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他已經好幾天沒有去“豫豐”了。連著幾天不去“豫豐”,只在“迪雅”。這樣的事,從建立“豫豐”工作班子後,還沒有發生過。存伯大然陳實最近以來發生的種種變化,使他非常傷心,也非常震驚。他們也是“經易門”?他一次又一次地這樣問自己。卻又不敢下這樣的結論。陳實和張大然敏感到他的異常,曾相約了一起來找過他,非常懇切地對他說,假如儂覺得是我伲兩有啥事處理不當,傷了儂,使儂對“豫豐”失去了必要的信心,對我們兩個也喪失了必要的信心,我兩在這裡向儂道歉。我伲雖然是老同學。但這中間,畢竟有靠十年的時間不在一道。這十年裡,可以講每個人都經歷了許多難以想象的事體。不同的十年,使我們每一個人都在發生變化。不得不變。不變就不可能生存。比如我們幾個為此都丟了一條臂膊。你我都不再是十年前剛出大學校門時的那種“意氣少年”了。許多地方相互間都有點距離,有點陌生。不瞭解了。但有一點請儂放心,我伲既然定下來接受儂的聘用,進譚家來做事,我伲就會誠心誠意地做好譚家的事。不會因為我們個人之間的一點小小不然的變化,妨礙整個譚家的大局。所以,今朝我兩是特地來向儂聲明,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希望儂重新看待我兩。重新振作。真正相信我們兩個。
謝謝兩位。譚宗三心裡一陣酸熱,感慨萬分地嘆了口氣說道,並友善地拉起兩位的獨臂,善意地搪塞道,我最近心清是不太好,但跟兩位無關。我這個人的脾氣,你們也不是不曉得,從小任性,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三十幾歲的人還像小囡一樣。但小囡脾氣發過,也就好了。過兩天我一定到“豫豐”去。而且有啥要我簽字過目的,你們今朝就送過來……
為啥要送過來呢?走。到“豫豐”去。“豫豐”的同仁都非常惦記儂。到“豫豐”去跟大家見見面,也好讓大家放心。陳實、大然同聲叫道。
今朝……今朝……我就不去了。過一兩天,我一定去。放心。我一定去。他再一次握住兩位的手,保證。
“我一定會去的……”譚宗三再一次自言自語式的低聲保證。但這種潛意識的保證,恰恰證明,他已經意識到自己不可能再去了。“我還要在‘豫豐’為大家多裝修幾個漂亮的衛生間。熱水管道。這樁事體還沒有做完……”他繼續在嘀咕。有一段時間,譚宗三在飯後下令打開所有的熱水龍頭,讓“豫豐”的全體員工痛痛快快洗個熱水澡。他喜歡看到他們發出一陣更大的欣喜和忙亂。在拼花椴木地板上,印上更多潮溼的腳印。讓整幢別墅都籠罩在那種似霧非霧的瀰漫之中,看上去就像是非洲叢林背後被焦灼的太陽蒸烤著的某座高山。像威廉二世馬車裡那個鑲銀的烘籠。或者像一口坐落在雪野上的地熱自噴井。他希望在這一個半小時裡,每個員工的頭髮都是溼漉漉的。臉頰都是紅撲撲的。渾身散發著香肥皂的氣息。下午離開這兒前還能再享受一次這樣的浸泡。放鬆。為了做到這一點,譚宗三曾三次請動了陶馥記營造廠(廿四層樓國際飯店就是它施工建造的)老闆陶桂林來“豫豐”,希望在不改動它外觀的大前提之下,增設二十個衛生間。讓那些銀灰色的金屬輸暖管道左盤右繞,在高架上穿越草坪、南道、樹叢,從四面八方頑強地插進這幢具有濃烈日爾曼風格的大房子,插進它的紅磚牆。十冬臘月,它的銀灰會讓你感到越發陰冷。三伏天,它煙煙的閃光又會讓你感到另一番灼熱。讓所有的人,只要到這裡來過一次,就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些以無數的闊葉樹做背景、在空中橫衝直撞、既排列得整整齊齊、又顯得極為錯綜複雜的金屬管道們。
對此,他很得意。特別想到經易門絕對不會這麼做時,他更是得意。想到一旦經易門得知他做了這一切,會如何地坐立不安如何地大失所望又如何幾次三番託人捎口信要求面談請他取消這個衛生間計劃而又被他斷然拒絕,他真的是非常高興。特別高興。
但討論這個計劃時,卻遭到存伯大然和陳實他們一致堅決反對。“宗三,我們不是在辦幼稚園,用不著在這種方面花費這麼大的財力精力……”
“向鹽業銀行拆借的那筆四千萬款子,頭一期利息還沒有著落哩……現在的確還不是我促瞎用鈔票的辰光。”
“宗三啊,儂……儂……真是個浪漫主義者。啥金屬管道。啥非洲叢林。啥日爾曼風格……哈哈……儂真是太浪漫了。太浪漫了。”
他們這樣說。
說話的腔調簡直跟經易門一模一樣。是新“經易門”。而且是三個。
為什麼?
