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張傳說中的凳子
這次,到女子搖頭了。
“你知道我是怎麼跟你談話的?”
無情搖頭。
“我在牆這邊。我當然不會那麼高。我是站在凳子上。這凳子是從娘那兒搬過來的。可是,這凳子卻不是我孃的。你知道這是誰的凳子嗎?”
無情搖頭。
他當然不知道。
那女子卻也為他娓娓道來:“這凳子是從‘富貴廂’拿出來的。是我偷偷拿出來的。也就是說,這凳子是夫人的。夫人一向不許屋裡的下人拿走一木一石的,只有他們可以拿人家的東西,沒有人可以拿他們家的東西,除非他們願意,那麼,送也無妨,不然,他們可一定追究的。給誰康軍節度使除開府儀同三司的府邸,追究起來,那當然是天大的事了,誰也逃不了,避不了的。你聽明白了沒有?”
無情還是搖搖頭。
他真的不大明白。
女子沒好氣的說:“也就是說,我現在站著的這張凳子,是相公的。”
他現在總算有點明白了。
蔡攸得到蔡京寵信,以準康軍節度使除開府儀同三司,自然稱得上是“相公”了。當時就有這個說法,蔡京父子入侍趙佶,曲宴上,徽宗戲對:“相公公相子。”蔡京則對:“人主主人翁。”君臣相視,大笑不已。際遇之隆,一門之盛,竟然如此。
那女子即來自左進,那就是蔡攸府,就是“相公府”。那張傳說中的凳子,是相公府之物,這點聽來是合乎情理的,雖然無情並沒有看過那張傳說中的凳子。他忽然覺得那凳子很幸福。那是張幸福的凳子。
女子接下去說:“所以我只能跟你說幾句話,然後,把東西交給你吃。我是很會做吃的東西的,你信不信?哈!”
無情點頭。
他第一次點頭。
“哈!你會點頭!”那女子很高興,她高興的時候,笑得更燦爛。“你也會點頭!哈哈!”
更燦爛、更美,美豔不可方物。
無情看得痴了。痴得在不經意間把串紅莓接了。女子縮回了手,無情馬上又後悔了。早知道,不要接得那麼快。
“不過,我還是得告訴你,我不能站在這兒太久,我得要把凳子還回去了。”那女子一雙明如秋水的眸子,彷彿訴說著許多情懷,“我聽你的簫聲,太悲怨了,我怕你太傷心,所以送東西給你吃。一個人傷心的時候吃著東西就不會那麼傷心了。我不會讓你吃苦頭的,你別怕我。”
她又嫣然一笑:“我做的東西是很好吃的,你信不信?”
無情這次一清二楚的點了頭。
那女子反而奇了:“你是怎麼知道的?”她白了他一眼,嘟噥了一聲:“你又沒真的吃過”
“我沒吃過。”無情道,“可是我就知道。”
女子更詫。
她詫異的時候,蹙著兩道黑而濃密,秀氣如刀的眉,更是好看。
她還是問那一句:“你是怎麼知道的?哈!”
無情其實並沒有說明他相信的是什麼。那女子語意問的卻是吃的。
他只好說:“我不知道,我只是信。”
女子“哈”地一笑,忽然,回了頭,往後望了望。
似乎,有點緊張的樣子。
無情的心也緊了緊,有點為她的緊張而緊張了起來。
當她轉過背去的時候,她的後頭頸肩就露出了出來。
這時候春夏交替之際,略略熱,有點涼,女子顯然穿得不多不厚。她這個年紀應當是扎著辮子的,可是她沒,她只挽了個小髻。小髻圓圓的、鼓鼓的、滑滑的、繃繃的,很可愛。她的髻是用一根木筷子,貫串了進去,就把髻紮實了。無情看在眼裡,忽然很羨慕那支烏木筷子。他的眼光又飄到自己手上串著紅莓的那隻木刺子,不覺,拿在手裡,有點會心。
那女子的髮腳,算是濃密的那種。扯上去的髮腳,有的落了下來,後頸部分的毛髮,又逆著上生,終於會合成了一處絨毛的聚合層巒,到了最高處就是細毛髮的尖峰,在陽光半掩半映下,那一截脖根,仍雪玉也似的白,襯著沒完全扣起的衣領,這女子就算奇豔迫人。
無情閉了閉眼。
因為他聞到了香味。
這女子回過頭也清香撲人。
他要永遠記起這一刻。
不能把它忘記。
他要記住它。
記住她。
——雖然記起時正在忘記,而忘記是為了不想記起,記憶是一種如泣如訴,傾訴給自己忘了的忘記聽。要忘記其實就是怕想起,要努力去想起。就是忘記之際……。
但他又很快的睜開了眼。
因為他怕這一刻再也看不到了。
他怕再也看不到她。
他怕她走了。
他怕……。
●
幸好,他還是看到了她。
她還是在的。
不過她已回頭。
她還是巧笑倩兮的望著他。
“我知道你是誰。”
她說,由於她是在牆的暗影下,可是,陰影愈濃,她的眼睛愈是清澈明亮,像水靈就聚合在她瞳眸裡一樣:
“你姓盛,叫崖餘,是諸葛先生收養的門生之一。我娘說,諸葛要把你訓練成捕快,為民除害,除暴安良,昭雪冤獄的,對不對?哈!”
