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南梁頭火車站東貨場老棧,天上地下全是煤煙、煤面。不能颳風。一到三
黃六陰天,下的雨水,也都能趕上一得閣精製的那上品墨汁兒了。三十六道。七十
二股道岔,繁而不亂、遊而不動,平展展齊刷刷隨了東西南北的冷風而遠去。在老
式的蒸汽機頭的尖叫和戰慄中,它們消失在地平線上老樹背後。在那兒,還有幾堵
刀削般平整的黃土崖。酸棗刺。風硬。石頭更硬。
東貨場頭前,橫岔口,有一條端實兒巷。你說它是個啥吧。貧民窟?沒錯。盲
流窩?也對。下九濫?稍稍抬舉了它。總之是個士雜巴湊兒。到這兒,全能對上。
誰也別覺著古怪。在這條巷子裡住著的,你說幹啥的沒有吧?砍柴的、賣草藥的。
做皮靴皮帽的、賣鞍橋腳鐙肚帶馬嚼子籠頭的。販女人、撂地攤兒賣膏藥、搭班唱
戲不成在這兒拉皮條望風、板兒爺蹬車炸子烙麻醬火燒、打首飾鑿耳環、扎紙馬紙
箱。縫壽衣壽帽……還有那一號,不為活人媒,只做冥中配的“迎魂婆”……別說
你腰包裡分文不剩,先甭鬧心,只要你還有手段,這南梁老棧橫岔子豎道道,就是
你這條大魚
後半輩子的渾水池塘。也別誇下海口,說自己懷揣千金萬貫、花旗支票匯豐銀
單十六兩的截子,秤不起你那一把抓,眨眨眼的工夫,準能叫你在這兒做了“趙旺”
他孫子,“李鐵柺”的徒兒。
這巷筒,登高一望,七支八岔,真跟一個瘸了腿的螃蟹一樣。沒一家的房頂蓋,
攝弄得哪怕有那麼一丁點兒正份兒模樣。不是耷拉半邊,就是歪起一面,再加橫七
豎八的院牆,有一搭設一搭的高矮不齊的雜和樹,一下雨準跟你濘上勁的道兒,的
確叫人煩心。假如因此,你覺得只有指望從巷筒裡走出幾個十二三歲的年輕娃娃才
可能讓你有點精神氣,而那些上了年歲的一概地全是豁豁嘴——漏了氣兒的主兒,
那你可真是又跟自己開了玩笑了。俗話說,一把雜和豆砸遍天下,三句老土語憋死
聖人。你要在這遠望西安蘭州不見塵土的又一個省城裡,真正塌下心待個一年半載,
準會有人勸你,走,上那頭端實兒巷裡找人精兒、能豆兒子去吧!那地方淨出人精
兒能豆子哩!
肖天放逃出來後,在省城端實兒巷落腳,是後來的事。那天出了老滿堡,他先
回村。一路上躲躲藏藏,自己嚇唬自己。本來一天多的路程,他整花了六七大。等
他到家,朱貴鈴派出來緝捕他的小分隊,早已在他家等候著了。他們在天放家四周
的大樹上搭了四五個木板窩棚,日夜看守,坐等人歸。
肖天放不知道這情況。他在村外的看瓜棚裡躲到天黑。等屠宰場放出一群到明
天才宰的老牛,眸啤嘔嘔,慢慢騰騰挪到村後頭小土包下啃草根,他混在牛群裡,
溜進了自家院子。但他這一手並沒耍得過這次帶隊來緝捕他的那位老支隊長。他是
先前讓朱貴鈴遣散回口里老家的六個支隊長中最於練的一位。朱貴鈴這回又把這六
位全從口裡請了回來。
第二天早上,天放正捧著個大木盤,在使勁舔著盤底剩下的那最後一點苞谷粥
時,這老傢伙突然闖進屋來了。他沒帶近侍,躲過在窗口望風的大妹,蜇上臺階,
用刀尖熟練地輕輕撥開門閂,完全跟一隻兇狠而狡詐的山貓似的,猛地操開門,但
等屋裡人尖叫,他已經把驚惶中抄起板凳向他撲過來的大弟二弟撂翻在地上了,同
時又用手槍對住了一轉身就要去那邊牆上木匣套裡抽砍刀的肖天放。
“行了,肖支隊長,跟我玩刀,你還嫩了點。快,回到飯桌跟前去,舔你的木
盤子。”他蔫蔫地調侃道。
肖天放扔掉砍刀,果然去舔木盤子。他趁他不備,突然起手,把木盤當飛鏢,
閃電般向那老傢伙砸去。老傢伙一偏身子,讓過盤子。他本來可以在盤子向他飛過
來時,開槍擊碎盤子的。他有那麼一點準頭。可他沒那麼做。盤子正飛行在他和肖
天放的中間,這時開槍打盤子,很可能同時會擊中肖天放。他並不想要肖天放的命。
所以,等讓過了木盤,又未等木盤飛走他才迅疾回手在自己身後開槍擊碎了木盤子。
老兵們愛練這一手絕活兒,他們管它叫“回頭草”。這叫好馬偏吃回頭草。他似乎
又預料到肖天放會借短暫的混亂再圖他謀。所以,這邊槍剛響,他整個人的重心已
經移到左腳的腳後跟上,人稍稍矮下一點兒,稍稍向後仰起半點兒,發力轉身,右
腳橫掃了過來,剛接觸到正在彎腰去搶地板上的砍刀的肖天放;接著,人又猛地往
上一躥,右腳尖插進肖天放懷抱,使勁一挑,沒等肖天放的手挨著砍刀柄,已把肖
天放挑了起來,遠遠地摔出三四步去,重重跌倒在堆放木柴柈子的牆角落裡。天放
急了,他去抓木樣子砸這個老傢伙。他想跟他拼了。他還沒吃過這樣的虧。但不管
他抓著哪一根木柈子,那老傢伙槍中的子彈都會不偏不情地把那根木柈子擊碎。他
連抓了七八根木柈子,老傢伙連發了七八槍。碎木片跟鐵屑似的在他周圍飛濺。肖
天放不敢動了。再動一動,那子彈興許就直衝著他手背上來了。
老傢伙笑了笑,道:“瞧你那白薯勁兒,還跟我玩這二屁漏子!”
