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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归去

    第13章 归去

    人的一生究竟可以目睹几次花开,几次花落,又究竟要经历几番相遇,几番别离?有些人,漫长的一生都可以过得波澜不惊,有些人,短短几载光阴已历尽沧桑浮沉。也许很多人都曾经这样问过自己,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又在等待什么。为了等待水滴石穿?等待顽石点头?等待铁树开花,抑或是等待地老天荒?当看到巍峨的高山,倾泻的瀑布,纵横的阡陌,哪怕是静坐在蒲团上拈花微笑的佛祖,我们都会觉得,人原来是这样的渺若尘埃。可是尘埃也会酿造变幻的风云、万千的故事,会被仰望到不知所措的境地。

    人生下来的时候并没有故事,也没有伤痕。故事也许是命运强加在身上的,可伤痕却是自己给予的。一块光滑柔嫩的肌肤,被岁月风蚀得印迹斑驳,任凭如何去滋养,都不可能毫发无损。这伤,只有等着一个懂得你的人去心痛,去疼惜。又或者独自背负着,赶往那一道杨柳依依的岸,赶赴那一场簌簌纷飞的雪。每当行至山穷水尽的时候,我们总会说不如归去,可是竟不知,其实那时的你我灵魂早已孤独无依。

    骄傲的苏曼殊从来都不肯承认自己是孤独的,他倔强地以为,这些年所经历的人事,都被珍藏在人生的书页间,落入精妙的画卷中,甚至封印在意念的禅定里。可事实上,他是那么孤独,爱过的人丢失在过往的时光中,经过的事遗落在老去的年岁间,走过的路隐没在苍茫的风烟里。日子过得越久,心就会越荒芜,因为快乐和疼痛交集的光阴,会让灵动的心变得木然,到最后,模糊了爱恨,淡漠了悲喜。

    初次遇见一个人的时候,并不知道是缘还是劫,只有彼此爱过、伤过、拥有过、失去过,才知道到底是什么。生命中这么多的过客,来来往往地不知所为何事。其实人与人之间就是欠债和索债的关系,所以若是有一天你被谁辜负,大可不必讶异,那是因为你曾经欠过他的。如若没欠,来世结草衔环,他也会回报。苏曼殊一路匆匆,他辜负了那么多,难道都是红颜相欠于他?如果没有,那么他欠下的,该要还到何时?

    25岁的苏曼殊,大半的时光都是在日本度过。在这期间,似乎没有遇见太多的人,没有发生太多的故事。他病过一场,在日本横滨医院静养。他画过一幅《万梅图》,译成一本《娑罗海滨遁迹记》,还出版了一部《文学因缘》。剩余的日子,他就读拜伦诗消遣。事实上,五月,因章太炎、刘师培交恶,刘师培夫妇迁怒于苏曼殊,他移居另一友人处。这对于习惯了风浪的苏曼殊来说,就像是邂逅了一场微风细雨。

    不知是谁说过,简单会让人贫乏,寂寞会使人老去。在波澜不惊的日子里,苏曼殊偶尔会向往烽烟四起,只有这样他才觉得人生不会虚度。人真的是一个矛盾体,忙碌的时候需要寻找一份宁静,可是真的安静下来,又害怕被光阴荒芜。人以为自己可以控制情绪,却常常被情绪左右。所以我们每个人都要用一种适合自己的方式,来完成存在的使命。这期间的过程,是浓是淡,是起是落,是悲是喜,与人无尤。

    这一年的九月,苏曼殊回国,至上海。很短的时间里,他再度来到杭州,住在西湖边的白云庵。在这里,苏曼殊重新过上了落魄荒废的生活,因为只有西湖的山水、寺院的钟鼓,才会宽容他的任性。他的到来,仿佛是在接受佛祖的惩判,又似乎得到佛祖的怜悯。若不是被诅咒过的人生,又如何会这般轮回辗转。住在庙堂,好过一个人在尘世流浪,尽管他已经过不惯庵内寡淡的生活,可他却需要这样宁静的地方休憩,虽算不上是倦鸟返巢,至少白云庵给他一间小楼,躲进去之后可以不管春秋冬夏。

