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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借兵符

    “撲通”一聲,一匹馬兒終於承受不了那獅鳴虎嘯般的壓力,四蹄癱軟,倒卧在沙子地上。旁邊照顧馬兒的僕傭不由大吃一驚,生怕李承乾責罰,一邊勒馬催它快起來,一邊偷眼望向李承乾。

    卻聽得一聲鷹鳴,嘎然一響,卻是李承乾臂上架的那隻蒼鷹,這時竟拼盡全力,掙脱了爪子上的皮繩,直向高空中衝去,空中灑落了幾片零落的鷹羽。

    這院中本還有十餘條獵狗,這時它們個個俯下身子來,用爪子不停地刨着地,卻不敢輕吠一聲。

    院中到處充滿了一股天風海雨欲來前的氣息。那僕傭不自覺地將手心在褲子上擦了擦,只覺得手心裏滿滿的都是汗。

    李淺墨以手按劍,身姿挺立如臨風之葦。他還從未見過一個人可以未出手時就已蓄積起如此聲勢。

    杜荷忽一揮手,命令左右侍從人等俱皆退下。院中一時一空,只剩下惶恐不安的畜牲與同樣惴惴不安的人。

    李承乾面色煞白,杜荷的一張臉上也滿是汗水,倒數稱心最是鎮定,他坐在李承乾身側,一隻手按住了李承乾的那條病腿——因為那條腿正在不停地抖着,另一隻手在那條病腿上輕輕地按摩着。

    李淺墨不由暗暗驚疑:李承乾貴為太子,東宮之中,護衞高手想來極多,為什麼他此時全不想動用護衞之力以圖自保,卻把寶全押在了自己身上?

    稍微一想,他也覺這來人必然大有尷尬之處,一時,他遊目四顧,只見天上本來月華將滿,這時卻被一片雲翳住了。剛才還熱鬧無比的院子這時看起來竟像一個孤島,載浮載沉地漂浮在這闊大長安的森嚴秩序裏,似乎隨時都可能被暗流吞沒。

    他還從來沒有想過,所謂東宮,竟是天底下絕頂荒涼的地方。

    院外,無數奴僕簇擁趨奉,院內,李承乾雖有稱心伴着,可這時看來,卻還是顯得那麼孤悽。

    猛地只覺得東首院牆外的幾棵大樹無風自動,那麼茂密的枝葉,連在一起,一面牆似地向院內傾斜下來。那森森的樹影,彷彿蒼海巨濤,砰然立起。似乎有人就在那些大樹之下,以掌力在催動那樹的枝葉。

    李淺墨長吸了一口氣,原來是傳説中的“海立”之術!

    ——“海立”之術本出自《海國圖》,傳説中是東海扶餘國的鎮國之寶。一旦施為,號稱有四海奔騰、蒼波躍立之威。

    面對此等高手,李淺墨再也不敢怠慢,身子一騰而起,袖中的吟者劍低吟而出,他前前後後,連換了數次方位,李承乾等只見他身影攸乎來去,當真進退若電,趨避如神,心中不由大起安慰。可李淺墨自己,心頭只覺凜然,他之所以被迫連換方位,實是覺得如果自己靜立不動,已難護住李承乾幾人。

    難道魏王竟請來了如此高手?

    李淺墨凝目望向空中,就連他,一時也分辨不清來敵所在之方位。猛地,只聽得耳邊一片澎湃之聲,那是那些樹枝葉發出的聲響。李淺墨還未來得及看清,身子一彈,已連人帶劍射了出去。他只覺得院牆外彷彿罩來了一片巨靈之掌,那掌力摧動着數棵大樹,借那大樹之勢虎虎生威。他再也無暇去判斷來勢,憑着直覺一劍飛擊。

    卻聽來人“咦”了一聲,一片掌影在院牆外升起,摻和在那些樹影之中,讓那一掌威勢,更是增大了數倍。

    這一掌拍出,方方闊闊,雄渾至極。李淺墨手中吟者間本是極鋭極利之器,這一劍即出,氣象判然,他分明已動用上了謝衣所傳的“判然訣”,這還是他頭一次以自己參悟的兩門絕學同時傾力而出。實為來人氣勢太過雄壯,稍一舉動,即有飛沙走石、天地混沌之威。所以他以羽門身法一翔如臨波之羽,一擊卻判然兩分,欲要生劈開那來敵所造就的混沌之勢。

    卻聽那來人又是“咦”了一聲,掌忽化而為拳,這一拳,如攬天下之權、俱入一手之握,沛然雄壯,李淺墨也不敢輕攖其鋒。

    他劍尖一點,卻擊在那擊出之拳的一枚鐵指環上,然後,身形扶搖而上,欲從空中下擊。

    可那人不出手則已,一出手,有發無回。只見他一拳即出,人隨着那拳頭,已自院牆外躍進,直撲向院中坐毯上呆坐的李承乾。

    李淺墨不由大驚,疾朝那人背影撲去。

    可哪怕他追擊得快,也已然不及,眼見得,那人一拳正擊向李承乾的頸下喉結之處。杜荷早已嚇呆,他本是紈絝子弟,當然無從援手。李承乾更是瞪目望着襲向自己之人,一動都忘了動。倒是跳舞的稱心手疾眼快,伸手一撥,已把李承乾撥向身後,他來不及多有動作,竟探身將自己橫檔在李承乾身前。

    但那一拳之威,擇人而噬,只見那拳風一帶,已逼得稱心忍不住稍一側首,那一拳,就端端正正地停在了李承乾的喉結前面。

    它雖藴力不發,可這時與李承乾的喉結近不及寸,力道一進,李承乾怕不馬上氣斷命絕?

