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鞋踏在廖勇的左臉上,當我抬起腳後,一個可笑的鞋印刻在了他的臉上。因為剛才的打鬥,他口袋裡的手機掉出來。我彎身拾起,抿著嘴笑。
“你不是說你的手機掉了嗎?”我忍不住又踢了他一腳,“……你這種垃圾,我最瞧不起你這種欺軟怕硬的人。”
雖然這傢伙已經被我打得連站起來的氣力都沒有,但從他那雙冒著殺氣的眼睛以及額頭上暴起的青筋,可以洞察到他並沒有從內心裡馴服於我。
沒什麼。
對付這種雜種,我有的是耐心。
“看什麼看,你爺爺我叫張文銘,記住了,別下次報復的時候找不準人!”
我把他的手機狠狠地砸在地上,那玩意兒還真跟他主人一樣,是個水貨,立即粉身碎骨,一命嗚呼。我則飛快地朝楊雲琅的方向趕去。
楊雲琅伸展雙臂,將女生護在自己的身後。
“求求你們。”神情中的畏懼流露無遺,“有什麼話好好說。”
“你這個孬種,居然還英雄救美?真是沒想到呀!”為首的傢伙兩手相握,又像豹子一樣扭動著脖子,關節發出讓人心寒的咔咔聲響,“你要知道,逞強的代價是巨大的。哈哈!”
後面的幾個人也跟著附和著:“要是不想找不自在的話,你趕緊把她交給我們!”
楊雲琅一步步退著,直到脊背貼在了冰涼的牆壁上。
一旁的女孩緊緊地拉住了楊雲琅的手。
我趕到時,那幾個畜生剛想朝楊雲琅他們倆撲過去。我趁其不備,從後面偷襲了他們——對這種人講不得什麼公平——我用藏在書包裡的三節棍,只消三五下,每個人的臉上都浮現出一根巨大的紅香腸。
看著他們捂著臉跌跌撞撞地逃跑,楊雲琅身邊女生的臉上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顯然其中充滿了敬佩和欣喜。
“我沒想到你身手這麼好?簡直太帥了。”藺曉楠朝我露出了由衷的微笑。
“過獎了。”其實被誇獎的滋味還是很受用的。
一旁被忽略的楊雲琅擰緊眉毛:“你們認識?”
“是呀。”我覺得沒必要給楊雲琅講那麼多,但引薦的事還是該做的,於是我站在他們倆中間為彼此做了介紹。
藺曉楠的臉頰在悽美的夕陽光線中變得紅紅的,她說:“嗯,謝謝你們!”
楊雲琅說:“該謝張文銘。”
因為回家並不順路,我們並沒有送藺曉楠回家,只是囑咐她路上要注意安全,有事的話可以電話聯繫——我把我的手機號留給了她——天知道我為什麼會這麼熱心。其實,在我的內心裡有一片危險領域,而這個女孩指引著我重返黑色地帶。我跟楊雲琅開玩笑說這女孩太不識趣,怎麼也該請我們吃點東西以示感謝。
“人家是我們的學姐。”
“學姐怎麼了?”我歪歪嘴角,“我怎麼覺得這個學姐看你的眼神不對?難道她想和你好?”
楊雲琅的臉飛快地紅起來。
我哈哈大笑的時候,楊雲琅問我明天上學廖勇會不會報復。我滿不在乎,而楊雲琅是真的恐懼。我看得出來。
我覺得這個時候我該嚴肅一點。
我沒想到廖勇他們會做那麼殘忍的事,簡直令人髮指。他們從9月份開學以來,不停地搜刮楊雲琅身上的錢,這還不算,還經常在午休跟放學後以毆打他取樂,拳打腳踢也就罷了,還常常要求楊雲琅脫光衣服以供他們取樂,不脫就打。
“你跟別人說過沒有?”
“跟老師說過。”
“結果呢?”
