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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禪心

    第14章 禪心

    每個人隨著季節的流轉而倉促奔走,許多相似的情景夢裡也曾有過。日子過得久了,我們往往會把結局當作開始,把離別當作相遇,把悲劇當成戲劇。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錯覺,又或者是歲月所設計好的陰謀。一路行來,除了四季的風景追隨,還有自己的影子不肯離棄。我們永遠不必擔心有一天會和影子走散,也許它並不是與生俱來的仁慈,卻帶著無從選擇的使命。空虛時,可以和影子舉樽對飲,寂寞時,可以和影子靜靜說話。儘管如此,我們卻永遠無法和影子疊合、相擁。

    季節倏然更替,從來不會跟任何人打招呼,不能逆轉它,就只好被它征服。你剛剛才從周敦頤的蓮花深處走出來,又跟隨杜牧的馬車醉倒在秋山的楓林中,而李清照的梅花亦從紙上跳躍而開,原本青澀的年華被催促著老去。蘇曼殊就是被時光這樣催促著,轉過一程又一程的山水,時而揚鞭策馬,時而搖槳泛舟,時而踽踽徒步。從杏花煙雨的江南,到櫻花似雪的島國,從肆意喧囂的青樓,到寧靜空寂的寺院,他不知疲憊地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將人生的戲劇進行到底,形形色色的過客永遠都只是他的配角。

    清秋時節,蘇曼殊應楊仁山居士之約,從上海趕往南京,任教於楊仁山為培養僧侶、研習佛學而開辦的垣精舍,主講梵文。垣精舍向鎮江、揚州諸大剎招收僧侶,教以梵文,學習幾年後,再派往日本、印度留學,進一步研習梵章。蘇曼殊對楊仁山是舉至為欽佩,認為:今日謹保我佛餘光,如崦嵫落日者,惟仁老一人而已。那時的江南,一片香火勝境,印證了杜牧筆下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的佛法盛況。

    斗轉星移,歷經雲水千年,許多舊物還在,只是人事早已偷偷更換。蘇州寒山寺、南京棲霞寺、鎮江金山寺,還有揚州的大明寺等各大寺院,出現過一代又一代得道高僧。他們在屬於各自的朝代裡弘揚佛法,深悟禪理。蘇曼殊自問不是一代高僧,但作為一個年華初好的和尚,有如此成就亦令人仰慕。佛堂之上,雙手合十,塵間往事都散落成煙。其實蘇曼殊比任何人都活得清醒,他懂得繁華三千終究只是塵埃,時光會帶走所有確定與不確定的諾言,但他還是讓自己糾結於世間的情緣,做不到放下和遺忘。

    佛不會拒絕任何一個行走在途中的人,無論他們需要多久時間才可以抵達靈山勝境,又或是有些人一生都無法抵達,只要有這樣的念頭,佛會盡最大的努力度化世人。在趕往靈山的路上,蘇曼殊算不上是一個半途而廢的人,儘管他沒有鍥而不捨地追求,但他亦不曾有過放棄。在陌上紅塵奔跑,心中仍念念不忘佛祖;醉倒在紅樓楚館,仍手持蓮荷,一次次拈花微笑。這就是蘇曼殊,他似乎不同於任何一個僧人,在他人生的紙張上寫著命定兩個字。無論他是否認命,這一生都沒有徹底擺脫命運佈置好的這局棋。

    這個寒冷的冬日,蘇曼殊一直寄身於金陵,主講梵文,甚至開壇說法。或許是佛法的力量讓蘇曼殊有所收斂,以往來到秦淮,他都要流連於煙花柳巷,這一次他極力壓抑自己的情感,不去尋覓昔日的知己紅顏,但不尋覓並不代表他不會思念。多少次午夜醒來,看著院內次第開放的寒梅,依舊會撩撥他的情思。有時候,他覺得自己是這世界上最寂寞的人,因為再多的情感都無法將內心的空虛填滿;有時候,又覺得自己無比地充實,因為他比凡人多了一顆禪心,比僧者多嚐了一分世味。

    次年元月,就在蘇曼殊26歲之時,他東渡日本,到東京,與張卓身、沈兼士、羅黑芷同寓小石川區智度寺,每日以譯拜倫詩為樂事。對蘇曼殊來說,日本甚至比中國更讓他熟悉,這裡的一草一木時常會給他帶來故鄉的親切之感。事實上,日本就是他的故鄉,自從父親蘇傑生逝世之後,養母河合仙是蘇曼殊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留戀這座城,是因為城裡有他牽掛的人,有他割捨不下的塵緣。我們每個人亦是如此,對某個城市有著宿命般的眷戀,皆因了城中的某個人,或某片風景。

    題《拜倫集》

    秋風海上已黃昏,獨向遺編吊拜倫。

    詞客飄蓬君與我,可能異域為招魂?

