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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集 食絕句而不吐豔詞(下)

    第五章 臨死之前,微微一笑

    笑臉狐狸,名不虛傳。

    只怕,就算人殺了他,他瀕死的時候,也能微微一笑。

    世上,有些人,你説他、激他、打他、踢他,都沒有用,他都不招不架,也無力還擊,更無意掙扎,哪怕你逼死了他,他也沒火氣,甚至在臨死之前,還能微微一笑。

    有些人,則不然,他看似一直微微笑着,很平易近人,很和藹可親,很沒架子,很沒火氣,但若以為這種人就沒火沒勁的,那你就錯了。

    這種人,可以一面笑着,一面奮進,一面還擊,一面出刀,大可以要以為他好欺負的人死了八十九次,還不知他為何發那麼大的火氣、何時捅了自己十七、八刀的!

    所以,微微笑着的人,有的是笑臉豬,有的是笑臉狐。

    豬給宰了之後,把豬頭煮熟了,還是眯眯笑着的,好像在為它自己的死感覺到慶賀,有點慶幸似的。

    臨死前,還保留着微笑。

    但狐狸不是。

    它笑,是為了要人相信牠。

    或者,它笑,是因為它還沒有生氣。

    人也是一樣。

    人在“吃人”的時候,也都是笑着的,很少人會哭着吃人,哭着吃人,那也只是貓哭耗子,何況,哭着吃人只是吃人不到家的人而已。

    ──這裏“吃人”的意思,當然不是指真的把“人”給“吃”了,而是指人欺侮/對付/傷害/暗算人的意思。

    笑着吃人的人,永遠比哭着憤怒着兇狠着吃人的人,能吃更多的人。

    這種人,一般也給人稱作是:

    笑臉狐狸。

    一滴蜜糖永遠比一滴毒藥殺死更多的蒼蠅。

    這些人都離去了。

    鐵手去送他們。

    蕭劍僧也一道走了。

    他要去敷傷。

    ──傷在臉上,就算不重,但對心理的壓力而言,要比傷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沉重一些。

    他向無情點點頭,道:“我去洗把臉──你要不要一起進去歇會兒?”

    無情知道他説“洗把臉”的意思。

    ──像蕭劍僧這種漢子,哪怕是流了很多血,痛的很厲害,他也是不會説出來的,頂多,也只説“洗把臉”罷了。

    無情赧然道:“今晚的事,是我連累劍哥了──張懷素的‘邪花煞’,據説也是‘蜀中唐門’絕門暗器的一種,相當毒,如果傷口見血,一定要温敷‘洛逝川’,才可望鎮住毒力。”

    蕭劍僧冷哼道:“我自會曉得。張懷素這妖道,憑兩下子妖術,妖言惑眾,又擾上聽,他趁此狂徵暴斂,殘害良善,姦污婦女,我早有意與他作一死戰。不過,他剛才着了你的‘翻臉不認人’,只怕,就算治的好,功力也得消減一半。”

    無情道:“他可是着了你一刀在先的。”

    蕭劍僧可不曉得無情已着了張懷素“冰魄寒光”之陰寒毒力,“反正,一時未殺的了他,讓他負上重創,減些妖力,少害幾個人也稱快意!”

    無情也微微一笑,神情裏泛現了一絲狡狤、調皮的神色:

    “劍哥要洗臉,敷一敷才行,不過,別回一點堂,該到‘蛐蛐小築’去”。

    蕭劍僧怔了一怔:“蛐蛐小築?那兒的井水對敷傷有特別的好處麼?”

    “井水倒還是一樣的井水,”無情唇邊的笑意可更濃了,“但我卻聽説,動兒姑娘回來了。”

    蕭劍僧一聽,似顫了一顫。

    他的震動是這麼的大,以致他的面具幾乎又裂了開來。

    幸好,他及時用手指托住。

    “她……”蕭劍僧倒吸了一口氣:“回來了麼!?”

    “是的。”無情見他那麼激動,心中暗笑,但心裏也着實為他高興,“我聽想飛娘娘説起,每年她總要到宮裏兩趟的,春秋二祭,還是會請她一家子過來,但今年不知怎地,殷姑娘又嚷着要入宮來探想飛娘娘,所以昨天在寶籙宮遇過她了……我卻不知劍哥還不曉得此事!”