    苏曼殊一如既往地不肯循规蹈矩、不守清规也就罢了,他花光自己所有的钱,又向庙里的住持借,全部汇去上海,让以前结识的歌妓买来大量的糖果。他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尽情地享用,在佛的脚下也毫不顾忌,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他的行为是这样地令人不能谅解,可佛祖亦宽容他,不忍将之怪罪,仿佛任何怪异的事发生在他身上都不足为奇。因为苏曼殊活得太真实,他放任自己的心,是因为他的心还没有蒙尘,他不愿意掩饰,是因为他还做不到虚伪。没有谁可以疾言厉色去批判一个用真实说话,用真实生活的人。

    过往那么多的青楼歌妓,其实没有见过他如此寂寞、如此颓丧的时候,因为他的孤独和颓废从来都是在无人之时。只有走进他心里的人,才知道他光鲜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潮湿柔弱的心。苏曼殊以为自己泥泞的心最适合滋长出清雅洁净的荷花,事实上这世间美好的草木都种植在泥土中。唯独莲荷长在淤泥中,比之其它花木更圣洁无瑕,她被佛赋予了神圣的使命,这使命生生世世、永无更改。

    芸芸众生中,总是会出现那么一些传奇人物,他们的与众不同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记。有些人让人记住的是容颜,有些人让人记住的是身世,有些人让人记住的是性情,还有些人是故事、是感动,而苏曼殊让人铭记的,是他的半僧半俗,他的萍踪浪迹,他与无数红颜的露水情缘。

    或许我们不应该怪罪他如此地不安定,姑且不说他生存在一个乱世,乱世之下没有不被惊扰的人生。只说他是一只孤雁,孤雁的心因为喜欢白云,喜欢清风,才会有漂浮的美丽。勉强将一只大雁关进牢笼,不让它再被风雨相欺,要它努力去适应一种安稳,这不是仁慈,而是残忍,就如同将鱼放逐在岸上,将树种植于水中,将一株梅花移至夏天开放,叫一只秋蝉转到寒冬死去。

    不久后,苏曼殊又从白云庵转至韬光庵寄住,在这里,他似乎比在白云庵有所收敛。虽然他改不了贪吃的习惯,但是闲时倒也像个僧人,打坐品茗,诵经写诗,兴致好时还会和庙里的僧者一起上早课和晚课,和他们坐一起,聚会研经,尽管他的思维总是比别人更加灵动和跳跃。寺院原本就是他红尘之外的家,如若不是尘缘未了,苏曼殊禅定于此,以后的人生或许就没有那么多的变幻,只是佛史上成就了许多一代高僧,里面有他的名字。他永远被排列在尘内与尘外的边缘,以过客的方式来人间走一遭,让人想要忘记,却又总是会想起。

    我们每个人走过一段路程,都会感叹,人生是这样淡薄。因为无论多么努力地想要留下什么痕迹,或是在历史上占有一席之位,但是来去匆匆,始终也只是个过客。在浩渺的时光风云里,我们是一粒微小的沙尘,永远都做不了命运的主人。在没有知觉的时候来到世间,尝尽人情百味,又带着不舍与遗憾离开。明知道所有的结局都是一样,一样地杳无音信,可还是会去在意所有过程,在乎过程所带来的惊喜与悲伤、痛苦与感动。

    苏曼殊也在意,因为在意,所以他无法安静地寄身于一个地方,而选择让自己飘来荡去。他害怕寂寞,害怕短暂的人生会在寂寞中结束。人的一生是由许多碎年流光拼凑在一起,片断的组合才有了漫长。记录一个人,便是记录他历经的点滴故事、他的一世情长。这些都需要缘分,喜欢一个人,有时候说不出理由,只是那份感觉是别人代替不了的,所以便认定自己和他有缘。

    在韬光庵,苏曼殊寂夜闻鹃声,作了一幅《听鹃图》,并题诗一首寄刘三。诗云:刘三旧是多情种,浪迹烟波又一年,近日诗肠饶几许,何妨伴我听啼鹃。其实苏曼殊的一生,又何尝不是浪迹烟波里,我们所能拾捡的,只是他生命中一些散落的碎片。多少故事已久远,待到沧桑满面时,我们对发生过的情节已经忽略不计。只想在某个暮春的夜晚,听一只杜鹃啼叫,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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