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跳舞,李浅墨最有兴趣。他幼时身在教坊,可真还没看过这么老的舞婆出来跳舞的,一时不由动了好奇之心。
不知怎么,这时他突然想起畸笏叟来,心里暗道:“若是把畸笏叟拉来,与这老婆子对舞,却是一对绝配。”
只听得一串儿密集的鼓点儿响起,那老婆子正在与杜荷说话,一听到那鼓声,人就似慌了,急慌慌地拍了拍袖子,紧跟着就跳起“柘枝”来。可她身段儿本就荒唐,着急之下,也没赶着那鼓的点子,一时跳得个笑话百出。只见得她头顶上的小蓝花儿一朵朵落下,她着急去捡那些花儿,又急着要去追那鼓点儿,弓着驼背,摇着丑臀,忙乱得那叫个张皇滑稽。
不只是李浅墨,还有李承乾与杜荷,连同旁边侍奉的仆佣们,都忍不住在笑,一时只听得院里院外,直响起一片呵呵的笑声。
李浅墨先还当真,以为她真不会跳。接着才发觉,那么又急又密的鼓点儿,那老太婆居然有本事一步也没踩在该踩的点儿上来,只有这样,才能更显出她那笨拙惶急之态。
在四周哄然大笑声中,只见那老太太因为裙太长,弯腰拣花儿又疾起身踩点儿时被那裙子绊倒,接下来的,就是一跤接一跤地摔。她这一开始摔跤,却贴合上了那西胡鼓师碎乱的鼓点儿。只听那鼓师这一阵鼓点儿敲的,凌凌乱乱,像黑咕隆咚的夜,人什么也看不着,却有什么急事儿、鬼追着似的急惶惶地跑,而地上一坑接一个坑——鼓声止断处就是那想象中的坑,就是那坑把老太婆跌得爬起来就是一跤,再爬起来又是一跤。她这跤可跌得个花样百出,一条长裙兜头罩脸的,可并不妨碍她跌出“小坑杀”“大坑杀”“燕子小翻”……这般花样百出的跌法来。
李浅墨看至此处已不由大是佩服。眼见得四周为这滑稽舞蹈撩出了一迭声的喝彩,那鼓点却猛地停住了。那老太婆这下好像黑夜里赶路,一程又一程,一跤又一跤,好容易看到了天光,却跌坐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怔了怔,才搂起裙子盖住脸,满脸羞惭的,一连串儿的碎步疾走,口里自顾怒道:“那倒霉孩子这时还要吃什么鹦鹉舌头,偏要我替他顶场,看我去厨房不揭了他的皮下来?”
李浅墨情知,这等滑稽舞蹈若没有坚实功底,一般舞者,那是断跳不出来的。
他心头一时又惊又佩,四座之中,要数李承乾笑得最是大声,都快笑出眼泪来了,边笑还边冲杜荷问道:“称心这姥姥跳得好是不好?”
杜荷也已看得个瞠目结舌,不由连声道:“好,好!”
就在这时,却见院后门里急匆匆冲出一个人影,却是个车把式的模样。他一冲进来,只看得出他颇为年老,一身破衣烂裳,襟前满是油垢,连脸上也是。只见他指着鼓师就骂道:“你敲的个什么丧家鼓?欺负我家小娇年老,踩不住点是不是?这下好了,我那小娇在后面哭得稀里哗啦,说是这辈子再见不得人了,一辈子的声名就毁在了你手里面,她正要去厨房找块豆腐撞死呢,说我要不替她出头,就枉称男人。来来来,你有种,就冲我来比划!”
他一递说,一递怒目向那鼓师直鼓眼睛。
鼓师却不答话,只敲出了一串滑稽的鼓点来嘲笑他。
连杜荷听到这车把式唤那老太婆作“小娇”时,都再忍不住了,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却见那车把式还在与那鼓师大声搦战,那鼓师看来也生气了,一怒之下,身子忽然站起——这舞茵之畔,本来只有一面手鼓,旁边还立着或大或小的几面鼙鼓。只见那鼓师发起兴来,挥动双槌,大鼓小鼓,管它是什么鼓,只管疾如爆豆似的擂了起来。
却见那车把式一撩衣襟,怒笑道:“想欺我年老?”
