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呐站在窗前抽烟,看见莫之因迈着不快不慢的步子走进院子,心想,这小子今天有点犯病,一点都压不住情绪,也许是有意的,就是要让他不高兴。谭呐的身体本能地往窗帘后一闪。结果莫之因根本连他的窗子也没瞧一眼,似乎是知道有人在注视,故意装模装样,直接朝一辆漂亮的深绿色车子走去。
助手走过来朝谭呐嘀咕着什么。谭呐脸上没有表情,嘴里说,“好吧。”眼睛始终看着院子里的莫之因。待莫之因钻进他的别克轿车,发动引擎,谭呐才朝助手转过身去。
助手已开始拆窗帘布,他听见谭呐说这窗帘不知挂过多少个春秋,上面有几代人的气息。不洗洗,是说不过去了。
没有窗帘,谭呐顿时觉得这屋子一下子宽大许多,亮堂许多。那些阴气鬼气,如果存在过,从这一刻就该去应去的地方安息。
莫之因没有看到谭呐在窗子后面。他觉得这个下午怪怪的,连谭呐那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胖子助手,都似乎傲慢了许多。街上有家老虎灶,灶前有两个半大男孩,怕冷似地贴着取锅炉的暖。那木头锅盖旧得发黑,上面搁着一块洗得洁净的抹布,冒出乳白色的水蒸气。
水蒸气都冲到街上来了,大人到哪里去了,打开水的人都没有,热水瓶在地面上排了一顺溜。两个男孩的眼睛狼一样贼亮地盯着他的车。
汽车开出很远,朝右拐到了霞飞路,在一个岔路口上。突然,莫之因看见了于堇,戴着一顶黑呢贝雷帽。真像幕刚升起时那样――只有背影。他本来没精打采,顿时来了精神。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下雨天摆什么洋谱?不过那顶帽子下的身段,也着实迷人。他快划雨刷,想看清楚一些,却转眼丢失了人。
他的车子行驶得很慢,眼睛在街边的商店和行人中搜寻。
一个美貌女子侧身对着他,站在一个面包店前,焦急地抬起腕上的手表看,又带着傲气地去看马路。这姿势只有于堇才有。他脸上出现了笑容,赶紧把车停下,讨厌的是,总有人挡着他的部分视线,使他看不清于堇的脸。一辆漆着祥生公司40000电话号码的出租车,开到面包店停住。她上了出租车。那辆车朝外滩方向去,他踩了一下油门,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
那辆车进入虹口地区,女人下了车,关上车后掉过脸来。莫之因看清楚,明白自己整个弄错了,那美貌女子并不是于堇,而是一个他认识的叫白云裳的女人。他不由得笑话自己:如果上海所有的漂亮女人都会被他误认作于堇,他又何必一定要对这个名字不高兴?
今天没白跑谭呐那儿一趟,莫之因证实了自己预料的事:于堇已到了上海。
他觉得热,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扯掉领带。
白云裳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旁若无人地往前走,使他有点莫明的惆怅。这一天余下的寂寞时光,一个人打发是很难受的事。想想在虹口哪一个俱乐部值得再去,前面就是横滨桥,他刚要驶过去,就听到两声枪响,放爆竹一样。他猛刹住车,赶紧埋下头,觉得有两个黑衣黑帽的人,如一阵风闪过车窗。
他抬起头来,脚依然踩在刹车上。这条可走汽车的路,平常行人也不少。今天由于下雨,天暗得厉害。杀手不必等到夜里才动手。不知道今天杀的是谁。一年前一个日本宪兵被暗杀,日本军方才决定封锁沪西越界筑路地区的大片地区。可是就在今年年初,几位日本官员连连遭到重庆军统方面的枪杀。3月,一名日本水手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杀,当天晚上一个通敌银行家与日本妻子及其儿子,在愚园路上被绑架。
还有一个很有名的家伙,在乡下遭杀手袭击,大难未死,他跑到上海来,觉得会安全一些。7月里一个清晨,他一离开寓所,被人射了八枪。上海暗杀频频,汪伪76号特务在租界也没闲着,以命偿命,要杀倒白人租界的气焰。
日本军方乐于看到上海越杀越乱。一出事,他们正可借机“维持秩序”,一抖威风,在占领区边上设置了新的铁丝路障,虹桥徐家汇边界布满隔离网,许多小路被封锁,杨树浦河上的所有桥梁被封锁。所有路经这儿到上海去的华人得被严格搜查,不准带武器。有时甚至宵禁,晚上7点和早上5点之间,不得进出苏州河以北的“日本城”。
莫之因的脚重新踩动油门时,决定干脆直接去找白云裳。可是她早就没影了。白云裳狡兔三窟,可这难不倒他。不管对方高兴或是不高兴,他见到女人总是高兴的事,这是他呼吸的必要空气。他知道白云裳一直在反复读《狐步上海》剧本,某些台词背得滚瓜烂熟。
男人拉着女人到玻璃窗前,他要和她一起生活。舞台布景是一面大窗子,从里可看到上海万家灯火,再远处是停泊着船的外滩。
女人说:“在海上,灯塔并不是为一个人存在于黑暗之中,蝴蝶自由地飞舞,与作为标本,其实是同一种命运。但是飞舞的过程,这命运是哪一方神都不能主宰的。”男人说:“假如能在孤独的灯塔里,与你一起听着海水拍打岸的声音。谁能保证,被追求者不会狂热地爱上追求者呢?比如,你就真的不爱我?”于堇站在那儿,微微侧转过脸:“原谅我吧!在这个乱世,我怎敢奢想爱情?”她凄然流泪。男人一把拥她入怀。
天哪,怎么会是于堇?见鬼!莫之因禁不住狠狠地骂自己。真是没有出息,绕来绕去,最终还是停在这个名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