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建書帶着堯堯走進這片“貧民窟”的時候,眉頭就皺了起來,骯髒,雜亂,偏僻……就不用説什麼建築安全了。他不知道女兒還會認得這種“朋友”。
滿地都是髒水,浸泡着污泥一樣的碎菜葉和頭髮,上面浮着白色泡沫,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堯堯,你確定是這兒?”
“對啊……最裏面就是了。”丁堯堯底氣也不足,她沒想過楊問會住在這兒。
“吐出來,我這是為你好,上醫院洗胃還要花錢,快點,你還要再來一次是吧?”一個男人粗野的呵斥聲,嗓門壓得低低的。
“楊問!”丁堯堯甩開爸爸的手,衝了進去。
楊問仰面朝天,房東蹲在他邊上,一手把膠皮管捅進他嘴裏,一手用毛巾壓着他的鼻子,水龍頭開到最大,楊問揚着頭試圖掙扎,咳嗽着,但只能讓水更快得被衝進去,他的肚皮撐的圓圓的,嘴裏鼻孔裏雪白的洗衣粉泡沫正流出來。
房東看見丁建書,慢慢站起來:“你們是……幹嘛的?”
丁堯堯扯出膠皮管,半跪在污水裏,稍稍托起楊問的頭,楊問的嘴裏大口的水湧出來,裏面還有結成塊的洗衣粉,鼻孔裏也在流着雜着血的水,洗衣粉濃度不小,一個個泡泡從臉上流進脖子。他們第一次臉對臉,捱得這麼近,又好像隔得那麼遠。
“爸爸!”丁堯堯不知所措,大叫。
丁建書一手推開房東走過去,房東被推得連退幾步,差點摔倒。他剛想説什麼,就看見丁建書隨手一扯,把幾道尼龍繩一起拽斷。看不出來,這個文質彬彬的人,手勁大得出奇。
丁建書把楊問反控在自己膝蓋上,輕輕怕他的後背,楊問過來半天,才開始嘔吐,吐出來的水算是很乾淨。他一手撐在地上,想要爬起來,但胳膊在抖,丁建書半摟住他:“你先別動。”
楊問輕而堅決地推開丁建書,晃了幾次,站直。慢慢拎起地上的膠皮管,慢慢擰開水龍頭,直接往自己頭上澆。
“楊問?你這樣不行。”丁建書試圖阻止他,楊問就像沒看見身邊有三個“人”,繼續地衝頭髮衝臉衝身上,他動作很慢,可是不停。丁建書無奈了,幫他拿着膠皮管。
“謝謝。”楊問脱下上衣洗了兩把,擰乾,擦擦頭髮然後套在身上——他右手的中指、無名指和小指始終死死攥着,指縫間有血。
“楊問……爸,我打110還是120?”丁堯堯被嚇着了。
楊問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到那個房東面前,左手比了個手勢:“七次。”
他的嗓子被洗衣粉弄得嘶啞難聽,臉也被漂洗得慘白,濕漉漉的頭髮垂在額頭上,一雙眼睛裏滿是血絲。房東被一個小孩嚇得後退一步:“你記着就記着,誰還怕你?你那條腿還沒——”
楊問直挺挺經過他,他的左腿似乎還使不上勁,走一步拖一步的。
“堯堯。”丁建書拉拉女兒的手,追楊問,示意她跟上,“楊問,你別走。”
“爸爸,這個壞人怎麼辦?”丁堯堯指着房東義憤填膺,被老爸拉得跌跌撞撞。
楊問也不躲,扶着小巷磚牆上,眼神直挺挺看着前面:“我們是去警察局,還是去你們公會?”
丁堯堯沒聽懂,指着丁建書介紹:“楊問,他是我爸爸。”
“爸爸?”楊問看了一眼丁堯堯,嘴角露出點冷笑來,食指敲敲她臉蛋:“你他媽還挺能裝——”
丁建書一把抓住楊問的手:“説話乾淨點,不然我不客氣了。堯堯,出去叫車,快。”
丁堯堯慌慌張張點頭,轉身就往外跑。
楊問似乎在等着他“不客氣”。
丁建書嘆口氣,抹掉楊問鼻子裏流出的血水,“我女兒什麼都不知道,先跟我回家吧。”
這回輪到楊問沒聽懂:“回哪兒?”
丁堯堯跑進來大聲叫:“爸爸,看不見出租車,我們得到前面那條大街上去。”
“我揹你還是抱你?挺大小夥子了,抱着不好看,揹着吧?”丁建書轉身。
“不用。”
“你那條腿到底要不要?”
“不要了,行不行?”
丁建書受夠他了:“不行!”