人人先只见他矮小猥琐,可这时他一撩衣襟后,竟随着那鼓点跳了起来。他这跳可大非一般,竟直是“胡旋”。眼见得他越转越快,那鼓师的鼓点也越敲越快,这疾速旋腾的胡旋之舞竟跳得人心都紧张起来,只觉得生命中有一种什么东西,如郁懑,如愤怒,如委屈,如琐琐碎碎堵塞心间的不快,都随着那一舞旋腾,似可随之发泄出来。
跳到后来,只见得那鼓师绕着舞茵,满场疾起,他手里的竟不似只有两根鼓槌,而是化作了十支百支鼓槌,敲得鼓点声后声追前声,如暴雨打江,铁锅迸豆,上下左右,密连成一片。
那老车把式竟也不甘示弱,随他敲得多快,他也跟得上,舞得抢了鼓点的节奏,竟逼着那鼓点儿跟着自己走。旋至后来,只觉得这个小沙场,混乱的后院儿,马儿犬儿鹞儿,都已不见,人人眼中只见得他此时这疾旋之舞,只在意他那酣畅已极的旋转。人人都觉得心里激昂了,却也都放松了,似把平日里累积的不快,都被他这一旋旋开了。
一声接一声,只听得旁观者,无论是李承乾、杜荷,还是李浅墨,连同那些身在下位的仆佣们也顾不得规矩,高声地叫起好来。一时喝彩声,鼓点声与那疾旋之舞争发,直至最后,那鼓声在一面最大的鼙鼓上砰地一响,至此而止,那舞者却收不住势,连旋了好几圈才停下身来,注目望向那鼓师道:“你可服了?小娇要你知道,她其实跳得比我还好,你如何敢欺负她?”
那鼓师已经尽力,这时额头上汗如雨下,两只胳膊累得都一阵止不住地颤,口里说不出话来,只连连点头。
却见那老车把式大笑几声后,就又掩入后门里面去,扔下一地被他舞艺惊呆了的人。
有好一晌,众人才喘过气来,李浅墨忍不住拍起巴掌。
他这一带头,只见好多人,上上下下,连同仆佣都忘了规矩,跟着拍起巴掌来,催请那个称心。人人都好奇,前两个已跳成这般了,称心还能跳得怎么样才好?
可好一刻,左等那称心不出来,右等那称心也不出来,只听杜荷急切道:“称心呢?他怎么还不出来?”
旁边下人还未及回答,却听后院门里一声应声:“别催别催,这不来了?”
李浅墨抬头一看,却见那月亮门里,映着门外面的满架蔷薇,一个肢体舒展、腰身利落,眉目清楚的十五六岁的孩子走了出来,也不知他的眉眼怎么可以长得这么清清楚楚,当真亭亭如春日之树,濯濯如晨时之草。那男孩儿也没穿上衣,赤着上身,露出匀称的舞者的腰身,他小腹上肚脐微微一凹,脐内仿佛贴了米粒大小的翠钿,那翠钿点衬得他光滑的小腹更加匀白细致。下面如李承乾一样穿了条撒花散脚裤,宽宽的裤脚下露出了伶俐的脚腕,腕上的青筋如屏上之画,石上之脉。
他赤着足,头上束了一枚金环,走到舞茵上来,露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白石子般的衬着他那两片红唇。目熠熠如星,眉青青如画。
李浅墨忍不住一呆,再没想到这个舞儿他姥姥、姥爷长得那样,他却生得如此齐楚。
原来,他只道形容女儿,可以用得上“绝色”二字,可面对面前这个俳儿舞童,他脑子里最先想出来的两个字竟是“绝色”。
他一向只道唯有珀奴美得只可以用“绝色”两字来形容,没想到这孩子,若与珀奴立在一起,怕不正是明珠美玉,芳兰芝树,正好一对?
一个俳优子弟,生成这样,若是放在外面,怕不要名满长安?
却见那称心笑嘻嘻地道:“驸马爷急着叫我,却是有何吩咐?”
只听杜荷笑道:“我如何敢吩咐你?是你家太子今日见着了兄弟,急着献宝,喊你出来跳舞,好让人艳羡的。你可千万别赖到我身上。”
想来这称心是太子面前第一等的红人,杜荷跟他说话,也显得亲狎异常。
然后,只见杜荷一皱眉,担忧道:“我只好奇,你偏要到最后才出来。刚才你那古怪的姥姥、姥爷一人一舞,真跳得都绝了。这样的好舞之后,你如何还能压得住场来?”
