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孫祈偉放了鴿子,到底還是有些蒼涼,因為今天是她的生日。昨天,他興高采烈地說,今天要給她一個驚喜。驚喜,就是不明原因,不見人影嗎?
“一切已經準備好了,我姐姐今天會提早出院。你和我一起去接她,好嗎?這樣她會很感激你……”
孫祈偉在睡夢中被答錄機的聲音喚醒,他的眼皮直跳。
選這一天?昨晚拍片拍到半夜,今天他要花心思想想該送賀佳勤什麼生日禮物。一睡睡到十二點多已經夠蹉跎光陰了,又半途殺出這件事來。
能不去嗎?他的頭痛欲裂,空腹吞下兩顆阿斯匹林。
他又把車開上那條他每次都希望一輩子不要再走的路,往療養院探視的路。今天天氣不好,陰沉沉的雲,重重地壓住了天空,使他有透不過氣來的感覺。細若遊絲的雨不但阻擋了視線,絲絲冷意也彷彿要侵入骨髓。是不好的預兆嗎?他想。在她出院的那一刻,他卻希望她永遠不要出來。
曾經是郎才女貌的一對佳偶。錢小莉合乎他對女人的需求:美麗、高挑、個性溫和、沉默、喜歡微笑,不會期許太多……但那是曾經,不久他就發現,錢小莉對他的要求比任何女人都多得多,只是她善於壓抑。
那時他除了錢小莉,還有一位當空姐的女友莎莉。莎莉是個泰國美女,不定時飛到他這裡和他溫存。他不知道莎莉在別的地方,是否也放著和他一樣的情人。兩人都沒有抱著長久的打算,有機會相聚,才湊在一起。也許還有些他的前女友,偶爾會回來約他。
錢小莉似乎知道,也似乎不知道。她總是乖巧而天真地陪在他身邊,有時,她會住在他那裡
和他過夜。錢小莉有一張五官分明的臉龐,在鏡頭下看起來明豔而熱情,可是他第一次和她做愛的時候,卻感覺不到她有任何熱烈的慾望。她是乖巧而生澀的,使他感覺自己在誘姦未成年少女。可是,又是她完全不設防地跳到他床上,撒嬌地問他:“告訴我怎麼做,好嗎?”
和錢小莉做愛使他想到一部電影,瑪格麗特·杜拉斯原著,梁家輝和珍瑪琪演的《情人》。錢小莉像足了那個纖弱而又稚嫩的少女。她不是因為做愛的慾望而做愛,是為了好奇,或是為了嘗試某種生命的情調,也不是為了愛。她甚至還怕弄皺了他的床單。
“沒關係。”他再三安慰,都沒法安撫她容易驚動的神經。“床單可以再鋪。”可是,她還是會被他家咕咕鐘的整點報時嚇得全身僵直,如果是在床上。
“是因為第一次嗎?”他又感覺不是。他沒問她,怕自己有負擔,也認為這是她的隱私權。她是大人了,都二十四五歲,徹底的大人了。
一切完全無虞,像豪華郵輪航行在北極平穩美麗的海面上,看不見絕大多數深藏海中的冰山,已經默默地喧囂起來,但從表面看是毫無徵兆的。有一次,他拍片拍到一半回家拿東西,忽然發現她趴在地上,好像在尋找什麼。
她明明沒有鑰匙,怎麼進來的?
答案是,她老早趁他熟睡,下樓去為他買早點時複製了一把。
她在做什麼?
她看到他時有些驚惶,隨即又像沒事人一樣繼續她的工作。她把手上的髮絲放進一個潔白的紙盒子裡。她趁他不在時來做清潔工作?看樣子又不是。她的一身白色亞麻洋裝,熨得平平整整,沒有弄皺的痕跡。
“小莉,你怎麼……”
“我在蒐集你的紀念品……”小莉詭異一笑,“昨天泰國的莎莉來了,對嗎?她的頭髮又黑又鬈。”小莉仔細端詳著手中的毛髮,其實那是莎莉留下的體毛。
“你……變態啊你!”孫祈偉頭一次對她大聲咆哮。小莉的情緒失控了,又哭又笑,吐出一連串他聽不懂的話,用看著惡魔的眼神盯著他,時而驚慌,時而故作鎮定。
“你瘋了!”
她真的瘋了,神智時好時壞。他後來發現,她不是個簡單的偵探。有一次,他的一位曾在調查局工作的朋友到他的住處,向他借電話,一拿起電話,就說:“你家電話一直被竊聽,你知道嗎?”