他沒有跟他們爭辯。沒法爭辯。他知道他們是對的。他們有道理。就像經易門一樣,總是對的。他們是耶穌。耶穌自有道理。於是他又莫名其妙地悶悶不樂起來。他知道自己沒有理由不高興。不應該不高興。但他還是不高興。他經常這樣,突然覺得,一切的一切都沒意思了。一點精神也打不起來。會突然地又非常非常地想念木堡港那一陣陣帶魚腥味的海風,想念他那個陳舊鬆軟寬大又總能下陷得很深很深的真皮沙發,想念自己在木堡港開的那家小旅館,小旅館門前那一小片空曠的陽光。蔭涼地。想念從早到晚只有一個人來住店時的那份閒暇和這種時候小旅館裡那些員工們的順從和果木。想念那雙舊皮鞋。是的,舊皮鞋……那種無法抑制的渴望……自責……忐忑……老在期盼的激動……一種不需要對任何人負責的激動……不必產生任何後果的激動……一切都可由那樣一雙舊皮鞋來完成……
母親來責問他,為什麼不去“豫豐”?儂不去“豫豐”,在外頭已經產生了什麼樣的影響,儂曉得(口伐)?
他說,姆媽,我今朝不想談這種事。我想清靜一歇,可以(口伐)?
母親說,現在是啥辰光?是儂圖清靜的辰光?儂哪能(怎麼)這麼糊塗?!
他說,姆媽,我已經講過了,今朝我不想談……
母親說,儂今朝不想談。啥辰光想談?
他說,到想談的時候,我會打電話給儂的。
母親大聲叫起來,可是……可是外頭那幫人現在就已經不來理睬我了。
他說,不理睬好……不理睬,蠻好嘛……
母親一下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蒼白了臉,說,花那麼大的本錢送儂到英國去讀書,儂……儂就給我們這樣一個結果?!
又來了。又來了。英國英國英國。姆媽,我今朝不想談。不想談。不想談。不想談!儂曉得(口伐)?儂聽懂了(口伐)!他終於也大聲叫喊了起來。
姜芝華一下被嚇呆了。過了好大一會兒,才突然喃喃,儂跟我發啥脾氣?我是儂姆媽。我是儂姆媽呀!說著,便歪倒在藤沙發上,嚶嚶地抽泣起來。
每次都這樣,任性的他,鬧到母親真的受不了而哭泣起來時,便又心軟了。他頹然坐下,苦笑,無奈,最後說道,好好好好,是我不好。儂想叫我做啥?到“豫豐”去?好。去。明朝一早就去……
沒有人非逼儂去“豫豐”不可。姜芝華冷冷地從沙發上坐正了身子,從小皮包裡掏出灑過花露水的小手帕,在眼窩和眼角等處流有淚水的地方輕輕地按了兩下,爾後很果斷地站了起來,拿起小皮包,一邊向外走去,一邊說道:“沒有人非逼儂去‘豫豐’,也沒有人非逼儂做這個當家人。兒子,不要忘記,儂已經三十三歲了!三十三歲了!”