無情這回,一時不知點頭好,還是搖頭的好。
“你要當捕快,要不負諸葛所望,你就得要堅強。”女子說,“你知道一個衙捕最重要的是什麼?那就是堅強。為什麼?因為一個捕快看的慘事、壞事、可憐人、會比常人都多,他經歷的兇險、兇暴、卑鄙人,也一樣比普通老百姓多,如果他不夠堅定、不夠堅強,那麼,他就啥都不用做了,他自己也一早崩潰了,還當什麼替人仗義、出頭、除強扶弱的捕頭?他自己,就是弱者嘛!”
她說的頭頭是道。
無情聽的不住點頭。
她笑嘻嘻的又說:“你知道做一個捕快,最重要的是什麼?”
無情這次搖頭。
女子抿嘴一笑:“捕役的職責,就是要懷疑,要查證,要推斷,要偵察、要找資料,要尋罪證,要抓嫌犯,要問疑人,要打要殺要捉要拿要鎖要拷……甚至是猜要測要翻案要水落石出……但就是不能信。”
“你信佛,可以。你信神,可以。你信你自己,可以。但你如果要做一個好捕快,就是不能信,尤其不能信人……”女子說得很快,也完全沒有顧礙,可是聲音很小,似乎不想驚動宅裡的人,“——不可以信人,包括我……譬如我說我不會害你,你也別信,我說是這般說,但我可能一樣會害你的!不懷疑,只信人,你就不是個好捕役,也當不成好捕快!”
然後她偏著頭問無情:“你,聽懂了沒有?”
無情搖頭。
可是他不是沒聽懂。
他都聽進去了。
聽進心坎裡去了。
可是他不相信。
——他不信這女子會害他。
(不會的。)
第七章 只會搖頭的無情
他搖頭不是因為他聽不懂。
而是一種讚歎。
●
有時候,當你看到篇文章寫的太好的時候,一幅畫畫得太好的時候,一個故事太感動你的時候,一個英雄實在太偉大的時候……你反而不是點頭,而是搖頭太息的。
因為這是發自內心的讚歎。
無情現在就是這樣。
●
女子又“嗤”的一笑:“搖頭?我從看見你開始,就以為你只會搖頭。還好,你也點了幾次頭。”
無情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我……只會搖頭……?”
那女子嫣笑,“以後別傷心了。有機會,再給你吃東西。”
說著,窗欞上忽然一空。
剩下滿院子陽光。
以及柳葉輕搖。
竹葉點翠。
那一剎間,無情的心也似乎忽然空了。
——隨著那陣香風,回不來了。
忽爾,半月弧形窗上,又陡現一張美靨:一張很狐很媚的美臉。
“我忘了告訴你,”她咬著下唇,說,“我也會吹笛子的。”
然後嘻的一笑,要轉身而去。
那一截雪玉也似的脖根,又半擰了過來,無情一急,叫道:
“你——是誰!?”
他說“你”字,許是拖得太長,說到“是誰”時,窗上的人兒,已然不見了。
離去了。
走了。
窗口空了。
——所謂窗口,不就是空的嗎?
●
可是,此際,無情的心,怎麼又似給掏空了的呢?
