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裏一片紊亂迷茫,二十年生活的重心突然間消失,宣佈他已經在遙遠的非洲,他的味道還在這裏,他怎麼可能已經在非洲?
兩個星期以後的一天。
孝榆悶悶地坐在吧枱前面,她已經有兩天這麼鬱悶了——織橋沒有回來——他已經兩天沒有回來了。她原本以為他和他的趙飛燕、楊雨環在一起,但是織橋沒有帶手機,手機裏的信號顯示趙飛燕和楊雨環仍然在問候他,而他不見了沒有回覆。
織橋是不是丟了?失蹤了?她總搖搖頭對自己説這是不可能的,那變態只有他欺負人的份,什麼時候輪到別人欺負他?莫非是有綁匪知道他家太有錢,綁架了他索要贖金?她悶悶地站在吧枱前想着各種各樣荒謬的可能性,神不守舍但總直覺他自己會回來的,像從前某一次他要整她,故息躲避了她十天一直躲到她哭為止。
“小姐!”吧枱的有人不耐煩了,“兩杯珍珠奶茶。”
“啊?”孝榆驚醒,剛剛要揚聲“兩杯珍珠奶茶”,後面的尤雅已經把奶茶遞了過來,她順手交出去擺出一張“職業”的笑臉,讓人看得毛骨悚然。
尤雅凝視了她一眼,低沉地開口:“你不舒服?”
孝榆嚇了一跳:“哪裏哪裏,我一向是健康寶寶虎背熊腰體壯如牛,你如果要找體弱多病的林黛玉,碧柔她上課上了。”她今天翹課,不想上。
“砰”的一聲,尤雅給了她一杯迷迭香,沒再説什麼。
這茶是安神的吧?孝榆怔了一怔,第一次覺得尤雅其實也很温柔,只是他不説而已。拿起來喝了一口,她無聊地看着茶裏的花瓣:“尤雅,你説織橋會不會失蹤了?”她神秘兮兮地説,“被外星人綁架了還是半路遇到車禍失去記憶什麼的。”
“如果是你會怎麼樣?”尤雅難得反問,難得比冷靜更嚴肅。
孝榆“撲——”地嗆了一口茶:“不會吧,你真信?我猜那個傢伙又勾搭上哪一個美女不回來了。”她的眼神有點深,但很快開朗起來,“管他呢,反正他總會回來的。”
“織橋去坦桑尼亞了。”尤雅低沉磁性的聲音,不容置疑的語調淡淡地説,“一兩年之內不會回來的。”
“啊?”孝榆的反應是“你當我是白痴”地瞪了他一眼,“坦桑尼亞不是在非洲嗎?”
“坦桑尼亞在盧旺達旁邊。”尤雅簡略地説。
“那變態最懶、最愛享受,怎麼會跑到那麼遠、那麼奇怪的地方去,我雖然不知道坦桑尼亞是什麼地方,但是你不要騙我他去那裏度假了。”孝榆翻門眼,“你幹嗎不説他去英國美國我還相信一點。”
“中國和坦桑尼亞有《關於中國派遣醫療隊在坦桑尼亞工作的協議》,”尤雅沒有被她的表情和語氣干擾,“M市的醫療隊今年會派駐坦桑尼亞,去十二十月。”
孝榆的臉色開始不對,她放下了那個茶杯:“那和變態有什麼關係?他不過是實習生而已……那個地方……不是很窮、很多艾滋病嗎?很多難民、很多饑民什麼的,他去那裏幹什麼?你不要騙我……”她才不信,有什麼道理織橋突然間去了非洲?他又沒有吃錯藥……他家裏家財萬貫根本不用他工作都能吃喝玩樂一輩子,他可以高興怎麼樣玩就怎麼樣玩,他怎麼可能去非洲?他根本還沒行畢業啊!怎麼可能……
尤雅不答,這個問題他不能答她,他不是織橋,不知道他為什麼決定去坦桑尼亞。
孝榆歪着頭定定地看着尤雅,過了三十秒,地問:“變態真的去了非洲?”
尤稚不答,他已經説過了。
又過了三十秒,她又問:“坦桑尼亞是什麼地方?有很多美女嗎?”