丁建書幾乎是把這小子綁架回去的,他從進門就在忙乎,楊問像一隻小流浪狗,很有點逮誰咬誰的架勢。丁建書想給他喂口湯,還得捏着他脖子硬灌。
丁堯堯雖然覺得害怕,但也有點興奮,拉着媽媽一直在講今天的事情。
“好了,給你同學弄點吃的去。”周小雲終於甩掉女兒,走進卧室。
楊問躺在牀上,丁建書的雙手扶在楊問腿上,這個姿勢已經保持很久,兩個人都是一頭汗。楊問忍不住了:“實在不行就算了。”
“什麼話。”丁建書鬆口氣,躺在沙發上,“老了老了,多少年沒這麼折騰過嘍。”
周小雲在他身邊坐下:“建書,怎麼樣?”
“他那條腿長彎了,好容易捋直,比右腿又稍長了一點,不要緊,不仔細看看不出來。”丁建書有點感慨:“這孩子一個人真能下手,不得了……楊問,你多大了?”
“十五。”
“英雄出少年啊,難怪寧也雄挑你幫忙。”
丁建書只是隨口感慨,楊問臉色卻變了,他一骨碌爬起來就要下地。
“躺下!”丁建書氣不打一處來,又跑去按他,“我忙半天白忙了?不許動,你那條腿不能動。”
楊問猛甩胳膊:“別碰我!”
丁建書木頭人也有火性子:“你怎麼不知好歹?”
楊問沒有動:“丁先生,我級別低,不過公會的規矩我知道,我不給您添麻煩了。”
“吃了就吃了唄,一塊萌芽之靈留着能怎麼樣?世界也和平不了。楊問你躺下,他們要找寧也雄的麻煩,讓他們去找唄,打了三千多年了,不在乎這一時半會的。”丁建書搖搖頭,一肚子火氣:“你能去哪兒?夢城就這麼大,你能躲幾天?聽我的,明天我送你和堯堯去報到,你是在十三中是吧,然後我找機會帶你去趟公會,把這事給解決了,你以後也能光明正大過日子。不過有一條,楊問,等你傷好了,今天那個人類,你不能再去找他麻煩,別學寧也雄,他就是心胸狹窄。”
“不可能。他怎麼收拾我的,我肯定怎麼找回來。”楊問低了低頭,微微一笑:“丁先生,您高看我了,我沒這麼寬容。要不,你再把我這腿給掰彎了,算你沒幫我。”
丁建書夫妻對視搖頭,這孩子心魔已生,想拉回來是不容易了。
丁堯堯肩膀頂開門,鑽進來,手裏捧了香氣撲鼻的一大碗飯,雞茸蘑菇的稠汁,配上牛肉冬筍豌豆,青青白白得很好看。她衝爹媽咧嘴一樂:“楊問啊,受傷了不能吃海鮮對吧?這個應該可以湊合湊合。”
丁建書和周小雲心裏那叫一個不舒服,這丁堯堯同學可沒給他們露過這等手藝。
丁堯堯遞過筷子,看楊問右手好像還扣個什麼東西,隨口就問:“你手裏抓着什麼呀?一直不松,給我看看?”
“看了別怕。”楊問攤開手,小撥片已經在掌心劃出一條極深的傷口,血肉模糊。
“啊——”丁堯堯捂着嘴:“我去拿雲南白藥和繃帶——糟了糟了,家裏沒有雙氧水,我去買!”
丁堯堯一路狂奔出門之後,丁建書站起來,極其嚴肅:“我可以看看嗎?”
楊問搖搖頭,繼續握着。
丁建書又問:“你知道這個是什麼嗎?”
楊問舔舔嘴唇,有點緊張:“一點點。”
“為什麼不用?”
“其實,我就用過一次,不知道能不能用好。”楊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如果那個白痴要直接剖開我肚子,估計就會用了吧。怎麼……有什麼不合適?”
丁建書輕輕掰開楊問的手指:“放開一小會兒,我又不會搶你的。你的傷口要處理。”
他拿開那個撥片,楊問渾身一抖,像是抓緊的救命稻草被人搶走了。
丁堯堯又一路狂奔跑了回來,拿了藥棉沾了雙氧水遞給父親,丁建書示意她自己去弄。
“我明天就走。”楊問低着頭,“謝謝你們。”
“唉,怎麼把個小孩兒弄成這樣?”周小雲弄得心裏也不是滋味,摸摸丁堯堯:“堯堯,媽媽跟你擠,讓楊問先住幾天,好不好?”
丁堯堯眼裏閃着不可置信的幸福之光:“好!”
牀太軟了,被褥和枕頭都帶着柔順劑和陽光的雙重香氣,楊問睜着眼睛等天亮,卻等進了甜甜的夢鄉。
直到他睡熟,丁建書披衣起身,輕輕走進客廳。丁建書伸出手,掌心印記一閃,按在虛空之上——他回頭看了一眼,女兒的房門緊閉着,小云沒有出來,更沒有阻攔。他有一個非常好的老婆,關鍵時刻總是給予他全部信任。
丁建書的法力一吐,走進了妖怪公會。
林怒輝站在雲海之畔指揮,身為雷電系的護衞長,林怒輝最擅長的戰術叫做“天地閃電戰”,丁建書給他起了一個更形象的名字,叫“天雷勾動地火”,很快就流傳開來。就是這一套戰術,讓他從小隊長一路晉升為將軍,直至整個妖怪大陸的護衞長。
“建書?”林怒輝一看到丁建書高興壞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會來的——快來快來,看看我的新戰術,怎麼樣?”