譚宗三最聽不得人家當面說他已經三十三歲了。在盛橋時,有一次宋邦寅派汽艇來接他和重冰陸蠢到島上去看處決人犯。這也是譚宗三自己提出來的,說他長這麼大,還沒有看到過死人,也沒有看過人臨死前是什麼樣的,當然就更沒有看過槍斃殺頭是什麼樣的了。他說他想看看。他說他聽一個學哲學的朋友講過,人的問題,無非是兩件事,一個是生。生存。一個就是死,死寂。人人都要經歷。但迄今為止,仍是兩大謎。有些人死過一次,自以為對現世的一切都“大徹大悟”了。但細究起來,離真懂,還差著十萬八千里哩。他當然不能為了求什麼“大徹大悟”而去冒“死一次”的風險。但真的很想看一次“死”,起碼讓自己增加一點人生感悟吧。於是就讓宋邦寅留心著點,假如他那裡有這樣的“節目”,提前打個招呼。薩重冰和陸臺是看到過人死的,但也沒看過“殺頭槍斃”,這次便一起趕去“軋鬧猛”(湊熱鬧)。省八監的刑場還是挺規範的。跟別地方拿“亂草崗”湊數的做法完全不在同一檔次上。起碼有個兩層樓高的崗樓,還有一系列固定的可佈置警戒的哨位和一條通往小山背後墳場去的砂石子路。一些在這兒已經住了一二十年的重刑犯,常常跟宋邦寅開玩笑說,宋獄長,儂這隻“旅館”的設備真是齊全。住儂這隻“旅館”也算是我們“額骨頭高”(運氣好)。那天宋邦寅特地問了譚宗三一下,到時候是想遠看,還是近看。譚宗三笑道,既來之,當然是要近看。再問薩重冰和陸蠡。他兩笑道,我兩是陪客。遠近都聽宗三兄的。於是,宋邦寅派人去把那兩層樓高的崗樓收拾乾淨,抬進去一隻圓餐桌,幾把靠背椅,鋪上白桌布,準備了三架袖珍望遠鏡和一臺留聲機。至於茶水乾果點心,那就更不用說了,自是一應俱全。讓譚宗三感到意外的是,宋邦寅居然還準備了一張鐵架單人床放在小圓桌的旁邊。三位進入這“包廂”時,還看到有兩位監獄醫院的護士小姐半小時前就已經來到這裡,恭候著了。“儂這是做啥?”譚宗三指著樓下的護士小姐和圓桌旁的單人鐵床,低聲問宋邦寅。(不知道為什麼,一接近這刑場,他的說話聲音就不知不覺地放低了。)宋邦寅只是笑笑,不作正面回答,看各位就座完畢,便說了聲,各位自便,等完了事,我再來接各位;下樓又低聲跟兩位護士小姐關照了幾句什麼,便驅車忙他的去了。這時,薩重冰低聲開了句玩笑說,要不要把那兩位護士小姐叫上來陪陪我們這位宗三兄。我看那兩位長得還滿夠水準的。譚宗三用力踢了薩重冰一腳,低聲笑道,啥辰光,還開這種玩笑?!但經薩重冰這麼一提醒,倒也覺得在這滿是囚犯警衛海浪巨石、天空上雲層特別厚、地平線顯得特別遙遠的地方,身邊突然出現這樣兩位“嬌女子”,心情和感覺真的都很不一樣。於是忍不住回頭去看了看。只見兩位畢恭畢敬地分立在樓下木梯子兩旁,一身的白色打扮,拂耳的短髮隨著她們勾薄的呼吸在輕微地抖動,越發讓人覺得憐愛之至。不知不覺中他的目光便呆滯住了,於是又惹來薩重冰和陸蠡一陣低低的鬨笑。不久,使證明宋獄長事先在這樓裡安置鐵床和護士小姐是絕對英明的。當那三個要處決的要犯在扭動中從囚車上剛被抬下地時,譚宗三就開始心慌。憋氣。後來有檢察官拿著什麼單子上前跟這三個人鄭重其事說什麼時,他已經有些不能支持了。主要是頭暈。檢察官說完後,一個神甫模樣的人上前跟其中的一位又說什麼。那個人這時其實已完全軟癱,腦袋跟死雞似的耷拉在胸前,只靠兩個法警架著,才勉強站住。而那兩個法警長得也不壯實,一高一矮地做這生活顯得十分吃力。不一會兒便有人上前去用黑布蒙那三位的眼睛。這時譚宗三無論如何也看不下去了。臉色青白。心慌得直想吐。陸蠡忙問:“哪能了(怎麼了)?儂認得那幾個人?”而那兩個剛才看著還似乎十分文弱恬靜的護士小姐,這時卻跑上樓來,先把譚宗三扶到床上躺下,爾後快速關緊所有的窗戶,把樓梯口的那塊厚厚的蓋板也蓋上,快速打開留聲機,放了張《鍘美案》的唱片。儘量把音量調到最大限度。雖然所有這些措施到最後也並沒能完全擋住那三下槍聲傳進崗樓,但應該說還是達到了預想的效果:槍聲聽起來似乎要遙遠得多了,也不那麼刺激和震撼了。特別動人的一幕是,當槍聲就要響起的那一刻,那兩位護士小姐立即並排站到床頭靠外的那一邊,一起彎下腰來,用她們的身體做成一個“掩體”,覆蓋住譚宗三。其中的一位,一邊為譚宗三搭著脈,一邊還親切地詢問著什麼,儘量轉移譚宗三的注意力。她們把自己的身子彎得那麼低,以至於白大衣的衣片垂落下來,都快要拂著譚宗三的臉頰了。