這時,那些個正閒待在肖家門外大樹上板棚裡的老兵,聽到槍聲,抓起槍,一
出溜,衝進肖家。那老傢伙似乎並不想讓這些個手下的人知道肖天放已經到家,在
他們手忙腳亂、一起擁上木臺階之前,不容分說,把肖天放推進了另一個房間。
“支隊長,咋的了!”那幾個老兵踢開門,互相掩護著、吼叫著,拿槍指著在
一邊早嚇傻了的肖家人。
“跟他們鬧著玩哩。”老傢伙拿自己手裡的駁殼槍撥拉了一下老兵手裡的長槍,
示意他們收起傢伙,便帶他們出去了。臨出屋前,對著肖家的人,一語雙關地吆喝
道:“老老實實在屋裡待著。爺們的子彈沒一顆是吃素的。”
第二天大早,灰霧濛濛。他又把肖天放約到屋后土包上的草棵裡去說話。肖天
放已看出自己很難逃脫這老傢伙的監管,但也品出,老傢伙無意加害於他,心中感
激,便應諾了到土包上去。
“這大早,你一個人往這兒走走,你手下那幾位弟兄會不會起疑心?”上了土
包,肖天放提醒道,他仍戒備著,不知老傢伙為何這麼優待他。
“我每天早起都要上這兒來解大搜,他疑心個鳥!”老傢伙說著,還真燒著支
煙,解開褲子,在一邊蹲下了。
出空了肚子,他們又往遠處走了走。霜打的草葉,早已黃蔫。各處的樹叢仍然
黑著。只有東方臨近地平線的那一片天空,將將才開始從黑裡滲出一點青冷的幽藍。
深秋沒有蟲子叫。放羊的人家想著得動手貼餅子了。他倆在一個倒坍了的羊圈裡找
個乾燥的地方坐下。
老傢伙掏出兩根獸形力巴。一根是他自己的,另一根是肖天放的那根蛇形力巴。
肖天放逃離老滿堡時留下了它。留下了自己的手槍。軍服。燃著三支香,放了一碗
自己的血。接力巴團的規矩,天放這麼做的意思就是:我能給的,都給了,能留的,
也全留了。但凡還有一絲半點可以湊合將就,他也決不會撇下眾弟兄做出這種不要
臉的事。現在只剩下最後一句話,那就是,別再追我。
老傢伙此次趕到哈捷拉吉里村來,表面上看,奉的是朱貴鈴的差遣,實際上他
在執行力巴團幾位團首交付的使命,要挽留肖天放。參謀長死後,他們一直在為力
巴團和那幾百老兵的今後前程發愁。在這幾百個老行伍中,誰能替代參謀長做他們
實際上的首領呢?他們絕對地信不過朱貴鈴。他絕對不是他們的人。他們可以服從
他,但絕對不可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一切的一切都交給這個“公子哥兒”。他不
會讓他們心裡踏實下來的。他們也恨過肖天放,想收拾他。但他們心裡很清楚,將
來有那麼一天,在老滿堡能替代死去了的參謀長,把幾百個老兵弟兄攏在一起的,
只有這個肖天放。從根子上說,他總是他們這一路的。他們早就瞄著他了。他們之
所以在他還根本算不上個什麼“老兵”的時候,就把九根獸形力巴中的一根交到了
他這位小老弟的手上,以後又盯住他,一次又一次收拾他,調教他,無非就是想到
那一天,他真正能擔當得起力巴團總團首的重任。他們甚至想,他將來能成為老滿
堡聯隊新任的參謀長。肖參謀長。事情應該如此的簡單明瞭。簡單明瞭得就像是滴
到熱炕磚上的一滴血,必然會絲絲出響一樣。
“我不能再回去了……”肖天放歉疚地回答。
“朱指揮長也沒想一定要把你咋樣。”
“別跟我再提那尿傢伙了!”
‘這又是幹嗎呢?他也得活。他那樣也是一種活法。“
“是,他活得忒滋潤了!”
‘你管他那麼多呢!“
“可他得管我那麼多!”
“上哪不受人管!”
“那也得找個願意。”
“一定不跟老哥回去了?”
“老哥抬抬手,活路到處有。”
“我要不抬抬手呢?”
“那你就提溜我腦袋回去交差。”
‘你已經那麼討厭咱們這些老哥們兒了?“
“放我走吧,肖天放長這麼大,還沒出過老滿堡哩!”