    蕭劍僧也喃喃自語,一面用手按着要剝落的面具,很有點不安的樣子,無情就在這一瞬,瞥見他所負的傷,有一行鮮血珠子,正從他下頷到左脖根劃過,傷的不深,但應許留痕。

    “是呀是呀,”蕭劍僧哼哼嗯嗯的道,一點也不像剛才他出刀退敵時的冷酷凌厲,殺氣嚴霜,“動兒怎麼來了!她怎麼來了也沒通知我!她怎麼沒通知我!”

    無情偷偷抿嘴笑道:“劍哥還是去洗把臉吧,動兒姑娘患了不眠症,晚上反正都睡不着,跟舒大將軍老爺子同一個症兒。到夜了,反而精神來得勁呢!”

    “是啊是啊。”蕭劍僧説,也不知他喜孜孜的還是有點狼狽,“我就去擦把臉,你……”

    無情平靜的道:“劍哥記得敷藥。我留在這兒多一會。”

    蕭劍僧走了幾步,忽回頭,在月光下,無情覺得他眼神熠熠英悍無比:

    “我沒忘了明晚之戰。”蕭劍僧又回覆了他的煞氣凌人,“再怎麼我也會在明晚殺一陣。”

    無情點點頭:“明夜大本營之戰,還須佈置計議。”

    蕭劍僧走了。無情還留在“尋夢園”裏。

    ──他不是受了寒勁所傷的麼?為何還不回到温馨小樓裏,而要在這寒月下,獨坐尋思?

    難道他不想走?

    難道他還在尋覓?

    為誰風露立中宵?

    雲海月落不離天。

    ──難道,他還在尋回他往日的夢?或者,他在等誰?

    “清光滿院恩情見

    寒色臨門笑語諧”

    他輕輕的誦了這句詩,然後就聽到有人“哈”了一聲。語音十分清亮可喜。

    無情並不詫訝。

    他眼裏微微有了笑意。

    “你來了。”

    “我一早已經來了。”

    “我剛才聽聞你哈了一聲,多擔心你會給人發現啊。”

    “發現便發現,沒啥大不了的。我聽他們説話,老是隻會佔人便宜,忍不住笑了一聲。”

    “剛才這兒有打鬥,很兇險,你不該來的。”

    “我就是發現有打鬥聲才過來的。”

    “為什麼?”無情忍不住問了一句。

    “因為你在這裏啊。”

    無情胸裏一股血氣翻騰。

    “我不兇險,我在牆裏啊。”那女子語音清脆麗亮,説,“你在牆外。是你兇險,我不。”

    無情一時不知説什麼好,只回了一句:“我也在牆內。”

    “是的,我們都給牆擋住了。”那女子又喜孜孜的説,“都是因為這棟牆。”

    無情不知怎的,聽這幾句話,心裏忭忭的跳躍着,應答了一句:“不過,這兒還有窗。”

    “就是呀哈,因為有這窗,”女子開心的道,“我才能看見你平安無事,還把敵人放倒了,你好厲害哦!”

    第六章 窗

    窗。

    每扇窗都是睜開的一隻眼,可以讓你看到外面的世界。

    也可以讓你看到眼裏的世界。

    但窗只是窗,不是門,也不是户,更不是全宅。

    它只能讓你看到一個方向的世界。

    當夜間的窗,點起了燈,街上的行人,總是匆匆而過,很少人去抬頭看窗內的倩影,簾內的世界。

    但每扇窗都有它的世界。

    每扇窗都有它的故事。

    每扇窗內的人,都有它的哀怨纏綿、悲歡離合事。

    然而窗只是窗,它不能離開它的位置:外面走過不管是得得的花香馬蹄,或掠過的是美麗的楊柳依依,但它只是存在於窗內,主子的眼界之中,本身並無是非對錯。

    窗內若有倩影晃動,也只是映流麗而不放豔色。

    窗外掠過驚鴻儷影,也不過是食絕句而不吐豔。

    當窗對着窗,眼對着眼,暮色對着黃昏,就像潮汐吞吐着長長的白色沙灘,誰要在那兒印下深深淺淺的腳印?

    ──是誰説過:沙灘太長,本是不該走出足印的.

    就像一個個或深或淺的夢?

    ──好夢太短,本是不該醒後深記的。

    你説呢?