“儂赤佬真是有豔福。那麼動人的小姐。而且是兩位啊。”事後薩重冰對譚宗三笑道。“我當時為啥頭不暈呢?兩位彎下身體來時,我看到她們那胸部完全貼到儂的鼻頭尖上了。哎呀呀……連我在旁邊的人,都進住呼吸,不敢透氣了……”
“不要瞎講。她兩離我還老遠吶。”譚宗三此刻頭依然還有點暈。臉色還蒼白著。說話還顯得有點疲軟。
“豔福豔福。真是有福之人福自來啊。”陸合輕輕晃動二郎腿,微笑著附和。
“不過,宗三,”宋邦寅咬掉雪茄煙封嘴,划著一根洋火,冷靜地皺起眉說,“儂老兄不是吵著要看槍斃嘛。為啥事到臨頭又不敢看了呢……槍斃現場離儂還老遠吶。儂怕啥?怕子彈不長眼睛打到儂身上?怕死人的腦漿濺到儂面孔上來?儂啊儂啊……三十多歲……儂這個三十多歲啊……”
“我這個三十多歲哪能(怎麼)了?”一聽對方提到“三十多歲”,譚宗三臉一紅,馬上就站了起來。槍聲響過以後,心底的遺憾和愧疚一直在折磨著他。類似這樣的事情已發生過不止一次。自己從來沒做過但又非常非常想做的事、從來沒有看過但又非常非常想看的東西、從來沒有接近過但又非常非常盼望渴求的時刻,一旦臨近,往往膽怯。腦子裡總會出現一個強大的聲音在轟響:不可以的。不可以的。不可以的。於是就退縮了。這時的他,往往就像一個恐高症患者被人領到了塔尖上,跨出門檻一步,便是他早已嚮往的雲海松濤日影和奇峰。但同時卻有那無底的深淵,那飄蕩的寒風,那墜落的誘惑,那四處絕無依靠面前又只是一片虛空的恐懼,使他抵死也不肯再向前跨出這最後一步。有時在自己的房間裡呆呆地遐想(有人把這稱作“白日夢”),也總得不到圓滿的結果。比如,在電車上碰到一個自己老喜歡的女孩,想象著自己怎麼大膽地跟她搭訕,居然也引得她十分鐘情,在十分擁擠的車廂裡,自己居然顫慄著暗中去握住了她的手,對方也在顫慄,眼神中傳遞的訊息是羞怯,但又肯定是欣喜。溫軟的。儂貼。世紀知交。清朗的。勝似有聲。卻微喘著。渴求。依賴。把手輕輕繞過後腰。輕輕地,彷彿一群懂事的小螞蟻窸窸窣窣爬過。那薰衣香草般的明亮。她把頭靠了過來……遐想到這一刻,總要出一個不好的結局。比如自己一抬頭,那女孩身邊總站著一個譚家門裡的熟人,總嚇得自己忙鬆開手,忙推開那女孩,忙向車門處擠去。有時,沒有出現熟人,也會在那個女孩柔軟的後背上摸到一個特別鋒利的硬物,突然把自己狠狠地扎一下。有時會摸到一大把帶刺的毛栗。手火辣辣地痛得無法忍受。或者擠碎了旁邊一位老太太籃子裡的玻璃魚缸,那玻璃碎片飛起來,把所有的人都劃傷,引起一片驚呼。混亂。那鮮紅的大眼睛金魚在所有人的腳邊蹦跳,像河豚似的,把肚子脹得老大老大,整條魚也一下變得像一條小牛那麼大,然後化作一股非常非常粘稠的汁液,在車廂裡漫延,使你完全邁不開步去,掙扎不動……而這時,那女孩的臉往往就變得很陌生很可怕很哀傷很畸形……以至很醜陋……
但這一切,跟三十多歲有何關係?我曉得我已經三十多歲了。三十多歲又怎麼了?譚宗三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叫喊,臉色也就一刻比一刻地紅紫。用一種絕少出現的神色(委屈?驚愕?忿恨?怨嗔?抗辯?)盯著宋邦寅。
“哎呀,儂老兄也是的。我不過就這麼一說。至於要這樣頂真嘛。”宋邦寅尷尬地一笑。另兩位則忙向他做手勢,讓他不要再出聲,由著譚宗三發洩一下。而譚宗三居然從椅背上拿起自己的西服外衣,頭也不回地走了。
三十歲,對他來說是個重負。
所以有時他很怕春天。
春天來臨,他知道自己又得長大一歲。
所以他有時很喜歡冬天。冬天他可以把自己“自閉”起來。“自閉”了,也可以不對任何“社會輿論”負責。
但是,既然冬天已經來臨,難道春天還會長期徘徊嗎?
那天,母親又一次提到他的這“三十三歲”,他竟然失控擬地衝到母親面前,大叫:“儂不要講了!不要講了!”