●
這天回到“一點堂”,無情一直微微笑著。
吃飯,他微微笑著。
讀書,他微微笑著。
練功,他微微笑著。
睡覺,他微微笑著。
就連睡著了之後,他也微微笑著。
——如果這一天,諸葛小花在,問他到底練了什麼功?讀了什麼書?吃了什麼菜?他一定為之瞠目,張口結舌,無辭以對。
因為那一天,他一直沒有回來。
他還在後院。
柳旁。
槐下。
窗前。
他沒有回來。
也不想回來。
就算是睡著了之後,他做的夢,也夢到自己還在那兒,沒有回來。
也不願醒來。
●
第二天,他還是去了後院。
風涼。
柳搖。
陽光好。
但她沒有來。
無情推著輪椅回“一點堂”的時候,遇上幾個紈絝子弟在挑釁,他也不以為意。
他嘴角還微微笑著。
沒有摳心。
也沒有動氣。
●
第三天,他仍忍不住,到了後院。
她還是沒有來。
這一天,依然風和日麗,但在歸路上的無情,卻是也無風雨也無晴的。
路上,他一直在揣想著一件事:
那天,為什麼不早點問“她”是誰?問的時候,為什麼不禮貌一些,改為:“大姐,你叫什麼名字?”不不不。好像叫“大姐”不太好……叫“姑娘”吧?還是叫:“小姐,你叫啥名字來著?”——這樣叫出來的話,是不是會有些輕浮?她,是不是嫌他問的唐突?猝問的冒昧?
她是不是生氣這個,才不來的?
他百般尋思,盡是這個問題。
於是,回去之後,用膳的時候,他問了大石公:
“可不可以求石公一件事?”
“你說。”
大石公知道這孩子是很少開口求人的。
“帶我到‘相公府’中走走,可以嗎?”
無情眼裡充滿了希冀。
大石公倒是怔了一怔,沒想到這行動不便的孩子會提出這個要求。
“這,不是不可以……”大石公有點為難,“只是,實在不是時候。你要去,我可以帶你,但一定得乖乖聽話,就是不動氣,只能忍。”
“為什麼?”無情不解,“請道其詳。”
大石公想了一想,說:“我是照事直說,你小哥兒聽了,可不要氣惱的哦。”
無情把心一橫。他心中渴切的是什麼,他自己心裡知道。別的,都不重要。
他搖搖頭:“不生氣。”
“又搖頭了。”大石公挺疼無情的,於是就說:“兩件事。”
“第一,蔡攸近日受主上寵信,氣焰滔天,極盡奢靡。他在這個月內又還娶第五十三位妾侍,據說,在今年之內,至少還得娶進門來七個,湊夠六十,六十是一甲子之數,他認為那是吉利祥壽之意。對他而言,是大喜的日子,你這樣過去,他們認為是……不太妥當,所以,萬一受到蔡家的人奚落,你也不要動怒,不要衝突就好——一旦入了蔡相公府,給打死了活埋了,也是有冤無路訴的!這點你可要記住了。”
“第二,近日皇上要御封幾位欽定‘名捕’諸葛本要薦舉你去,但又未立功,而且你武藝根基未固,正猶疑間,給外派江南調解叛變之際,蔡卞把他兒憶蔡煙、蔡撤的名字呈了上去。加上蔡京從旁遊說,馬上就給御準了。近日,這幹相爺府的子弟往來皇宮,了無忌憚,作威作福,而最近蔡卞實權,不但不如蔡京,卻連他侄子蔡攸訴風頭也比不上,他一家子心頭必然有氣,你到蔡府萬一遇上他們,少不免又有難聽的話,你也得答允我忍辱負重,不要意氣用事為重。知道嗎?”
無情深吸了一口氣。
這回他點了頭。
大石公端詳著他,道:“這次,輪到大石來問你一件事。”
無情在等他問。
“你為何非去相公府不可?”