“結果……第二天就遭到他們的毒打,而老師並沒有解決任何問題。”
我將楊雲琅的袖子捲起來,然後看到了小臂上觸目驚心的一塊塊淤青。再撩起襯衫,後背上也是一樣。我並沒有通過藺曉楠,而是通過眼前這個楚楚可憐的男孩重返黑色泥潭。我看見時光大片大片地倒退,翻轉的時光幀片中,我看見曾經的自己。
站在黑色危險領域的中心,大水沒到小腿。泥濘的岸在很遠的地方。吸納了光芒的雲團還是漆黑一片,烏雲從頭頂掠過,絕望窒息充斥著整個世界。渾身充斥著傷口,粗重鈍重的利器還在不斷傷害著自己。
路燈下,我的手輕輕碰了碰楊雲琅身上那些傷口。
胸膛裡充盈著微微脹痛的酸楚。
“很疼吧?”
“嗯。”
“你知道怎麼能讓自己不被人欺負?”
“……”楊雲琅的眼睛閃爍著光。
“就是在別人出手之前,你要先出手。”我把牙齒咬得格格直響,“要讓自己足夠強大。我們人類其實跟電視上演的《動物世界》一個模樣,弱肉強食,這是自然的法則,雖然野蠻卻很實際。而且就算你的肌肉不夠發達,拳頭不夠堅硬,沒關係,你還有這裡……”我指點著楊雲琅的額頭,“你可以用這裡置對方於死地。”
***
從那以後,廖勇再也沒有找過我的麻煩。
之前因為擔心廖勇會更瘋狂地報復而提心吊膽,現在看起來完全是杞人憂天,因為廖勇這個人差不多徹底脫離了我的世界。
就在他被張文銘毆打的兩天之後,廖勇出事了。
那是個週末,他騎著一輛突突突亂響且冒著黑煙的破摩托車在大街上橫衝直撞,然後非常倒黴地跟一輛同樣疾速行駛的汽車做了一次親密接觸,然後,他就成植物人躺在醫院裡了。這件事已經過去一段時間了,據說他還處在昏迷之中。
雖然非常不幸,但對我卻是天大的好消息。
我甚至暗暗地想,這一定是報應。
對此,張文銘對我的評價是:“楊雲琅,馬列哲學你白學了嗎?你這個唯心主義者!”
我並不怕張文銘,在他面前會很放鬆。
“我恨廖勇,就算不是,我也要這麼認為。”
他動用了近乎老爺爺對小孫子的語重心長的口氣:“孩子,你還小,很多事你不明白。”
我於是順水推舟地應著:“謝謝張爺爺的教導!”
他沒有怒,而是高深莫測地笑了。
張文銘這個人,平時嘻嘻哈哈,打起架來卻驍勇無比,長得也不錯,還有一個長項就是游泳超級棒。
最關鍵的是,他身上有種俠客情結,能在危急時刻救人一命,更是我眼中的“好人”了。
十月的天氣漸漸滲滿了涼意。
天空也轉為寂寥而蒼白的色調。
世界這臺巨大複雜的機器看似正常溫和地運行著,齒輪與齒輪咬合的時候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響源源不斷地拍打在我跳動的心臟上。
廖勇這個置放在我身邊的炸彈雖然解除了,但其他人還在。
我時刻能感覺到徘徊在我身上的那些眼神,那種對待獵物般的虎視眈眈,如同掩映在密枝叢後,遊移不安。我警惕地走在校園裡。好在大多數時候,因為有張文銘的存在,他們沒有一個人勇於從密枝叢後竄出來逮住我肆虐。
但有一天,有個以前跟廖勇他們一起戲弄過我的男生走過來,破天荒地朝我微笑。我有些驚訝。他拍著我的肩膀,遞煙給我抽,左右逡巡發現周圍沒人時才開口說話。
“你要小心張文銘。他可不是一般的狠角色。”
我完全沒有放在心上。
班級裡還在流傳著關於廖勇出事的相關細節。其中充斥著不少杜撰的成分。
人們談論得興高采烈,我看不出他們的臉上到底是憐憫還是得意,就像是談論某個網絡格鬥遊戲,詳盡地陳述著其中的細節。
其中有一個人說,廖勇當時是跟一輛卡車相撞,人直接像一件破衣服被碾到輪子下面去了,血流得滿地都是。
旁邊的女生把手指塞進嘴巴里面,驚恐地叫著:“好恐怖!”
