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一遇見她,他就會很倒黴。
就連追個小偷,都能一路追到醫院裡去,他開始懷疑,她跟他是不是前世有仇,今生犯衝?
“不就是為了錢嗎?犯得著把人往死路上逼?”他就是搞不懂,為什麼大家都那麼喜愛錢?錢有什麼好?冷冰冰的,一點樂趣都沒有。
“你在嘀咕些什麼?”從醫院一出來,他就一路嘮叨,像個老太婆似的,溫傾容嫌惡地看了他一眼。
他挑眉,對上她的眼,“難道,你一點也不覺得內疚?”
“我為什麼要內疚?”她微慍。該內疚的是那些袖手旁觀的人好不好?該內疚的是那個小偷自己好不好?
“如果不是你步步緊逼,他現在就不會躺在醫院裡。”他詫異她處理問題的方式,一貫的自以為是,外加要命的固執。
“你為什麼不說,如果他不偷別人的錢包,他現在就不會躺在醫院裡?”這是報應,懂不懂?
“可是,讓他喘一口氣再捉他,你會死啊?”
溫傾容站住,有點意外,“我以為你不是這麼有同情心的人。”頓一頓,她笑,圓圓的杏眼眯起來,“還是,你只是在同情你的同類?”
原來,她還當他在小吃店裡偷了她的錢。
季天恩慪死了。
他搞不明白,明明是打算去聽聽音樂散散心的,到最後為什麼會落個好心被狗咬的下場?
“怎麼?說不出話來了?”溫傾容散漫地踢著腳。如果不是他先偷了她的錢包,為什麼到現在他還不提手機被騙的事?而且,還好心地幫她捉小偷?可見,他心虛。這麼想著,她心裡的罪惡感又減輕了不少。
以惡制惡,津津的這個主意不錯嘛。
他、說、不、出、話、來?聽聽,聽聽這個臭丫頭的話!哇靠,他真想一掌掐死這個女人。季天恩忍住想要犯罪的衝動,咬牙切齒、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是說不出話來,而是不想對——牛——彈——琴。”
牛!啊,這個男人好沒風度!
溫傾容敏捷地跳開一尺,一副大人不計小人過的樣子,“我這個人,恩怨分明,你偷了我的錢包,我也拿了你的手機,我們兩不相欠,算是一筆勾銷好了。今天你幫了我一次,也罵了我一回,功過相抵,也沒什麼好計較的。以後,你過你的獨木橋,我走我的陽關道,從此山高水長,後會不用有期了。”
說完,她瀟灑地旋身,離去。
“慢著——”
咦?他敢不服?溫傾容抬起的右腳遲疑了一下,沒有落下去。
“那我這張票呢?怎麼算?”季天恩聰明地轉移話題。依照她的說法,他還多損失了一樣東西,怎麼算?
他的臉上努力維持著極具風度的笑容,可是,感覺心裡有內傷。
一個像他這麼英俊瀟灑、聰明絕頂而又魅力十足的男人,怎麼會?怎麼會一次又一次被同一個女人捉弄?
不,他要改變策略。
一個頭腦不清楚而又頑固透頂的女人,通常腦子裡只有一根筋,最好的辦法就是順著那根筋摸下去,找到源頭,然後連根拔起。
呵呵,到那時,再看誰傷得比較嚴重?
票?音樂會?
哎呀!大事不妙!
溫傾容大驚失色,拔腿就跑,跑了兩步,像想起什麼似的,忽又重回來,拉了他的手,一迭連聲說:“你不是也要去聽音樂會嗎?來來來,我們再來比。”
還比?
季天恩糊塗了,不知道她是真瘋還是裝瘋。
“來不及了,快點跑。”那一頭,溫傾容像是完全忘記了跟眼前這個男人的恩怨,拽了他拼命往前跑。
嘻嘻,誰叫他跑起來比她快?
她得意地想。
“你不會是想再這樣跑回去吧?”季天恩駭然。
來的時候是好勝心切,一鼓作氣跑了幾條街,現在再要他跑回去,我的天,拿把刀殺了他還比較乾脆。
不跑,他說什麼也不跑,死拉硬拽也不跑!