尤雅簡略地説:“沒有。”
再過二十秒,孝榆説:“他還沒有畢業啊。”
“學校同意了。”尤雅説,“織橋下了決心。”
“他爺爺不會讓他去的。”孝榆説,“他們家就他一個寶貝兒子,寵得像皇上一樣。”
“他爺爺不同意。”尤雅説,“但是織橋他爸爸同意了。”
“他不會愛去的,那個地方不好。”孝榆説。
“他已經去了。”
“他的家在這裏。”孝榆堅持,指着地下室的門,“那裏。”
尤雅沒再説什麼,轉身開始泡他的茶。
“喂,你……你們都知道他要去坦桑尼亞……是不是?”孝榆低聲問,她把茶杯裏的水倒在桌上然後握住裏面的乾花藥草,緊緊握出一手的水。
尤雅還是沒有回答,一個人從門外走進來,戴着小熊耳機,柔軟的頭髮在額前微微地飄。
“喂,畢畢。”孝榆沒有看他,低低地問,“你也知道織橋要去坦桑尼亞嗎?”
畢畢似乎是呆呆怔了一下,然後彎眉微笑:“嗯。”
“那就是説——只有我一個人不知道?”她低低地問。
“嗯。”
她抬起了頭,呆呆地看着畢畢:“他什麼時候走了?”
“前天。”
“為什麼不告訴我?”她終於呆呆的問出了這一句,“告訴我……很麻煩嗎?我又不會……我又不會……怎麼樣……為什麼不告訴我?”
她的眼睛裏一片紊亂迷茫,二十年生活的重心突然間消失,宣佈他已經在遙遠的非洲,他的味道還在這裏,他怎麼可能已經在非洲?他去非洲……幹什麼……她突然間覺得自己一點也不瞭解織橋,難道畢畢或者尤雅比自己更能瞭解他?“他為什麼不告訴我-聲就走了?”她終於説得流暢了一點,眼睛睜得大大的,“我又不會怎麼樣。”
畢畢拿下了一邊的耳機,門沒有關,門口的涼風吹起他額前柔軟的頭髮,他的眼神微微有些與尋常不同的顏色,“可能他覺得告訴你的話就走不了了。”他説,語氣和聲音像他一直以來那麼温柔善良。
“我又不會不讓他去……”她呆呆地説,心裏有個疑問翻起來,她從來沒有認真地反對過織橋做什麼,不管是多麼無聊的事,她都會邊罵邊幫他,但是如果織橋對她説他要去非洲,她會一如既往地大罵他一頓然後笑着陪他?不可能的……他怎麼可能不要她陪,一個人去什麼非洲?他吃錯藥了?
“你知道他去非洲幹什麼嗎?”畢畢問得比平常更柔和,怕驚擾了她一樣。
“不知道。”她搖頭,仍是呆呆的,沒有回過神來,“他去非洲……治病嗎?他為什麼要去非洲給人治病?”
畢畢望着孝榆的目光有一層温柔的憐憫:“因為你不知道,所以他不敢告訴你。”
眼前這個微笑得很透徹、説話説得很平靜的人是畢畢嗎?她怔怔地看着畢畢,很困惑似的,像一天之內她所有人都不認識了,“什麼意思?”
“沒有……什麼意思……”畢畢彎眉一笑,戴上了另外一邊的耳機。
為什麼今天全世界都不對勁?他們看着她的眼神像她是未成年的孩子!孝榆憤怒了起來,“哐啷”砸了吧枱上一個杯子,書吧裏客人紛紛抬頭,驚訝地看着吧枱裏的人。
“為什麼你們都要這樣看着我?他走了他不告訴我,你們也不告訴我?明明是你們不對,為什麼用這種眼神看我?”孝榆吼了起來,“好像錯的是我一樣……明明過分的人是你們!是你們!”她甩頭就走,噔噔噔上了樓梯,她摔門進房間裏去。
畢畢閉目聽他的音樂,尤雅當做沒事一樣繼續泡茶,很快書吧裏就安靜下來,只是氣氛有些壓抑。
為什麼不告訴你?
