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臨死之前,微微一笑
笑臉狐狸,名不虛傳。
只怕,就算人殺了他,他瀕死的時候,也能微微一笑。
世上,有些人,你說他、激他、打他、踢他,都沒有用,他都不招不架,也無力還擊,更無意掙扎,哪怕你逼死了他,他也沒火氣,甚至在臨死之前,還能微微一笑。
有些人,則不然,他看似一直微微笑著,很平易近人,很和藹可親,很沒架子,很沒火氣,但若以為這種人就沒火沒勁的,那你就錯了。
這種人,可以一面笑著,一面奮進,一面還擊,一面出刀,大可以要以為他好欺負的人死了八十九次,還不知他為何發那麼大的火氣、何時捅了自己十七、八刀的!
所以,微微笑著的人,有的是笑臉豬,有的是笑臉狐。
豬給宰了之後,把豬頭煮熟了,還是眯眯笑著的,好像在為它自己的死感覺到慶賀,有點慶幸似的。
臨死前,還保留著微笑。
但狐狸不是。
它笑,是為了要人相信牠。
或者,它笑,是因為它還沒有生氣。
人也是一樣。
人在“吃人”的時候,也都是笑著的,很少人會哭著吃人,哭著吃人,那也只是貓哭耗子,何況,哭著吃人只是吃人不到家的人而已。
──這裡“吃人”的意思,當然不是指真的把“人”給“吃”了,而是指人欺侮/對付/傷害/暗算人的意思。
笑著吃人的人,永遠比哭著憤怒著兇狠著吃人的人,能吃更多的人。
這種人,一般也給人稱作是:
笑臉狐狸。
一滴蜜糖永遠比一滴毒藥殺死更多的蒼蠅。
這些人都離去了。
鐵手去送他們。
蕭劍僧也一道走了。
他要去敷傷。
──傷在臉上,就算不重,但對心理的壓力而言,要比傷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沉重一些。
他向無情點點頭,道:“我去洗把臉──你要不要一起進去歇會兒?”
無情知道他說“洗把臉”的意思。
──像蕭劍僧這種漢子,哪怕是流了很多血,痛的很厲害,他也是不會說出來的,頂多,也只說“洗把臉”罷了。
無情赧然道:“今晚的事,是我連累劍哥了──張懷素的‘邪花煞’,據說也是‘蜀中唐門’絕門暗器的一種,相當毒,如果傷口見血,一定要溫敷‘洛逝川’,才可望鎮住毒力。”
蕭劍僧冷哼道:“我自會曉得。張懷素這妖道,憑兩下子妖術,妖言惑眾,又擾上聽,他趁此狂徵暴斂,殘害良善,姦汙婦女,我早有意與他作一死戰。不過,他剛才著了你的‘翻臉不認人’,只怕,就算治的好,功力也得消減一半。”
無情道:“他可是著了你一刀在先的。”
蕭劍僧可不曉得無情已著了張懷素“冰魄寒光”之陰寒毒力,“反正,一時未殺的了他,讓他負上重創,減些妖力,少害幾個人也稱快意!”
無情也微微一笑,神情裡泛現了一絲狡狤、調皮的神色:
“劍哥要洗臉,敷一敷才行,不過,別回一點堂,該到‘蛐蛐小築’去”。
蕭劍僧怔了一怔:“蛐蛐小築?那兒的井水對敷傷有特別的好處麼?”
“井水倒還是一樣的井水,”無情唇邊的笑意可更濃了,“但我卻聽說,動兒姑娘回來了。”
蕭劍僧一聽,似顫了一顫。
他的震動是這麼的大,以致他的面具幾乎又裂了開來。
幸好,他及時用手指托住。
“她……”蕭劍僧倒吸了一口氣:“回來了麼!?”
“是的。”無情見他那麼激動,心中暗笑,但心裡也著實為他高興,“我聽想飛娘娘說起,每年她總要到宮裡兩趟的,春秋二祭,還是會請她一家子過來,但今年不知怎地,殷姑娘又嚷著要入宮來探想飛娘娘,所以昨天在寶籙宮遇過她了……我卻不知劍哥還不曉得此事!”
