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鐵成踏步走入崖坪。
天一禪師從石凳上站起身:“楊施主,老衲告辭了。”楊玉目注天一禪師道:“大師好走,恕不遠送。”
天一禪師僧袍一撩,仰天道:“天生萬物,萬物以養人,天變,萬物變,人也變,但我佛不變,佛之神明,小存於心,浩存宇宙,無所不在!阿彌陀佛!”言罷,拂袖而退,僧袍宏宏遠去,留下一片迷濛。
楊玉首先默送天一禪師走進石洞山道後,才手朝石凳一擺:“姜捕快請坐!”
“謝楊大俠!”姜鐵成雙手微微一拱,落落大方地在天一禪師剛坐過的石凳上坐下。伍如珠已撤下棋盤,沏上兩杯香茶。
楊玉朝伍如珠揮揮手:“你回去吧,這裡不用你侍候。”
“我……回去如何向夫人回話?”伍如珠低聲問。
“該怎麼說,你就怎麼說。”楊玉答著話,眼光卻注視著姜鐵成。
“可是……”
“去吧,我還要和姜捕快談話呢。”
“是。”
伍如珠應聲退出崖坪。
崖坪上只剩下了楊玉和姜鐵成。
兩人正襟危坐,互相端詳,默然無言。
這兩位名字足以震驚整個武林的神奇人物,在這裡卻是初次見面。
兩人各自對對方的武功和人品深有所聞,可謂是神交已久,此刻又被對方超凡的氣質和威武神儀而深深懾使。
良久,姜鐵成打破沉默:“久聞飛竹神魔楊玉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果然氣字軒昂,不同凡響!”
楊玉微微一笑:“姜捕快前來,就為向在下說這些俗套話?”
姜鐵成回報一笑,意味深長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哈哈……”兩人同時迸出一陣大笑。
笑,在空中飄散,在崖間浮蕩,一般發自內心深處的感觸,融結著這兩個傳奇人物的心。
短短的一句話,兩人已是相互瞭解了許多。
笑聲嘎止,又是兩張嚴肅的臉。
不能不嚴肅,因為他倆知道,他們將要討論的是一個極其嚴肅的問題,在這個問題上兩人都要冒極大的危險。
姜鐵成思忖片刻,道:“想不到當年獨挑武林重任的楊大俠,居然甘心隱居在這禿山孤崖之中,實在是令人嘆息。”話中沒有挪榆卻暗合影射。
楊玉淡然道:“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在下雖稱不上仁智,但這十多年來隱居於山水之間,倒也領略到了不少世外桃源的樂趣。”
“是嗎?”姜鐵成濃眉高挑,“兒子被搶,女兒被劫,這也是世外挑源的樂趣?”楊玉眼中寒芒一閃,隨即含笑道:“姜捕快對在下的事可知道的不少,想是專程來取笑在下的?”
“哪裡話?”姜鐵成急忙道:“姜某隻不過是想向楊大俠說明,莽莽世界,從朝庭官府,到江湖黑白兩道,全是罪惡深淵,哪有什麼世外桃源?”
楊玉輕嘆一聲:“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姜捕快有何來意,請直說了吧。”
姜鐵成注視楊玉,毅然道:“請楊大俠出山,助姜某了結兩樁宮案。”
“哪兩樁宮案?”楊玉問。
“京都皇宮內四庫金聖佛像失盜一案。”
“這個我知道,是六殘門所為。”
姜鐵成驚訝地瞧著楊玉:“楊大俠好靈通的消息!”
楊玉不以為然地:“第二件宮案是……”
“近一年來京城五府及九省二十三位朝庭命宮謀殺案。”
“哦!二十三位朝庭命官?”這一次輪到楊玉驚訝了。
“不錯,在下就是奉聖命和太后懿旨前來辦理這兩樁案件的。”姜鐵成眼光中帶有幾分憂慮。
“可有線索?”楊玉問。
“金聖佛像一案,果如楊大俠所說是六殘門所為,眼下六殘門止傳令六弟子華容院聚會,想是要將盜得的金聖佛像轉移……”姜鐵成說到此處,突然頓住話鋒,象是在徵求楊玉的看法。
楊玉見狀,也不推諉:“姜捕快言得極是,但六殘門必須六塊令牌匯合才能找到盜出的金聖佛像,因此姜捕快不必性急,待六塊令牌匯合時再出手,定能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目前神龍幫、青竹幫、閻王幫和南天秘宮的人都在追殺六殘門第子,欲奪取令牌尋找金聖佛,這使情況變得更為複雜了。”姜鐵成言語間頗是心事重重。
“現在已有四塊令牌落在南天秘宮手中?”楊玉隨口又問。
“是的。”話剛出口,姜鐵成旋即一付驚愕之態:“你是怎麼知道的?”
