仍有黃包車,莫之因招手,黃包車未停,全被租了,沒有空車。他突然想起今天他是開車來愛藝劇團,車停在院子裡,居然忘得一乾二淨。他捏捏自己的手心,疼痛感是真實的,一跺腳,他轉身折回去。
那個羅迦陵說於堇什麼來著呢?他想起來,她說於堇就是唯美的化身,一身黑絲絨旗袍,猶如一朵黑牡丹:於堇每次演出,在開始說話之前,都只是背對觀眾,四周一片黑,一束燈光投到她一個人身上,她慢慢吐出一句臺詞,才徐徐轉過身,讓全場觀眾悄無聲息地驚歎不已。不管是古裝或是現代戲,都這樣開場。
她演女皇武則天,背景是一座古廟,落難的她一身道姑裝束,居然不穿白色或深黃,依然一身黑,跪在舞臺中間。當她徐徐站起,轉過來的臉,面對臺光時,全場被這架勢,這冷豔之美,鎮得統統屏住了呼吸。
令人討厭的羅迦陵說,她只見過一次於堇演出,那美貌使她一輩子無法忘懷。又說在孤島弄藝術,不好高喊愛國,正要唯美提神,而且要賣出票,才不至於大家吃西北風度日。
笑話!莫之因想,這種燈光慢轉亮相,噱頭而已。哪個女演員做不了?還有必要從香港費盡心思弄回來?排戲時主角的位置一直空著,讓別的演員暫時頂一下。如此排戲,當然很彆扭。這上海街頭,多少女人不是美得神秘?就像這滿街的梧桐樹葉,青春本身就是美,等到黃葉飄零,誰來憐惜?
好在譚吶邀請於堇的信發出後,許久都沒有於堇的迴音。莫之因心中竊喜。可是報紙偏偏把倪則仁被捕的事捅出,這個女人借了這個由頭來演紅舞娘。此人一到,事情就完全不同了。一句話,這戲就不是“詩人莫之因鉅作”,而是“於堇主演大戲”。
這個感覺強烈地抓住他的心,他擔心自己快得心臟病了,連偏頭痛老毛病都會因此復發。莫之因走進愛藝劇團的院子。他背挺直,神情比平時更孤傲。還好,院子裡積水不多,下水通暢,他的意大利皮鞋照樣鋥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