    ──當窗對着窗,無限對着無限,無限哀愁,盡在心頭……

    至少無情就留在這兒。

    窗下。

    他堅持要守候、等待。

    他要尋回他往日的夢。

    他的心打開了一口窗。

    窗口裏有一個流麗無端,巧麗千緒的女子,明其眸而皓其齒的對着他,像一個細緻而恰到好處的剪紙,正不偏不倚的,貼在他的心窗上。

    “我是會回來看你的,不然,我不會安心的。”那女子語音很清麗,這麼婉轉柔麗的語調,可以想像她裸露時的肩膊一定很圓潤美好的,可是,她的話也説的很堅清有一股兒英勁,“我已用笛聲告訴你,我會過來的。“

    “我知道。可是,”無情仰望着窗,“我也用簫聲告訴你,叫你不要到這兒來。”

    “為什麼不讓我來?”

    女子有點怨怪。

    “因為這兒有交鋒、戰鬥、危險啊!”無情答,“萬一波及了你,那就不好了。”

    “波及我?嘻嘻,”那女子在窗欞裏搖首,笑得有點像在月色下花枝亂顫;可就在那一剎,無情忽然有一個模糊的意識:

    ──這女子常在月色下出現,像是一縷幽魂,美得那麼無盡風流不沾塵,莫非她不是人!

    她不是人!?

    那麼,她是……

    ──她是誰呢?

    無情心中,隱隱掠過一陣簫聲,像一個軟弱的驚歎,一個哀豔的自盡。

    此時此際,對着一個活色生香、巧笑倩兮的女子,他心頭竟生起了這樣個念頭:

    (莫不是……莫不是人……她那麼美,難道不是人!?如果她不是人,那麼,我呢?)

    如果説,無情唯一可以捉摸的,只有在那女子出現之際,那一縷芳香了。

    沁人的烈香,悠悠送了過來,好像是月桂開在他椅上、發上、衣上……

    心上。

    “我不怕。”

    那女子説,帶點執拗。

    帶點任性。

    “你不知道我是誰哪,”她眼眸兒流轉着,那兒有無情許多悠悠轉轉的夢,,“我才不怕給波及……我,我怕只怕牽累了你。”

    “怕連累我?……”無情一聽,腦裏轟的一聲,提高了一些聲調説:“連累我?我才不怕呢!你可知道我是誰,哼,哼!”説着,還坐得聳直了一些,挺着腰脊,很有點氣概!

    那女子看到他那小孩子的樣子,逗她笑説:“是呀是呀,哈!我怎會不知道你是誰……哈!你是盛小捕頭哈!”

    無情鼓着腮幫子説:“就是呀,我説什麼都是個捕快,我雖然……”説到這兒,語音有點頹落,“……但萬一因為我行動……不方便,當不成捕頭、內侍,但哪怕我只當個縣衙馬快、禁卒、馬伕、膳夫、庫子、皂隸、轎伕、傘夫、門子、衙役、差役,我也是吃公門飯的……敢吃這口飯的,還怕連累,還能不敢擔當的!”

    那女子見他認真,掩嘴笑道:“對呀對呀,誰敢看不起盛哥哥……”

    忽瞥見盛崖餘胸前衣襟起伏,臉色有點蒼白,情緒似有點波動,便粉臉一寒,肅容道:“我是説實在的。你現在雖然年紀還小,行動也不方便,但在我心目中,你已經是名動武林的俠客,名震天下的好漢,名蓋京師的大捕頭!我心中真的是這樣想的。”

    她的語音忽爾幽幽若夢,但仍然清脆好聽,而且語音裏的語氣意志,是非常堅定的:

    “我説實在話哈。我不是騙你,也不誆你。之前,你打退蔡氏兄弟,易如反掌。剛才,你重創舒州落魄道人花煞張懷素,氣定神閒,光是這種氣勢,當世高手,已得算你一份。”

    那女子充滿憐惜的向下凝睇,看着月下的他。

    兩人一個在窗口。

    一個在窗下。

    月正好跨過牆脊。

    他們的影子,卻是疊合的。

    “在我的想像裏,你將會是名成天下的俠士。”

    “在我心中,你已經是名震天下的人物。”

    “在我眼裏,你就是一代名捕。”

    她如是説。

    無情垂下頭去。

    沒有作聲。

    他大概是看到了她和他的影子吧?大概園子裏的月桂花真的盛開了,那一種沁人的香,還帶點透人的涼。

    那就像一個美得不可置信的女子,用冰涼的小手指尖,在你耳下頸間輕輕一觸一樣。

    “我……”

    那女子秀眉一蹙,沒聽清楚。

    “嗯?”