楊玉目光驟亮又暗:“天一禪師剛才在閒聊時告訴我的。”
“原來是這樣。”姜鐵成點點頭,又道:“六殘門封出十年,此次復出山人京城幹此大案,不知受何人指使,另外六殘門對內四庫並不熟悉,為何能一舉將金聖佛像盜走,實在是令人費解。”
“這便是此案的癥結所在。”楊玉伸手捂住茶杯,“只要將此結解開,全案便可迎刃而解。”
“第二件命案,有線索懷疑是南天秘宮所為。”
“何以見得!”
“當南天秘宮第一批殺手出宮時,朝庭命宮便有人被殺。”
“僅憑此猜疑?”
“我曾查訪過,南天秘官的九僧,是當年被刑部定為死罪打入天中的九個江洋大盜,後被一神秘人物保釋,那人能由刑部保釋九個死囚,必是朝中大權在握的重臣,否則怎能買通此道?兩者聯想,南天秘宮定是一個為朝庭某派勢力效命的殺人組織,太后懿旨嚴命我查出南天秘宮的後臺老闆。”
“和第一樁案件一樣,同一個癥結。”楊玉緩緩鬆開捂住茶杯的手。
姜鐵成膘了楊玉的茶杯一眼,杯中茶葉已成粉碎,茶水呈墨綠水色。
姜鐵成臉色微安,不過一現即逝,立即含笑道:“楊大俠何日出山?”
楊玉正色道:“姜捕快為何認定我會出山?”
姜鐵成仍是含笑:“楊大俠若是不肯出山,就不會聽我陳敘剛才兩案案情了。”
楊玉板著臉:“聽不聽是一回事,出不出山又是另一回事。”
姜鐵成臉上罩上一層冰霜:“難道楊大俠莫不為兒女著想?”
楊玉嘴角透出一抹笑意:“姜捕快也想聽聽我兒女的兩樁案情?”
姜鐵成一怔,尚未答話,楊玉接著道:“當年玉兒出世還不到三個月,一夥蒙面人趁我不在,闖迸隱身廟劫走了玉兒,當我趕回廟的時候蒙面人已經走了,但我在廟殿的香案下拾到了這個……”說著,掏出一物遞給姜鐵成。
姜鐵成接過一看,原來是一粒內衣暗釦:“一粒暗釦?”
“不錯。”楊玉道“你再仔細看看。”
姜鐵成仔細觀看,這是一粒六邊形的暗釦,外面包著青布結,雖已陳舊,但在布結內側仍可看到綴有“南王”二字的繡記,他心中頓時明白。
“這粒暗釦和楊凌風內衣上的暗釦一模一樣,”楊玉迄今不承認自己是楊凌風的兒子,“因此我斷定是南王府劫走了玉兒,會是誰幹的呢?我很快就知道是那位當年產後裝死的公主,現在南王府的郡主娘娘,也就是我的祖母所為。”他承認自己是郡主娘娘的孫兒。
“難怪你不去尋找被搶走的兒子。”
“既然是祖母‘接’去了玉兒,我自然也就無話可說。”
“這事為什麼不告訴夫人?”
“唯恐夫人愛子心切,到南王府去要人。”
“為什麼不能去要人?”
“因為我欠南王府的太多,我殺郡主娘娘一個兒子,還她一個兒子,也就心安理得了。”
姜鐵成輕嘆一聲,表示贊同楊玉的意思:“此話不錯,不過有消息說玉兒不在南王府而在南天秘宮,當年是南天秘宮下手搶的……”
楊玉淡然一笑,打斷他的話:“不會的,當年劫走玉兒的是郡主娘娘,那天回山崖坪時,在崖谷的密林裡,我還看見了郡主娘娘的車駕,決不會錯。”
姜鐵成困惑地:“可現在郡主娘娘和丁香公主都在南天秘宮搜尋玉兒。”
“那隻不過是一個假象,或是郡主娘娘放出來的煙幕。”
“為什麼?”