却见那称心大大地冲杜荷施了一礼,笑道:“多谢驸马爷夸奖。”
谢完了却立着身不动,仿佛就等着讨赏一般。
杜荷愣道:“怎么还不跳?难道,今日你心虚了吗?”
那称心笑嘻嘻地看着他,好半晌,不说话。
杜荷诧异道:“难道说,你真的心虚不敢跳了?”
那孩子才回道:“我已经跳过了啊。”
见杜荷还在那里愣着,他又笑道:“驸马爷难道真没认出来,方才跳舞的那两个人都是我扮的吗?”
一言既出,杜荷忍不住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一回想,果不其然!先开始他为舞所迷,竟真的没认出他本十分熟悉的称心。只见他一拍大腿,兴奋道:“我说小称心,你个鬼精灵,今日这一手,可真玩得高啊、实在是高!”
倒是那称心一脸平静,笑道:“驸马爷,人家跳得一跤接一跤,一旋接一旋的,累了个够呛,您一句夸奖就把人打发了?是不是也该赏点什么?”
杜荷大笑道:“当然!你就说要什么吧。不过你是太子跟前的人,怕只怕我没什么东西入得了你的眼。”
只听称心笑道:“我倒不敢求什么太好的,只听说交趾人带来的明珠七宝九华帐落在驸马爷手里,普天之下,仅此一顶……”
他不说完,只笑嘻嘻地看着杜荷。
杜荷确是有他所谓的那个宝贝,只是那是他专花了重金,加上用强,连哄带骗,好容易弄来的,要送给城阳公主做礼物,好请她原谅自己要收两个教坊美娘入府。这时一听,不由尴尬笑道:“你个小东西,简直比我家司库还清楚我的家底儿,这不是讨赏,简直是在我心窝子里捅刀。”
说着叹了口气:“但有什么办法,哪怕你不是太子身边的人,跳了这一舞后,跟我开口,我怕也万难拒绝的。”
说着一挥手,叫过跟班的人来,命他回家去取。
唯有李承乾早知道这把戏,一直忍着,这时不由纵声大笑。
李浅墨仔细打量那称心,只觉得这俳儿舞艺至此,可谓并世难求了,难怪承乾会将他如此宝贝。
却见李承乾拍了拍身边坐毯,命称心坐到自己身边来。
称心极为乖觉,一坐下来,就与承乾与李浅墨斟酒。他竟不管杜荷,由着他自斟自饮,仿佛看他不上眼一般。
却听李承乾笑道:“兄弟,我这称心,比起你那珀奴如何?”
李浅墨微微一笑:“珀奴虽名珀奴,却并非我之奴仆,也不是别的什么人的奴仆,我只当她是我妹妹罢了。”
承乾听了不由一愣。
称心听得这话,不由拿眼打量了下李浅墨,不过他为人谨慎,目光一闪即收,目光底下,却似隐含着一点哀凉。
却见承乾一愣之后,不由略有些尴尬,回头冲称心笑道:“难道平时,我都把你如奴才般看待了?唉……可惜当时你没跟着我去,要不你也可以见到我兄弟的那个小珀奴。我当时一见之下,真是惊为绝色,只觉若带回来与你配成一对,哪怕什么都不做,整日看着,也觉得欢喜了。如今我兄弟就在这儿,你可得讨他的好,好得他同意,让你回头亲眼见见那珀奴。”
说着他拍了拍称心的背,笑道:“不过,也亏得没带了你去,否则,见到我兄弟待那小美人儿的样子,你更要觉得我待你为奴了。其实,在心底里,我何尝不视你为兄弟,只是,我没他那么好性子罢了。”
却听称心笑道:“太子又喝多了,将天比地,不好胡说的。”
李承乾是什么性子,说话一向略无避忌,不由大笑道:“你又怕传出去与我惹祸是吧?其实我就算不言不动,他们也能在没缝的蛋上下蛆的,与其让他们传别的事,我情愿让他们传我和你的事儿。”
说着,他冲杜荷笑道:“老杜,你且不知,称心前几日帮我做了件什么事!让我大大地出了口恶气。”
杜荷忙问道:“却是什么?”
承乾大笑道:“你只见到他今天扮人的本事,却不知那天,他原扮得比今日还像。就在半个多月前……你知道御史台的苏遇合吧?”