肖天放這樣懇求,真摯地凝望著為難的老支隊長。老傢伙苦笑笑,垂下了頭。
這不是個安於被人埋沒在老滿堡的人啊!可惜,我已經老了……
“下一步,奔哪呢!”過了好大一會兒,老傢伙突然這樣問。
“說不好。”
‘是說不好,還是不想跟老哥說?“
“先到省城看看吧……”
‘在省城有混飯的地嗎?“
“恁大個地盤,總能找一個飯轍吧。”
“只為了找個飯轍去省城,你不嫌寒慘?!”老傢伙驟地又上火了,一把揪住
肖天放的領口,狠狠搡了他一下。
肖天放沒敢頂嘴。被驚醒的白嘴鴉開始四處盤旋。又過了一會兒,老傢伙彎下
腰去從靴筒裡拔出刀,揀起一小塊木片,在上面莫名其妙地剜了幾刀,並把它削成
一個類似木符的模樣,爾後鄭重地交給肖天放。
“給你這個。拿它到省城找我一個朋友。實在沒轍了,他能管你吃住……”
肖天放剛要伸手去接那個木符,卻從半坍的院牆後頭竄出個人來。先一把搶過
了那塊木符,然後掏出槍對準了驚愕的兩個人。
這是隨老支隊長來的同夥中的一個,也是朱貴鈴派來暗中監視這個老支隊長的。
朱貴鈴對這些老傢伙歷來不放心。
“朱指揮長早料到你這一手了。把槍給我撂下。快。解下褲腰帶,把肖天放捆
上!”那傢伙揮動長槍,命令老支隊長。
老支隊長慢吞吞解下褲腰帶,捆住肖天放。那傢伙知道老支隊長的拳腳功夫厲
害,便離他遠遠的,拿槍逼住他們,往土包下走去。還沒等走到土包底下,小分隊
裡其他幾個老兵都覺出苗頭不對,端著槍往這邊搜尋了過來。那傢伙便大叫:“他
要放跑肖天放。我兜裡帶著朱指揮長的手今。現在小分隊歸我指揮。拿繩索,把這
老傢伙也捆上。快!”沒人上前去捆老支隊長。五六個老兵慢慢拉開槍栓,把子彈
推上了膛,槍口一下子都對準了那位正激動得渾身哆嗦的“暗探”。
“你們想幹什麼?我兜裡有朱指揮長手令!”他開始慌張,聲音發顫。
“撂下槍!”始終十分鎮定的老支隊長,掏出鋒快的匕首,對那傢伙說道。那
傢伙忙扔掉槍,衝老支隊長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哀求道:“老支隊長……老支隊長
……”
“你才知道我老支隊長?”老傢伙一把把那傢伙提了起來,不等他再喊出第二
聲,那柄刀鋒已經從他左間第五根肋條中間斜插著,捅了進去。他想掙扎。老支隊
長攥住刀把,又使勁往裡攮了攮,並擰了一下刀把。那傢伙的臉色,一時從驚駭、
哀憐、恐懼,急劇地灰黯下來,又斷斷續續叫出一聲“老……老……支隊……長…
…”便像一個裝滿了死豬肉的麻袋似的,轟地一聲,捂著咕嘟咕嘟不住冒著帶血的
氣泡的傷口,仰天倒了下去。
肖天放當天離開了哈捷拉吉里村,帶著老支隊長給的木符,奔省城去了。
老支隊長的那個朋友,就住在東貨場頭前的那條端實兒巷裡。
在以後的幾十年間,肖天放始終忘不了,那一天,老支隊長久久地看著那傢伙
的屍體,臉上所流露的那種木然的自嘲。悽清的自嘲和若有所失的自嘲。應該說,
這個傢伙不是老支隊長親手捅死的第一個人。當時,要不捅死這傢伙,那麼遭殃的
恐怕就遠不止老支隊長自己一個人了。捅死他,似乎是惟一可供抉擇的方案。但他
為什麼會顯出那樣一種長久的自嘲呢?在很長一段時間中,天放都無法解答這個疑
慮。
從那以後,天放就再沒見過這位老支隊長。至於,回到老滿堡後,老支隊長是
怎麼向朱貴鈴交了這差使的,肖天放當然就更不得而知了,只知他們相安無事地過
了一段。後來兵臨城下,省城和老滿堡相繼易幟,迅速接管政權的人民解放軍軍事
管制委員會解散了這支聯防軍,大部分軍官,自然也包括朱貴鈴,還有大部分的士
兵都在起義後被收編。有一部分拒絕起義,向邊境流竄,煽動暴亂,搶劫銀行,襲
擊土改工作隊。他們中間,有的被擊斃,有的被俘獲判以重刑,有的流竄到國外,
或者在印度淪為乞丐,或者遠走緬甸,進入北部稠密的原始的熱帶雨林中,當上了
可卡因走私集團的武裝保縹。老支隊長大概是屬於當時就拒絕起義。而被擊斃的那
少數人中的一員。
天放循著老支隊長給的門牌號,在省城,找到了端實兒巷那個由一抹小趴平房
圍成的“雞屁眼兒院”。十九號。交出了刀刻的木符,領到了一副床板。在一個已
經住進了二十三個退伍老兵或逃兵的大屋子裡,得到了一個容身的床位。在很長一
段日子裡,沒人來問他姓甚名誰,到底從哪兒來,還打算往哪兒去,老家還剩幾張
吃飯的嘴。同屋的那些傢伙年齡跟他相差不大。都管他叫“二十四”。他叫他們
“二十三”或“十八”……