為什麼用這樣的眼光看你?
為什麼好像錯的是你一樣?
因為織橋已經長大,他有他的理想、他的追求,他真心的想要成為一個好醫生,為什麼要到最危險惡劣的地方去?也許是因為太年輕所以想要修行……每個男人都會有的修行的衝動,通向夢想中自己的修行之路。而孝榆你不肯長大,你不肯相信人長大了會有複雜的心情,你不願接觸脱離了玩伴關係的世界,你想玩、想單純,連戀愛都不要,最終當然是……他長大了而你沒有,在突然之間,你發現你失去了他。
為什麼去非洲?你不能理解,所以他不敢告訴你,怕為你留下。
也許在隱隱約約的某一個時候,他發現他愛你,他為了他的努力,而放棄了愛你。
不敢告訴你的時候也許他已經發現,他是愛你的。
畢畢和尤雅什麼都沒有説,聽着書吧裏放着的音樂:“……有一天你會知道,人生沒有我並不會不同……”
孝榆把自己關在房裏,蒙着頭蓋在被子裏面。
為什麼他們都用那種眼神看她?她做錯了什麼?織橋走了,去了莫名其妙的地方不告訴她,他們每個人都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她,好像她是不懂事的孩子一樣!她做錯了什麼要被人這樣對待?難道織橋走了不告訴她就是對的?難道她被矇在鼓裏呆呆地等他回來才是對的?為什麼每個人都不告訴她?他們以為她會怎麼樣?她會發瘋?她會上吊?為什麼不告訴她……
織橋那變態!為什麼突然要去非洲?他肯定瘋了吃錯藥了!
為什麼要去非洲……
她下巴抵在枕頭上,呆呆地望着枕巾上可愛的小兔,為什麼要去非洲……她真的不懂啊……
非洲……有什麼好……
不是聽説很窮很可怕嗎?
她突然爬起來,穿好衣服下樓衝進織橋的房間,打開織橋的電腦,果然裏面有關於坦桑尼亞的資料:
坦桑尼亞面積94.5087平方公里,它由大陸部分和島嶼組成。斯瓦希里語為國語,官方語言為英語……
她搜索着關於坦桑尼亞的所有消息,電腦的光芒在她臉頰上閃閃爍爍,一行一行的字影在她臉上晃過:
坦桑尼亞信奉天主教和基督教的人佔32%,信奉伊斯蘭教的人佔30%。信奉天主教和基督牧新教的人忌諱13和星期五;信奉伊斯蘭教的人忌諱談論有關豬的話題,忌食豬肉和使用豬製品……
她快速翻過坦桑尼亞的生活習俗,停在了最後一頁坦桑尼亞的現狀上:
坦桑尼亞是聯合國宣佈的最不發達國家之一,旁邊的盧旺達連年內戰,坦桑尼亞本身執政黨與反對黨也是剛剛簽署停戰協議。艾滋病流行,沒有有效控制手段,本國工業只佔國民生產總值的8%,私人農場紛紛倒閉,經濟處在崩潰的邊緣,近年雖有好轉但仍然不客樂觀等等。
倒抽了一口冷氣,她坐倒在織橋常坐的椅子上,他明明知道……為什麼要去非洲?