季天恩耍起賴來。
“喂,虧你還是男子漢呢。”溫傾容踢他。
他閃。
她再踢,他再閃,可雙腳就是不肯離地起跑。
完了完了,再這樣磨蹭下去,秦逍宇一定不肯等地。
溫傾容急得快斷氣。
“算你狠,你不跑,我一個人跑。難怪你老是一個人獨來獨往,像你這種沒有義氣、自私自利的人,活該沒有朋友。”臨走之前,她還忍不住咆哮。
“錯。誰說我沒有朋友?今天就有人約了我一起來的。”他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似乎根本就不在乎。
如果真有人約了他,那個人才真算是遇人不淑呢。可憐可憐。溫傾容一邊跑,一邊搖頭。
很快地,轉了一個彎,再也看不見他了。
先前跑過來的時候並沒有覺得,現在再往回走,才發現那些巷巷弄弄,曲折得像迷宮,而且連個路燈都捨不得讓它亮,黑糊糊的,看不出有多深有多長。
溫傾容硬著頭皮快步跑,沉重的腳步聲在靜夜裡聽來格外清晰。
咯咯咯……咯咯咯……
饒是她膽子大,也嚇得屏住了呼吸。
身後,忽然傳來“哐啷哐啷”的聲音,給單調的腳步聲加入了一些不太和諧的音律。
她胸腔一緊,駭得加快了腳步。
沒錯,她是一向自命為女俠,可是,在這樣黑暗詭異的地方,她仍然嚇得寒毛直豎。誰知道弄出那樣奇怪聲音的東西是人還是鬼?
“丫頭。”沒想到,那怪物會叫她。
溫傾容愣了一下,握緊拳頭,倏地轉過身來。
“季天恩?”她瞠大了眼睛。
原來,那哐啷哐啷的東西竟是一輛破破爛爛的自行車!
這一會兒工夫,他又是去哪裡弄來的?
“一個人夜跑的滋味蠻不錯嘛。”他有些壞壞地笑。
這一趟總算沒有白來,讓他見識到臭丫頭害怕的樣子,呵呵,有趣,有趣。
死、小、子。
溫傾容在心底殺過他千萬刀,臉上卻露出標準的可愛微笑,“就是啊,這裡空氣清新,又安靜,除了適合抓小偷之外,也很適合做一個小偷。”
她笑著,眼睛卻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跨下的自行車。
嘿嘿,這下子,看你還怎麼狡辯?
季天恩閒閒地按了按自行車鈴,單肘撐在車架上,黝黑的眼睛閃爍著笑意,“丫頭,你覺得是再抓一個小偷好呢,還是趕時間比較重要?”
他故意的!分明是想拖延她的時間。
溫傾容咬著唇,狠狠地瞪他。
如果目光可以殺死人,她相信,此刻,他已被千刀萬剮。
“走啦。把自行車還給人家。”雖然極度不情願,但她天生的正義感還是不容她坐視不理。
伸出手來,正要去拉自行車龍頭。
沒想到,他一扯,“上來吧。”就像拋皮球一般,把她扔到了車後座。
“喂。”她還沒坐穩。
下一秒,他蹬起了自行車。
“再吵,就真讓你一個人跑回去。”他回頭兇她。
她鼓了鼓腮幫子,最終還是很沒骨氣地閉上了嘴。
上帝,就讓她自私一回吧!
等見到了逍宇哥哥,她一定會好好收拾這個偷車賊的。
清涼的夜風拂面而來,空氣裡帶著一股好聞的、溫溫的水的味道,不像是合成香水味,而是山泉,是小溪,是清流,緩緩鑽入她的鼻尖。
這是屬於他的味道。她還記得,他有一副好身材,結實硬朗絕無一絲絲贅肉,而且,他的肩膀很寬,是適合依靠的那一種。
視線不覺在他寬厚的背上游移,她忽然覺得,其實他也長得蠻不賴的。
背後被注視的感覺是如此強烈,季天恩長腿一伸,轉過頭來,迎上她的目光。
她火速低頭,迴避他的視線。
他皺皺眉頭,繼續蹬車。
呼!好嚇人,差點被他逮到了。
溫傾容捧住自己燥熱的臉,頭暈暈,心慌慌。
不可以有愧於心的,不可以。
這沒有什麼,對不對?他在她的前面,她看著他的背,這是不可避免的,沒什麼好心虛。
是的,這是很正常的。
她告誡著自己。吸一口氣,勇敢地抬起頭來。
他的頭髮很黑,鬢角毛茸茸的,像柔軟的刷子,讓她忍不住地想去撩撥。他的氣味很好聞,只是,很奇怪,為什麼他的身上會有水的味道?
今天,他並沒有洗澡,天上,也沒有下雨。
這是為什麼呢?
她不禁又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第二次,背後又有那種被盯視的感覺了,他搖搖頭,沒有停車,只是偏眸看她。
他濃黑的眼睛調笑的目光穿透性地撞入了她的眼眸,她身子一震,尷尬得滿臉通紅。老天,她剛剛到底在做什麼?她竟然在留戀他一絲不掛的樣子?
她捧住額頭,一臉慘白。
很好很好,溫傾容,你完了。
因為你開始心虛,開始不正常了。
她懊惱地咬緊了唇瓣。
“看夠了沒有?”季天恩緩緩挑起一屆,嘴角微揚。這小丫頭到底在做什麼?