講述的人就哈哈大笑。
張文銘從旁邊經過,用捲起來的手砸在那個男生的腦袋上,砸一下罵一句。
——讓你瞎掰!
——為了勾引小女生你就製造假新聞!
——你也不看看你那個熊樣!
那個男生抱住頭,任憑張文銘的辱罵,沒做任何的回應。
有幾次,張文銘不在我身邊的時候,那些人還是靠過來推搡我,朝我臉上吐口水,不過跟以前那些像是噩夢一樣的經歷比較起來,這些真的不算什麼了。
——有個靠山了不起啊?
——你算個什麼鳥啊!
——你是不是喜歡上張文銘了呀?
——哈哈哈哈!
——你就是個垃圾!
……
我被他們逼到牆角。
我閉上眼睛,像是置身於一片不見光亮的深海領域,我只聽得到凜冽的風聲從身體深處穿過,圍攏我的那些人混濁的呼吸衝進我嘴中,叫人噁心得想吐。
其中某個人低聲說了句“快走”。
那些人頓時作鳥獸散,我睜開眼睛,看見走廊盡頭朝這邊走過來的張文銘,他看見我站在牆角,非常納悶。
“你跟這站著幹什麼?”
我笑容僵硬:“沒什麼。”
***
你曾遇到過這樣的事情嗎?
藺曉楠在某一天上課間操的時候,突然被還算要好的同學拉住,隔著好幾排錯落的人,指認著混在一片統一學生制服裡面的男生。
“哪一個?”
廣播裡面“踢腿運動”的口號喊得高亢嘹亮。而幾乎所有同學特別是那些男生都心懷鬼胎地將整個操場踢得塵土飛揚。
對方終於鬆開了口:“喏,就那個……那個一絲不苟地做動作的男生。”
從藺曉楠的角度看過去,能夠看見的,僅僅是男生的大半個背影,清瘦單薄的線條,勾勒出少年的輪廓。而細心地挽起的一小節褲腿,驗證著死黨所說的“人很乾淨”的特點,至於長得很好看之類的,其實是無須考證的事實。
身邊的好友並不知道,就在昨天傍晚,那個少年還牽著藺曉楠的手一路狂奔;她更不知道的是,對於接近這個少年的努力,藺曉楠已經嘗試了很久,可是——
“我看見他了。”藺曉楠違心地小聲說,“他很好看?”
“很可愛的那種類型。可是,我送他情書如同石沉大海。”好友鬱悶地說。
“這樣呀。”藺曉楠落後了半拍,旁邊的人落下去的時候她才跳起來,為了跟上節奏,她不得不加快了動作的幅度,“……他叫什麼呀?”
“好像是……”對方想了想,不確定地說著,“楊雲琅吧。”
然後課間操結束。
原本整齊的方隊立刻亂成一團,藺曉楠跟身邊的同學被裹脅在巨大的人流之中,朝著教室的方向走去。她沒有注意的是,那個剛剛被他們討論過的少年,正逆著人流走動的方向,朝她這一側走過來,一直站在了她的面前,他朝藺曉楠露出一個安靜的笑容。站在一旁的女生顯然被這一幕雷到了。她的目光在眼前的一男一女之中來回遊蕩著。
“我想跟你說點事。”楊雲琅說。
“什麼事?”不知為什麼,對於剛才所謂“不認識”的謊言被當場戳破的事,她心底竟然掠過一絲竊喜。
“那天,你接到的短信不是我發的。”少年不好意思地抓抓頭,“我怕你誤會,以為我是那樣的人。”
“其實我那天一進PUB,看到廖勇朝我走來,我就知道發那條短信的人,不會是你。”
“你很聰明。”
“謝謝誇獎。”藺曉楠覺得臉被燒紅了,“……是不是廖勇他們欺負你?”見楊雲琅沒有回應,她接著說了下去,“其實束誠讀高一的時候也一樣,有人總是故意跟他過不去……”
“有一件事要拜託。”楊雲琅突然打斷她的話。
“你說。”
“我叫楊雲琅。”
“我知道呀。”
“那就不要叫我束誠好嗎?”頓了下,“至少不要將我和一個死人混為一談。”
藺曉楠還沒有從剛才的喜悅中適應過來,已被一棍子打進了十八層地獄,抬起眼,漫天烏雲,密不透風,沒有一絲光要漏下來的跡象。
而身邊的好友更是極盡挖苦之能事。
“藺曉楠,你明明喜歡他,剛才還跟我說不認識,真沒看出來你是這樣的人啊!”