    “我……”

    無情還是垂着頭,好像在看自己衣襟的毛線有沒有脱落,話,也沒有一氣説下去。

    “你什麼?女子怪有趣往下望落,“你説呀。”

    忽然,這女子發現:無情的衣衫很有點泛白。他外面套了件寬袍大袖的長服,許是為了方便收藏暗器,或可以掩蓋他的雙腿不靈便的缺乏,但也愈發顯出他的清瘦和伶仃,但那清瘦是竹的菊的,也是蓮的,很有點孤芳自賞的味道,而伶仃的感覺卻因為他刻意掩飾,而成了傲岸與遺世。

    這女子心裏就油然生起一種憐惜的感覺,覺得這男子如果沒有人來愛護他,很容易,就會真的遺世了、孤立了,本來是撐竹簾的竿子,愈磨愈削,愈尖愈鋭,終於就得變成殺人的利器,就像打研一把尖刃一樣。

    寒光浸奪。

    無人敢攫其鋒。

    近之則傷。

    終不可賞玩。

    她其實還十分年少,但生起這種憐惜之意,卻是與生俱來的,就像對小貓小狗,覺得牠們可憐和可愛一樣。但除了這樣,這男子卻還有別的什麼的,使她幹冒奇險,明知不宜這樣過來,還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過來看他了,可是這感覺到底是什麼,她可也説不上來。

    她現在卻在想:這孩子,大概是沒有老媽子特別照顧他的吧?這襲長服,是有點寬,有點不合身段,是他沒長胖,還是洗多了,色也泛白了,衣就寬了?雖然是很舊的衣服,卻找不到一點髒,連肩膊、袖邊、腰間的那幾片泥痕,都是剛才翻身時所印下、粘上的。

    忽然間,她很想為他洗濯那服飾。

    第七章 牆

    “我想你知道……”無情仍望着牆裏牆外,剛好交纏在一起的影子,終於鼓起勇氣,説:“你叫什麼名字?”

    (應該怎麼替他洗這衣服呢?

    再怎麼幹淨,剛才還是在地上翻倒過,也玷污了幾處。

    但總不能冒冒然就説:“你脱下來,我替你洗……”

    那怎麼説的出口!

    ──可是,的確,又好想跟他洗衣服……

    他一個人,身體又不大好,這樣濯洗衣服,一定很不方便的了,何況,他又那麼孤獨。

    ──他為我打鬥,我替他洗衣服,那也很應該啊!

    可是,總不能説洗就洗,叫他脱就脱……)

    想到這兒,她臉兒有點熱。

    所以,一時沒會意,無情那鼓起勇氣説的話。

    無情見她沒反應,以為她已拒絕自己了。一下子,那種頹廢和挫折感,使他的頭垂的更低。

    忽然,他發現地上的影子,多了一隻角。

    與其説那是一隻角,不如説是一枝尖刺。刺身上,串連了很多薄塊。

    往影子裏看,一時間,還真弄不懂、分不清是啥事物。

    無情只好抬頭。

    不看影子。

    看人。

    人在牆頭。

    牆上有窗。

    窗裏的人巧笑倩兮,正遞給他一物:

    一串蓮藕。

    烤的,還沾了孜然、丁香、辛粉,還未完全冷卻。

    “給你的。”女子笑盈盈的説:“吃呀。”

    無情以為那女子不告訴自己名字,就是生氣自己了,現在看來,好象不是的。

    他心中就有了點寬慰,嗅着那蓮藕的烤香味,心中忽然像升起一株紫色蓮花的激動感覺,很想膜拜、祁願。

    “你這麼瘦。”那女子見他不接,也以為他不好意思:“不多吃,快餓成藤條了。”

    無情看着那串蓮藕,喉嚨骨咕了一聲,訕訕然。

    那女子將手伸的很長。月亮照着她的皓腕。

    她的指尖。

    尤其是大拇指,很彎,很翹,拇指座峯的弧型很優悠美,就像那窗口女子柔和的乳房;拇指腰節很細,就像那窗裏女子的腰。

    那女子儘量伸手,所以,像舞蹈一般的美姿,盡顯月下。

    月色那麼清亮,把園子浸成了乳河。

    那時,那串着蓮藕的竹枝,頂尖是非常鋭利的,就像一支針。

    如果這是一支針,現在,這針頭就向着無情的額頭,距離不到三寸。

    對眼瞳的距離,大概也只多上一兩分。

    無情一抬頭,眼睛就對着刺尖。

    他卻不覺得刺目。

    只覺得幸福。

    在這一刻,就算那女子把玉腕一迭,向前一伸,這尖刺插在無情眼裏,恐怕,他也不會有什麼悲怨之意。

    這一刻。

    這一剎。

    ──可是,剎那是不是永恆?

