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時節,不論生活還是心情,一下子絢爛如花。像是帶著溼氣的雨潤之感席捲了這座蒼茫的古城,像是花雨綻放開在這片綠意盎然的土地上。而彼此的親密又像是這個時節上市最新鮮的水果,清香甜蜜,噙在口中都不願意吃下去。
他準時來接她下班,低調內斂,車子等在門口,很是耐心。人人都知道小黎有了一個溫柔體貼的男友,卻甚少有人見過真面目。有一次費鄴章從門外進來,見到他,還聊了幾句,回來就喊憶瑋:“丫頭,談戀愛也重要,別光顧著工作了。這幾天加班沒工資。”一個辦公室的人都在笑著起鬨。以至於她躲進了車裡,臉還發燙,紅得潤澤可愛。
陸少儉衝她笑笑:“還有一星期。”
這麼快!她猛然驚醒,平平安安的渡過二十多天,悄無聲息,像是日日浮滑過天邊的白雲,舒暢的軌跡,透徹而明晰。她的手指微微一絞,泛了淡淡白色。忽然想起了一個話題,於是樂滋滋的開口:“你知道麼?原來老大也有避之不及的人!”
方采薇好幾次代替王老來校對稿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費鄴章總是若有若無的避開她,像憶瑋這樣的小姑娘,自然輕輕鬆鬆就察覺出來了。其實方采薇很好相處,及肩的長髮,隨意挽了挽,身上總是淡淡有種溫馨的香氣。有時候來還會帶來一些點心,邀請一個辦公室的人喝下午茶。
其他的一切進行的順利,就在等最後的幾篇文稿,因為還在王老的學生那裡,一時間無法編訂成冊。而這些日子,校對錄音稿讓憶瑋可以惟妙惟肖的模仿出略帶江西口音的普通話,老是說著說著,就蹦出幾句,自得其樂。和王老說話,竟然以一口鄉音出現,引得老人大笑,一老一少,更加的熟稔起來,聊著聊著,早忘了稿子和資料,倒是說些老人年輕時候的趣事為多。方采薇送她出來的時候,也忍不住拉了她的手:“老頭子很喜歡你啊!要是有空,就多來看看他,他心裡歡喜。”
陸少儉很認真的聽她說話,偶爾和她目光交錯,見她神采飛揚的樣子,忍不住淺淺一笑,試探著說:“明天晚上有沒有空?”他恰好停下車,拉著她上樓,“和我爸爸一起吃個飯吧?”又急忙向她保證:“就吃個飯,沒別的意思。”
憶瑋沒說話,抬起眉眼向他無聲的一笑。陸少儉的五官一下子舒展開,加上一句:“我就當是默認了。”下面就無非是一些老話了:“小瑋,你搬去我那裡住吧?”“我家離雜誌社比較近,早上你可以睡懶覺。”
她充耳不聞,嗤的笑了一聲,明確的表達了自己的意見。又把剛剛出爐的新鮮小菜排開,最後擱上兩碗米飯,面對面坐著吃。儼然有了小家過日子的感覺。陸少儉每晚離開的時間越來越晚,有時候一起看看電視,更多的時候搶電腦玩,氣得憶瑋大喊大叫:“下次把你的電腦拿來行不行?”
陸少儉比了個手勢,“噓”了一聲。果然,三秒鐘之後,就有人“砰砰”來敲門抗議了。憶瑋忍著笑,使勁把他推到門口去協商解決,自己隔著牆,仔細的聽著動靜。他乾淨利索,說了幾句話,就轉回來,一把捉住她,臉色輕鬆:“搞定了。”
她在他懷裡悶聲發笑:“這麼快啊?”
他很快的說:“表情要真誠,語氣要抱歉,就這兩點。”又抬起她的臉,“小瑋,這裡太不方便了。去我那裡住,好不好?”