●
無情去了相公府。
那是一次不愉快的歷程。
他是遇上了蔡攸的兒子:蔡慶、蔡源、蔡虎。
他也受到當面的奚落。
他在那兒也遇上蔡卞的兒子:蔡奄和蔡摘,甚至受到了語言上的羞辱。這種人一得勢就找人來欺負,一失勢就找人來出氣。
他忍了下來。
都沒有發作。
他進去了蔡相公府,並沒有把蔡府的豪華排場,驚人奢華,看在眼裡;也沒有把凌辱諷嘲,以及蔡府食客眾多,邑從如雲放在心上。
他心上另有人。
但卻沒遇上。
碰不著。
見不到。
第八章 一夜豔芳,盛開怒放
所以他很失望。
失落。
●
他心中默默盤算,按照地形方向,從“相公府”南門而入,設法向左繞行,要到後院廂房去。
由於他坐著輪椅,年少文秀,加上大石公人面熟絡,攙扶推行,不教人疑,一路上也沒遇什麼阻撓。
蔡府權高望重,工於智計,守衛勢眾,高手如雲,可是,他犯上了四大毛病。
一,是好享樂。
但凡好享樂,一定好招朋喚友,像他這種人,錦衣夜行,美餚獨食,醇酒自斟,一定甚覺無癮。是以他徹夜歌舞,整天飲宴,狂歡作樂,食之費,耗貲驚人。
二,是好炫耀。
蔡攸家貲萬貫,富可敵國。他貪汙納贓,蒐括聚斂,掊剝橫賦,窮奢極侈,因恭徽宗恩寵,更是得志猖狂,加上有大權在握的老父蔡京照應,更是強取豪奪,明貪喑吞,簡直對平民百姓是作竭澤而漁,焚林而獵的大搜刮。他盡取民資,還跟蔡京父子串通聯絡,肆行聚斂,他有了用不定的錢財,便起美廈華居,把數千百房全部拆掉,盡搜民間珍寶花石,置於“相公府”,讓高官貴人,過來觀賞,滿足了他的奢華狂妄。
三,是好養士。
由於不學無術,所以更加心虛,因而養士以壯聲勢。他養的“士”,不是用以忠言敢諫的,而且對他諸般呵諛奉承,極盡巴結諂媚的搖尾小人,這些人只會藉蔡攸權勢,到處敲詐勒索,中飽私囊,大都貪猥性鄙之徒,趨炎附勢之輩,這些人都寄身“相公府”中,行酒作樂,紀律蕩然。
四,蔡攸好色。
一旦好色,更加無可約制。良民妻女,稍有姿色,都會讓他千方百計陷害罹罪,奪其美婦,為其淫辱。這一次“相公府”喜宴,便是蔡攸迎聚第五十三小妾之故,大石公跟小無情,也因而得以堂而皇之,悄而掩行。聽說他這個月還至少得多娶一個妾侍方休。
就是因為品流複雜,一老一少,一般衛士只以為是垂老醉翁,垂髫之童不予重視才得以迂迴突進,穿過了三進賓客楹門的前、中、偏廳,到了“綺羅院”之後,形勢卻是一變,守衛戍卒倒是森嚴了起來。
好不容易,幾經周折,經大石公行賄打點,才得以通行,到了“香玉樓”,就更加駐兵林立。
老少二人,不敢直闖驚動,轉入“天衢臺”,要再下長廊,穿入右院,但到了“贊琴閣”前,還是給守衛截住了。
這次查得很嚴。
不肯放行。
還驚動了蔡攸的兒子出來,出言羞辱。
大石公插科打諢,先是賠笑,又賠不是,還付了賂貲,加上大石公跟蔡攸妻宋氏有交情,才得全身退走。
無情不明白這兒為何守備那麼嚴密。
——可怪了,這兒又不像是貯放蔡攸搜刮飲斂得來的奇珍導寶所在之處啊。
他們只能來到“綺羅院”和“天衢臺”,“香玉樓”和“贊琴閣”始終進不得,也近不得。雖然通不過中庭,進不去後院,但無情記心奇佳,已對“相公府”的地形佈置大致有了輪廓。
當然無情還是失望而歸。
心中納悶。
大石公只是陪行。
他盡力去促成無情願望。
他卻沒有問:
為什麼?
他甚至沒有問無情:
——你要找什麼?
(你想找誰?)