去救人嗎?哪裏不可以做醫生呢,非要到這麼可怕的地方
織橋……那個人完全認真的……要做一個好醫生……首先……他去最可怕的地方救人……她呆呆地望着映着坦桑尼亞圖片的電腦,那個變念會是這樣的人嗎?她突然一把推倒了他桌上所有的東西,“嘩啦”-聲,所有的文具書本都跌在地上,她撐着桌面站起來,一張東西吸引她的目光。
那是那天書吧沒電鬧鬼的時候大家拍的合照,照片裏每個人的表情都有點滑稽,卻是他們之間惟一的一張合照。他竟然連合照都沒有帶走,就帶着自己一個人走了,去了,去了他理想的起點,去救那些莫名其妙的遙遠的地方完全不認識的路人甲乙丙丁!她開始顫抖起來,一手捂着眼睛,為什麼要走?為什麼要走?她軟倒下來趴在織橋的牀上抽泣,緊緊地抓住織橋的牀單終於明白——如果你告訴我的話,我就不會讓你走了……如果你告訴我的話……我絕對絕對不會讓你走……
所以沒有人告訴她。
所以大家都用憐憫的目光看着她。
因為她會拖住織橋的腳步,她會變成織橋的累贅、她會不讓他變成一個很偉大的醫生——她只會讓他留在她的世界裏,每天開開心心,什麼正經事也不做,每天都在玩都在玩,只要開心就好。
但是織橋不肯了……他留下他小時候的童活世界給她、他把房子留給了她,然後他去了非洲……
非洲……
那麼遙遠的地方……
遠得我跟本就無法想象也不能追隨……你的世界……
在她趴在織橋牀上抽泣最終號啕大哭的時候,她終於明白,她是不能沒有織橋的。
如果織橋不在了,她要怎麼辦?她要幹什麼?她為什麼要經營學生會?她又為什麼住在這裏?
她的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織橋,而他竟然不要她,走了。
為什麼……要去……非洲……
她哭得織橋的枕巾全部都濕了,但沒有人來管她……有誰會來管她……
碧柔輕輕地站在門口,幽幽地看着哭得肝腸寸斷的孝榆,她自己眼眶裏也有淚,她也是剛剛知道織橋去了非洲,輕輕關上房門,她撲進一個人懷裏無聲地流淚。孝榆還可以號啕大哭,她連號啕大哭的資格都沒有,那個人走了……
讓她撲進懷裏的人是王室,他難得出奇的安靜,讓碧柔在自己胸口流淚。
畢畢靠着樓梯下面的牆壁聽歌,微閉着眼睛。
尤雅拿着漂亮的毛巾擦着玻璃杯,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只有寂靜書吧裏的歌曲在唱:
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風雨,縱然記憶抹不去愛與恨都還在心底……真的要斷了過去,讓明天好好繼續,你就不要再苦苦追問我的消息……
書吧的時鐘滴答、滴答,那一時一刻特別寂靜響亮似的
非洲。
坦桑尼亞。
織橋承認他低估了坦桑尼亞“熱情”歡迎他的程度。這地方氣候潮濕炎熱,讓他這個習慣於空調旁邊,還有孝榆端茶遞水的太上仙人撲面,就覺得空氣呼吸不得,雖然很清新但充滿了非洲特異的味道,尤其看着走來走去,身材既不美觀也不大方的非洲“美女”,他就整個人懶洋洋。
坦桑尼亞幾乎沒有醫院設施可言,見到他們來接任的中國醫療隊員雖然不能説“喜形於色”,至少也是鬆了一口氣,人人臉上都有能夠歸國的欣慰和欣喜。織橋見了以後就開始反省:為何他要來坦桑尼亞?為何堅持要來這種正常人就算不敢説、不愛來,至少也是在心裏説不想來的地方?誰知道呢?當聽到醫院裏收到這個指標的時候,他覺得很高興,也許是終於可以去到一個沒有人在他身後撐持,而能夠獨自面對天下的時候——能逃避一些什麼,然後能做個“熱血好男兒”,能挑戰自我的極限,判斷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夠為這一行燃起不滅的激情。
有些人就是這樣子的:舒服的日子過太久了,就會突然間想找個藉口整整自己,有人去冒險去蹦極,有人決定去坦桑尼亞。
醫院的宿舍在距離醫院十分鐘路程的地方,但聽説上星期剛剛出了一場爆炸,子彈就打破了醫生宿舍的玻璃窗。告訴他的醫生神色自若,宛如在説他昨天買菜菜上有一條蟲子,渾然有金剛不壞、處變不驚、不愠不火、意氣祥和,快要修練成太上老君的氣質,讓織橋在心裏佩服不已。
他以後就要在這種四壁黴點,“羅襪生塵”,窗外流彈亂飛的地方牛活了嗎?而且要過整整一年?織橋嚴重缺乏現實感,就像身臨夢境,一切都很虛幻,虛幻得輕飄飄的。
“以後每個星期可以和家裏通一個三分鐘的電話。”搬出宿舍的醫生很慈祥地説。
“嗯……”他以鼻息吐出了一口長長的的氣,“謝謝。”
“你……”那醫生其實已經暗中上上下下地看了他很久,終於忍不住問,“你為什麼決定來這裏?你還是學生吧?”眼前的男生還透着濃烈的富家子奢華的氣質,看着就嗅到了繁華都市燈紅酒綠的味道。
“Sa……”織橋靠在門框上輕輕地捋了捋頭髮,“誰知道呢……”眼前的醫生約莫五十多歲,看着很温柔親切的模樣,他反問:“前輩,您為什麼決定來這裏?”