他知道自己不該躲回迪雅來。他知道應該認真跟周存伯談一談。在這件事上,他掌握著充分的主動權。也應該把陳實和大然找到一起來交換一下雙方的看法。協調一下這兩人的關係。在這方面他掌握著更大的主動權。包括經易門問題。可以撤換他。但也應該跟他講清楚自己為啥要撤換。我撤換儂,不等於說,儂就不是一個好乾家。只不過在我身邊做,不適合。我們兩個脾氣不對路。強扭在一起,雙方都“痛苦”。當面把話講清楚,再擺上幾桌,宴請一下,發表一篇歡送詞,當眾讚揚他幾句多年來對譚家的“貢獻”。然後宣佈加賞給經家一筆豐厚的退職金。一封燙金彩印的推薦信。感謝信。把所有該做的事都做漂亮了。把所有的“句號”都畫圓了。他知道譚家門裡不少老太太長時間來不怎麼“看得起他”。在背後,總在嘀咕他。他知道這些老太太和老老太太並非“兒戲”。除了他自己的母親和許家兩姐妹,其餘的那些,每個人背後都連帶牽涉到上海商界或政界一股不能小看的力量。(她們的家庭親戚朋友直系旁系孃家舅家……有的還連到北平南京。)她們要捏在一起發難,無論從哪一方面都能給譚家制造一種難以逾越的困境。他知道她們早就把自己看作是“譚家人”了。她們並沒有別的奢望,只想得到必要的尊重。尤其是譚家當家人的尊重。只要能得到這一點,她們就會竭盡一切努力來維護你這個當家人。而要讓她們感受到你的尊重,並非是一件很難做到的事。定期看望。間隔問候。中秋重陽年節的聚餐。各人壽誕的慶賀。實施什麼重大舉措前或發生什麼重大事情後給於適當的通報。也就如此了。很難嗎?不難。他想不到嗎?他都能想到。但他總是覺得,不著急。何必呢。有時,他寧願急著去看玻璃房裡剛剛綻開的“蝴蝶蘭”,也不肯先去籌劃這些“大事”。
他還是有點怕。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做得成。他總是有這樣一種僥倖心:也許不這麼做,也能過得去。能過得去嗎?也許過得去。也許過不去。過得去……過不去……他總在這種猶豫來猶豫去的惶惑中……冬去春來。
雪化了,會變成什麼?
一個小學生答道,會變成桃花杏花和梨花。
您說對嗎?
114
後來的幾天,母親果然沒再來“攪擾”。又過了幾天,母親讓她身邊的那個孃姨來叫他,說是請了幾位醫生朋友到“將之楚”樓裡來吃飯,要他去陪一陪。但實際上,他感到,母親是請了幾位醫生給他“會診”來了。他一到,母親就找了個藉口走了,並且把身邊的那兩個孃姨也叫走了。他再仔細一看,今天來的,全是泌尿科和男科的醫生。“老夫人講,儂有點不方便……叫我們來幫儂看看。這幾位都是我的朋友。也是這方面的專家。”說話的那一位醫生,是譚宗三的一個熟人。其他幾位都沒有見過。“這位家傳研究男科。後來還出國去學了兩年心理學。今朝儂儘可以放開了跟我們談。只要儂感到自己在某方面有某種不方便,都可以談。”
“要我談啥情況?我有啥不方便?”譚宗三已經有點猜到母親想幹什麼了。但當著那幾位醫生,不好發作。
“這個……這個……”幾個醫生互相之間打量了一眼。最後還是由那個熟人醫生繼續做他們的“發言人”。他說:“聽老夫人講,儂在尋女朋友方面,有點啥障礙……”
“啥障礙?”譚宗三不動聲色地問。
“心理方面……或者生理方面……儂都可以跟我們談一談……”
“啥人跟你們講我跟女人交往存在心理或生理方面的障礙?”
“這個……這個……”
“應該付你們多少出診費?”
“宗三,儂這個……講到哪裡去了?”
“應該付你們多少出診費?”譚宗三繼續不動聲色地追加了一句。斬釘截鐵地問。
“出診費的問題……老夫人會跟我們結賬的……”
“那好。假如沒有別的事體,就不耽擱各位了。阿要幫各位叫一部出租?”
“不用不用。”
“那就再會了。”
“再會……再會……”
就這樣,三分鐘,他把這一幫醫生全打發了。爾後他去找母親,大叫大嚷:“儂想叫我在眾人面前出啥醜?!儂哪能(怎麼)曉得我在接觸女人方面有各種障礙?你們不要再管我的事體了。可以(口伐)?管到我三十三歲,你們還沒有管夠?還要找一幫人來查我的泌尿系統和生殖系統?你們還要查我啥?講呀,還要查我啥!?”