大概有一個半慈善性質的面目很不清的從來不肯公開自己身份的機構,在暗地
裡委託這“雞屁眼J[院”的院主,也就是老支隊長說的那位“朋友”,管理著這
幾十號退了伍、因各種各樣的事端回不了家或不能回家的老兵,管理著那些因各種
各樣的原因不能再在原部隊往下混、必須逃出來的逃兵。至於要問這位“院主”、
“朋友”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可不能看外表。看外表,他破衣拉撒,成天傻呵呵
咧著張大厚嘴,連句囫圇話都說不周全,一副老實到不能再老實的樣子。你要扔一
根紙菸給他,他犯難。他抽不慣那洋玩意兒。他非得把它撕開了揉碎了,摻到他那
英合煙粒兒裡邊去,重新卷出個“大炮筒”來。假如這樣,你就小看他,要耍弄他,
背棄他,那你等著好受的吧。你一步邁出他這個圈兒,不管去哪兒貓著,只要你這
逃兵的身份不變,不出三天,城防警備、區防保安準能找到你,拘你進收容大隊,
就是街防聯甲那些龜孫子,也會欺負到你頭上,不把你口袋裡最後一個子兒榨於淨
了,決不算完。你連躲都躲不及,還想幹活兒找飯轍?但你要在他這兒,愣就是沒
事兒,愣就是沒人來找麻煩。他保你有活幹,天天有飯轍。當然,這活兒,是他給
你去找來的。你從他手上開支。至於他從你幹活的那一家廠主店主場主手上支取了
你多少血汗錢,你最好趁早乖乖地別打聽——假如你還想在這雞屁眼兒院裡待下去
的話。說老實話,他並不求著你。想進這院、手裡又缺了塊必不可缺的木符的退伍
老兵、逃兵,城裡有的是。他可不是見兵就保護的善主。還是得有來頭。據說,他
在城北別墅區另有公館,這雞屁眼兒院並不是他真正的家。同樣沒人知道他真名實
姓,大傢伙只尊稱他“十九叔”。大概跟這院兒的門牌號是十九有點關係。據說,
十五年前,他也是個逃兵,現在則靠喝兵血混事兒。
這一段,天放在東貨場打短工,卸煤,卸紅磚,卸沙子,卸鋼筋、鑄鐵錠,也
卸大米。他不在意在雞屁眼兒院裡會遇到什麼樣的傢伙。他要在意這些,就不離開
老滿堡了,他也就沒法在這兒活下去了。臨走時,老支隊長對他說:“天放老弟,
記住我這句話,你可不是個一般的人。今生今世,別小看了你自己。用心去走你的
陽關道。有朝一日,在外頭混好了,想著,在老滿堡還有恁些沒出息的老哥兒們…
…”天放常想著這句話。他確信自己“不一般”,但又不清楚自己到底跟別人“不
一般”在何處。他常常想起大來娘半夜昂起頭對他的凝視。她那炯炯的眼神彷彿也
在說:“天放,你知道不知道,你跟別人不一般。可你幹嗎非要不一般呢?”他無
法忘記她澄明的眼睛中所流露出來的那種無法測度它深淺的憂慮。在這院裡住了沒
多久,同屋的老兵們也這麼說他。他真感到了奇怪。靜夜,他在被窩裡,無法人眠
;脫光了,撫摸自己。閉上眼,傾聽自己心跳。每天晚上,都去青年會,讀免費的
夜校。他覺得城裡太好了,竟會有人辦這樣的青年會,這樣的夜校。當然,他也得
付一定的代價——每個星期天的早晨,到青年會禮堂,聽牧師佈道。時間,兩小時。
這兩小時,要讓他少賺好幾斤烙餅。惟一的補償是,當他心猿意馬地坐在幽暗的禮
堂裡,聽那絮叨的佈道時,他能看到平時很少看得到的女學生和她們的媽媽。平時,
她們怎麼會到煤灰飛揚而又十分偏僻的東貨場堆棧附近來遛嗒呢?哦,她們真乾淨。
那脖子,那短髮,那長袖的陰丹士林布褂子,那專注的悲天憫人和深重的自責自愧
……自然還有那剛開始自豪地隆突的乳胸。他不敢靠近她們,不敢緊緊地跟在她們
後邊往外走。他竭力地從她們互相緊挨著、緊挽著、謙和而又親熱的模樣裡,去想
象她們的父親和丈夫。想象他應該時常看到的脖子、肩頭、黑裙和穿著白長統線襪
的勻稱的小腿。而且拼命地想象,套上了這麼潔白的襪子,又穿著那樣細巧的布鞋,
她們的腳又怎樣走進她們自己家的客廳。書房或教室。他開始不安。而且很不安。
開始後悔,後悔自己從老滿堡往外走得太晚了。等她們走了,他久久地撫摸她們坐
過的板凳,撫摸她們留下的《天國津樑》讀本和新舊《聖經》。他的頭一陣陣漲著
疼。他簡直不願意走出這早已空空落落的禮堂。只有在這兒,在剛過去的兩個小時
裡,他跟周圍這世界是平等的。他跟她們是平等的。他可以跟她們以及他們,嚮往
同樣的境界,去做同樣的祈求,而不受別人的恥笑。他看重這兩小時。他真想走進
她們每一個人的家,去看看她們平日到底是在怎麼活著的。他想象不出。