    我們只知道:永恆就是無數個剎那構成的。

    ──永恆是不是恆久不變的?

    我們只知道,世上沒有什麼東西是恆久不變的。

    永遠不變的,就是變。

    不然,永遠就沒有永遠。

    也許,變,就是永恆。

    所以,你現在、身邊、擁有的一切就得去珍愛它,因為當下就是永恆。

    那女子沒有刺下去,見無情傻乎乎的在那兒抬頭看着她,怔了一怔,問:

    “你餓傻啦?不喜歡蓮藕片片?”她有點奇怪,初以為無情嫌棄:“我本來也烤得個熱乎乎的,飛也似的拿過來給你,但等你們全打完了架,這藕藕也全冷了……我再烤過給你,好不?”

    無情這才省過神來,連忙搖頭。

    女子也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你不嗜素?喜歡吃肉?還是吃魚?或是隻喜歡吃糖?吃飯?”

    無情只聽得一味傻笑。

    “我喜歡。”

    然後伸手接過。

    “那你吃呀。”那女子笑盈盈地道:“吃飽了,吃胖了,下次好好給我當大捕頭、大俠士去。”

    無情啃了兩口,女子又偏着頭,問他:“怎樣?”

    這次到無情不明白她何所指:“什麼?”

    女子伸手指了指他手裏的蓮藕:“味道好不?”

    無情點點頭。味道的確好好,但吃在嘴裏,嚼在口裏,更有説不出的滋味在心頭。“你呢?”

    那女子以為他問她為何不吃,所以答:“我吃過了。我跟你説過,我很會燒菜,我也很會配藥,我還很會……”

    無情道:“不。我不是問這個。你將來想做什麼呢?我也覺得你將來是個很不凡的女子。”

    他以為問她名字,是不會有答案的,所以就問她別的事,至少,引她把話説下去,他可不願意話題結了,她就走了,等她,又不知何時再來。

    何時在這窗欞上出現。

    ──她剛才着實鼓勵過他,所以無情也對她的前程充滿了期許。

    “我?你問我?”那女子笑了,從春水一片,笑成一片春風。“倒是從來沒有人這樣問過我。好!你問對了!我答,但你不準笑人的!”

    她忽然斂容,道:“我?要嘛,我找到個好婆家,覓着個好夫婿,那我就滿足了,一輩子這樣幸福着,也是過得很開心的,那就好了。”

    她越説下去,笑意越斂,到了末了,無情望去,竟不油然有些寒意:“可是,我身上還有大仇未報,還有大事未了,心事未平。我先得把這三件事擺平方休。若解決不了,或不得解,那我只有摒棄一切,拋開一切,去達到我的目的,做我最能做的。我若不能主掌京城,也要名動天下,不然,也要成一方宗主,至少,在江湖上,無人可以替代,在我門派裏,我要成獨一無二的尊主。”

    無情向上望着。

    帶點吃驚。

    在窗户上的剪影,依然明麗,但更明利,甚至,不像是一直遞東西給他吃的那位女子。

    他甚至有點不認得她了。

    他真的有點認不出她來。

    那女子忽然又笑了起來,像是春水一片的漾蕩,倒後來又漾回春光無限。

    “你可知道我也是有點名堂,有點來歷的女子?”那女子笑靨若桃,“你可別小看我哦。”

    無情正想問:你是誰啊?還未開聲,忽聽有人喃喃自語,近乎悲鳴地道:“真的是你嗎?我終於找到你了嗎?還是我被你找到了?”

    説話的人在樹後。

    原來“尋夢園”裏還有人。

    那是一個身着月白布衣的公子,原來,剛才他是跟大家一起來的,卻沒跟着大家一起走,詭異的是,誰也沒發現他沒有走,而且還留在這裏。

    留在一棵樹後。

    然後,他好像就變成了一棵樹,誰也渾忘了他的存在,直至他現在好像從樹裏“走”了出來,還一直呢呢喃喃的對着那棵樹在自言自語:

    “我是人?還是樹?為啥我站在這兒?就像一棵樹?花為絕色我為葉。我命由我否?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卧其下。風為絕響我為樹。天命由我否?我到底是樹?還是人?”

    這人這樣尋索。

    自問。

    向天。

    ──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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