“呃……嗯……”她低著頭,感覺呼吸不暢。
嗚嗚,她好討厭這種感覺哦,可是,偏偏,他一點也沒有放過她的意思,一雙銳利的眼眸鎖牢她,盯得她幾乎要窒息。
怎麼辦?她是不是應該勇敢一點,來個抵死不承認?
本來嘛,她並沒有做錯什麼事,對不對?
幹嗎要心虛?幹嗎?
她心裡一片混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逃避什麼。
“喂……”
“啥?”她反射性地抬起頭來,臉紅心跳,緊張得要死。
他該不會猜到她的心思了吧?該不會藉機來諷刺她、挖苦她吧?
然而,她卻只聽到他說:“丫頭,到了,你是不是還要我把你背進去?
“不不,不用。”她慌忙跳下車來。樣子雖然有點狼狽,但一顆心總算是放了下來。
想要跟他道聲謝,但終究是說不出口,偏偏那輛破自行車又極端礙眼,她囁嚅了半天,最後擠出來一句:“你給我等著,不許走。”
“我為什麼要等你?難道我還得負責把你送回去?”他的語氣涼涼的,聽不出是生氣還是在嘲諷。
她挺一挺脊背,要強地說:“你要送的不是我,而是你偷來的自行車。”
短暫的沉默,在她以為他就要發火的時候,他卻笑了。
“你一向都是這麼死腦筋的嗎?”他望著她的表情像望著一個鬧彆扭的孩子。她其實長得並不算漂亮,至少不是風情萬種的那一類。但是,她臉上的表情豐富,一學一笑、一哀一怒都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就像現在,明明應該是正義感十足,她的樣子卻充滿了懊惱,彷彿被抓住的小偷是她一樣。
他忽然發現,他終於找到了一個真正想要的玩具。而且,還是一個用金錢買不到的玩具,這種陌生的、充滿挑戰性的感覺,讓他覺得刺激。
他在說什麼?他竟然敢說她死腦筋?可是,令她吃驚的不是這個,而是,她竟然沒有生氣?她沒有回頂他,更沒有拿殺人目光瞪他。
她只是撇了撇嘴,什麼也沒有說,就這樣轉身走掉了。
這令她覺得窩囊,可偏偏控制不了自己,她沒法對著他的笑臉發脾氣,哪怕他說的話再噁心、再可惡。
這種現象太詭異了。
從小到大,除了秦逍宇之外,她從來沒有跟任何男人說過這麼多的話,更沒有看清過任何男人的臉,如今,她居然會認為那個男人長得還不賴,甚至還貪看他的笑臉。
天哪,溫傾容,你這是怎麼了?
她不敢回頭,不敢再看他一眼。
她甚至想,就算他偷了自行車,她也不管了。
她只想遠遠地躲開他,再也不見他。
因為,她討厭跟他在一起的感覺,討厭跟他在一起的自己。
上帝彷彿沒有聽到她的祈禱。
還不到一分鐘,她不得不再次面對他。
“音樂會散場了。”她沮喪地咬著嘴唇。
原以為他會溜掉的,沒想到,當她從空無一人的劇院出來的時候,他居然還等在外面。
一樣濃黑的眉毛,一樣慵懶的眼睛,一樣挑起的嘴角,一樣戲謔的表情。還是那件黑色長褲,還是那套同色系的襯衫和休閒外套。甚至,還是那輛破舊得快要散架的自行車。
但,一定有些什麼不一樣了,她看著他,竟覺安心。
安心得有點想哭。
“我知道。”他無所謂地聳聳肩。
“你不是也約了人嗎?為什麼不著急?”她問。
“我跟你不同,你是約了心上人吧?這麼緊張?”他睨她一眼,依舊吊兒郎當。
心上人這個詞令她有片刻的沉默。
“嗯?”他加深了眼睛裡的笑意。
她凝視著他充滿調侃意味的臉,忽然覺得自己沉默得有些可笑。從她八歲的時候起,她就可以自豪地在每個人面前宣稱秦逍宇是她的人生理想。
然而,這一次,她竟然猶豫了,在他面前猶豫。
她嘆息,一字一句地說:“是的,他是我的心上人。”字字清晰,如符咒,敲進她的心裡。
他一怔,顯然沒有預料到她會這麼坦白。頓了一頓,他笑,“不要那麼嚴肅,有心上人也不是什麼很了不起的事。”
他伸了伸懶腰,奇怪,身體裡有一部分的力量似乎在悄悄流逝。
“的確沒什麼了不起,”談不上汗顏,只是有些累,“如果你從八歲的時候起就認定了一個目標,拼命努力,而到了十九歲的時候,那個目標依然離自己十分遙遠,那麼,你絕對不會認為自己很了不起。”
“八歲?”季天恩皺眉。他從八歲的時候起,就沒什麼慾望了。
當一個人忽然發現想要的和不想要的東西全都唾手可得的時候,他眼中的世界就會變得簡單、枯燥。
他在這樣的世界裡活了十四年,卻突然聽到有人說還有一些東西是努力爭取了十一年而不可得的。他覺得不可置信。
“說你笨你就是笨,來,告訴我,你的目標是什麼人?我三分鐘為你搞定。”他大咧咧地拍拍胸脯。
只有在這個時候,看到別人欣羨的、感激的目光,他才會覺得興奮、滿足,覺得活著還是有些意思的。
然而,溫傾容並沒有像他所想象的那樣感激涕零。
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可是,他分明從她的笑容裡看到了輕蔑,這讓他覺得難堪。
“你不相信我?”他眸色一黯。
旁人求他幫忙還求不到,她竟然不屑一顧?