離得很近很近,她的目光柔柔的,像是晶瑩甜美的布丁果凍,如果能吻在唇間,想必也是味美如斯。她長長的睫毛輕輕蹭過陸少儉的唇線,像是細細長長的導火線,滑進了心底最細微的地方。而呼吸而出的灼熱氣息像是小小一簇火苗,剎那間點燃了烈火。
他臂間微微用力,讓她的腳尖輕輕離開地面,擁吻著走進她的房間。她在家的時候本來就穿得很隨意,一件很大的格子襯衣,以前一時起興練瑜伽而買的運動褲。如今倒是方便了他,輕輕一褪,露出了大半個個肩膀,連肩帶都露了出來。
憶瑋有些無力,又推不開他,只能勉強偏過頭,說了句:“不行……”
他半壓在她身上,修長的手指滑過她的鎖骨,微微一停,低聲在她耳邊說:“為什麼不行?”又輕輕含住了她的耳朵,聲音都帶了熱度:“我們明天就去領證,好不好?”接下去的動作反而更加流暢起來,又有耐心,她僅有的一些抗拒也被他輕而易舉的破解。
燈光太亮,他抬起一隻手,摸索到牆壁的開關。讓房間只剩下一盞壁燈,光線都曖昧起來——相識至今,她終於第一次對他完全妥協,雙手撫在他光裸的背上,微微皺眉,指尖幾乎陷進他緊實的肌肉中。
憶瑋閉著眼睛,額角帶了汗珠,隱隱滲透出青色的經脈來。嘴唇輕輕抿著,又似乎在忍著痛苦,他溫柔的低下頭去,吻住她的唇,又將互相的汗水纏綿在一起,旖旎萬千。夜色寂靜透涼,正是各種小蟲聒噪的時候,而在這裡,卻只有低低的喘氣聲,見證彼此。
這一晚就是將就著在這張床上過的。因為床不大,他就讓她睡在自己手臂上,像是怕她摔下去。其實憶瑋睡相很乖巧,可以自己擠在角落裡,一動不動。她筋疲力盡的推推他,想要自己佔一個角落,最後還是被強橫的制止了。她沒再計較,又縮了縮身子,沉沉睡去。
第二天在他臂彎裡醒來的時候,還迷糊得有些不知所以,於是勇敢的看了他一眼。
陸少儉還閉著眼睛,她眨眨眼,微微仰視,看得見他線條完美的下巴弧度和長長翹翹的睫毛。
就這樣稀裡糊塗的過了一夜?憶瑋忍不住側過臉,惡作劇般在他手臂上輕輕咬了一口,又覺得不夠重,再咬一口——然後覺得他的懷抱越來越緊。
他似乎覺得有趣,聲音慢慢傳來:“黎憶瑋,現在是真的來不及了。”
憶瑋半支撐起身子,也顧不上害羞了,看著他的眼睛,晶亮晶亮的,微笑:“你放心,我不會死纏著要你負責。”
他吻吻她的鼻尖,語氣滿足:“唔,我知道……”
頭一次上班差點遲到,上午她審一篇稿子,題目取得也噱頭:《從婚前同居看社會契約性》,不知為什麼,忽然就臉紅了。天氣不涼不熱,頭頂上電扇呼呼的旋著,空氣透著甜甜的味道。憶瑋看著紗窗上疏影橫斜,忽然像是小女生一樣開始發呆。
直到聽到走廊上有人腳步匆匆,她才半站起來看了一眼。費鄴章走了過去,一瞬間只看到了臉部表情肅穆,腳步極快,很快的又穿過小院出門去了。
她忙到下班,想起今晚要和見陸少儉的爸爸,在鏡子裡打量了下自己。穿得普普通通,不過也很整潔,據說不過就是便飯,倒也無所謂。正準備收拾了出門,接到了費鄴章的電話:“丫頭,王老走了。”
她的嘴巴半張著,傻傻的問了句:“嗯?”
那個鶴髮童顏的老人,眼神明朗,憶瑋常常會覺得,自己如果能活到這一把年紀,還能有這樣清明的目光,那麼就真的不枉這一輩子了。
前幾天還非要讓她嚐嚐自家保姆做的綠豆糕,又會因為憶瑋隨口說起的一些新名詞而如同老頑童一樣追問不休。這樣可愛可敬的老人,毫無預兆的走了?
為什麼電話那頭老大的聲音這樣低沉?一點都不像在和自己開玩笑?
她木然的走進空無一人的辦公室,只拿了錢包,走到屋外攔車。頭皮竟然一陣陣發麻,大概是這段時間來,心底早把這個老人視作了自家的長輩。而本該做成的王老的選集,竟然來不及讓他先看一眼,這樣子想來,愈發的痛苦和不安。
在花店買了一束花,走進臨時放置遺體的大堂,第一眼見到的是已經掛置得方方正正的遺像,用了老人一張年輕時候的照片,彼時劍眉星目,說不出的英武瀟灑。歲月荏苒,她忍不住看了一眼安詳躺著的老人,其實不過就像睡著了一樣,嘴角還帶著微笑。而他積累起的知識也好、漫長的人生歷練也罷,終於也慢慢的遠逝而去了。
有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語氣沉肅:“王老走得很安心。午睡的時候走的,一點痛苦都沒有。”
其實這應該是一個人最好的結局了吧?不必忍受病痛的折磨,也只有寬厚通透的人,大約才有這樣的優待?明知這是寬慰人的好消息,卻還是眼睛微微一溼潤,憶瑋點點頭,向遺體鞠躬,又低聲問費鄴章:“要幫忙麼?”
他的目光遠遠的投向了方采薇,神情複雜,一時間沒有答話。王老自從妻子去世後,膝下無子,方采薇是他唯一的小輩了。此刻她正和人說著話,一件黑色的連衣裙,身材愈發顯得瘦削,連憶瑋見了,都忍不住心疼起來。
她要走上前去,卻被費鄴章拉住:“她……很好強。”卻又不知道說什麼,長長嘆口氣,“你去和她說說話吧,或許會好一些。”
方采薇的眼底佈滿了沉沉陰影,連說話都生出了疲倦,憶瑋去握住了她的手,低聲說:“采薇姐,你節哀。”兩隻手都是冰涼,輕輕握在一起,憶瑋接著說:“有什麼要幫忙的,請一定不要客氣。我把王老當作了長輩看待,這是應該的。”
就一直忙了下去,佈置靈堂,亂七八糟的雜事,空氣中還有花香,淡淡的花粉味道,聞得久了,卻覺得叫人窒息。她在洗手間衝了把臉,又在大門口站了站,才覺得舒緩了過來。
星子像在天邊慢慢浮動,灼灼閃爍。
昨晚的歡愉,此刻的悲慟。
這便是世事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