醫生的眼色有些淒涼,還是微笑了:“我妻子要和我離婚,我想我暫時離開她,從這裏回去以後也許事情會不一樣吧。”他沉重地嘆了一口氣,“但是在這裏一年,我覺得……活着真好。”
織橋笑了,勾起嘴角笑得有些妖氣:“從這裏回去以後會有什麼不同吧,我也是這麼想的。”
“你是個很有理想的孩子。”醫生笑了,拍了拍他的肩,“你會是個好醫生。”
織橋點了點頭,那醫生提着行李與外面的車隊匯合,準備回國了。
他凝視着漸漸離開的車隊,一年以後,他離開這裏的時候會是什麼心情呢?也許,會真的鬆一口氣吧?轉過頭來他説:“孝榆,我要一杯冰檸檬茉莉……”話音戛然而止,他望着四壁徒然只有黴點的房間,地上充滿沙塵簡陋到不知所謂的傢俱,第一次真實的感覺到:他到了一個對於他來説地獄般的地方。
孝榆……對他來説算什麼……他自從唱K回去那天就承認他自己是蝸牛。
他不願想、不想想。
想了會後悔,會不開心的。
所以不要想,連孝榆都不要見,他來了,坦桑尼亞。
織橋那麼年輕氣盛的離開之後。
一年……
兩年……
三年……
四年……
四年之後。
“拜託,我來不及了,可不可以先上車後補票啊……”孝榆追着某空調大巴。
“人滿了,又不是結婚,什麼先上車後買票……”檢票的大媽在窗口罵。
車開走了,孝榆停下喘氣,完蛋了!她的採訪!
她現在為M市日報評論版的記者,但如果這次採訪再搞砸了,她的飯碗堪慮,之前她做成非常精彩的訪談與評論以其非常糟糕收場,得罪了一票人的訪談與評論的比例是1:1……所以也不知道她是日報的福星還是災難了,倒是在日報上上下下孝榆的名字如雷貫耳、久仰久仰就是。
她今天本來要去隔壁城市做關於動物園建設的報道,但是路上公車遇到車禍、跑步撞到行人、半路還給一殘疾老爺爺推輪椅上斜坡、最後衝到長途車站的時候,約定時間的那一班車已經走了。
而她這懶人以為完全來得及,所以根本沒有提前訂票?她死定了!下一班車是一個小時之後,那時候約定的時間早過,她的採訪必然又完蛋——又要被人扣工資了。
她若是死也是因為被日報剝削過度餓死的,揹着採訪包垂頭喪氣地站在長途車站,一陣冷風吹來,真有“風蕭蕭兮易水寒”滿地落葉旋飄的蕭索淒涼,而接下去那句古文更加充分體現了她目前的處境,誰來借給她一雙翅膀……
“嚓——砰——”那剛剛非常殘忍棄她而去的長途汽車,竟然就在開出兩百米之後轟然起火,一頭撞上不遠處的圍牆,爆炸了起來。
“噹啷”幾片公車鐵片玻璃落在她身後,她本能地拿起數碼相機“咔咔咔”狂照,完全沒有領會到那些碎片如果稍微偏一點的後果。照了十來張之後,她快步跑向出事的汽車,那車裏血肉模糊焦昧一片,她倒抽一門涼氣,拿出手機打120,“這裏是北存長途汽車站,發生爆炸……”
十分鐘之後,救護車來了,她忙着按快門,不管是什麼都連續拍了。
車上跳下許多醫生護士,開始搶救傷員,車上抬下許多擔架,許多點滴管子和許多輸液袋……她連忙招了出租車往醫院去了。這件事她採訪到底了,為了她的飯碗、為了她的名聲、為了她的將來……車裏的人大部分都是撞傷,燒傷的都是靠窗外的,大概火是從外面燒起來,不是從車內爆炸。
咿唔咿唔……救護車很快開到了市立醫院。
很多醫生從急診室迎了出來,大概知道了出了重大事故。她的出租車跟着緊急剎車,她跳下車來,以攝像鏡頭渾然忘我地跟着人羣潮流往醫院裏面走。