蕭劍僧也喃喃自語,一面用手按著要剝落的面具,很有點不安的樣子,無情就在這一瞬,瞥見他所負的傷,有一行鮮血珠子,正從他下頷到左脖根劃過,傷的不深,但應許留痕。
“是呀是呀,”蕭劍僧哼哼嗯嗯的道,一點也不像剛才他出刀退敵時的冷酷凌厲,殺氣嚴霜,“動兒怎麼來了!她怎麼來了也沒通知我!她怎麼沒通知我!”
無情偷偷抿嘴笑道:“劍哥還是去洗把臉吧,動兒姑娘患了不眠症,晚上反正都睡不著,跟舒大將軍老爺子同一個症兒。到夜了,反而精神來得勁呢!”
“是啊是啊。”蕭劍僧說,也不知他喜孜孜的還是有點狼狽,“我就去擦把臉,你……”
無情平靜的道:“劍哥記得敷藥。我留在這兒多一會。”
蕭劍僧走了幾步,忽回頭,在月光下,無情覺得他眼神熠熠英悍無比:
“我沒忘了明晚之戰。”蕭劍僧又回覆了他的煞氣凌人,“再怎麼我也會在明晚殺一陣。”
無情點點頭:“明夜大本營之戰,還須佈置計議。”
蕭劍僧走了。無情還留在“尋夢園”裡。
──他不是受了寒勁所傷的麼?為何還不回到溫馨小樓裡,而要在這寒月下,獨坐尋思?
難道他不想走?
難道他還在尋覓?
為誰風露立中宵?
雲海月落不離天。
──難道,他還在尋回他往日的夢?或者,他在等誰?
“清光滿院恩情見
寒色臨門笑語諧”
他輕輕的誦了這句詩,然後就聽到有人“哈”了一聲。語音十分清亮可喜。
無情並不詫訝。
他眼裡微微有了笑意。
“你來了。”
“我一早已經來了。”
“我剛才聽聞你哈了一聲,多擔心你會給人發現啊。”
“發現便發現,沒啥大不了的。我聽他們說話,老是隻會佔人便宜,忍不住笑了一聲。”
“剛才這兒有打鬥,很兇險,你不該來的。”
“我就是發現有打鬥聲才過來的。”
“為什麼?”無情忍不住問了一句。
“因為你在這裡啊。”
無情胸裡一股血氣翻騰。
“我不兇險,我在牆裡啊。”那女子語音清脆麗亮,說,“你在牆外。是你兇險,我不。”
無情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只回了一句:“我也在牆內。”
“是的,我們都給牆擋住了。”那女子又喜孜孜的說,“都是因為這棟牆。”
無情不知怎的,聽這幾句話,心裡忭忭的跳躍著,應答了一句:“不過,這兒還有窗。”
“就是呀哈,因為有這窗,”女子開心的道,“我才能看見你平安無事,還把敵人放倒了,你好厲害哦!”
第六章 窗
窗。
每扇窗都是睜開的一隻眼,可以讓你看到外面的世界。
也可以讓你看到眼裡的世界。
但窗只是窗,不是門,也不是戶,更不是全宅。
它只能讓你看到一個方向的世界。
當夜間的窗,點起了燈,街上的行人,總是匆匆而過,很少人去抬頭看窗內的倩影,簾內的世界。
但每扇窗都有它的世界。
每扇窗都有它的故事。
每扇窗內的人,都有它的哀怨纏綿、悲歡離合事。
然而窗只是窗,它不能離開它的位置:外面走過不管是得得的花香馬蹄,或掠過的是美麗的楊柳依依,但它只是存在於窗內,主子的眼界之中,本身並無是非對錯。
窗內若有倩影晃動,也只是映流麗而不放豔色。
窗外掠過驚鴻儷影,也不過是食絕句而不吐豔。
當窗對著窗,眼對著眼,暮色對著黃昏,就像潮汐吞吐著長長的白色沙灘,誰要在那兒印下深深淺淺的腳印?
──是誰說過:沙灘太長,本是不該走出足印的.
就像一個個或深或淺的夢?
──好夢太短,本是不該醒後深記的。
你說呢?