“很好。”丁建書硬着頭皮回答。昔年沿着青銅大道北進的妖魔之戰,林怒輝這麼問過他;混沌之門外的落陽之戰,林怒輝也這麼問過他;朗日第一次叛逃的夢之都保衞戰,林怒輝還是這麼問過他;至於沙礫之地天壤之戰、戮天山之戰、寶礦都市掃蕩之戰、大荒之地決戰……林怒輝都是這樣熱情洋溢,似乎發現新大陸一樣地發問。
“你看這烏雲長城,環繞整個夢城,只要有妖怪飛行逾界,定位系統發現,雷車就會發動……”林怒輝滔滔不絕地介紹。丁建書只能洗耳恭聽,這套戰術萬變不離其宗,就是天上地下,火力密結成網,一旦觸動,畢其功於一役。林怒輝性子直,沒什麼花花腸子,但又不喜歡別人説他憨厚耿直,就每次把雲海換成雲山,雷車換成雷炮,這一次與時具進,將陣法樞紐改成了“定位系統”。
丁建書聽他眉飛色舞説完了,才謹慎地提醒:“怒輝,這一次朗日未必跟我們硬碰硬。”
“誒,那哪裏由得他?建書你只管放心,他碰也要碰,不碰也要碰。他如今不比當初,一絲兒血性也沒有了,嗤,再這麼大費周章地打他,我都嫌寒磣。”林怒輝這才發現丁建書面有憂色,“建書,你找我有事?”
“是,楊問那個孩子。”
“誰?”
“楊問,跟着寧也雄去會旱魃的那個孩子。”丁建書把寧也雄三個字咬得很重,“怒輝,他現在在我家——你別急,千萬別激動,聽我説,這孩子根本不知道朗日是誰,糊里糊塗地被他往邪路上拉了一段,怒輝,看在我面子上,給他個機會。”
林怒輝只氣得體內雷電險些短路,一指公會大殿:“你別跟我説,你去和那些長老們交代!”
“也好。”丁建書點頭就走。
林怒輝拉着他用力一扯:“你鬼迷心竅了?那小子是你什麼人?你知道他幹什麼了?他從我眼皮底下搶走萌芽之靈,你就算不交人,靈石給我,這事算完。”
丁建書無奈地一攤手:“萌芽之靈被他不小心吃了,總不能殺了他吧?”
林怒輝提醒他:“未必不能殺了他,扔到火燒雲裏煉幾天,還是一塊好好的靈石。”
丁建書臉沉下來:“他還沒有成年。”
林怒輝冷笑一聲:“吃塵嬰,搶靈石,跟朗日一路的,這不像小孩子做的事吧?建書我告訴你,這事你擔不起,這個小子你非給我不可,你老老實實交出來,算是你交的;你非攬着這事……到時候嚇壞了堯堯我不負責。”他的意思很明白,丁建書不交人,他就要下手明搶了。
丁建書不吃他這一套:“你敢。”
林怒輝只想抽他,丁建書拼了老命要和公會翻臉,還真是麻煩。林怒輝氣得跺腳:“你什麼毛病!他到底是你什麼人?”
“今天剛認識。”林怒輝正要發飆,丁建書忙接着説,“怒輝,我問過堯堯,寧也雄一見到他就塞給他一張幻空之印;帶着他走了一圈,給了他一塊萌芽之靈。這孩子有什麼了不得,我沒看出來,但是朗日當年挑人的眼光是出了名的毒,他看上了楊問,又把他放回來,這裏頭一定有蹊蹺。”
“這理由不夠,建書,你一定還瞞了我什麼。”林怒輝耿直但是不傻,丁建書號稱是老落日之後最謹慎的妖怪,沒有十足的理由,他不會引狼入室。
丁建書欲言,又止,只再問:“你信我一次,成不成?”
“我考慮考慮。”林怒輝揉了揉額頭:“你就喜歡把簡單的事兒弄得特複雜,這幾天別讓那個小子亂跑,他跑了我唯你是問。”
“好。”丁建書點頭鬆了口氣。
“對了建書,別怪我不提醒你。讓他在你家呆兩天沒問題,不過你自己要當心。”
“笑話,他總不至於能傷得了我。”丁建書按捺不住一聲長笑。妖怪世界的神經末梢實在是太敏感了,説破天去楊問也就是一個半大小子,這樣的過分緊張只能説明,老兄弟們已經越來越不自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