有一對母女倆,每次都坐在他撫摸過的那張板凳上。從她們的衣著舉止和氣度
上看,肯定是個上等人家。母親最多也就三十剛出點頭,女兒卻有十五六歲了。那
微微隆起的胸前所戴著的三角形中學校徽,便是明證。他曾細細地翻看過她倆留下
的《聖經》。在母親用的那本里,他十分感動地看到,母親把大段大段的聖經,用
極工整的線條畫上了精美的花邊。而女兒那本《聖經》,始終像新的一樣。每次走
之前,她都用一塊新的手帕細心地把書蓋好。每個星期都換一塊手帕。他真想跟她
們說說話。有一次,他提前趕到禮堂,緊挨她倆的位置,佔了個座位。他那樣焦急
地熱烈地等待她倆,惟恐她倆會不參加這一天的禮拜。她們來得很晚。禮堂裡差不
多快要坐滿了。女兒先來了。她找到座位,沒坐,只是用極詫異的目光看著肖天放。
一會兒,她母親也來了,她悄悄在母親耳旁說了句什麼。母親打量了一下肖天放,
沒顯得那麼詫異,但也久久地不人座。這使肖天放很尷尬。他不明白她倆為什麼不
人座,為什麼只是站在一旁看著他,顯得那樣的為難,似乎又在等待。他開始不自
在起來。因為周圍的人也在用一種他不能理解的目光在打量他,責備他,無聲地議
論他。;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事,觸犯了這個禮堂的哪一項不成文的規矩。所
有的人都在等他做一種明智的抉擇,但又不願開口來傷害他。佈道快開始了。母女
倆還在過道里站著。女兒的詫異已變成了焦急和怨恨,並在那麼多人的注視下,越
來越顯得極不自在。終於有一個坐在肖天放身後的老人,輕輕探過頭來問肖天放:
“這位先生原先就坐在這兒的嗎?”他的聲音很輕柔,但仍把肖天放嚇了一跳。他
忙大聲回答:“我沒佔她倆的位置。”那老人說:“你看看,人家是兩個還是三個。”
這時,他再仔細看,在她倆身後,果然還站著一位西裝革履的先生。他這才發現,
自己從來只注意到母女倆,沒有發現,還有一位先生也是跟她們同出同進、有著非
同尋常的關係的。他惶惶地站起來走了。他發現,當他讓出位置來時,周圍的人似
乎都鬆了一口氣。禮堂恢復了正常。
他向後走去。短短的二十來米的過道,彷彿一條他永遠也走不完的隧道。他這
時才發現,即便在這聖潔的“天國”裡,人也是分著等級的。他和他的夥伴,都只
能坐在最後邊的兩個角落裡。禮堂沒做這樣的規定,但人們自覺地這樣區分了。做
了這樣的區分,大家安心。他在夥伴們低聲的謔笑嘲弄中,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在
坐下去前,他又朝那母女倆看了一眼。她們已安然坐下,捧起了她們至誠聖潔的經
本,端莊貞淑地敞開了高貴的心扉,準備接受神的甘霖。而她們的那位先生,卻仍
彎著腰在一個勁兒地擦著被肖天放坐“髒”了的座位。
他曾想發誓,再不進那禮堂了。但他沒這麼做。他已經看到世界遠不止是一個
哈捷拉吉里,一個老滿堡和幾枝二十響的駁殼槍。既然下決。已離開了哈捷拉吉里
村邊的阿倫古湖,那麼就應該咬住牙闖進那不熟悉的另一面去。伸出手。邁出腳。
回頭不是岸。兩頭皆是道。去做一個上等人。闖進去。哦,她們是那樣的端莊貞淑
……
有一天,也是禮拜天。聽完佈道,他還得去加個班。這一段,他拼命地接近雞
屁眼兒院的院主。院主也開始使用他來管治這幾十號退伍的老兵和逃兵。他雖然瞧
不起這院主,無論從哪一方面,這傢伙都遠不如朱貴鈴、白家哥倆和參謀長;但是
現在他只有這麼個“據點”。他得先在這個小盆裡把“根”長出來。慢慢地再讓那
肥白的多權的貪婪的無法遏制的日益頑固而在暗處讓人瞧著甚至都覺得有些猙獰的
根,脹破這小土盆,伸到廣闊無邊的土地裡去。哦,端莊貞淑……他永遠不會忘記,
她們的那位先生用力擦那被他坐過一下的板凳時,所留給他的恥痛……永遠忘不了,
她倆等著他離開時那種陌生的矜持的謹慎和怨嗔的目光。
他去給院主的公館整治花壇。他喜歡花壇裡種的那些蜀錦葵。剛出院門,他瞧
見一輛車把上鑲著白銀一般的銅護手的私家人力車,響著清脆悅耳的車鈴聲,從一
條狹小的小巷岔里拉出一個女客。她戴著墨鏡,還打著遮陽傘。車伕年輕,車跑得
飛快。巷子又窄,他得趕緊貼在一邊的土院牆上,才免得被車撞著。他沒法看清這
女客的臉。他也沒想去細看她。別瞧這端實兒巷,暴七月裡踉個大泔水缸似的髒臭,
還常有這一號女人,人模狗樣地坐在人力車上被拉進拉出。她們會是哪一號貨色?