──當窗對著窗,無限對著無限,無限哀愁,盡在心頭……
至少無情就留在這兒。
窗下。
他堅持要守候、等待。
他要尋回他往日的夢。
他的心打開了一口窗。
窗口裡有一個流麗無端,巧麗千緒的女子,明其眸而皓其齒的對著他,像一個細緻而恰到好處的剪紙,正不偏不倚的,貼在他的心窗上。
“我是會回來看你的,不然,我不會安心的。”那女子語音很清麗,這麼婉轉柔麗的語調,可以想像她裸露時的肩膊一定很圓潤美好的,可是,她的話也說的很堅清有一股兒英勁,“我已用笛聲告訴你,我會過來的。“
“我知道。可是,”無情仰望著窗,“我也用簫聲告訴你,叫你不要到這兒來。”
“為什麼不讓我來?”
女子有點怨怪。
“因為這兒有交鋒、戰鬥、危險啊!”無情答,“萬一波及了你,那就不好了。”
“波及我?嘻嘻,”那女子在窗欞裡搖首,笑得有點像在月色下花枝亂顫;可就在那一剎,無情忽然有一個模糊的意識:
──這女子常在月色下出現,像是一縷幽魂,美得那麼無盡風流不沾塵,莫非她不是人!
她不是人!?
那麼,她是……
──她是誰呢?
無情心中,隱隱掠過一陣簫聲,像一個軟弱的驚歎,一個哀豔的自盡。
此時此際,對著一個活色生香、巧笑倩兮的女子,他心頭竟生起了這樣個念頭:
(莫不是……莫不是人……她那麼美,難道不是人!?如果她不是人,那麼,我呢?)
如果說,無情唯一可以捉摸的,只有在那女子出現之際,那一縷芳香了。
沁人的烈香,悠悠送了過來,好像是月桂開在他椅上、發上、衣上……
心上。
“我不怕。”
那女子說,帶點執拗。
帶點任性。
“你不知道我是誰哪,”她眼眸兒流轉著,那兒有無情許多悠悠轉轉的夢,,“我才不怕給波及……我,我怕只怕牽累了你。”
“怕連累我?……”無情一聽,腦裡轟的一聲,提高了一些聲調說:“連累我?我才不怕呢!你可知道我是誰,哼,哼!”說著,還坐得聳直了一些,挺著腰脊,很有點氣概!
那女子看到他那小孩子的樣子,逗她笑說:“是呀是呀,哈!我怎會不知道你是誰……哈!你是盛小捕頭哈!”
無情鼓著腮幫子說:“就是呀,我說什麼都是個捕快,我雖然……”說到這兒,語音有點頹落,“……但萬一因為我行動……不方便,當不成捕頭、內侍,但哪怕我只當個縣衙馬快、禁卒、馬伕、膳夫、庫子、皂隸、轎伕、傘夫、門子、衙役、差役,我也是吃公門飯的……敢吃這口飯的,還怕連累,還能不敢擔當的!”
那女子見他認真,掩嘴笑道:“對呀對呀,誰敢看不起盛哥哥……”
忽瞥見盛崖餘胸前衣襟起伏,臉色有點蒼白,情緒似有點波動,便粉臉一寒,肅容道:“我是說實在的。你現在雖然年紀還小,行動也不方便,但在我心目中,你已經是名動武林的俠客,名震天下的好漢,名蓋京師的大捕頭!我心中真的是這樣想的。”
她的語音忽爾幽幽若夢,但仍然清脆好聽,而且語音裡的語氣意志,是非常堅定的:
“我說實在話哈。我不是騙你,也不誆你。之前,你打退蔡氏兄弟,易如反掌。剛才,你重創舒州落魄道人花煞張懷素,氣定神閒,光是這種氣勢,當世高手,已得算你一份。”
那女子充滿憐惜的向下凝睇,看著月下的他。
兩人一個在窗口。
一個在窗下。
月正好跨過牆脊。
他們的影子,卻是疊合的。
“在我的想像裡,你將會是名成天下的俠士。”
“在我心中,你已經是名震天下的人物。”
“在我眼裡,你就是一代名捕。”
她如是說。
無情垂下頭去。
沒有作聲。
他大概是看到了她和他的影子吧?大概園子裡的月桂花真的盛開了,那一種沁人的香,還帶點透人的涼。
那就像一個美得不可置信的女子,用冰涼的小手指尖,在你耳下頸間輕輕一觸一樣。
“我……”
那女子秀眉一蹙,沒聽清楚。
“嗯?”