***
無論是張文銘還是溫嵐,他們之於當事人的質疑簡直如出一轍:“你表白了?”
就好像男女之間除了“表白”之外,便沒有別的什麼事能將他們聯繫在一塊兒似的。
這裡似乎是一個契機。
接觸時間長了,張文銘開始卸下一度掛在臉上的冷傲面具,在楊雲琅面前現出讓人訝然的另一面。他湊過去碰了碰楊雲琅的肩。
“你這孩子也夠傻的。”
“他們總是把我跟一個死人聯繫在一塊兒,聽起來都很晦氣。”楊雲琅迷信地說,“從上高中以來,所有這些遭遇也許都跟它有關。”
張文銘伸手打了下楊雲琅的頭:“你腦子裡怎麼全是封建迷信思想?”
被打得有些莫名其妙的楊雲琅還沒醒過神來,張文銘已經連珠炮似的開始了他的語言轟炸:“你不知道女孩子說喜歡一個人一般會採取比較婉轉的表達方式呀。而諸如‘你跟我一個朋友長得很像,簡直就像孿生兄弟’之類的話,更是拉近關係的俗套藉口。所以……藺曉楠的本意絕對不是表達什麼你跟束誠很像,而是她喜歡你。”
“難道有人跟你這樣表白過?”
“是呀是呀。”張文銘露出近乎邪氣的微笑,迥然於優質生楊雲琅任何時候看起來像是怯怯的笑,“我就長了一張大眾臉譜,所以,那些套近乎的說辭被很多喜歡過我的女孩子都用過。”
“很多……女孩子?”楊雲琅不可思議地問著。
“是啊,怎麼了?”
“情聖啊你!”
兩個扭打在一起的男孩子並沒有注意到不遠處的人們投來的不解和鄙夷的目光。他們騎著單車並排行駛,不安分的是楊雲琅的右手和張文銘的左手,趁其不備地戳到對方身體上去,一路飛快騎過去,微風鼓起襯衫,像是兩支揚起的白色風帆,洋洋灑灑地留下了兩個少年大聲的怪叫。
“我昨天看到張文銘和楊雲琅在一起。”溫嵐漫不經心地說,“……你跟他表白了沒有哦?”
“嗯?”
“你昨天放學不是去找楊雲琅了嗎?”
“那又怎麼樣?”藺曉楠歪了歪腦袋,大片的陽光落在她的臉頰上,能看得見白色的皮膚下淡藍色毛細血管,“我又不是去找他表白。”
“你沒表白最好。我真怕你受不了。”
“什麼?”
於是,溫嵐俯過身子,趴在藺曉楠的耳朵邊,竊竊私語。
藺曉楠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怎麼可能?”
“他們倆真是很像!”
操場的賽道上突然閃過一道藍色身影。
“啊啊啊啊——”溫嵐生拉活拽著將藺曉楠從樓上扯到操場上去。“我們家程躍好帥啊!”