肖天放明白。他只想讓過了她,趕緊上路。沒想,她從他身邊閃過那一剎那,忽然
帶過了一股他多時再沒聞到過的清涼味兒。哦,乾涸的河灘並不總是跟枯樹一般。
在夜的星空下,有水和沒有水,有橋和沒有橋,都帶著土豆地裡的那股溼潤。涼颼
颼應著一股雨霧。順得得唱個大喏。羞答答還看新紅。這是七千年和七萬年一起在
湖底漚爛的葦根,帶著湖邊那幾間土屋背後常在的清風……雖然也有胭脂膏,還有
花露水、爽身粉、生髮油、宏丹紫、薄荷清涼龍虎牌萬金油側南龍桂玉佛薰衣香…
…他忙回頭用目光去追那女客。她已經拐過彎去了。她穿得素淨。這是她給他留下
的最後一個印象。她冷不丁也回頭來看了他一眼。這是另一個重要的發現。
這一天,他總在想,她會是誰?這一天,他從來不疼的胃,疼了七次。他砌的
花壇坍了七次。坍下來的磚七次砸到他腳背上,他七次走錯了門,明明想上廁所,
卻一次又一次地走進院主家那滿堂布置著紅木傢俱的客廳。
後來,他又見過她一次。雖然仍是在匆忙間,她仍戴著那副墨鏡,他卻覺出,
這女人,眼熟。尤其是那副臉模子特別眼熟。
又過了幾天,他突然看到那個年輕的車伕來敲雞屁眼兒院的門。
“有位肖天放先生是住在這兒嗎?”那車伕問。他的車停在門外柳樹下。是輛
空車。
“嗅,哈哈哈……肖先生……哈哈哈……”正在井邊洗澡的夥伴大聲起鬨。拿
一桶桶冰涼的井水潑他。他在一邊窗臺底下,做夜校佈置的作業。所有的紙都潑溼
了。他後來跟著車伕走了。夥伴們追上來繼續用水潑他。車伕無意讓他坐車。他也
沒想弄髒車座上雪白的布罩。他一直在車後跟著。那車伕故意晃卿晃卿地慢走。在
三個小攤兒上,吃了三碗涼粉。跟三個賣《可蘭經》的老頭,開了三回玩笑。繞到
大清真寺的背後,穿過警察局的院子,走出民政廳廳長家的夾皮巷,又在京劇班晾
曬旗靠蟒袍珠花厚底靴髯口發片鳳披綠衣綠褲的大雜院裡轉了個圈,替他們揀起三
條掉在地上的假辮子和吊襪帶,碾疼了三匹黃貓的尾巴,才轉向城西。那邊出了鎮
安門,再過忠勤場更俗劇院,便是軍事重區。馬路上軍人多於老百姓。或者也可說,
只見軍人,不見老百姓了。所見到的一些老百姓,也肯定是軍人的眷屬。全是些兩
米七以上的灰磚院牆,牆頭又豎著高壓電網。天放知道,省聯防總部的大院,也在
這一帶。十八棵高大的法國梧桐和一排圍成半圓形的匣式樓房。他緊挨著人力車黑
漆車篷走。他的心跳得很兇。
車伕說,是他的女東家有請。
哪位女東家,當上了夫人、太太,還能在自己身上留住了阿倫古湖的氣味,那
七百萬年的深度呼吸?會是大來娘嗎?那臉模子還真有點像她。
不……
她不應該是大來娘。不能。就算她有千年道行,黑蛇成精,大葦蕩裡死不了,
阿倫古湖湖底本是她的家,有能耐走出上千裡乾旱的大戈壁,混到省城來當夫人、
太太,可她怎麼能撤得下她親生的玉娟和大來,還有他,一個人在這兒吃香喝辣穿
絲絨旗袍坐包車,幾年不回頭?這能是她嗎?他不敢往下想。他不願再往下想。
再往前走,他驚異。好一個去處。好房子好街區好幽雅好清靜。咖啡店門前架
著兩門仿製的十八世紀古炮。麵包房背後高高聳起一根戴著小紅帽的鐵皮煙囪。根
本不見行人的街道兩邊排列著剪得一嶄齊的矮棵冬青。小酒館裡白天也點著蠟燭。
戲園子門口剛換上新畫的海報。太陽特別高遠。黃土和藍天同樣單調。他想起來了,
曾聽人說過,城西有一個專供高級軍官們使用的住宅區。閒雜人等免進。
是這兒嗎?
車伕把他帶到一箇中式的四合院門前,替他按了下門鈴,便趕緊走掉了。
出來應門的便是那位女東家。自然不再戴墨鏡,也沒穿尖頭的漆皮鞋。嫋嫋一
副單薄的樣子,穿一件家常的竹布旗袍和一雙黑布鞋。
不是大來娘。他鬆了一口氣。
不是大來娘。他又非常非常失望。
“不是冤家不見面嗅。”女東家甜甜地笑道。
他愣怔著認出,她竟是慶官兒的那位三姨太_“三……”,他結巴了。
那年她沒走。她不想離開這個地方。被送上了火車,走了一站地,不顧那幾位
姨太太的勸說威嚇,提著自己的皮箱,帶著自己的披風,找了趟回頭車,又回了省
城。頭幾個月,一直住在城防警備司令部附近的一家小客棧裡,專門給軍官看相治
病。早幾年就僱上了自己的包車。後來又結識了城防軍重炮旅的旅長,做了他的幹
女兒,便住進了這麼個氣度不凡的四合院。
“今天不許回去了。”她的口氣,就好像他們是從來沒分過手的一對同胞兄妹
或同胞姐弟。
“那不行……我在那兒還管著點兒事哩。”他一邊說,一邊打量這間作客廳用
的北房。
“喲,還管著事呢。手下養幾員大將哪?”她笑著問。
“四……”他本想說四五十的,但又覺得四五十太少,便說了“四五百”。
“四五百……哈哈……”她在天放對面一把大師椅上坐下來,蹺起一條腿,雙
手摟住膝蓋頭,調侃似的看著天放,但沒有一點惡意。她朝茶几上那部老式電話機
點了點頭,說:“你給他掛個電話……”她說出了雞屁眼兒院院主的名字,“問問
他,他一共才有幾個蝦兵蟹將?”