“我……”
無情還是垂著頭,好像在看自己衣襟的毛線有沒有脫落,話,也沒有一氣說下去。
“你什麼?女子怪有趣往下望落,“你說呀。”
忽然,這女子發現:無情的衣衫很有點泛白。他外面套了件寬袍大袖的長服,許是為了方便收藏暗器,或可以掩蓋他的雙腿不靈便的缺乏,但也愈發顯出他的清瘦和伶仃,但那清瘦是竹的菊的,也是蓮的,很有點孤芳自賞的味道,而伶仃的感覺卻因為他刻意掩飾,而成了傲岸與遺世。
這女子心裡就油然生起一種憐惜的感覺,覺得這男子如果沒有人來愛護他,很容易,就會真的遺世了、孤立了,本來是撐竹簾的竿子,愈磨愈削,愈尖愈銳,終於就得變成殺人的利器,就像打研一把尖刃一樣。
寒光浸奪。
無人敢攫其鋒。
近之則傷。
終不可賞玩。
她其實還十分年少,但生起這種憐惜之意,卻是與生俱來的,就像對小貓小狗,覺得牠們可憐和可愛一樣。但除了這樣,這男子卻還有別的什麼的,使她幹冒奇險,明知不宜這樣過來,還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過來看他了,可是這感覺到底是什麼,她可也說不上來。
她現在卻在想:這孩子,大概是沒有老媽子特別照顧他的吧?這襲長服,是有點寬,有點不合身段,是他沒長胖,還是洗多了,色也泛白了,衣就寬了?雖然是很舊的衣服,卻找不到一點髒,連肩膊、袖邊、腰間的那幾片泥痕,都是剛才翻身時所印下、粘上的。
忽然間,她很想為他洗濯那服飾。
第七章 牆
“我想你知道……”無情仍望著牆裡牆外,剛好交纏在一起的影子,終於鼓起勇氣,說:“你叫什麼名字?”
(應該怎麼替他洗這衣服呢?
再怎麼幹淨,剛才還是在地上翻倒過,也玷汙了幾處。
但總不能冒冒然就說:“你脫下來,我替你洗……”
那怎麼說的出口!
──可是,的確,又好想跟他洗衣服……
他一個人,身體又不大好,這樣濯洗衣服,一定很不方便的了,何況,他又那麼孤獨。
──他為我打鬥,我替他洗衣服,那也很應該啊!
可是,總不能說洗就洗,叫他脫就脫……)
想到這兒,她臉兒有點熱。
所以,一時沒會意,無情那鼓起勇氣說的話。
無情見她沒反應,以為她已拒絕自己了。一下子,那種頹廢和挫折感,使他的頭垂的更低。
忽然,他發現地上的影子,多了一隻角。
與其說那是一隻角,不如說是一枝尖刺。刺身上,串連了很多薄塊。
往影子裡看,一時間,還真弄不懂、分不清是啥事物。
無情只好抬頭。
不看影子。
看人。
人在牆頭。
牆上有窗。
窗裡的人巧笑倩兮,正遞給他一物:
一串蓮藕。
烤的,還沾了孜然、丁香、辛粉,還未完全冷卻。
“給你的。”女子笑盈盈的說:“吃呀。”
無情以為那女子不告訴自己名字,就是生氣自己了,現在看來,好象不是的。
他心中就有了點寬慰,嗅著那蓮藕的烤香味,心中忽然像升起一株紫色蓮花的激動感覺,很想膜拜、祁願。
“你這麼瘦。”那女子見他不接,也以為他不好意思:“不多吃,快餓成藤條了。”
無情看著那串蓮藕,喉嚨骨咕了一聲,訕訕然。
那女子將手伸的很長。月亮照著她的皓腕。
她的指尖。
尤其是大拇指,很彎,很翹,拇指座峰的弧型很優悠美,就像那窗口女子柔和的乳房;拇指腰節很細,就像那窗裡女子的腰。
那女子儘量伸手,所以,像舞蹈一般的美姿,盡顯月下。
月色那麼清亮,把園子浸成了乳河。
那時,那串著蓮藕的竹枝,頂尖是非常銳利的,就像一支針。
如果這是一支針,現在,這針頭就向著無情的額頭,距離不到三寸。
對眼瞳的距離,大概也只多上一兩分。
無情一抬頭,眼睛就對著刺尖。
他卻不覺得刺目。
只覺得幸福。
在這一刻,就算那女子把玉腕一迭,向前一伸,這尖刺插在無情眼裡,恐怕,他也不會有什麼悲怨之意。
這一刻。
這一剎。
──可是,剎那是不是永恆?