“目的在誘我出山,挑起鵝風堡與南天秘宮的搏鬥。”
“郡主娘娘為什麼要這麼做?”
楊玉苦笑道:“因為他恨我,也恨鵝風堡。”
姜鐵成不知怎的,覺得心中象堵住了似的難受。
此刻,楊玉又道:“現在我說第二件案情,紅玉小女……”
姜鐵成插嘴道:“不用說了,這事我清楚。”
“是嗎?”楊玉盯著姜鐵成,“不錯,此事你比我更清楚。”
姜鐵成定定神道:“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
“姜捕快,”楊玉沉聲道:“小女是不是在大漠山沙坪瘋人谷!”
姜鐵成全身一顫,隨即鎮定地:“是。”
楊玉逼視著姜鐵成:“想不到天下第一捕快也會用這種手段?”
姜鐵成無畏地迎視著楊玉:“身負重任,無可奈何。”
四目對視,精芒進射。
姜鐵成只覺楊玉眼中的絲絲銀芒如針刺目,刺得瞳仁痠痛,不得不垂下頭來,心中駭然大驚。
他不知楊玉天生練就的具有特異的眼力,只道是楊玉精純內力所致,所以在自嘆弗如之際,又驚疑不定,如此眼力,其內功修為豈不到了三花聚頂、萬磨不劫的境界?楊玉精芒內斂,手按桌沿,長嘆一聲道:“難道一個人的存在價值,必須用‘利用’來衡量嗎?人與人之間,除了爾虞我詐之外,就沒有坦誠相待?”
姜鐵成心猛然一震,霍地抬起頭:“楊大俠襟懷磊落,人品清高,姜某愧不及萬一,實不相瞞,姜某此次領金牌、御馬南下破案,實暗奉聖命到南王府找過郡主娘娘求助,這一切計劃全是在下和郡主娘娘密謀制定的。”
“這就對了。”楊玉道:“你和郡主娘娘想借鵝風堡對付南天秘宮,以逼出南天秘宮的幕後神秘人物,同時借南大秘宮力量奪到六殘門令牌追回金聖佛像,一石雙鳥,至於郡主娘娘更有一成用意,藉此機會報復鵝風堡和我。”
楊玉在短短的時間內,將問題剖析得如此透徹,其過人的智慧和洞察事物的能力,令姜鐵成大為驚歎。
涼嘆之中,姜鐵道道:“楊大俠燭洞先機,真不愧有‘神魔’之稱,只是在下不知楊大俠何以得知女兒在瘋人谷,請予賜教。”
楊玉目視姜鐵成,坦誠相告:“姜捕快到鵝風堡報信,望江樓那劫持小女的殺手聲稱百日後歸還小女,因此我便斷定姜捕快一定把小女藏在一個鵝風堡人尋不到的地方了,那會是什麼地方呢?昊無毒,一個昊無毒提醒了我,使我想起了姜捕快二十年前的一個約定……”
姜鐵成目芒一閃:“你知道那件事?”
“當年段一指誤傷二十餘條性命,是你救了他,使他免於一死,他自覺欠情於你,於是主動與你定下約……”
“這件事只有皇甫石英一人知道,你怎麼會……”
“你可知段一指與皇甫石英以後的協約?”
“知道,取消段一指醫號,隱居沙坪瘋人谷,永不準復出江湖。”
“你可知當時協約的保人是誰?”
“那保人是……是誰!”
“是我。”楊玉配聲道:“承蒙皇甫神醫信賴,當時聲稱只要鵝風堡取消中保,段一指便可復出江湖。”
“哦!”姜鐵成沒想到楊玉和皇甫神醫還有這麼一段關係。
“段一指隱居沙坪,面壁思過二十年,縱有滔天罪孽也早應消弭盡淨了,因此我已派人去瘋人谷取消中保,若猜的不錯,再過兩天,‘天下神手’又可再現江湖了。”
姜鐵成心格登一跳,段一指出谷,楊紅玉也就出谷了,事情要糟!
沒有鵝風堡的力量,他決對付不了南大秘宮!