許多診室的門一一開了,許多嚴陣以待的醫生麻利地把傷員一個一個抬進診室。
她以鏡頭追蹤一個傷得特別嚴重的傷員,跟着跟着跟到手術室門口,突然目光一晃,她看見裏面戴口罩準備立刻手術的醫生……那只是一瞬,手術室的門立刻關了起來,她被關在外面。
好熟悉的眼睛啊……她手裏還呆呆地拿着攝像機照着緊閉的手術室大門,怎麼會有那麼熟悉的眼睛……眼瞳很大、很黑,看起來像整個眼睛都是眼瞳,就是因為那麼黑那麼深的眼瞳,所以被他看了一眼總有一股妖氣。
被他關注的病人也會震懾於他眼裏那種專注的妖氣吧,所以絕對不會有事的,他以他過去的全部輝煌作賭,他手下的病人一定不會有事的……那就是那眼裏妖氣的由來了,那麼任性的光芒啊!
織……橋……嗎……她呆呆地站在手術室門口,很快,傷員家屬來了,把她推到一邊,有人在哭,有人焦急地走來走去,她應該拍的但是忘了,她在想:織橋嗎?
自從四年前他去了坦桑尼亞,她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聽説他一年結束之後提出要在坦桑尼亞再待一年,惹怒了縱容他的爺爺,爺爺説你要在那鬼地方再待下去就不是我呂家的子孫,不要回來見我!結果像織橋那種不孝子當然堅持待在那邊,和家裏斷了聯繫……此後爺爺也到處打聽消息,只有一些斷斷續續的片斷,説他在坦桑尼亞待了兩年,去了美國,之後就越發沒有消息了。
她是不是瘋了,每在這家醫院裏、這個手術室裏看見醫生都要懷疑是他?護土小姐忙碌地走來走去,有人有禮貌地請她從這裏出去,距離手術室太近,她揹着許多儀器不好。
呆呆地坐在掛號大廳的椅子上,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怔怔地看着從戒備森嚴的手術室大樓那邊一個一個被清場清出來的人,望着那個門口。
如果是他的話,也總會從那個門口出來的吧?她突然想到,奔去外面買了兩個麪包一瓶水,準備在這裏坐到他出來。其實她可以很直接地問護士小姐是否有叫呂織橋的醫生?但她沒想到,她聰明的腦子時靈時不靈,現在就嚴重堵塞了。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她吃着麪包。
又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她又吃着麪包。
醫院的燈越發明亮,因為天色已晚,終於一直在注意她的護士忍不住問她:“需要幫助嗎?”
“啊!”她昨了一跳,“沒事沒事,我在等人。”
“要不要我幫你找?”護土看了她有兩個小時以上了,對她特別有耐心的。
“不用了,我想他也許在工作吧。”孝榆的眼神很温柔,她自己沒發覺,笑得很開心的樣子。
“嗯?”護士意外,“你找的是醫生?”
“是啊。”
“現在已經六點多了,大部分醫生都已經下班了,你找的是值班的醫生?”
孝榆怔了一怔,迷惑地看着候診大廳對面那個門再過去的手術大樓的大門,“我沒看見他出來啊。”
“手術大樓醫生們通常走的都是後門,前門是給病人走的。”護士解釋。
“哦——”孝榆的語氣沉了下來,有點沮喪。
“你要找哪位醫生?説不定我可以幫你。”那護士對她很是同情。
“啊!”孝榆這才恍然大悟如夢初醒:“是啊是啊,這裏有沒有叫做呂織橋的醫生?”