“宗三!儂瘋了?!”母親氣得渾身發抖,攥緊了小拳頭,刷白了臉,叫道。“儂三十三歲還不尋女人。儂叫大家哪能(怎麼)想?三十三歲儂阿爸都快要娶孫媳婦做公公了。可儂……”
“三十三歲。三十三歲。我三十三歲,又哪能(怎麼)了?儂不希望我活到三十三歲?”話說到這個地步,就沒有分寸了。果不其然,他的這話音還沒有落地,那邊就已經跳將起來。
“宗三,我是儂親孃!”母親在大叫這一聲後,再次撲倒在太師椅上,嚎啕大哭起來。
115
最後一次吵,是為了黃克瑩。為了不讓母親過分傷心,兩天後他還是去了“豫豐”。雖然顯得沉悶,但畢竟還是去了。小班子的人好像事先得到過某種訓示,見了譚宗三全都不提這一向他不來“豫豐”上班的事。照樣恭恭敬敬地叫“三先生”。譚宗三也不跟陳實大然他們提增修“衛生間”的事了。他這個人就是這樣,想法特別多,特別活躍;在順利的時候也顯得特別幽默。但就是經不起別人反對。只要有人一提出反對,他就會猶豫,就會先懷疑自己。或者就會這樣安慰自己:“急啥。等一等吧。”或者這麼開釋自己:“何必呢?真是的!”
中午飯後,倒顯得冷清。不像以往似的,總有什麼人到他的寫字間裡來坐一會兒,聊一會兒。不僅沒有人到他的寫宇間裡來,就是其他大小寫字間也顯得一片沉寂。“豫豐”人似乎都已經預感了某種“集體不祥”。方方面面都在做著“集體收斂”。他門坐了一會兒,總覺得胃裡有點不舒服。心裡也憋著個什麼。站起來,扭兩下腰,甩甩手,做兩下深呼吸,仍不見暢快。再細想一下,才覺出,今天進了“豫豐”大門,轉了這一大圈,總覺得少見了個什麼人。少見了誰,竟然讓自己如此放不下?一時間卻又想不起來。仔細數數人頭,似乎“豫豐”原班子中人,該見的都見了。還有誰?他發了一會兒呆,便轉身向外走去。不知不覺中,聽到水的嘩啦啦漸瀝瀝。站住一抬頭,才發覺自己來到二樓那個最漂亮的衛生間門口了。有霧般的熱氣冒出,使這間衛生間的門像一隻開水壺的壺蓋。有一雙女式的皮鞋擺放在門口。這時他心裡一震。居然低低地叫出一聲:“黃畹町!”
他再看了一眼那雙鞋。這時明白了。自己是因為沒見到那個叫黃畹町的小姑娘而感到不暢快。
奇怪。
真有點不好意思。
怎麼會這樣?
一雙鞋……一個小姑娘……
他趕緊離開那個衛生間門口,走到走廊盡頭,見一個打掃衛生的女工,他問:“啥人在大衛生間裡汰浴?”女工忙說:“三先生要用衛生間?我去叫她快點出來。”“我不是想用衛生間。我只想曉得到底是啥人在汰浴?”“哦,是她……”女工說了個熟悉的名字,但卻是另外的一個名字。
不是黃畹町。
於是他很快地走出了這個樓層。但在臨下樓前,還是忍不住回過頭來認認真真看了一眼那雙皮鞋。
他絕不是不想接近異性。他只是怕深入的接觸。譚家門裡多的是女性。他是在所有這些女性的管教下長大的。長大以後,他便漸漸發現,自己即便和同齡的或比自己年少的異性來往,也不敢有深入的接觸,即便產生了衝動,也無法讓這種衝動保持到雙方都“徹底瓦解徹底不知所以”的地步。他非常伯到了再深入一步的時候,對方(哪怕是年紀比自己小的)也會像譚家門裡的那些女人那樣,突然正經起來,厲色地反問:“儂哪能(怎麼)可以實梗(這個)樣子的啦?!”小時候,他在譚家門裡接觸到的每一個女人幾乎都在最重要的時刻會向他發出這樣的詰問。吃飯。畫圖畫。彈琴。打康樂棋。草坪上散步。去黃金大戲院看戲。赴親戚家的“Party”。穿不穿讓他感到不舒服的黑西裝上衣。用揹帶還是用皮帶。吃餳心雞蛋還是吃實心雞蛋。講一百次都記不牢在進客廳之前一定要先把鞋底上的爛泥刮乾淨。等等等等。“儂哪能(怎麼)可以實梗(這個)樣子的啦!”那時候,他身上的確有許多招她們討厭的地方。比如譚家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是用左手寫字用左手拿筷子的。但譚宗三至今還是一個實足的左撇子。又比如跟全家人一起走路,全家人規規矩矩走在人行道上,他就偏偏喜歡搖搖晃晃走在上街沿那一條很窄很窄的邊道上。全家人規規矩矩走在花園裡的水泥甬道上,他偏偏喜歡溜到南道外的草地上泥地上。