看樣子,她在這幾天裡,早把他的底牌摸清了。他臉一熱,愧疚地躲開她注視
的目光。
“非得回?”她靜靜地追問。
“真……有事……”他結巴得更厲害。為了證實自己的確在那院裡還管著點事
兒,他忙亂地解下掛在腰帶上的一把小刀。這小刀插在一個扁平的木鞘殼裡,木鞘
殼上纏著五道牛皮。刀把比刀身還長,是個紫銅鑄的圓筒。刀把的頭上,另外套了
個羊皮小口袋。他這是學白家兄弟,也刻了一方私章。只不過,他的這方私章刻在
刀把的頭上。想有朝一日,能讓自己這一方印章,在省城出大名。他現在替那院主
辦事,就常讓這印章來代替自己說話。
三姨太接過那印章,故意問:“刻的什麼字呀,欺負我們這些睜眼瞎。”
天放知道三姨太小時候上過學,便說:“三太太別寒慘人了。我還能刻什麼字。
自己的名字唄。”
三姨太把印章放到嘴前哈了口氣,往桌上一本印箋上一蓋。肖天放沒想到,她
這一口氣哈出,競比印油還管用,蓋出的印子鮮紅鋥亮。但使他更覺奇怪的是,那
印章上顯出的,不是他熟悉的“肖天放印”四個篆體字,而是他根本不認得的什麼
字。不是四個字,而是八個字。
“不對……”他詫異,看看三姨太。
“怎麼不對?不是從你這刀把上印下來的?”
“……”他不知說什麼才好。
三姨太又朝章子上哈了口氣,在那竹青色的印箋上又蓋了一次。奇怪的是,這
一次蓋下的印,比原先的那個要大了一些,字跡也清楚多了。天放這才看出,八個
字是“地老天荒,遊於無有”。他拿起印章來看,那上面刻著的,分明仍然是自己
的名字。蓋出來,怎麼會變成那樣的八個字了呢?
他簡直驚駭了。
他才覺出,眼前的這個三姨太,絕非從前他記憶中很熟悉的那個三姨太了,甚
至都不是他在那小樓裡最後又見過一面的那個病懨懨十分古怪的三姨太。
她?
說不清。
但她的確還是三姨太。長相、聲音……還有她身上的氣味……特別是在那一排
雕花木格子窗榻下,依然有一排碩大的方形玻璃缸。玻璃缸裡依然養著一條條肥大
的水蛭。
“陪陪我……”她收斂了臉上的笑,沉靜下來。“茶沒味了吧?我替你再沏杯
新的。別喝那姑子尿了……我不信你那邊一天也離不開你。別把我當白板兒蒙了。
咱倆好不容易才遇上一回,你就捨不得少賺那幾斤烙餅的錢?缺錢花,以後來找你
玉清姐呀。”
她學名叫玉清。他還是頭一回聽說。
“別再不好意思了。留下吧。陪我說說話。”說著,她去關窗,關門。把院子
裡那幾棵海棠、紫模、丁香、白榆、黑楊、芍藥、牡丹都關在了門外。嘩嘩地拉嚴
了窗簾。她這窗簾布做得特別。拉一圈,能把整個屋子四面牆壁全圍住。他倆就好
像坐在了一個紫紅的方箱裡頭一樣。
他忽然緊張起來,執意要走。他看見那些水蛙紛紛爬出玻璃缸,在那薄薄的缸
邊上,向他豎起了扁扁的軟軟的身子,定定地盯住了他。
第二天,他帶著人卸紅磚。一整天都恍恍惚惚,心神不定,總覺得那些個水蛭
還在盯著他。傍黑時分,卸完最後一個車皮,帶著渾身的紅磚碎末粉屑,回到端實
兒巷,見三姨太竟在雞屁眼兒院裡等著他。他住的那間小趴房前,有棵老大不小的
棗樹,她就在棗樹下站著,不肯進屋,嫌這院裡所有屋子的氣味都難聞。
“你咋來了?”大放吃了一驚。
“啥‘咋’啊‘咋’的!快走。都等你半天了。”
巷子口停著輛一九三三年出的萊諾克牌黑殼轎車。看牌照,是軍車。車窗掛著
紗簾。關上車門,車裡挺暗。
“你這是唱哪出戏哩?”天放傻不愣登地問。
“三孃教子唄!”她笑道,熟練地啟動了馬達。
天放臉紅了。玉清暗笑著從後視鏡上瞟瞥他。
“跟我說實話,昨兒個,幹嗎非走不可?”