姜鐵成眉頭一皺:“據我所知玉兒確不在南王府,當年劫走玉兒的確是南天秘宮九僧,那暗釦,車駕也許是九僧設下的迷魂圈。”
“不,玉兒一定在南王府。”楊玉固執所見。他不是神,並不一定每次都斜得中,這一次他錯了,實際上玉兒確實不在南王府。
“這麼說楊大俠是不打算出山了?”姜鐵成問。
楊玉目光注視著崖谷的血一般透紅的楓葉,沒有說話。
姜鐵成呼地站起,朗聲道:“追回金聖佛像干係到聖上的議和大事,剪滅南天秘宮查出後臺干係到清君側、振朝綱的社稷安危。千百萬人的命運比當年武林重任更重百倍!”楊玉臉色凝重,神情十分肅穆。
“姜某不得已而出此下策,目的是想借楊大俠神威和鵝風堡力量拯救社稷危難,楊大俠深明大義,一定明白此理。再說,鵝風堡已以揚大俠名義下貼南天秘宮,告示武林天下,楊大俠出山實際上已是弦上之箭,不能不發了。”姜鐵成炬電似的目光射向楊玉。
楊玉仍未做聲。
姜鐵成雙手一拱:“楊大挾若肯出山幫助姜某破案,兩日後請到江城泰和當鋪來一會。”言罷,轉身就走。
走至坪中央,姜鐵成回首道:“你知道丁香公主的師傅大玄神尼是誰嗎?”
楊玉緩緩地搖搖頭。
“她就是當年樂天行宮的宮主宋豔紅。”
楊玉身子不由自主的一抖。
“宋豔紅十八年來一直在替你尋找玉兒,現在她也確認玉兒在南天秘宮,而且被九僧培訓成了職業殺手。”
楊玉身子又是一抖。
姜鐵成扭頭又走,走至山洞口,他再次回首:“南天秘宮那個戴竹笠的殺手叫楚天琪,外號冷血無魂追命手,在秘宮殺手中排行第一;他武功很高,性格冷傲,但守信用,講義氣,重然諾,自命清高,是個很有稟性的少年,你若遇著他時可要小心。”
一直沒有說話的楊玉,眼中突然閃起一道的熾的光亮,問道:“他是什麼身世?”姜鐵成道:“一對在武陵山道被殺死的商客夫婦的遺兒,這身份不知是真是假,但他從小在衣兜中就有丁香花,並有一塊祖傳的琥珀瑪瑙生命持,因此無論他是誰,決不會是你的玉兒。”
“謝謝。”楊玉眼中光亮消逝。
“楊大俠,姜某兩日後在江城泰和當鋪翹首以待。”
姜鐵成鑽進山洞,轉過洞道石階,經由石潭出了石果崖。
一聲響哨。
須臾,山道上響起了清脆而急騾的,宛似急雨敲打地面的馬蹄屍。
姜鐵成騎著赤兔離開了無果崖。他沒去別處,而是徑直奔向了南王府。
無果崖坪。
楊玉側身右坪角,佇立在四座大石墓前。
斷魂谷門令主白石玉之墓白石玉是他的祖父。當年白石玉任南王府武師時,與南王楊寧的女兒私通,被南王剁去雙腿逐出府門,後被一心想稱霸武林的兒子楊凌風殺死。
南俠楊凌風之墓楊凌風是他的父親。當年為了奪取師妹和統治武林,楊凌風曾陷害師兄肖藍玉,謀殺少林寺空然大師,借百合神教和樂天行宮在武林掀起了一場腥風血雨,後被他在武林大會上用斷魂谷門絕技“銷魂一指令”殺死。
楊玉母吳玉華之墓吳玉華,楊玉的母親,一個苦命的女人,當年吳玉華識破楊凌風陰謀後,毅然離府找到師兄肖藍玉,復領師傅谷門令笛誅殺楊凌風清理門戶,但兩人不忍心下手,結果反被楊凌風枯心掌所傷,後被楊凌風擄至少林寺,死在殘殿密室中。