那年輕嬌美的護士小姐呆了一下,“你找呂醫生?”
“是啊是啊,”孝榆點頭,“呂織橋,織女的織,鵲橋的橋。”
“你是呂醫生什麼人?朋友嗎?”護士小姐詫異地看着她,好像突然問孝榆變成了很奇怪的東西。
“嗯……同學。”孝榆頓了一下,笑顏燦爛地説。
“原來是這樣,呂醫生是剛剛從美國回來的神經外科主任,嗯……是我的……男朋友。”那護士小姐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已經回去了。”
男朋友?孝愉一瞬間覺得有些眼花,她覺得自己呆了可能有十秒那麼久,那變態還是這樣啊?“啊!抱歉,我什麼都不知道,”她摸了摸頭,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我已經好多年沒見過他了。”
“呵呵,我們剛從美國回來。”護士小姐微笑起來很美,“剛回來不到一個星期。”
“你是跟着織橋回來的?”孝榆讚歎了一聲,“你們肯定很好。”
“嗯,雖然織橋他蠻花心的,但是和我交往以後好多了。”護士小姐的害羞看起來很幸福,“他就像個孩子一樣,很任性。”
不知道為什麼,雖然這個護士小姐人品温柔性格姣好,善良賢淑,比織橋以前交往過的任何女孩子都好,孝榆就是剋制不住心裏一股敵意——她和織橋分開四年了,她什麼都不知道,而這個女人卻什麼都知道……尤其是看見她一臉幸福地説“他就像個孩子一樣”她更忍不住一句話衝口而出:“他從來都是那種樣子!懶洋洋嬌滴滴任性得要死,要人給他端茶倒水做牛做馬,我從小學開始就最討厭他那種怪樣了!”一句話罵了出來,她才知道説錯話,不由得滿臉尷尬,“對不起,我習慣了。”
那護士小姐呆了一下,孝榆突然間罵了這麼長一串她真的反應不過來,但是微笑:“小姐和織橋很熟吧?他從來不告訴我他以前是什麼樣的……很高興認識你,我叫朗兒,小姐貴姓?”
“我姓方。”孝榆給了她一張名片,“你貴姓?”
朗兒有些扭捏,最終笑了笑:“我姓牛,不太好聽,叫我朗兒就行。”
牛朗兒?孝榆先是愕然了一下,心裏堆積的許多不愉快突然被這個名字炸飛,她叫了他二十年的牛郎,他竟然真找了一個叫做牛郎的女朋友……心裏開始爆笑起來,她高興了:“朗兒,”她很義氣地拍着她的肩,“那變態……不,織橋談戀愛我一向都是很支持他的,他雖然全身上下都是缺點,但是絕對紳士,你和他出去儘量敲他的錢好了。”
朗兒笑得尷尬:“我們還沒有打算結婚,所以……不好吧……我不喜歡這樣。”
“男人天生就是要給女人壓榨的。”孝榆靠着她的肩眨眨眼,笑得很奸詐的樣子,最後背起揹包,“我要回去了,你看見織橋幫我給他説一聲:説他爺爺找他找得很着急,快點回家去朝聖吧,否則損害了龍體他怎麼賠得起?怎麼樣?家裏吵架也不用吵到老死不相往來的程度,老人都是為了他好不要那麼不識相。”她説完揮了揮手,“就是這樣了,沒了,很高興認識你,再見。”
她走了。
真是個奇怪的女孩子。
朗兒看着孝榆走掉,心裏隱約地泛起一陣不安,她等了織橋一整天了,只吃了兩個麪包,難道僅僅只是……普通的同學?織橋的過去她從來不知道,那個人變幻莫測,她以為只擁有現在就好,但是……但是為什麼會這麼不安呢?這個女孩和織橋只是普通的朋友關係吧,或者只是和他的家人很熟?但是為什麼她就是覺得波濤洶湧,好像她在美國一年多以及至今的幸福,就要從此起變化了。
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她打開一看,是織橋發來的:牛郎,值班快樂。
她不知不覺地笑了,回了一條:很快樂。