他什麼也沒有問。
在他睿智以及飽經世故,歷遍人情的眼神里,彷彿已洞透了一些隱衷和隱憂。
只不過,在平安回到“一點堂”後,無情返“知不足齋”前,大石公說了一句:“小崖啊,可以勇於任事,但切莫感情用事啊。”
就一句。
——這麼一句:略略點到,輕輕帶過。
那就夠了。
跟聰明人說話,說多了不美,說少了反而意在言外。
●
無情的心也在外。
他沒有留在“知不足齋”,而是直接穿行,又到了後院。
這時已近暮晚,他心頭苦悶,取了簫和種種物品,推車到了後院,心裡發苦,便無頭無尾吹了幾個韻,幾闕短調來。
他心上煩惡,從今天入“相公府”,眼見權臣聚斂財物,奢靡無度,舞智弄奸,而百姓慘受漁肉,;民不聊生,易子互食,源乃至此,心有大志,卻無能為力,甚覺氣苦,心中又有所念,就拈簫吹來,信口而奏,悠忽成調,自成無籟,如訴如傾,指尖咀間,化作怒忿悲情。
他吹著吹著,不由生了幾首曲子,迴旋反覆間,又自組合成一曲,慢慢吹來,也漸入佳境,繼而入神,心中不快,於是去了近半。只是光是簫聲,空洞淒寒,是無處話淒涼,夜吟不覺月光寒。
忽爾,一聲清音,乍然傳來,就響在他簫曲的當口眼上,節骨眼中。
他心中一震,如夢中甦醒,又墜入另一夢中。
過了一陣,他才能斂定心神,再繼續吹奏下去。
果爾,笛又響起數聲,盡在簫聲將滅,意無盡處生起,讓簫韻意味,得以衍生,使音譜意趣,更加延續。
無情聞之,大為振奮。
他奮起直吹,把剛才的曲子,一再回環,笛韻也不住自牆後傳來,悠悠忽忽,要比簫聲喜悅、清亮。
於是悽傷者得到相伴,不覺悲怨;而清新十分明確得到沉殿,大增意境。
雙方就隔著紅牆,一簫一笛,迴盪互奏,達宮商和嗚之境。
無情越吹越神飛風躍,簫路一變,心情大暢,簫聲也轉凌厲,奇趣,對方笛聲一蕩,改為風情萬種,百轉柔腸,而人配合得端妙無間,天韻妙雋,似是一早已配合演奏多時,靈犀互通,心意相同,今生今世,永不相負,迂迴曲折,幽勝洞天,水窮山盡,柳暗花明,萬水千山,生死相依。
奏到和鳴之處,簫爭簫韻,笛搶笛聲,到後來,簫奪笛調,笛取簫鳴,但到末了,簫笛已成一體,笛憂簫之怨,簫泣笛之訴,終於到了鐵騎突出,傷心如一箭,銀並乍破,溫柔如一刀,鬼墳夜唱,驚豔如一槍,石破天驚,失神如一指之間,笛收簫此,陡然無聲,夜空庭院,忽然一片靜寂!
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好久,草叢裡的蟋蟀、紡織娘,才敢響起:
一聲。
再一聲……
良久之後,才有東一聲、西一聲的蟲豸發聲。
這一夜,他們沒有見面。
但他們的笛和簫卻朝了相。
碰了面。
交了心。
●
這一夜,無情的心懷大暢。
這一夜,他抱著簫睡他本來還要逗留在後院花間,抱月而睡。
但他深深知曉,那無盡的笛意到了末了,彷彿還催他:回去吧,回去睡個好覺,做個好夢……
所以他回去一點堂,去休歇,而且,他悟了一個“要害”。
要進入“贊琴閣”,他就得先練好輕功——練好輕功,就可以見著她了。
可是,“她”是誰呢?
他不知道。
也不要想下去。
今夜他已很高興。
很滿足了。
今夜……
●
無情過了一個他過去生命中最美滿的一夜。
這一夜……
他夢到自己能夜渡長江。
他夢到自身可以飲馬黃河。
——他也夢到一夜豔芳,都在院子裡盛開怒放!
第九章 那個那個,這個這個……
到了第二天,無情天未亮就起來盥洗,而且吃早點時還哼哼唧唧。
大石公看到他這樣孖,就“咦”了一聲,也沒有問。
之後,無情主動要到中庭去練輕功——由於他雙腿行動不便,他練的輕功,都是藉力祛力的輕身提縱術,開始得特別艱辛。
大石公又“嗯”了一聲。
望著他努力推行輪椅往中庭開去的伶仃影子,舒大坑“啊嗄”了一聲。
大石公剔起了一道(左邊那一道)白眉:“嗯?”
舒大坑小小聲的道:“你有沒有聽到,昨天晚上……”
大石公佯問:“聽到什麼?”
舒大坑吞吐著:“——很吵,你沒聽到嗎?”
大石公“啊————”了一聲,忽又回到懵然不知的樣子:“什麼很吵?”
舒大坑也意會過來了,笑得稀奇古怪的,“就是那個那個……”
大石公又揚起另一引眉毛:“哦,便是這個這個……”
舒大坑恍然地說:“既然這孩子是那個那個,我們老頭子也不好這個這個了……”
大石公悄悄停了一下,說:“那個這個,都沒問題,怕就怕在……”
舒大坑一口氣喝下一碗粥,抹去了唇邊的粥碴子:“怕什麼?”
大石公眼裡有隱憂:“這孩子,他別感情用事就好了。”
舒大坑若思半響,頷首道:“對,不管這個那個,就事論事,總好過感情用事。”
大石公若有所思地道:“唔。”然後,忽然指了指自己鼻子,再指了指舒大坑子鼻尖。
舒大坑詫然:“哦?”