杜荷点了点头。
——所谓苏遇合,却是御史台中御史,曾背地里参过承乾无数本,专找他的茬子,只为魏王李泰与他私下结交,他也是李泰一党中最得力的人物。
只听承乾笑道:“那一日,刚好我不在家。我也不是去别处了,却是圣上私下里派了内官回来,估计又是听了那大肚子私底下使人告的什么密,专门要训戒我。我又不敢不去,只好悄悄地去了。若是不去,圣上发了怒,专门下诏申饬,岂不更如了那大肚子的意?”
“那天,我可谓闷了一肚子的气,从早到晚,听那于内官申斥个没完,又不敢回嘴的。这事儿没人知道,除了称心。偏偏那天,苏遇合的一个好友,也是在御史台混的,老装作跟咱们走得近的胡老天儿跑过来了。那日我偏巧不在家,他是以朝官身份来见的,总不外是要来刺探什么。”
他抚了下称心的脑袋,笑道:“这小鬼头,那日正在前面装门房玩儿,估计是头一晚就知道我今日出去必不开心,所以专在门房候着我,担心我气坏了回来。见那姓胡的来了,他并不回说我不在,只说请他先等一等,待他去通报。姓胡的等了一时,才见一个小厮来引他去西花厅。那西花厅最热,一路上又没什么遮蔽,想来把姓胡的那胖子热得够呛。他专嘱了那小厮绕着道走,直把那姓胡的溜了够,才转去西花厅。将近西花厅时,那小厮指着一件什么事去了。姓胡的只有自己悄悄上来。”
说到这儿,他已止不住笑:“他才进西花厅,就听到屏风后面隐隐有我的声音。然后,就听见我在屏风后正与几个使女,连同宠月庵的尼姑们疯笑。想来透过那纱屏,他还能隐隐约约地看到我……他可不是得了大秘密?当下,也顾不得什么了,正好避了出去。回去后,想来就与那苏遇合讲了,苏遇合马上奏了一本,叫快马进奔东都,参出去了,说我白日宣淫,祸乱佛门,全失太子之范。可这回他不巧,哪想得到那不是我,却是这个最会扮我模样的称心在弄鬼?他一本参回去后,却说得有年有月有日的,不由得圣上不信,专等派来训我的内官回去回话后再一并发落。受命训斥我的内官紧跟着那参我的本子,第二天也回了东都。圣上见了那密本后当然大怒,可那内官原是侍奉圣上的,听圣上说了,只禀了一句:本上所说那日,我原正与他在一起,恭恭谨谨地在听圣训。圣上便只道那苏遇合诬告,一怒之下,撸了他的官,听说,那小子现正要去大理寺受苦。”
说到这儿,他不由击案大笑:“那大肚子哪想到这一回出了事?苏遇合想来正要向他请功呢,哪成想却自己把自己装了进去。大肚子那么奸滑的人,这一次,一时也回护不来,生怕圣上疑他结党营私,诬告王兄,一连几日,窝着都不敢出门,只怕已气得几成内伤。”
他忽然回身就在席上抱拳冲称心就是一礼,笑道:“这一回,算是真真代我出了口恶气。平日里养这么多人,面对着大肚子的紧逼,再没人给我出过一个像样的主意,倒是你帮我杀了他们的威风。”说着,他笑看向杜荷:“小家伙儿这一手,玩得可算漂亮?”
杜荷不由得也哈哈大笑,说道:“怪得前日朝报,只说苏遇合进去了,胡老天儿也托病在家,我只道什么事,原来机巧却在这儿。称心儿一人,这一次足抵得上千军万马。”
李浅墨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再没想到,那看似端正威严的朝廷里,私底下,竟这么多稀奇古怪、乌七八糟的事。心里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却也不便再说什么。却不由暗暗打量了称心一眼,只见他面上虽也笑着,可笑下面,却像全不是出于真心,分明满心在担心着什么。
李承乾兴头已起,整整一下午,献宝似的,斗鸡走狗、舞鹰弄鹞的,找出了无数花样来与李浅墨游戏。
——今日,原是难得的让他开心的日子。杜荷在他身边狎客中,可谓谋略第一,两人之间,本为郎舅,原无私隐。又兼之称心是他第一个当意的人,加上李浅墨,也是难得的一个不图他什么的客,所以,这一下午,他竟开心得像个正常的年轻人。
李浅墨毕竟也年轻,看到别人开心,自己多少也受影响,何况这一次他真是大开眼界,再想不出这些王孙们怎么竟有这么多取乐的法子。一下午间,小沙场内,竟是换遍了天下美酒,奉尽了美味羔羊,兼之走绳顶碗,唱耍杂戏,舞马斗鸡,逗狗赏鹰,竟一样样玩了个遍。至此方才领略了些承平太子之乐。可心中不由暗道:若只做个普通王孙,寻些快活,原也无妨。可承乾身为太子,如此这般,却不免令人担忧了。他日他若真继位为帝,那么高的权势,足可把他每样小小的快乐需求都极度放大,到时争相依附之人,阿谀枉法之徒,怕不一一滋生。到时穷天下物力以奉己欲,只恐怕真要民不聊生。
使他为天子,恐足为天下害。
但,若使魏王为天子呢?