於是所有的女眷幾乎都停下來,都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盯著他。並且在一片“儂哪能(怎麼)可以實梗(這個)樣子的啦”的驚叫聲中,等著他回到正道上來。大學畢業不久,他走路就漸漸地慢了下來,也不再喜歡奇出怪樣,終於規規矩矩地走人行道了,規規矩矩地走別人為他劃定的、也是她們希望他走的那種種水泥甬道了。他實在怕聽那種驚呼。怕聽背後的種種議論。實在伯看到那種異樣的眼神。那眼神里有詫異有氣忿,有恨鐵不成鋼,也有謔笑輕蔑,那是一種正教徒貶斥抗拒警惕孤立異教徒的眼神。在很長一段時間被孤立以後,他太怕再度被孤立。太怕孤獨。怕別人說他一切的作為都不為譚家著想。他希望別人能都對他好一點。他希望在別人的臉上看到自己希望的那種笑臉。隨著年齡的增大,他越發沒有勇氣不去走別人為他劃定的水泥甬道。而實際上,那樣走,也的確要平安得多,舒服得多,保險得多。
……
現在他已想不起來,第一次偷看女人的腳,究竟發生在什麼時候了。肯定不是在大學裡。那時,他這種“壞毛病”已然“根深蒂固”了。那就肯定是在中學裡。但記不清是初中還是高中。更記不清是哪一年級哪一學期發生的事了。也許是發生在那個女班長時期?當時他是副班長。
是從那時候起,他就開始只敢偷偷地看她們的腳了?
不知道……
原因好像還不止是那麼簡單。
母親問他,有個女人阿叫黃克瑩?
他說,是的。
母親又問他,她是儂相好?
他尷尬地一笑,說,姆媽,儂哪能(怎麼)這樣跟我講話?
母親再問,儂要我哪能(怎麼)跟儂講話?儂自家在外頭做得難看,別人哪能(怎麼)跟儂講得好聽?
他忙問,我哪能(怎麼)做得難看了?
母親冷冷一笑道,儂明明曉得她帶了個“拖油瓶”。也明明曉得她在上海根本沒有家。生活也沒有正當的著落。一個沒有家、沒有正當生活著落的女人,又帶了一個拖油瓶。儂……
他立即站起來,叫了一聲,姆媽……
但……沒有說下去。下面的話已經湧到了嘴邊,突然便住了。必須梗住。
母親問,姆媽啥?姆媽當年也帶過一個“拖油瓶”,是(口伐)?
他慌亂,忙說,不。不是。我不是要講這個……
母親正色道,我當年的確也帶過一個拖油瓶,但我當年是個正經人家的女兒。我是個有家有職業的女子。我跟儂阿爸是講好要他明媒正娶我才答應跟他來往的。我跟儂阿爸之間,沒有像儂跟這個黃啥瑩的女人那樣!
他惶惑,說,我跟黃克瑩到底哪能(怎麼)了?
母親厲聲,儂跟這個姓黃的女人到底哪能(怎麼)了,儂自家曉得!
他攤開雙手,大聲追問,我跟黃克瑩到底哪能(怎麼)了?
母親說,儂曉得現在譚家門裡有多少人在背後嘀咕儂這樁事體?儂曉得我這個做孃的在眾人面前為儂這樁事體吃了多少“牌頭”(受了多少氣)?宗三啊,儂現在是譚家的當家人。儂三十三歲了……(又來了!譚宗三的心一痙)儂應該有點樣子了。我不是講儂不可以跟黃克瑩那樣的女人來往。但儂一定要考慮……儂阿爸娶過一個像儂姆媽這樣帶過“拖油瓶”的女人,現在儂要是再娶一個帶“拖油瓶”的女人,我不曉得這以後的日子哪能(怎麼)過……我不曉得我這個做婆婆的今後又哪能(怎麼)去面對那樣一個兒媳婦……儂不為譚家著想,也要為儂這個做孃的想一想……儂做譚家的當家人、我做儂這個當家人的親孃,我伲兩總不能不要一點面子(口伐)?
他站起來,打斷母親的話,好了,請儂不要講下去了。儂的意思我全部都曉得了。我現在馬上要出去一趟。
母親說,儂出去也要聽我把話講完。
他說,我跟人家約的時間快要到了。
母親說,啥人那麼重要?
他冷笑笑說,啥人?實話對儂講,今朝我約的就是黃克瑩。
母親一下氣白了臉,話也說不成句了,儂……儂……儂……
他突然向門外走去,走到房門口,才收住腳步,背對著依然還呆愣在八仙桌跟前的母親,不無有些傷心地、但卻堅決地說道,求求儂,不要再管我的事體了。我三十三歲。三十三歲……我坦白地告訴儂,我是想跟黃克瑩好。但我到現在為止連她一根小指頭都沒有碰過。我不是不想碰。也不是我有毛病。也不是她不讓我碰。更不是她不值得我碰。而是我不敢。不敢。不敢。儂聽懂了啃?我不敢!不敢!!