用手一抹,始知自已鼻翼也有粥碴,笑道:“我只顧抹咀,忘了鼻子。”遂哈哈笑開去了。
●
無情這一天又回到後院。
他現在已不敢奢望能再能見到那女子,可是,只要他能奏起簫樂,多半不論早遲,忽然會有一二笛子聲,越岑嘶秋、風過群山的過來應合,然後簫笛和鳴,充溢著這春夏交替的後院子裡。
有時候,蟬啦,蛙啦,蟋蟀啦,彷佛也聽不過來,按捺不住那情懷,也來湊合幾聲數響,更顯天籟。
這段日子,無情最是快活。
彷彿,他在簫聲裡尋找到自己。
他在笛聲裡得到鼓舞。
得到自信
現在他苦練輕功,也苦修諸葛教他的暗器發放和機括操縱之法,他練得很辛苦,可是也練得很用心。
很向上。
也很奮進。
可是,諸葛先生在南面的情勢明顯告急。
江南一帶,官逼民反,朱勔為剝,王黼為削花石殘民,水火交煎,諸葛一方面要分神去平定平息各路崛起的義軍,一方面又要分神力圖保全受迫害流放的元佑黨人:韓忠彥、蘇轍、安燾等,可以說是心焦力瘁,忙得七孔生煙。
有監於此“三舒一石”中的哥舒懶殘與舒無戲已一早整頓出發,到南方與諸葛會合,助其一臂之力。
不過,諸葛臨行之前,已特別傳授無情一些暗器發放的方式,一些方略機括的運用方式,還有兩個錦囊,以及手寫了一副“聯”字給無情。
錦囊,當然是重大關頭的時候,才能開啟的。
古今中外,所有的錦囊,都可以說是生命的底線,私已的儲蓄,隱藏的實力,保命的絕活,以及最後的殺手鐧,不到重要關頭,是不會輕示於人,有時,甚至連當事人也不分曉:到底威力有多大?實力有多強?保不保得住性命?安不安得了身?還有沒有用?看不看得懂?
可是那幅對聯,只有十個字,卻令無情不明所以,百思不得其解。
心靜能致遠
風大可借力
無情看了之後,完全不明白,如果說是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他可是更勝一籌,是丈八羅漢。
他想問諸葛,可是諸葛臨行匆匆,要準備的事情,實在太多太重太煩雜了,無情實在不好開口請教。
可是,諸葛彷彿總是能看懂無情的心意,在無情未開聲之前,已微笑帶著喟息,拋下了一句:
“有些事,不一定要懂,不須要馬上明白,同時,所謂契機,當如是觀。揚子江頭浪最深,行人到此盡沉吟。他時若問無波處,還似有波時用心!”
無情聽後,只有沉吟。
沉吟至今。
●
這天,他又吹了幾闕曲子,從“臨江仙”奏到“思無邪”都沒有回應:不聞笛子響,一心頓時沒個落實了。
後來他又從“思無邪”把調一轉,奏起“思淨”來,希望自己能心明氣寬一些,就在這時,忽聽從上頭傳來:“喂!”了一聲。
這可把無情嚇了一跳。
呼地嚇了一大跳,使他又驚又喜。
他抬首一望:
一張美麗的側臉:
明,而且豔。
那一隻眸子,睫毛對剪著許多遙遙幽夢難禁,飄飄飛雪能豔。
還是那一張念茲在茲無時或忘的靨!
無情一慌,心頭卻是一喜,一管簫,幾乎滑落膝上。
“你……你來了。”
“我來了哈。”那一張乍嗔乍喜的側臉,巧笑倩兮的對他說,“你不高興我來嗎?”
“怎會不高興……”
無情其實已經笑不攏嘴。
“高興怎麼會那樣子。”女子噘著唇兒道,
“——驚多於喜!?”
無情搔搔頭:“我沒想到你……”
“嗖”的一聲,忽然,遞下來一件東西。
好香。
這次不只是幽香。
而是肉香。
——烤肉的燒焦香味。
“給你哈。”她遞下來的是一串烤肉,“我親手烤的。”
無情接過了。真的,好香。一聞,馬上垂延。和她的玉蔥般的手指那麼接近,無情心中,怦地一跳。
可是無情卻還聞到另一種香。
他心中忽然有一種洋洋灑灑的感覺。
——這燒烤肉的香味,和女子身上的體香,這兩種迥然不同的肉香,混和起來,一時間只覺春日遲遲,夏意綿綿,陽光正暖,水溫正好。
女子說:“吃。”然後很期待著的看住他。
無情看著那燒的雀肫,知道是名貴珍餚,不捨得吃,又望望女子。女子許是覺得他樣子純真、無辜吧,於是格格地笑了起來,手又穿過月牙窗欞,向下一伸,三指一翹,拿著無情的手向他臉上那兒一推:“吃呀,好吃的哈專心烤這一串,迭這肫兒,就給你的哈!”