“要是程躍知道去年曾經在這條賽道上跑死了束誠,他還會不會這麼熱心地組織田徑比賽呢?”藺曉楠抱怨的時候,藍色身影又從她們面前閃過了一圈,跟在他身後的那些學生早已經是大汗淋漓氣喘吁吁,而他卻健步如飛神采奕奕。
溫嵐主動出擊:“老師,我可不可以報名參加長跑比賽?”
程躍聽到溫嵐的喊話停下來,他示意其他人繼續跑,自己跑到兩個女生面前,饒有意味地盯著溫嵐:“真的假的啊?”
“當然是真的。”溫嵐把礦泉水遞給程躍。
“你能堅持下來?”
“有什麼不可以的?”溫嵐偏著頭回應。程躍擰開瓶蓋子,仰起頭咕咚咕咚地喝著水,喉結用力地滾動著,看得溫嵐都快窒息了。他可真能喝啊,他把水還回來的時候,大半瓶水不見了蹤影。
“謝謝你的水。”然後轉身繼續跑。
“你還沒答應我呢。”溫嵐扯著嗓子喊。
“明天你來學校參加訓練吧!”程躍邊跑邊喊。
***
突如其來闖入楊雲琅生活的人是呂小希。
她的出現沒有任何預兆。
某天中午,打完菜佔好位置後的楊雲琅折身去打飯,端著一份白米飯回來的時候,眼前的景象有點嚇到了他,說是下巴要掉下來算是誇張,但至少他發出了一聲不大不小的“啊”——一個女生狼吞虎嚥,而她所享受的,正是楊雲琅的那盤蒜薹炒肉。
楊雲琅當時有點生氣,所以瞪著眼睛看著她。
但她只顧著吃,對於他的生氣他的示意他的憤慨完全熟視無睹,就跟在她面前的大活人是一堆空氣。
於是,楊雲琅在她對面坐下來,直直地盯著女生繼續風捲殘雲。
“同學?”楊雲琅冷冷地提醒著,“你是不是坐錯位置了?”
“小帥哥啊!就是想要跟我搭訕也用不著這麼沒創意的開場白吧?”
楊雲琅沒想到她這個人這麼……這麼風騷。
“誰要跟你表白?”楊雲琅說著非常不爭氣地紅了臉。
“小男生臉皮還真是薄欸。”
然後這個女的笑眯眯地邊盯著楊雲琅邊把筷子再次向蒜薹炒肉移去。
“你吃了我的肉。”
“我還說你吃了我的豆腐呢。”
剛剛退去血色的臉再一次史無前例地紅了起來,然後楊雲琅聽見了一個女生的尖叫。
“呂小希,你怎麼把別人的菜吃掉了?”
“啊?”
“呂小希,我們的位置在這呀。”
楊雲琅覺得眼前這個呂小希很可能就是一隻老妖精。
她什麼都不怕。
還是笑眯眯的樣子。
“真是對不起啊,不過你不要拉著一張臉,那麼生氣幹嘛。不過是一盤肉,改天我回請你就是了。對了,我叫呂小希,高一(9)班,你呢?”
楊雲琅傻傻地坐在那兒。
他在她琥珀色的眼睛裡看到霧靄朦朧的白色世界。
“我靠,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女人?什麼時候叫小爺我伺候伺候她,我不滅了她。”張文銘聽完了楊雲琅的複述後頓時神采飛揚,“……你說我咋沒你這麼多豔遇呢?”
“……”
“你還真是個倒黴孩子。”張文銘懷裡抱著籃球,然後不懷好意地發出了邀請,“……我們去打籃球吧。”——果然倒黴,每次所謂打籃球,就是指他一個人在籃球場上揮汗如雨,楊雲琅必須跟一根電線杆子似的在場邊立著,而問題的關鍵是,楊雲琅並不是花痴小女生,所以站在那兒,要多傻有多傻,難免被一些人議論指點。而且開學不久之後,他就成了張文銘的擋箭牌,每次因為他打籃球很遲才回家,她媽媽都打電話到楊雲琅家裡,確認他也一樣晚回家,才肯相信他編的那些在學校補習之類的蹩腳的藉口。
楊雲琅在操場上站了一會兒後覺得膩歪,於是大聲喊著:“張文銘,我要回家了,你先自己玩吧。”
張文銘壓根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一邊很high地運球灌籃一邊大聲說:“一會兒請你吃飯還不行呀!”