他们一直耍闹到华灯初上。
将近五月十五了,月已近圆。李浅墨虽一直克制,还是喝下了不少的酒,只觉得自己多少有那么点儿醉眼惺松。
他扫眼看了下李承乾,却见他正鼓起余兴,似生怕要遇到酒阑笙歌散的场面,这时正命人点起爝火,只盼长驻永夜。杜荷算是心机深沉的,可酒意也有了,一双眼望着筵席边的待女,眼中满是色欲之态。其余仆佣人等,已有人在偷偷地打起哈欠——这是他们的生活,那些王孙们的生活。他们一意快乐,快乐到疲惫了还是不想止住快乐,不快乐时,生命便是不安的。
——他们快乐得如此强迫。
李浅墨忽然隐隐有些明白,如李承乾者,生此时世,当此地位,为什么会如此焦躁。背倚着隋末年间的满天烽火,面对着争杀利诱无指望的未来,可能也只能纵容着自己去试图快乐。
一时李浅墨只觉得自己的心思从这酒筵的无边花巧中抽出身来,冷冷地望着身边这一切,满地繁花缛绵中,一眼去来,却猛地让他看出了荒凉;就如同当年那四野荒凉,但他与肩胛二人一剑,畸零江湖,却从未曾那样地感受到过生命的丰庶富丽。
人生于世,似枯实绮,似癯实腴,一曝十寒,冰火交煎,其中滋味,实不足为外人道吧?
却见筵前的舞娘正自在那儿跳着一曲什么,四周人几乎都不在看。李浅墨的眼角忽飘过了一袭白苎衫子的影子,原来场间已换了舞者。
李浅墨侧目看去,只觉心中一动——那舞娘,却似自己小时见过的宗令白的弟子,而她,如今也年纪渐大,韶华已过,正自在那里舞着一曲残破的《云韶》。
或者,那才是她生命中当年曾一见倾心,从此许身于舞的原因。可今日,整整一下午,歌僮舞戏,轮翻上场,那时,她断不敢跳一曲自己心中真正想要的。直到这酒将残,笙歌将散,明知人人将醉,无人再看时,她才敢一抒己郁,跳起了这样的一曲《云韶》。
李浅墨只觉得自己一时怔在那里,往事如云烟般的在那方舞茵上升起来……“云韶”、“云韶”……他还记得自己平生第一次是如何见到那场舞……那是自己与肩胛初见时的一舞啊!记忆中,那一舞如云,从画栋朝飞,至夕帘暮卷;本无心以出岫,终倦飞而知还;方景曦曦以将入,复门寂寂而常关……
那时,肩胛一双着软靴的脚在那云母石窗上急促地踏出鼓点来,那鼓点声仿佛天神的车轮经过,雷滚滚的急迫,雷之下是那云母石的窗;窗下是厅内子弟,是这浮世中的众生;而那雷之上,却是云卷云舒,不急不迫……然后,只见他舞出来的境界至此始大!只见他于那数片云母透窗间或隐或现、或明或灭,一时出现在这里,一时又出现在那里……大厅顶上的九块丈许长、数尺阔的云母之窗,竟成了他足下的舞茵。他一现身有如云开,一隐身又如暮合,可连接他或明或灭的身影间的,自有那连绵不断的意韵……
……那是云韶,既是舞,也是自己的娘。那一日,云母石铺地的云韶宫中,娘是对自己怎么说的?当日,她就是在东宫中一舞,方生下了自己。那一舞是缘,也是孽……
李浅墨一时怔怔地望着那舞娘,奇怪一开始怎么没把她认出来。渐渐,他只觉眼前跳着的却是当日的云韶……他心中一痛,却猛地想起了异色门主,那日,突然一见,她在自己的怀里,猛地露出了颜面。让自己由此不敢回想的,却是:她的脸,怎么像极了自己的娘,像极了云韶?