無情這才啃了一口。整雀肫兒恰到嫩處,又有燒味,鹹淡恰中,吃了就停不了口。
女子偏著頭看他,見他吃得津津有味,便很高興:“看你這麼瘦,以後要多吃些。”
無情吃得好高興,好高興。他自幼失雙親,幸有諸葛照顧,以及幾個長輩愛護,但他自小形影孤單,那有過什麼女性呵護,而今,就吃那麼一串女子親手烤的雀肫,一口一口的不只好吃,還有良好的感受,使他吃了一隻,又叼啃另一隻,就怕一停止,熱淚就要湧出來了,給人看到不好。
女子見他低頭狼吞虎嚥,噗嗤笑道:“看你那麼傻,以後多給你留點。”
無情就是在吃。一面吃,一面聽,一面聞,吃得他身似浮雲,聽得他心如飛絮,聞得他氣若游絲。
女子啐了他一句:“你呀,只顧吃,不說話。”
無情忽然想起來了。
想起來說問他的話了。
“你……”話到喉頭,卻變成了:“是不是做廚子的?”
第十章 尋夢園
這句話一問,無情腦門裡轟地一聲,臉都紅了。
(他怎麼會把話說成這句呢!)
“咦?你是怎麼知道的?”女子也不恙怒,只有點喃喃自語的說,“我就寧可當廚手,不當那廝的……”
說著,好像因為微微失神而搖晃了幾下。
無情有點耿心:“你又站在凳子上嗎?”
因為無情還未嚼完,所以語音有點含糊,女子沒聽清楚。
“嗯?”
“凳子……格!”無情一急,咬著肫肉裡夾雜的一根小骨,有點嗆咳,強行忍住。
“啊!”女子關切得七情上面,“你小心著,我不知道混雜了骨刺的,都是我不好……”看她情急的樣子,就像要穿越月形窗過來替無情揉揉似的。
無情一陣感動,一陣羞愧湧上心頭。
感動的是這女子端的是對自己好,結識這樣一位紅粉,簡直是峰攢雪劍,水掛冰簾,樹倚飛藤,都沒這般匹配,這樣子美滿。
慚愧的是,自己無法起行,一般人都自然以為他也體格羸弱,所以,只齧著一根骨頭,嗆咳了幾下,這女子也不例外,以為自己要垮了。
這一點,卻讓無情心裡並不好受。
女子見他只輕咳幾聲,旋即無事,這才放下了心,回剛才她的大略聽到的問題:“……笛子……今天沒敢吹,是因為不想驚動娘和……還有一些人……我不想招怒他們……哈!今天我只想弄東西給你吃——好不好吃?哈!”
眉目如畫!
——真的眉目如畫!
無情心裡這樣讚歎著:
眉是遠山的眉,目是水靈的目,眉目綴在肫在一起,就是一幅美人圖!
“不想招怒的…………”無情最關切就是這個:“是些什麼人?”
“反正我們現在不可以跟他們結怨,一旦衝突起來,我們就麻煩了。”那少女說到這裡,認真也審慎了起來,而且約略泛起了愁容,“別告訴人我在這兒出現過。”
“我們?”無情聽不明白,乍聽這兩個字,無情心中一甜,卻又隱隱約約覺得這“我們”不似是指她和自己,“你是說‘我們’?”
少女怔了怔,遂會過意來,笑了:“我和娘啦。”然後又偏了偏臉,雖然很真摯的說:“你不會告訴任何人:我來過這兒吧?”
無情點了點頭,用力地。
那女子又“嗤”地笑了笑出聲:“我開始見到你,還以為你只搖頭的呢。”
那女子忽然咬了咬下唇,問:“你吹簫那麼哀怨,可有沒有夢想?”
無情答:“有。”
女子問:“是什麼夢想?”
無情想也不想,說:“站起來。” 然後反問:“你呢?有沒有夢?”
“我?”女子也偏頭想了想:“我想飛出去。”
無情一楞:“那兒?”