    李淺墨的吟者劍這時也已逼住了來敵的後背心,眼見那人未曾發力,自己也就此生生頓住。他遠不及那人用力之收發自如,這時猛然一頓,只覺得一股逆氣倒攻丹田,一口腥血幾乎就湧向了喉嚨裏。連執劍之手都忍不住微微顫動着,口裏更是説不出話來。

    卻是稱心膽大,叱道“什麼人,敢輕犯太子之尊!”

    只聽來人哈哈大笑道:“我是東海扶餘國主,轄制東海七十二島,爾家太子不過託承祖蔭,區區東宮一太子耳,敢對我大呼小叫?”

    卻見稱心用牙咬了咬嘴唇,極力冷靜道:“前輩,今日本是彼此有約,如何一來便出拳弄勇?有意要驚擾太子?”

    卻聽那人笑道:“我一是要試試他的膽…….”

    他垂眼向李承乾胯下一望:“看他會否被嚇得尿了褲子。”

    然後他聲音沉了下來,“二是想要告訴你,我既殺得了你這東宮太子,也就殺得了李泰。咱們本是談生意的,談生意時就該先把貨色亮亮,也算一表我誠懇之意。怎麼,這生意你做還是不做?”

    ——來人居然是東海虯髯客!

    李淺墨長吸一口氣,稍微定下心來。

    ——原來今夜,李承乾是與虯髯客有約。杜荷今日把自己硬生生拖來此地,果非無因。他們雖與東海虯髯客有約,看來也不能信任虯髯客,所以指望利用自己自保。也不知他們要談什麼買賣?李淺墨心頭念頭電轉:料來不外乎東宮與魏王府之爭了。

    卻聽虯髯客隨口笑道:“我説小兄弟,你怎麼也在這裏。你那把劍,到底收不收回去?”

    李淺墨沉聲道:“前輩收手,在下自當收手。”

    虯髯客哈哈大笑,拳中勁力忽猛然一發,李淺墨一驚之下,再顧不得,一劍就向前疾刺。

    卻見虯髯客那拳力一出,忽爾下轉,直砸碎了李承乾身前之案,卻一手反擊,直拍向李淺墨肩上。

    李淺墨眼見他未傷李承乾,手裏劍勢一偏,劍鋒斜斜劃過虯髯客頸側,身子一扭,想避開虯髯客的掌力,可肩上,終究還是熱辣辣地被帶上了一下,心頭暗道:此老威名,果不虛傳。

    卻聽虯髯客笑道:“我只是不喜歡被人用劍指着。小兄弟,你的功力可是越加精進了。怎麼,姓謝的那小子也把他那點壓箱底兒的東西都傳你了?看來我的臭徒兒索尖兒想要追上你,還頗要下些工夫呢。”

    説笑畢,他忽轉望向李承乾,正容道:“我的貨色已亮給你看了,你可還滿意?”

    李承乾忍不住一點頭。

    卻聽虯髯客乾脆道:“好!那如果時機來到,魏王如阻你得繼大統之位,我幫你殺了他,扶你登基!”

    接着他聲音沉厚了起來:“至於酬勞,我要你到時借我三萬鐵騎,以為我橫絕西域,於東西栗特與大食人一戰之資。我要收服九姓胡,擊退黑衣大食,另開一國之基,到時你可不得反悔。就這一項條件,你應還是不應?”

    ——此老當年應李靖之請,與秦王李世民一會之下,竟就此放棄逐鹿中原之機,灑然而去,於東海另創扶餘國之基業,苦鬥數年,已橫攬東海七十二島權柄,難道猶不甘心,竟然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不甘於自己一手創下的東海扶餘國的平靜局面,想重入殺場,再建功業於長安城西去萬餘里之遙之地?

    怪道幻少師會屢遭他手下黃衫兒之逼迫。而幻少師也當真強項,內外交迫之下,也不肯引虯髯客相助。

    卻見李承乾定定地看着虯髯客,好半晌方道了一聲:“好!”

    虯髯客側目望向李淺墨,問道:“小哥兒,怎麼,沒想到你這羽門弟子,最終選擇竟與老朽相同,要站位在東宮這一邊了?你開出的價碼卻是什麼?這一點讓我大是好奇。”

    李淺墨輕輕搖了搖頭。

    他不想讓李承乾聽到,所以,只低聲用虯髯客這等高手才聽得到的蚊語之術道:“我沒有站位在哪一邊。今晚,我之所以代為出手,只是……”他目光掃了承乾一眼,“……覺得他很是悽惶。”

    虯髯客怔了怔,忽放聲大笑:“悽惶?古往今來,天底下,何人能不悽惶?就是老子,眼看時日無多,猶自不肯安靜,還想再折騰折騰,難道那不是悽惶?沒本事自己用力壓制住自己悽惶的人不過是廢物罷了,生而為人,豈可不悽惶,兀自不輝煌!”

    説着,他哈哈大笑。

    李淺墨只覺得他笑聲中情懷激盪,有自嘲,也有自許。那種不可一世、卻知道自己終究還是要受限於此世、卻終究張揚起不可一世的味道,讓李淺墨不由也大受感染。

    是啊,生者誰不悽惶?李承乾、魏王、幻少師,連同算上自己,還有他知道的如突厥阿史那部中刺殺過當今天子的那個突厥王子,九姓胡、鐵勒十五部、甚至連同大食人的諸多王子……今日長安城中,正不知聚集着多少王孫,這些人各有圖謀,各有堅守,各有欲求,也自……各有悽惶。

    舉目四望,大好河山,返躬自省,恰此華年,所以才馳騁爭競,不甘寥落。

    猛然間,他猛地對自己即將面對的百王孫之宴,陡增起期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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