楊雲琅沒理他,徑直朝一邊的車棚走去。
從藍得有些突兀的天空上飛來一隻足球,火力十足地抽在楊雲琅的腦袋上。眼前一片漆黑,天旋地轉之中,楊雲琅踉蹌了幾步摔倒在地上。
然後就是張文銘的聲音:“喂,楊雲琅,你怎麼了?”
旁邊的場地上傳來三三兩兩的笑聲。
“他太衰了。”
從地上爬起來的楊雲琅看見張文銘跑過來,兩隻眼睛冒著火。他沉沉地說著,聲音彷彿是從胸腔裡傳出來的,“他們是故意的。”
其實他們的惡意楊雲琅也感覺到了。
甚至那些難以入耳的辱罵。
“他們是同性戀吧?”
“真是噁心死人了。”
楊雲琅對這些辱罵和鄙夷已經麻木了。
因麻木而習慣於在這種情境之下悄悄走開。所以在確定自己沒有腦震盪之後,他面無表情地繼續朝前走著,而如果那個時刻,楊雲琅回頭的話,就能看到張文銘鐵青著的一張臉,拳頭緊緊攥起,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世界這臺巨大複雜的機器看似正常溫和地運行著,齒輪與齒輪咬合時候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響源源不斷地拍打在少年跳動的心臟上。
側起耳朵,仔細聆聽,還是發現了一絲不和諧的噪音。
從哪個角落裡悄然作梗。
楊雲琅抬手擦了擦臉,剛才泛著麻意的臉,現在慢慢變成了火辣辣的疼。掏出鑰匙彎下身去開車鎖時,聽見了從斜對面的女生車棚裡傳出來的對話。
——呂小希,還真有你的欸。
——憑我採草大盜多年的經驗,搞定楊雲琅那個小男生還不容易。
——不過你臉皮真夠厚,吃了人家的一盤菜。
——這叫演技高,叫你去演你演得出來嗎?
然後照例是對方在罵了句“還是臉皮厚”之後,兩人互相打鬧的笑聲。而在一分鐘之後,她們倆就笑不出來了,因為黑著一張臉站在她們面前的少年,正是楊雲琅。
不愧是臉皮厚,呂小希顯得格外鎮定:“真是巧哦,這不是楊雲琅嘛。”
少年的臉上堆起了一堵對她的狐媚起絕緣作用的防火牆:“你是我見過的最討厭的女生。”走了幾步,楊雲琅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回過頭,“還有,就算是去喜歡男生,我也不會喜歡你這樣精於算計的女生。”
然後他跨上了單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
這個世界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
它們不是秘密。
只是一些你的目力所不及的存在。
因你在光亮裡時刻沐浴著溫暖,所以你根本不知道那種身處黑暗裡所遭遇到的寒涼。所有因帶有目的性的靠近而產生的語言、表述以及虛張聲勢的詮釋都因不夠真實貼切而顯得捉襟見肘。
並且格外的虛假、噁心。
如果你是上帝,那麼你會看見——
在少年楊雲琅跨上單車離開學校之後,車棚裡的女生近乎絕望地蹲在地上,額頭抵住膝蓋,雙手緊緊抱住小腿,漸漸黯淡下去的光線裡,整個人蜷縮成毛茸茸的一團,書包掉在腳邊,裡面的書散亂一地。
一旁的同伴安慰著說:“他有什麼稀奇啊?你不值得這樣。”
伸手拉一把,卻被呂小希狠狠地推開。
自討沒趣的同伴扔下了句“有病”,就離開了。
而在呂小希為出師不利而痛哭流涕的時候,學校的另外一個角落裡正上演著男生之間的一場戰鬥。
女生的視界裡漸漸瀰漫了潮溼的霧氣,耳邊的聲響也僅僅是自己製造出來的嗚嗚聲,對於從不遠處的操場上傳來的喧譁完全不以為意。
如果我們把畫面切換一下,那麼看到的將是——
張文銘朝著足球場上那幾個男生走過去。
惡作劇的製造者們還在嘲笑著剛才楊雲琅倒下去時的糗樣。
附和者也沒忘記恭維。
“我早看那賤人不爽了,老大你真是及時雨啊,幫我們出了一口惡氣!”