太傷自尊了。
“叫我怎麼相信你?你連跟人約了看音樂會都是這樣不痛不癢的,要我把終身幸福放到你的手上,我好怕哦。”她一邊說著,一邊朝來路走去。
季天恩騎了自行車,自動自發地跟在她的身後。
她的眼睛裡閃過一抹狡黠的光芒。
“誰說我約了人家?這種催人睡覺的東西,聽了會傷腦細胞。如果不是怕她到我面前來哭鼻子,而我又很無聊的話,我根本都不會來。”
“這麼說,是人家暗戀你?”跟她的景況差不多,真是同病相憐哪。
“戀不戀我是不知道,”他還沒有到自作多情的地步,“不過這種偷偷塞紙條的把戲我還是敬謝不敏了。”
“塞紙條?”哇哈,同道中人。
“喏,這不是。”他從上衣口袋裡掏出門票來。
咦,這個部位有點眼熟,等等,連衣服也有點眼熟。
溫傾容的眼睛裡冒著疑問的泡泡。
“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塞到我的口袋裡的,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個人倒是蠻有做小偷的潛質。”
“不過呢,像這種三句話臉一紅,五句話哭鼻子的小女生,我還真是不敢恭維。”
“你——怎麼知道她三句話臉一紅,五句話哭鼻子?”換一句話說,就是難道你知道那個人是誰?
溫傾容的聲音裡帶著重重的鼻音。
“做人畏首畏尾,行事鬼鬼祟祟。不用腦子想就知道她是個什麼人了。”
畏首畏尾?鬼鬼祟祟?
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就好比你我吧,如果我們要約某個人出來,那一定是先下戰書,然後單刀赴會了,對不對?”他難得地說了一句自認為的恭維話。
可惜,她似乎一點也不領情,腳步聲越來越重,一副受到多大侮辱的樣子。
難道,他又說錯話了?
女人心,海底針,這句話果然不錯。
他真算得上是自作自受了。
只是,噯!這沁涼的夜風,吹來吹去,拂了他滿身滿臉,剪不斷,理還亂。
“小姑娘,我這輛車好不容易賣出去,而且賣了這麼好的價錢,你就不要為難我了嘛。”路邊修車的老頭一臉著急。
“他——真的是跟您買的?”她似乎又錯怪好人了。溫傾容鬱悶地皺著眉頭。
“當然是買的,而且還是十倍的價錢哪。”老頭有些心痛,早知道他會後悔,他就該早早收攤,說什麼今天運氣好,說不定還會遇上大生意,做人真是不能太貪心哪。
十倍的價錢?一千多塊錢就買這麼一輛破腳踏車?溫傾容倒抽一口涼氣。他是不是瘋了?
“你很有錢嗎?”她斜眼睨他。
“我——也不是很多,反正夠用。”
其實,他很想說,我什麼都沒有,就是錢多。可是,在她那正義凜然的目光注視之下,他覺得自己像極了電影裡的敗家子。
“既然是這樣,那你可不可以借我一點?”她攤開右手,笑得好假。其實,是心裡不大平衡。
“你要多少?”
“十萬。”她覺得牙齒繃得好緊。
“十萬?沒問題。”季天恩笑得很豪氣,心裡卻莫名地鬆了一口氣。
修車老頭睜大了眼睛,只差沒有當場昏倒。
“楊家有女初長成。”
吐血啊,早知如此,他說什麼也得去生個如花似玉、機智靈巧的女兒。
“十萬你也肯給?”她駭異,手像被燙烙似的縮回來。
肯定,他不會屑於偷她的五百塊;肯定,他不會在乎她騙了他的手機。
可是,可是,老天呀,她要怎麼才能抑制住內心泛湧的愧疚?
她心虛,她慚愧,她、她、她,該死地變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