满座之中,倒只有称心最是冷静。
这时他悄悄地站起,奇怪的是,他冲着跟随舞茵上云韶舞者来的老妪使了个眼色,悄悄地起身退走。
李浅墨忍不住好奇,托故起身,悄悄地跟了去。
那老妪早悄悄地随着称心,跟他一直走到了院外。
却见他们走出了院门后面。李浅墨耳目极灵,跟随到院墙边上,隔着墙,也听得到称心与那老妪的对话。
只听称心叹了口气:“……他,宗师可是病得更加厉害了?”
李浅墨愣了愣,想了下才明白过来——称心所谓的“宗师”,不知指的可是那舞者的师父宗令白?难道他曾从宗令白学过艺?
那老妪叹道:“可不是,他现在一整天一整天地昏睡在床上,精神越发不济,没日没夜地像都在噩梦里,有时还听得到他叫喊。”
“喊什么?”
“喊的好像是……云韶、云韶……”
那老妪又叹了口气,说道:“真没想到,他到今天,还没忘了他那个小师妹。我有年纪了,所以什么都知道。他这辈子,什么都不得意,还好还剩下几个贴心的弟子。如不是她们看顾,他都拖不到这个时候,早就完了。可他那几个弟子如何解得了他的心意?只道他喊的是他一辈子也没能还原的那曲舞的名字,又有人说,他是在喊当日云母厅上,曾见过的那个神仙样的影子。弟子们年纪小,哪解得他的心事啊。”
李浅墨听得怔在那里,他断想不到,今日,在东宫,多年之后,他会重新遭逢到他生命中的那些过去。
那些故人……肩胛长逝,云韶久寂,连宗令白,这个传说的守护者,看来也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却听得一个人的脚步声正靠近前来。院墙那端的两个人收住话,称心似从来人手里接过了什么东西,吩咐他退下后,又把手里拿过来的东西递向那老妪,低声道:“这个,就是交趾所产的明珠七宝九华帐。也不知管不管用,传说中,它最是安神宜梦的。你拿回去,叫那些姐姐们与他挂在床上吧。他想来时日也不多了,我只望他,最后能平平安安地走好。”
——怪不得他刚才指名要这顶“明珠七宝九华帐”,原来竟不是为自己要的。
顿了顿,才听他道:“只是,别跟他提我。若提起我,他怕是在坟地里也要探出个身子来骂我的,我知道他瞧不起我。”
那老妪似觉十分伤心,只听她道:“称哥儿,你别那么说。”
称心似举袖在眼边拭了下泪,低声道:“我不怪他。当年他授我舞时,再没想到我会如今日这般跳,也没料到我会背叛他,进了他最厌恶的东宫。他只当我是他生平最得意的关门弟子。何况,我听你说起过他与师妹云韶间的往事。他一生最在意的两个人,没想最后都折在东宫里,也难怪那天他行过东宫,会突然坠马倒地,从此发病。”
叹了口气:“是我对不住他……”
他似还想说什么,一时却说不下去了。
那老妪似跟他关系很深,是当年服侍过他的人。只听那老妪道:“称哥儿,我不知道什么对不对。但你出身如此,身在俳优之列,也说不得了。我只是恍惚惚地听说,东宫如今也不稳。所以,这里、只怕也不是你可以久居之地……”
席间已有声音在催,称心勉强压抑住哽咽,叫了声“来了”。
那老妪也来不及再说下去,一脸担心地先挟着个包袱走了出去。
为免人疑心,称心一时没有出来,立在墙那边,立了好久,一个人在那里叹了口气,低声自语道:“连邵嬷嬷也这么说,看来人人都道我是贪图权势……”
然后他又是一叹,似是望月抒怀,对着月亮道:“月儿啊月儿……只不知你知不知道,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我一开始怎么想,起码现在,我是真心的。”
李浅墨立在那院墙底下,一时远愁近虑,无可诉说。
这一筵后来,直拖到午夜。将近午夜时,本来不怎么饮酒的称心后来都喝开了,直到快要醉了。李浅墨看到他一个人溜出院子,在墙角边上呕吐。又溜回席上,依旧陪着李承乾喝酒。
李承乾只要有他在身边,就似开心已级,越发不管不顾。
照理,李浅墨本不该流连如此之久,可今夜,不知为什么,可能为了这东宫之地关连了他的太多往事,所以他一时竟不想走,加上杜荷又一直拖着他,也就一直陪着李承乾欢饮下去。
这一个夏夜很长,酒饮到后来,其实彼此都没什么话了。李承乾忽叫人来要点爆竹醒酒。不年不节的,如此深夜行乐,传到皇帝面前已经不妥,何况还要点爆竹。
但他的手下不敢阻拦他,一时便去准备。称心却有些急了,连忙劝道:“又放什么爆竹!圈在宫里宴乐也就罢了,反正没人知道。又点爆竹,是不是生怕外人不知晓?你的名声本来已经不好,这下传出去却又如何?”