又過了五分鐘,織橋沒有回覆,她的手指磨蹭着手機的按鍵,終於按了一行字:今天……有一個人找你……
孝榆走出醫院,今天的採訪又泡湯了,她的米飯來源岌岌可危,可以預見主編和某些在小河對岸説話的獅子相似的模樣,叫人還要不要去上班呢?她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閒逛,看着一家家流光溢彩的店面,回家給媽説她又搞砸了一次採訪,媽不知道會不會氣死,還是晚點回家先編造搞砸的理由再説。
又是四月。
她一個人默默地從M市最繁華的那條街的街頭逛到街尾,倒過來再逛一遍。那傢伙是四年前四月走的,一句話也沒和她説,就那麼混賬地走了。四年……交了穩定的女朋友,那個朗兒温柔賢淑的樣子,絕對是個碧柔型賢妻良母的好女孩,他真是走運,走到哪裏都有這樣乖巧的女孩跟着。想起來四年了,碧柔考上了研究生,現在正在唸博士……王室畢業竟然和畢畢合夥開了一個漫畫社,出雜誌和漫畫。真是打死她也想不到。畢畢變成了很有名的漫畫家,聽説和王室兩個人策劃出版的一套《網球兒子》爆賣紅火,目前有成千上萬的少女迷戀於其中的月錢弄馬、布爾咒豬、手腫裹光、巨玩嬰兒等許多人物,畢畢也正忙於《網球兒子》的新一步計劃。工作太忙而且風頭太旺,她已經閃到一邊,不想説認識那兩個人,以免被無知少女的洶湧浪潮踩死。主編很諂媚地暗示她許多次採訪畢畢,她都不是“假裝”聽不懂,她是“真的”聽不懂,望着主編那雙眼睛真的比兔子還無辜啊。
尤雅去英國唸了碩士,回來之後在某知名外資企業當高層管理,距離她這種小老百姓的層次是越來越遠了,不過她一早就覺得尤稚嘛——精英,既然是精英必然以後就是走這條路,很正常的。
只有她最沒出息,正處在被人炒魷魚的邊緣。
天色黑了,星星亮了,路燈也亮了。
她停下來望着街燈,碧柔啊……長情的女人,四年了都沒有忘情織橋,還在痴痴地等他回來。他回來了,卻帶了個女人回來,這要叫她怎麼對碧柔説?還有……為什麼我這麼不開心呢?
她停在一個路燈柱子下,温暖的燈光,孤獨的影子,匆匆來去的人影都給她比較舒服的感覺,今晚想要一個人靜一靜,最好沒有人認識她。
某一家店在放歌:“千里的路,若是隻能,陪你風雪一程,握你的手,前程後路,我都不問。荒涼人世,聚散離分,誰管情有多真,茫茫人海,只求擁有,真心一份……”
她突然想哭了,多年以前她被這首歌感動過,而如今……真的是荒涼人世,聚散離分,那麼熱鬧快活的往事……羈絆得那麼深刻的人都已宛如陌路,只有她呆呆地站在這裏,還痴痴地懷着想要回到過去的心情,還不相信這麼多年一切都變了,一切都變了……
“就值得了愛,就值得了等,就算從此你我紅塵兩分,我不怨緣分,我只願你能,記住陪了你天涯的人!就不妄青春,就不妄此生——哪怕水裏火裏一場愛恨,愛不了一生、夢不能成真……”商店裏傷心的歌曲依然在唱。
織橋……記住了她嗎?她今天才想到,雖然碧柔暗戀了織橋八年什麼也沒説,但她曾經陪伴了織橋快二十年了,他還是沒有記住她……她……
碧柔是真的如能陪伴在織橋身邊,她就一切都值得。
她呢?
她想要織橋什麼?
孝榆竹過身靠着路燈柱子,一手插入發,吸了吸鼻子,她閉上眼睛……這裏沒有別人,就承認了吧……她想要成為織橋……最重要的人……
不,她一直以為……她是織橋最重要的人……
如果沒有四年前他離開,如果沒有朗兒,如果沒有那麼多改變,她會永遠相信自己就是織橋最重要的人。
眼淚從手掌的邊緣滑落,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