我們只知道:永恆就是無數個剎那構成的。
──永恆是不是恆久不變的?
我們只知道,世上沒有什麼東西是恆久不變的。
永遠不變的,就是變。
不然,永遠就沒有永遠。
也許,變,就是永恆。
所以,你現在、身邊、擁有的一切就得去珍愛它,因為當下就是永恆。
那女子沒有刺下去,見無情傻乎乎的在那兒抬頭看著她,怔了一怔,問:
“你餓傻啦?不喜歡蓮藕片片?”她有點奇怪,初以為無情嫌棄:“我本來也烤得個熱乎乎的,飛也似的拿過來給你,但等你們全打完了架,這藕藕也全冷了……我再烤過給你,好不?”
無情這才省過神來,連忙搖頭。
女子也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你不嗜素?喜歡吃肉?還是吃魚?或是隻喜歡吃糖?吃飯?”
無情只聽得一味傻笑。
“我喜歡。”
然後伸手接過。
“那你吃呀。”那女子笑盈盈地道:“吃飽了,吃胖了,下次好好給我當大捕頭、大俠士去。”
無情啃了兩口,女子又偏著頭,問他:“怎樣?”
這次到無情不明白她何所指:“什麼?”
女子伸手指了指他手裡的蓮藕:“味道好不?”
無情點點頭。味道的確好好,但吃在嘴裡,嚼在口裡,更有說不出的滋味在心頭。“你呢?”
那女子以為他問她為何不吃,所以答:“我吃過了。我跟你說過,我很會燒菜,我也很會配藥,我還很會……”
無情道:“不。我不是問這個。你將來想做什麼呢?我也覺得你將來是個很不凡的女子。”
他以為問她名字,是不會有答案的,所以就問她別的事,至少,引她把話說下去,他可不願意話題結了,她就走了,等她,又不知何時再來。
何時在這窗欞上出現。
──她剛才著實鼓勵過他,所以無情也對她的前程充滿了期許。
“我?你問我?”那女子笑了,從春水一片,笑成一片春風。“倒是從來沒有人這樣問過我。好!你問對了!我答,但你不準笑人的!”
她忽然斂容,道:“我?要嘛,我找到個好婆家,覓著個好夫婿,那我就滿足了,一輩子這樣幸福著,也是過得很開心的,那就好了。”
她越說下去,笑意越斂,到了末了,無情望去,竟不油然有些寒意:“可是,我身上還有大仇未報,還有大事未了,心事未平。我先得把這三件事擺平方休。若解決不了,或不得解,那我只有摒棄一切,拋開一切,去達到我的目的,做我最能做的。我若不能主掌京城,也要名動天下,不然,也要成一方宗主,至少,在江湖上,無人可以替代,在我門派裡,我要成獨一無二的尊主。”
無情向上望著。
帶點吃驚。
在窗戶上的剪影,依然明麗,但更明利,甚至,不像是一直遞東西給他吃的那位女子。
他甚至有點不認得她了。
他真的有點認不出她來。
那女子忽然又笑了起來,像是春水一片的漾蕩,倒後來又漾回春光無限。
“你可知道我也是有點名堂,有點來歷的女子?”那女子笑靨若桃,“你可別小看我哦。”
無情正想問:你是誰啊?還未開聲,忽聽有人喃喃自語,近乎悲鳴地道:“真的是你嗎?我終於找到你了嗎?還是我被你找到了?”
說話的人在樹後。
原來“尋夢園”裡還有人。
那是一個身著月白布衣的公子,原來,剛才他是跟大家一起來的,卻沒跟著大家一起走,詭異的是,誰也沒發現他沒有走,而且還留在這裡。
留在一棵樹後。
然後,他好像就變成了一棵樹,誰也渾忘了他的存在,直至他現在好像從樹裡“走”了出來,還一直呢呢喃喃的對著那棵樹在自言自語:
“我是人?還是樹?為啥我站在這兒?就像一棵樹?花為絕色我為葉。我命由我否?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風為絕響我為樹。天命由我否?我到底是樹?還是人?”
這人這樣尋索。
自問。
向天。
──天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