可爆竹声已响,李承乾自顾自在那里拍手大乐,称心却承受不住爆竹的味道,一俯身,捂着嘴,却再不及从筵席上闪开,当场就吐了。
眼看他吐了,李承乾似才醒过神来,竟亲手与他捶背。
有一刻止了吐,只听称心道:“如此行乐,恐难长久……”
李承乾却道:“共此一夕,何须长久?”
称心张了张口,话犹未说,就在这时,李浅墨却从酒筵中猛然惊醒。
只见他一挺身,全然恢复了他一个羽门弟子应有的警觉之态。他虽未说话,旁边人却只觉得他的背脊如剑一般的竖了起来,那种酒意酣然中猛然拔起的锋利,却也让人大吃一惊。
杜荷不由一惊,连忙去扯李承乾的袖子。
李承乾全部心思本正放在称心身上,不意有人打扰,正要恼怒,一回头,却看见是杜荷。
他知杜荷如此,必有缘故,便望向杜荷的眼。
却见杜荷眼中似只有一句:“来了。”
李承乾中酒之后,一时不解,直到杜荷一再与他眨眼,他似才终于明白过来,不由在口里喃喃了一句:“终于来了。”
然后,众人耳里才隐约约听到了一阵低沉的鸣响。
那声音似有若无,如虎沉吟,如豹低嘶,可院中的那些畜口,无论是马、狗、鹰、鹞,一时都受惊而起,可转瞬间,只见得它们瑟瑟发抖。有的犬马,竟至吓得浑身筛糠,屎尿遗满一地。
——这却是什么?竟有人夜闯东宫?
李浅墨心中一惊,太子与杜荷,一意邀他今夜欢饮,原来并非无由,想来就是为了这个!
那狮鸣虎啸之声虽若有若无,寻常仆佣疲惫之下,简直感觉不到,只觉得像在闷热的天正面临着突来的暴雨前的沉闷,李浅墨却已分明断定:有人来袭。
——来者不是常人,必属绝世高手!
他一手入袖,按住了吟者剑,眼角余光却瞟向了杜荷,目光中若有愤怒,也若有疑问。
杜荷已不敢轻易去接他的目光。
李浅墨心中恼怒:李承乾今夜有敌,邀他来助他不恼,恼的是这般被人欺骗。
可这时,却见称心病酒之后,却把一双眼睛巴巴地望着自己,眼神中全是哀求之意。他似不是在替自己,而是在替他的太子哀求。
李浅墨只觉得:今晚入筵以来,这称哥儿一直就对自己格外小心,虽不敢亲狎,可小心中那种朴实之味,却已令他心领。——原来所有谋划他都知道,才会如此哀求自己,现在想来,都不过是为了这个。
他最开始本极厌烦这个称心,可不知为了什么,也许是为了他方才送与宗令白的那一床“明珠七宝九华帐”,李浅墨不由对他多了几分好感。他本不是惯于刁难作色的人,在称哥儿那哀求的目光下,心气不由慢慢平和,终于忍不住点了点头。
——无论李承乾日后如何,那毕竟还是日后。今日,只要他还无大恶,有敌来犯,可能还是魏王派来的,他就不能任他在自己面前枉死。
见他终于点头,那称心才算舒了口气。只见他目光怔怔地望着院墙外面,好似,那来人,就是他约来的一般。他的目光中有期待,有厌倦,有喜也有忧,让李浅墨都猜不到今晚之局,究竟是为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