孫祈偉當然不知道。
這一切,都是錢小莉的傑作。她不知不覺地掌控著他的一舉一動。他決定和她分手,可是她不願意。她太瞭解他會在哪裡出現了。她總是讓他措手不及,使他以為自己身上也被她藏了一個探測器。
“我姐姐在醫院,她……”孫祈偉第一次接到錢小萍的電話時,錢小莉因自殺未遂躺在醫院的加護病房裡。傷口在腕上,零零落落的四五道,還好都傷得不深。當時的錢小萍是個快從五專畢業的學生。“她找不到你,只有找我。”錢小萍已經先處理好了一切住院手續。
“不是第一次了,她這樣子,真是叫人擔心。”錢小萍顯然沒有姐姐的美貌,可是她說話的模樣別有一種超齡的成熟。“她十八歲輟學,愛上經紀公司的男模特兒,後來自己才進這一行,也曾經……她把感情放得太重,個性又敏感,根本不適合這個圈子。”
“我媽已經走了,我爸根本不管我們兩個。”小萍在病房外對他說,“能跟他要點學費,都很難。我念書的錢,幾乎都是姐姐奉獻的。”
從這時起,他深深同情錢小莉,也深深痛恨錢小莉。錢小莉後來進了精神病院,在一間四周都有軟墊的小房間裡住了至少三個月,以防止她有任何自毀的行為。
孫祈偉對錢小莉的同情,除了幫她付醫療費用之外,還發揮在錢小萍身上。他讓並沒有實際工作經驗的錢小萍一畢業就有了工作,彌補他心中的虧欠。
有時他告訴自己:為什麼要有虧欠感呢?他一直過的是這樣的生活。他要的本是沒有承諾、
兩相情願的愛情。他沒有騙錢小莉,反而是錢小莉騙了他。錢小莉一開始就讓他以為,她和他有一樣的看法。沒想到她比任何女人都想掌握他。
兩年多來他仍飽受錢小莉的困擾,雖然她在醫院裡。半夜,他還是會因為有關她的噩夢嚇出一身冷汗。他開始拒絕所有的女人,以前和眾女友的關係都因此宣告終止。他甚至發誓不再談戀愛,少惹麻煩。在忙碌的工作中過了兩年,在他覺得沒有女人會過得更好的時候,他認識了賀佳勤。她有歷經滄桑的眼神,卻也有一種俏皮而開朗的氣質,以及獨立與幹練的個性。她在去年聖誕夜裡要他捐出外套來的表情,將他深深吸引了。她是個有個性的女孩子。他認識的美女不計其數,但她那自以為是的微笑使他動心。她不是一株菟絲花。她是一棵頑強的樹。
就是她了。這兩年,除了錢小莉的病情一直是孫祈偉的心頭隱憂之外,他父母的相繼過世也使他感受到真正的孤單。他想安定下來了。他恨漂泊,從一個女人懷裡到另一個女人懷裡不再使他覺得幸福。很多人仍稱他青年才俊,只有他知道,自己老了。
心老了。錢小莉是最後一個驚歎號了。
該把錢小莉的事告訴賀佳勤嗎?他舉棋不定。他不想說謊,說她是跟他沒有一點關係的瘋女人,但他也不想讓錢小莉再一次破壞他的人生。他可以一輩子不說嗎?錢小莉會不會像不定時炸彈一樣引爆他們的關係?就拿賀佳勤認識他後遭到的一連串“款待”來說吧,他十分懷疑,一切都是錢小莉做的。
有時他會翻翻電話旁的桌子底下,看看有沒有竊聽器。他問過小萍,是否將此事告訴了小莉。小萍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證,她不會,她不想讓小莉再生風波了,她也怕。
他相信小萍,小萍不也是姐姐精神出了問題後的受害者嗎?
小萍比他早到療養院。小莉換上一身喜氣洋洋的紅衣服,在會客室等他。她的臉上似乎有一大片烏雲籠罩著,憂鬱的表情和身上的顏色完全不搭調。
“怎麼了?出院,不是很高興嗎?”他像哄小孩似的哄她。
“很高興。”錢小莉臉上一點也不高興。
錢小萍把孫祈偉拉到一邊:“看,姐姐今天收到了那束花……”
孫祈偉的視線隨著小萍的手指望過去,看到一束品位卓絕的花,由白玫瑰、白色小蒼蘭、瑪格麗特組成,清一色的白,別有一種高雅的氣息。卡片上寫著:
孫祈偉、賀佳勤賀
孫祈偉看傻了眼,一時想不起,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是你的新女友?”小莉囁囁嚅嚅地問,“我……我……只是……想知道。沒……沒別……別的意思。”
“姐,我們不是說好要重新過日子,忘掉以前的事?孫大哥有了新女友,不關你的事。”小萍說。
賀佳勤知道這件事了?誰告訴她的?孫祈偉一門心思地想。
“他為我們做的,已經夠多了——”小萍攏攏小莉的肩說。
“我知道……可是……我為什麼會覺得心裡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