“有啥幹嗎不幹嗎的……”天放躲開她從後視鏡上放出的窺探,支吾道。
“是想起你那兩個孩子的親孃了?”她突然這麼問,但口氣裡毫無戲濾調侃的
味道。
肖天放的心猛地收縮。
鐵道上正巧過火車。汽車被護路的木杆擋在了岔道口。岔道口兩旁都是低矮的
雜貨店。擁擠。一直擠到鐵道邊上。有幾棵半於枯的楊樹和廢水泥墩。鐵絲網。楊
樹上掛一排竹絲鳥籠。
肖天放昨天的確想到了大來娘。他怕。他怕自己在那幾近於密封的紫紅色‘方
箱子“裡再待下去,會控制不住自己。他會把她當成了她……
離開四合院後,他並沒立即回端實兒巷。那並不是他的家。他趁著夜幕,在東
貨場月臺前那一列空車皮上坐了很久很久。空車皮也不是他的家。但他還能去哪兒
呢?他需要親熱。渴望身邊有一個能親近自己、也能讓自己親近的活人。他需要一
個活人……有時一覺醒來,他真覺得自己沒著沒落,一點可抓撓的都沒有。他問自
己,這麼活著,有意思嗎?他太希望抓捏住一個什麼。緊緊地抱著……
汽車突然停住。天放撩起一點紗窗簾往外看,十分意外。三姨太竟把車開到東
貨場來了。她下車,向夜幕下的月臺走去。月臺空蕩蕩。到處是灑落的石灰、煤渣,
破的草包和裝運老頭牌香菸的硬紙板箱。有一盞藍色的號子燈,只有這麼一盞,斜
靠在站務工休息室的外牆上。有一根生鏽的長鐵釘支撐著它。這休息室四四方方像
個小磚匣,四扇玻璃窗砸碎了三扇半。門上扭結著五斤重的鐵鎖。門邊的牆上還掛
著長柄彎把的消防斧和盛滿了砂子的消防桶。
火車走遠了。但鋼軌上的震盪卻依然在跳動和擴散。
“看啥呢?”他問。他不無困窘。他不想讓三姨太知道他每天競是在這種地方
賺取那幾斤可憐的烙餅錢的。假如大來娘活著,他也不會讓她親眼來見識。
“天放,將來……有一天……你就是真的能成了另一個雞屁眼兒院的院主,你
手下真的攏集到四五百個夥伴……你又能怎麼樣?”她問。
“我沒四五百個夥伴,昨天那麼說,是因為……”他打了個格楞,說不下去了。
解釋不清。
“假如你想幹,我相信有那麼一天,你會成這一帶的‘兵霸’,你能攏起四五
百、一兩千個弟兄。你有這個能耐。我問你。你回我話。就算能到那一步,又能怎
麼樣?”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天放不願正面回答。他不願意讓任何一個人來動搖
他已經開始堅定的決心。
‘你明白。“
“你說我還能幹什麼?”
“只要你願意,我能替你想法子另找個活路。”
“別麻煩了。我知道我能幹啥,不能幹啥……”
“你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自己往下一步步到底該怎麼走。不管你瞧得上我們這種‘
兵霸’也好,瞧不上我們這種‘兵霸’也好,我只有這麼幹才能先把腳跟在這塊獨
缺沙質土黑黏土的地面上戳住了。我才能走進這一片片樓群裡去找我的市面……我
現在只有這點根基!”
“你別這麼糟踏自己。”
“行了吧,你們這些人!”
“你信不過我?連我也信不過了?”
“……”天放不願跟她再這麼鬥嘴皮子了。阿達克庫都克剛發生的那一切,使
他不願再跟人在嘴皮子上爭高低。一切的一切,想起來都讓人傷心。還能叫人聽誰
的、信誰去?大來娘,你到底在哪裡?
他獨自走到月臺的盡頭。在那些黑乎乎的樹叢後頭,隱藏著同樣黑乎乎的破舊
房。水塔高聳。從磚縫裡滲漏。反射那模糊的月色。
“回去吧。上這兒來鬥嘴,咱倆真是吃飽撐的了!”過了好大一會兒,他靜下
氣,又回到三姨太身邊,和解道。他不想再依賴誰,更不能依賴一個女人。他可以
喜歡她,但決不依賴她,何況她曾經還是三姨太,雖然她現在長得的確很有些像大
來他娘。
玉清好像沒聽見他的勸解似的,依然很難過地呆站著。
天放去攙扶她。沒想到她竟用力甩開他的手,驚叫了一聲:“別碰我!”
她那早已不能算是豐潤的胳膊,冰冷,像冰一樣冷。他以為她病了,著了風,
重新去攙扶她,關心地問:“咋了?不舒服了?”
三姨太倒退著躲他的大手。一句話也沒說,回到車上,去發動車。
他默默地看著她。這回,他坐到了前座上,就坐在她邊上。發動了幾次,都沒
發動著。她彎腰去拿搖把,想上外頭去搖它兩下。他想替她去搖,也彎腰去拿搖把。
她不給。她在賭氣。他知道她是在生他的氣,為他著想。可是,三姨太啊,難道我
願意在那臭氣烘烘的端實兒巷裡混飯轍嗎?除了那端實兒巷,雞屁眼兒院,我還能
去哪兒?我肖天放還能幹個啥呢?我不是不願幹別的。我天天上夜校。我跟著那些
人模狗樣的先生小姐夫人在禮拜堂聽那鹹吃蘿蔔淡操心的佈道。低三下四地伺候那
位在過去給我提鞋跟都不會要他的“院主”。我為的啥?又有誰會來對我說一聲,
天放,實在是委屈你二十來年了……想到這裡,他一咬牙,便奪過那根鐵的搖把,
推開驚呆的三姨太,到車頭前,把馬達搖著後,嘔地一聲,把搖把又扔回到三姨太
腳下,到後座上悶悶地坐著了。
賭氣?你以為我就不會賭氣?你心裡有火,我心裡就沒火?我早就想發火。發
火!發火!發火!!!
馬達勻和地顫抖著。兩個人誰也不理誰。過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聽見又一列
拉著木頭和煤的火車,拐過彎道,很快就要馳人這個東貨場了,她才默默地啟動了
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