楊玉愛妻宋豔紅之墓宋豔紅即當年樂天行宮宮主玄天娘娘和百合神教教主石嘯天。她利用春藥撮合楊玉和凌雲花後,解散行宮,獨上無果崖,習得銷魂一指令絕技,闖入少林寺代楊玉殺父報仇,結果被楊凌風無形煞掌震斷經脈,自殺在殘殿密室,但,墓中只有衣冠,沒有屍體。因為她自殺後的屍體,突然不翼而飛了……楊玉默然立在墓前,剛毅、成熟的面龐上顯露出一片迷惘的神情,迎風卓立,望著這四塊墓碑,思潮翻湧……當年他和已有了四個月身孕的凌雲花隱居在此,為了報答為自己父親而蒙受奇冤,被人稱之為惡魔的恩師肖藍玉的大恩大德,他將出世的兒子取名肖玉。玉兒滿百日的前幾天,一夥強人趁他不在,衝進隱身廟,劫走了玉兒。
經查訪,劫走玉兒的是南王府的郡主娘娘,既是南王府的郡主娘娘劫走了玉兒,又有什麼話好說呢!自己欠南王府的,實在是不少。
歸還南王府一個兒子後,他倒也心安理得了,一心想在這石窟廟內,平平靜靜地度過一生,想不到,又發生了女兒紅玉被劫一事。
聽伍如珠敘述的情況分析和拜託天一禪師查詢後,得知原來是天下第一捕快姜鐵成所為。
紅玉既在天下神手段一指身旁,他也就放心了,姜鐵成這“逼出”一幕只不過是一場鬧劇而已。
然而,他萬沒料到凌雲花竟會擅自作主,以飛竹神魔的名義告示天下,發貼武林,並向南天秘宮挑戰!
十多年來,他和凌雲花一直不和。兩人曾有過夫妻之實,但卻沒有夫妻之愛,兩人的結合只不過是春藥藥力的結果,他真正所愛的人是宋豔紅,這凌雲花也知道,不過,既是夫妻,自己就應擔負起丈夫應有的責任。
凌雲花頑皮任性,嬌橫好事,過不慣隱身廟的清閒日子,兩人常常鬥嘴嘔氣,後來凌雲花乾脆帶著女兒紅玉住到鵝風堡去了。
這次凌雲花不聽勸告,不守諾言,居然未與自己商量,便下令鵝風堡復出江湖……楊玉臉色變得異樣凝重。
他忽然體會出,凌雲花的舉動已不是夫妻間的嘔氣,而是意味著她與自己生活的徹底決裂。
夕陽西墜。
紅日在崖緣象一團燃燒的略帶暗紅的炭火。
時至申西之交,出風穿谷吹來,微帶寒意。
心意疾轉。
沒想到姜鐵成會登廟拜訪。
玉兒真不在南王府?當年劫走玉兒的真是南天秘宮九僧?如果真如姜鐵成所言,當年是南天秘宮設下的一個圈套,問題就十分嚴重!
天玄神尼真是宋豔紅?十八年來,宋豔紅一直在幫自己尋找玉兒?他知道宋豔紅沒死,當年是雲玄道長救了她,也知道她被楊凌風的無形煞氣震斷經脈已經武功盡失,作為一個沒有武功的女人,要在險惡的江湖上替他搜尋玉兒,談何容易?驀地,心頭泛起一般暖流,暖暖的,令人心蕩。
“唉——”一聲深深的長嘆,他象當年一樣,曾經想忘掉她,然而,他也象當年一樣,怎麼也忘不掉她。他明白,自己仍然深深地愛著她!
但是,這是不可能的事!因為自己已經有了凌雲花,而且還有了孩子,他有他的責任。
一股冰冷冰冷的冷氣,從腳心升起直衝腦門,將心頭的那股暖流衝散。
關係到國家安危?關係到社稷大事?天一禪師為什麼要和姜鐵成串通一氣?問題真象姜鐵成說的那麼嚴重?他揮身抖動地打了一個冷顫。
是衣衫單薄,難耐這山風迫人?不,武功稍有根底的人,也不畏這區區寒意,更何況是練有曠世內功“六合大法”的飛竹神魔!
遙看崖谷,遠處起伏幽邃的山巒,古木參大,樹林黝暗,近處松枝俺映,針葉如畫。仰視崖頂,儲色山岩,突兀峰峙,光禿禿的一片紅塵,山風吹過,紅浪翻飛,沙沙院落一片天籟之聲。
突然,楊玉沉喝一聲:“誰?”