他突然不說了。很羞愧地不說了。
但那天譚宗三急於出門要去會面的不是黃克瑩。說要去見黃克瑩,那是氣話,是在當時那樣的情況下,實在忍不住,故意氣母親的。他要見的是鯫蕘。鯫蕘一直秉承他的意思,在暗中調查譚家的歷史。最近他又下令讓他加快調查的步伐。
譚宗三越來越感到,時間對於他來說已經不怎麼寬裕了。不是說那時候他也產生了那種感覺,覺得自己快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了。那倒還沒有。他只是預感,自己在上海的日子不會太長了。他有點不想待了。待不下去了。只是還沒想好到底走不走。但的確已有了走的念頭。
一兩天前,鯫蕘非常激動地打電話來,說,有眉目了,好像找到了一些非常關鍵的材料,可以澄清譚家人祖上情況。“啥情況?”譚宗三急問。“不要急。我正在做最後的歸納。我希望我最後得到的結論是推不翻的……”那天鯫蕘不肯多講。譚宗三可以想見鯫蕘在說這些話時的樣子。總是有點虛腫的臉上薄薄地泛出一層興奮的油光。包括他那位也有點虛腫的妹妹。穿著洗褪色的花布鞋。淺灰藍色襯衣。只看英文雜誌。把那張舊的三人皮沙發靠放在一大排花梨木書櫥前面。吃沙利文剛出爐的麵包。親手做果醬。手搖的粉碎機加上手搖的計算器。嘩啦啦。加上咔嗒嗒。洗完澡,喜歡光身裹一件又寬又大的毛巾浴袍,趿一雙草編拖鞋,一刻不停地在客堂間裡來回轉圈。其實譚宗三早就發現她經常顯得很煩躁,很不定心。其實她個子並不高。手很圓,臉很圓,腳背腳趾腳跟,都很圓。
鯫蕘找到的證據證明,譚家歷史上不是每一個男人都是死在五十二歲之前的。也就是說,譚家的男人最早是可以活過五十二歲的。
聽鯫蕘宣佈這個結論時,譚宗三手裡正拿著一把割紙刀,居然一下戳歪了,戳到了旁邊的一隻果醬碟子裡,又從果醬碟子裡滑到小圓桌上,把那塊老漂亮的而又老老式的圓桌布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並深深地扎進桌面裡。
基本情況是,譚家在全家舉遷。進駐崇善裡之前,還曾有一位先人到上海來謀生過。但他最終沒能在上海站住腳,無奈又離開了上海。當時他借住的不是崇善裡。當時他連崇善裡那樣的房子都租不起。而正是這位以失敗告終的先人卻活過了五十二歲。而且有跡象表明,和這位先人同時代的譚氏家族中還有其他一些男性族人也活過了五十二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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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證……證據呢?證據在哪……哪裡?有(口伐)?這個……有(口伐)?”譚宗三激動得連話都說不連貫了。
汽車在大門口已經發動。他立即把周存伯張大然陳實統統叫來,立即驅車向西區駛去,一直開到丁香花園,向北。向西。再向北。東諸安浜。西諸安浜。安西路。快到蘇州河但還沒到蘇州河;已經聽到火車叫但還沒過鐵路。碉堡。老式水塔。鐵絲網一段段生鏽。驕陽如火。一小片竹林後頭出現兩小塊瀰漫著清新的濃郁的大糞氣息的農田。兩輛汽車緊相尾隨著鑽進一條高低不平的大弄堂。弄堂裡全部是平房,還有不少草棚。木板棚。或者在用竹蔑編成的牆壁外頭塗一層爛泥和石灰。小菜籃頭晃來晃去。女人們赤腳穿套鞋,不停地你起我落,神直或彎下肥厚或孱弱的腰肢,從一口石砌圍欄的水井裡提吊一桶桶冰涼的井水。反覆漂洗床單尿布和青菜豆芽和馬桶痰盂罐。任憑捲過或沒捲過的前劉海在各自的額頭上拂顫抖動。而總有那麼一兩棵開滿了淺紫色花朵的桐樹聳立在她們的身後。很高大。五月再看槐花。
走進一個黑籬笆門。推開一道五開間的老式瓦房房門。
鯫蕘告訴譚宗三,譚家的先人不姓譚。
“姓啥?”
“姓洪。”
“搞啥摘!”
“儂想聽(口伐)?想聽,就不要打斷我的話。不想聽,就算數!”
“想聽。想聽。當然想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