“老大,你那腳法真準!”
“一腳就抽到了那孫子的臉上。”
“那孫子一聲不吭就閃了,真他媽的像條狗!”
……
此時,張文銘已抱著籃球站在他們一夥人的面前。
“你們說誰是狗?”儘管他努力使自己看起來鎮定自若,還是不能控制面部肌肉的抽搐。胸腔裡那團火正熊熊燃燒,火舌高躥。
那幾個人抬眼正視張文銘,各自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為首的一個拿捏著嗓子說:“呀呀呀,有人為那條狗出頭來了!”
“沒想到,還有人為一隻狗出來討公道。”
“人家是同類嘛!”
說完,一群人抱起胳膊朝著張文銘咧開嘴大笑。
並非不想心平氣和地跟對方交流,試圖扭轉他們對楊雲琅的態度。這些都有想過,可還是在他們口中一句句髒話噴出來的時候,忍不住將手中的籃球拋了出去。
就彷彿做出那個動作的一瞬間,張文銘根本不是自己。
籃球沉沉地砸在了某個男生的臉上。
隨即伴隨著男生嗷的一聲跟殺豬似的尖叫,那倒黴的傢伙瞪著眼衝過來,張文銘只是出於正當防衛的需要,朝撲上來的人踢出一腳,結果那傢伙立刻像是斷了腿一樣跌在地上嗷嗷亂叫。
他對自己的拳腳有點得意。
其實這個時候的張文銘毫不恐懼,就好像誰朝他的靜脈注射了一針興奮劑。他看著朝自己圍攏過來的那些人,咧開嘴笑了笑。
眼角的餘光裡卻沒有瞥見楊雲琅。
一群人朝孤立無援的張文銘撲了過來。
真正動起手來,才知道自己打架也是個好手。
牙關緊咬,拼盡了全身的最後一絲氣力,與那些纏繞在身上的手腳較量,儘管很強大,但終因勢單力薄,被對方好幾個人給壓在了地上。
張文銘即使在如此被動的情況下,還是揚起一腳,踢中了某人的肚子。
對方氣急敗壞,朝他的臉上踢了一腳。
鼻子立刻躥出血來。
臉上很疼。
張文銘在那群人散去了好久還是一動不動地躺在原地,傷口處的血不再流淌,而是凝固在一起,火辣辣地朝外散發著痛感。
他們都是誰,記得他們的名字,叫他們個個不得好死——
有一個細小的聲音像是從草叢裡冒出來。
“喂!”
儘管是閉著眼睛,卻還是覺得有一片雲朵像是飄到了自己的正上方,於是張文銘懶洋洋地張開了眼睛,女孩的整張臉都塞進了張文銘的視線,跟在街邊的大頭貼效果沒有什麼差別。
“我剛才看見你打架了。”
“呃?”張文銘歪歪腦袋,試圖像平時一樣利索地來一個鯉魚打挺,結果後背僵得像一塊鋼板,劇烈的痛感直刺心臟,“他媽的,好痛!”
“你打架的樣子很酷!”