“哈哈……”身後發出一串長笑,笑聲倏斂,一聲贊喝,“好耳力!貧道自信二十年來輕功已大有長進,想不到還是避不過楊大俠的聽覺!”
楊玉轉過身來,霍地單膝跪地,拱手見禮道:“在下楊玉叩見雲玄老前輩!”
來者就是當年救走宋豔紅的五當老道雲玄道長!
“哎……小子!休把貧道給叫老了,貧道還年輕著哩,少給我來這一套!”雲玄道長邊說邊伸手托起楊玉,他雖已年過七旬,仍象當年那般風趣。
“雲玄道長,請坐。”楊玉客氣地將雲玄道長請至石桌旁落下。
“別走!”雲玄道長喚住準備入廟房去取酒菜的楊玉道:“貧道有話要與你說。”楊玉轉過身,注視雲玄道長片刻,撩起衣襟坐下。
雲玄道長瞧著楊玉,清清嗓門道:“你知道貧道的脾氣,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事才到寶剎來……”說到此,話語一頓。
楊玉恭聲道:“請道長指教。”
雲玄道長白鬍須一抖:“你與那小丫頭還在賭氣?”他按照習慣,仍然稱凌雲花為小丫頭。
楊玉想了想道:“是的。”他想凌雲花一定將他兩人的事,包括私事,都告訴了這位愛管閒事的雲玄道長。
“小子!我說這就是你不對了。”雲玄道長唬起臉,一副長輩教訓子女的神氣,“既然你們已是夫妻,你就得盡起丈夫的責任,象你這樣子,怎麼行?怎怪小丫頭生你的氣?”
“道長……”
“住口!”雲玄道長吼住楊玉,“你要怨怪就要怪那樂天行宮的宮主宋豔紅,若不是他用行宮春藥偽稱你有性命之危,凌雲花怎會‘捨身’救你?現在你想不管凌雲花,說怎的也辦不到!貧道第一個就要為小丫頭打抱不平,往後還有老叫花狗不理花布巾,乞丐王洪一天,無影劍客呂公良都饒不了你!”
楊玉平靜地打斷他的話:“雲玄道長就是為調解我們夫妻不和而來?”
雲玄道長冷笑一聲道:“你也未免大小看貧道了!貧道就會為那區區小事到你這無果崖來?”
楊玉淺淺一笑:“請前輩訓示。”
雲玄道長板起臉:“你老練了,成熟了,學乖了,當年那麼個老實娃兒,現在也會拐彎兒與貧道說話!”話音一沉,正色道:“你是否準備出山?”
楊玉瞧著雲玄道長:“我正要請教道長。”
雲玄道長目芒閃爍:“請教我?”
楊玉淡然道:“難道道長不是為此目的而來的麼?”
雲玄道長目芒內斂,沉聲道:“好小子,有你的!貧道確為勸你出出而來。”
“我一定要出山麼?”
“要。”
“為什麼?”
“有兩個理由。”
“哦,哪兩個理由?”
雲玄道長抖抖衣袖,屈起手指:“一是鵝風堡已發貼武林並向南天秘宮挑戰,無論你玉兒是否在南大秘宮,紅玉是否被南天秘宮劫走,你都得出面調停,向武林接貼各派作個交待。”
楊玉沉著臉,默然無聲。
“二是你必須幫助姜鐵成。”雲玄道長目芒再閃。
“我為什麼一定要幫助姜鐵成?”楊玉困惑不解。
“因為姜鐵成是宋豔紅的哥哥。”雲玄道長几乎是一字一吐。
“什麼?”楊玉雙目圓睜,精芒迸射。
“別把眼睛瞪得牛卵那麼大!”雲玄道長道:“聽我說,宋豔紅的母親宋豔天原是皇宮嬪妃,因和皇四太子朱汀榮私通懷有身孕,被皇上發覺白綾賜死,四太子買通行別官,暗將來豔天救出藏在文昌閣樓,生下一子即是姜鐵成,四太子後將宋豔天送出京城,不料被皇上發覺……”
楊玉接口道:“皇上派人追殺,宋豔天身中劇毒,逃至桃魔圓遇到了上蠶老魔君,於是便有了宋豔紅這一段故事。”