    所謂愛屋及烏或許就是如此,有感覺的時候,喜歡的人和事,以及與之相關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世間人,始終逃不過一場又一場劫數,聽上去像是圈套,其實何嘗不是自己甘願跳進去。日子都是一樣,是我們將它過得陰晴圓缺,過到悲喜不定、愛恨交加。多麼薄脆的人生,跳躍的思想和不可預知的情感常常讓我們無法主宰自己,不能主宰自己的時候,必然會被別人所主宰。

    在生命的旅程中,蘇曼殊亦是摸索著行走,他不知道,何時會出現被荊棘阻擋的岔道,又會在哪裡出現一盞引航的燈盞。這個四月,他繪製了一幅《文姬圖》。這位把胡笳十八拍彈唱得肝腸寸斷的絕代才女,深深地打動他的內心。蔡文姬曾是匈奴的俘虜,蒼穹為她哭泣過,可是她同樣也用她斐然的才情俘虜了別人的心。這世間的債,本來就是你欠我來我欠你,沒有誰可以真正算得清。如若沒有蔡文姬的放逐天涯,又何來胡笳十八拍,那本煌煌的史冊上亦不會有她的一席之位。也許這就是佛家所說的得失,一次簡單的取捨,可以決定一生的命運。

    五月,蘇曼殊任日本梵學會譯師。或許是因為長時間的勞累奔波,他患上了腦病,經常頭疼得無法歇息。儘管如此,蘇曼殊仍每日午前赴梵學會為印度婆羅門僧傳譯二時半。與印度梵文師彌君交遊,原有共同翻譯印度詩聖迦梨達奢之長篇敘事詩《雲使》之擬,但終因腦病擱置。六月,蘇曼殊選擇靜養,陪伴養母河合仙旅居在逗子海濱。在這個叫櫻花村的美麗地方,他尋回了從前的寧靜悠遠。菊子當年給他傳遞消息的信鴿還在,而那個放飛鴿子的人卻早已風塵無主。

    趁著靜養的幾個月,蘇曼殊再一次回想他和菊子曾經相愛的時光。依山臨海的小村莊,將他帶回到曾經的青春年少,他重溫了初戀的甜蜜,也再度品嚐了那種失去的切膚之痛。說是一段人生插曲,卻將他傷得太重,亦是這一次致命之擊讓他皈依佛門,用心靈去審視佛的高度。他的選擇,也許是一個血性男兒茫然失措之時的衝動,但絕對不是懲罰。佛法的力量是我們不能預測的,它可以將一個人從罪惡帶回到善良,從沉淪帶回到清醒,從悲痛欲絕帶回至風輕雲淡。蘇曼殊當初絕望的心境,亦是在佛祖面前得到緩解,才有了勇氣走完以後的路。

    九月,靜養之後的蘇曼殊返回上海,不消幾日,又趕赴杭州西湖,探看好友劉三。蘇曼殊再次住進了白雲庵,這一次卻不同於往日,他沒有閒適的時間躲在庵裡吃糖抽菸。因為此次適逢劉師培變節,革命黨人猜疑蘇曼殊囿於感情而成為合汙者,於是投函警告。一向灑脫的蘇曼殊卻為此事受了驚擾,立即離開杭州去了上海,只為以示清白。劉三作詩慰之:幹卿緣底事,翻笑黠成痴。

    人生草木匆匆,一個堅定的人亦會有柔軟的時候。也許我們的心足以抵擋人世飄搖的風雨,卻還是會被一些突如其來的事件弄得措手不及。穿行在異鄉的阡陌上,我們常常會被一株草木劫持,被一粒塵埃俘虜,被一片風聲拷問,只是不知道什麼地方可以真正地將靈魂安置,無論我們將日子過得如何地小心翼翼,都不可能做到徹底地清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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