“還是帶我去包紮一下比較實際。”張文銘在美女面前不忘玩幽默。
“我叫呂小希,你要記得明天跟老師表揚我的助人為樂。”
***
再也沒有人在我耳邊喊著“楊雲琅,你這個爛貨”或者“楊雲琅,你陪我去打籃球”之類的話來,世界好清淨。我眯起眼睛看著遠方的天空,正午時如同白色棉花一樣的雲朵現在被上了色,紅彤彤的,被光包裹起來,如同發光的繭。
光線像是經過了過濾和打磨,照在臉上的時候掠過一陣毛茸茸的溫暖。
我踩著單車,順勢扯開了領口,風灌進來,鼓起了我的白襯衫。路邊的小店在傍晚陸續熱鬧起來,三三兩兩的女孩子在各色的經營小手飾、關東煮、珍珠奶茶的店鋪前聚集著。我從小就與這些街邊的小攤絕緣。記得以前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次也是放學回家的路上,平時不錯的好朋友,買了兩份炸雞柳興沖沖地朝我跑來,然後把一袋塞進我的手裡,興高采烈地跟我推薦:“喏,這家炸得很好吃呀。”我卻條件反射一般嫌棄地將它丟在地上,扁扁嘴說:“我從來不吃這種路邊貨。”其實,在那個倉促有欠考慮的行為之後,立即是鋪天蓋地的悔意,甚至想要說聲“對不起”,可是,那3個字最終被堵攔在了牙齒後面,因為女生正紅著一雙憤怒的眼睛朝向我,口中的話刺耳、難聽。
“楊雲琅,你很高傲,是吧?所以你瞧不起我們這些買路邊貨的孩子,對吧?既然你瞧不起,你為什麼還跟我們在一起呢?”她把手中那袋炸雞柳砸在我的臉上,我沒動,那些油膩膩的東西,在我媽看來吃了會死人的毒藥一般的食物散落在我的腳下,我沒反擊,甚至沒動,繼續木然地聽著她的指責:“有錢很了不起嗎?有錢就可以把人家的好意當成垃圾隨意丟在地上嗎?有錢就……”她突然說不出話來了,兩行清淚掛在她的臉上。後來,她被其他夥伴拉扯著離開了。她們走時看我的眼神陌生又冷漠。——那時候爸爸還沒有跟媽媽離婚,哥哥也沒有生病,家裡的經濟狀況還算富餘。可是——
我覺得自己一下像是走到了世界盡頭,大風從遠處吹來,一直吹到我的骨髓,渾身冰涼。
不是因為我想起往事悔恨交加。
而是眼前有4個不懷好意的男生擋在前面。
“楊雲琅,還有人在學校為你打抱不平,你得寵啦!”
廖勇那4個小跟班。
我勉強擠出一絲笑。同時飛快旋轉著大腦,怎麼樣才能掙脫眼下的危情。
——“你是不是以為廖勇掛了,世界就此一片太平了?”
——“哈哈哈。”
——“你那個保護者張文銘呢?”
——“恐怕現在已經躺在醫院的手術室了吧?”
——“哈哈哈。”
“他怎麼了?”我插嘴問道,心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
——“他不是挺英雄的嗎?不還是被我們的人打得落花流水。”
我趁著他們不注意,嗖的一聲騎著車子從他們中間的空隙鑽過去。
“他媽的!”
“追上他給我往死裡打!”
……
他們掉轉車頭,賣力地追了上來,我聽得見他們的喘息聲、叫罵聲,如同藍色海水,漸漸覆沒了我的胸腔,鹹鹹的海水從我的眼睛鼻子耳朵裡流淌出來。我弓著單薄的脊背,小腿的肌肉繃得無比緊張,單車像是快要散架一樣在柏油路上顛簸著飛奔。我的喉嚨發乾,我的肺也快炸裂開來。
當我聽見一聲尖銳刺耳的剎車聲後,把沉在胸前的頭抬起,所看見的一幕足夠讓我魂飛魄散。
一輛藍色的大卡車迎面駛來。
這麼快我就要跟廖勇一樣躺到醫院裡去做植物人嗎?
我的尖叫聲撕裂了那個傍晚的黃昏。
我兩手一緊車閘,車子一歪,整個人失去了平衡,歪倒到地上的時候,我的眼前一片漆黑,隱約之中,耳邊掠過巨大的風聲。
如同那些咆哮著捲過黑暗海面的狂風。
我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