“別插嘴!貧道面前少要聰明!”雲玄道誤厲聲道,頓了頓,又說:“四太子的宋豔天在杭州西子湖修起了一座行宮,他原打算回杭州隱居,不料皇上放他不過,以一個謀反罪將他打入獄中。宋豔天得不到四太子支持,又恐皇上察覺,只得將行宮改為妓院,取名‘樂天行宮’,後成江湖一派……”
原來如此!這些事,楊玉卻是不知。
“姜鐵成被四太子託人選到肅王府,姜鐵成這個名字也就是在肅王府取的。肅王爺廣請名師訓練姜鐵成,終使他成為京城天下第一捕快……”
想不到姜鐵成竟有這麼一段身世,楊玉心中頓生一種同病相憐之感。
雲玄道長繼續道:“不久,皇上去世,四太子雖被釋放,但被取消王號,逐出皇宮,他流落四方去尋找宋豔天,然而此刻樂天行宮已被斷魂谷門和九派十三幫聯手摧毀,宋豔天已經喪命……”
木房小屋,朱豔紅淌淚講敘的那段悲壯故事的情景,驀然間又浮現在楊玉腦海,他不覺眼內嚼起兩顆晶瑩的淚珠。
二十年了,一切在變,他也在變,但仍然是個老實忠厚,溫柔痴情的男人。
雲玄道長似乎覺察到了楊玉的感情波動,聲音變得更低更沉:“現在權相已故,四太子當年的冤情也得昭雪,在太后支持下四太子已恢復王號重入宮中,因四太子為人耿直剛正,深得朝中一批重臣擁戴,謠傳有擁立四太子為皇上的傳說,大概就是因此傳說,近一年來擁戴四太子的朝臣連連被殺,前後己達二十三人……”
楊玉忍不住再次插嘴:“我明白道長的意思了,只不過在下想不透道長為何要干預這朝廷爭權奪利之事?”
雲玄道長不理採楊玉的問話,猶目說道:“據貧道所知,肖玉目前確在南大秘宮充當殺手……”
楊玉急聲問:“哪位殺手是肖玉?”
“這個貧道不知。姜鐵成已知宋豔紅是他妹妹,因此決定破案後帶她回京。”雲玄道長說著站起身來,目注楊玉道:“朝廷之事,貧道不管,但無論從鵝風堡、凌雲花、宋豔紅、玉兒和匡扶正義,替天行道的各方面來看,你小子是非出山不可!貧道話己說完,告辭!”
雲玄道長說完,拂袖就走。
“道長!”楊玉問,“丁香公主的師傅可真是宋豔紅?”
“你已知道,何必多問。”話音甫落,人已進入山洞。
楊玉默然望天,袖中滑出玉笛。
斷魂谷門的令笛!
玉笛橫上嘴唇。
婉轉的笛聲,猶如天籟,幽悠響起,幽悠響起……宛似空山鳥語,崖谷泉鳴。
忽而笛聲低轉,如怨如訴,如位如慕;忽而象煞風吹院柳,急雨打芭蕉,緊扣人心,掠走飛鳥。
笛聲頓而復起,猶如平地炸響一聲焦雷,音韻挫鏘如鐵,如同雷電交加,千軍酣戰,充滿壯烈凜然,刀光血影的殺伐之氣!
笛聲激越崖頂,直衝雲天;使聞音青血脈憤張,只想長嘯而起,投入戰場,又覺心驚肉跳,誠惶誠恐……笛聲在最為激昂的頂點,嘎然而止。
一時間,山谷俱寂,空中的雲朵也停止了遊動。
玉笛中閃出一道寒尤。
斷魂谷門行令的銷魂刀已然出鞘!
楊玉沉凝的臉,充滿大鵬展翅前的亢奮。
姜鐵成說得對,他已是弦上之箭不能不發,除了出山之外,已別無選擇。
“阿彌陀佛!”崖頂傳來一聲佛號。
那是天一禪師的聲音。
“神乎哉!斯人也!若神魔兮復現,似驚鴻兮一瞥……”崖谷傳來高吟。
那是雲玄道長的聲音。
出山!出山!
笛聲再起。呵,笛聲,讓人膽顫心驚的笛聲!
斷魂谷門的斷魂曲!
一曲斷魂曲,幾多斷魂人!再起的笛聲,再次決定了楊玉不幸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