女子答道:“這兒。”
然後又興致致的說,“你那麼乖,下次我多弄幾樣吃的,到這兒來…………”
忽又尋思的說:“這兒這兒,總要弄一個我們來這裡相會的名字啊!這兒,由我們的笛聲,由我們的笛韻,還有…………”
無情笑說:“還有你請我吃的串串…………”
本來,一聽“相會”二字,無情心裡,不知怎的,又怦的跳了一下來勁的,大膽說了一句大聲的,又低頭小聲的說:“還有我們的夢…………”
女子又側首望他,沉吟道:“這兒,這兒……叫個名字好吧?起個名字吧!你可有沒有………?我也想想看…………”
無情微笑望著她。
他還是為那女子說在這裡“相會”而陶陶然著。
忽然,他想到了個名字。
同一時間,那女子好像也閃過了個念頭。
兩人幾乎同時叫了個名字:
“尋夢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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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名字有點俗,也有熟吧?
但那又有什麼關係?
只要貼切,不怕熟。
只要有感覺,就不怕俗。
本來,優秀的通俗,就是一種不俗。偉大的不一定通俗,但極偉大的,定必極通俗。
●
他們相視一笑。
——那一刻,他們互相的思想竟是一樣的。
(這,也是一種相思吧?)
“尋夢園”:
從此就變成了他們共同追尋夢幻地方。
●
你也有沒有的你的“尋夢園”?
還有沒有在你心裡頭保留下一座“尋夢園”?
還有沒有人跟你一起尋夢?
你,還有沒有夢?
還有沒有尋夢的衝動?
●
人,只要活著,就該有夢想。
沒有夢,要比一個人老是醒著不能睡,更懵。
做夢,就是做人的一種權利。
夢如人生夢非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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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夢,就有追尋。
尋夢夢難覓,但尋夢的過程還是歡快的,值得的。
但,有夢,就有夢醒。
因為夢易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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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夢園,”他們勾了尾指,做了約定,“就是我們的小天地。”
“我們的小秘密。”
女子手自窗欞伸了下來翹翹的尾指,跟無情勾了小指。
這是他們之間的小天地。
無情和她的小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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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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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情終於又省起了這件事。
於是他這次坦率的問:“你叫什麼名字?”
就在這時候,院子裡,忽然一雜沓之聲傳來。
只聽一聲吆喝:“嘿!你們看這瘸子在幹啥好事來著了!豔福哪!”
無情聞言,臉色一變,只見來的是三個人。一個青年,一個少年,一個家丁。
無情一見他們三人,立即返首,正欲示儆,但那月牙窗上的人兒,已然一空!
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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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那三人已狎聲浪語,東歪西斜,張狂浪蕩的走了過來,一面還在出言不遜:
“哎唷,我還以為諸葛老兒知書識禮,一代儒師,教出來的徒弟也知檢點,不料,這會嘛,居然私通隔牆花,勾通鄰家女……啊哈哈啊……這個,真是人不風流枉殘障呀!”
另一個出語更加不堪:
“嘿嘿,你就別看人家是個殘廢的,做那採花偷月的本領,其實還不遜給咱們這些哥兒們哪!只不過,咱們要幹就上樓子裡窯子裡去,可不比人家蹲在後花園裡折折騰騰偷偷摸摸見不得光!”
無情臉青了。
他身體不好。
由於他很想自己身體好,能運使高深內力,所以強練內功,結果,真氣仍無法凝聚,只是臉上更加發青。
偶然頭上冒出的氣息,約略還帶有點慘淡的綠意。
他認得這兩個少年人。
他們是蔡卞的兒子。
一個叫蔡奄。
一個叫蔡摘。
蔡奄是二十來歲,蔡摘是十多歲都比無情略長,但這二人外頭什麼都幹,強佔民女,偷雞摸狗,甚至恃勢騎打敢忠死諫的大臣,百姓暗裡大恨,背稱:“賊破門”、“一口糞”。
這兩人在外頭鬧是兇,但在家裡、宮中也兇。因為跟太子日夜嬉鬧一起,又仗父蔭及祖父大權在握,更加橫行無忌,曾一個發生個強玷嬸母,一個逼死不從他淫慾淑容。兩案均因蔡京、蔡卞周護之故,都無人敢加以追究。
另一個家丁,是這二個紈絝誇子弟的護院,只有一件工作,八個字形容:
狐假虎威,為虎作倀。
而今無情跟少女在“尋夢園”的相會,卻讓這三人撞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