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教授說:“這個手術最細磨考人,並非一刀痛快切下如一般人想像。”
石丙傑笑,“比起胎胚手術科那邊,還算好的了。”
“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噫,教授,病人的左手臂上截或可保留。”
“無用,一併截除,何必婆婆媽媽,反正她一定要開始新生活。”
“是。”
“病人有一張俏麗的面孔。”
“她確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
“有無親人前來探望?”
“只有一個未婚夫。”
“父母、弟兄姐妹……她的血親呢?”
“資料顯示,她是獨生兒,父母早已逝世。”
“那也好,呆會沒人鬼哭神號。”
手術進行了六個小時。
石丙傑是身壯力健的小夥子,不覺得什麼,孔令傑卻說:
“我得休息一會兒,神經接駁工夫,你指揮三號同四號做吧。”
“教授,手術順利。”
孔令傑露出一絲疲累的微笑,他的手術衣大半被汗水浸溼,他只輕輕說聲“後生可畏。”
手術助手向醫生報告:“病人軀體已完全分離。”
聽上去真可怕,正像一個半世紀前,人們聽見解剖手術同樣聳然動容一般。
石丙傑為傷者仔仔細細料理妥當,方才鬆下一口氣。
這時,連機械手臂都左右揮舞,表示手術成功。
石丙傑說:“把病人送返病房休息。”
“醫生,如無意外,她曾在廿四小時後甦醒。”
“很好,我會在現場輔導她心理。”
“石醫生手術高明。”看護由衷欽佩。
“哪裡。”石丙傑謙曰:“比起若干前輩,好比螢火之比月亮。”
他是由衷的,想到自身可能永遠達不到那個境界,不禁茫然失神一會子。
他先推門出手術室。
病床由看護推著,為免防礙觀瞻,病人雙目以下,覆著白布。
世上總有不愉快的意外,否則的話,此處不叫人間,可稱樂園。
他們一行人輕過走廊,眼看已經抵達病房門口,說時遲那時快,一個年輕男子撲出來用手搭住病床,阻止他們前進,並且呼叫:“弄潮,弄潮!他們不讓我見你,你怎麼樣了?”
石丙傑想出手阻止已經太遲,那年輕人竟順手掀開了白布,一看之下,他七魂三魄即時出竅,大聲尖叫,雙手亂舞,腳步凌亂,倒退連連,撞到牆上,目定口呆。
看護怒目以視,連忙整理白布。
石丙傑推開病房門,讓病人進去,然後緊緊關上門。
他喃喃說:“許弄潮再也沒有未婚夫了。”
看護怒道:“這等魯莽漢子,要來作甚!”
“以現今標準來說,他算得是個熱情人,女子對異性要求過高,並非好事。”
看護仍然悻悻,“終身不嫁,也不要那樣的人。”
“看護忙碌地把病人搬上病床,接駁好所有管子及儀器,她沒想到的是,這是她日常工作,司空見慣,可是一般街外人未必能夠接受她的病人。
她咕濃:“愛裡沒有懼怕,若有嫌棄、厭惡,那必定是愛得不夠。”
石丙傑從來沒有勇氣與女性爭辯,“是,是。”他唯唯喏喏。
看護說:“她現在輕鬆了。”語氣中充滿愛惜。
“下星期我們替她換上機械身軀。”那具人工軀殼,其實是小型維生器。
“有點諷刺是不是。”石丙傑感喟,“弄潮兒將永遠不能嬉水。”
“說不定啊,將來機械身軀的玻璃纖維部分增加,重量減輕,設計完全不同。”
石丙傑十分欣賞同事的樂觀態度。”
石丙傑說:“我們都該休班回家了,喚七十三號來小心看守病人。”
門外,那個不知名的年輕人猶自不心息,臉色蒼白。纏著醫生同看護問:“她只剩下……怎麼辦?”
看護看到他雙眼裡去:“如果你愛她,總有辦法。”
那男子猶疑,“如果不呢?”
看護忍無可忍,嫣然一笑,“如不,她會來找你。”
經不起考驗的年輕人居然問:“她已沒有雙腳,怎麼來找我?”
這次輪到石丙傑調轉頭來說:“我們會給她一對翅膀讓她飛著來,守衛,把這個人趕出去!”
不用趕,那人連奔帶逃似跑下樓梯消失。
可憐的弄潮兒。
算一算,已經有超過四十多個鐘頭沒有正式睡覺。”
石丙傑把衣服脫下,跳到床上去。
他放開懷抱肆意大睡,過半晌轉一個身,無限滿足。
有自己的身體真好,脆弱管脆弱,原始歸原始,但是活生生血肉之軀有分莫名的親切感,不由他不留戀。
人就是這個樣子,到了某一程度,自然返噗歸真,世紀中初發明人造子宮,婦女們趨之若驚,三十年後的今日,儀器幾乎結滿蛛網,乏人問津,大家又想嘗一嘗生命孕育生孕的奇妙感覺。
石丙傑一向認為他所擁有的統統都是最好的,他從不向往他所沒有的東西。
他自問是一個最最典型沒有出息的快樂人。
睡到差不多要醒的時候,耳畔忽聞嬌笑聲,“手術成功,噯?”
石丙傑吃一驚,這分明是曼曼,他睜開眼睛,“你是怎麼進來的?”
“我有門匙。”曼曼正蹲在他床頭笑。
“門匙從何而來?”
曼曼見他一如審問犯人,十分不忿,“自你褲袋找到正匙,拿去鎖匠處配來的,怎麼樣,不可以?你有什麼見不得光的東西收得密密?”
石丙傑為之氣結。
曼曼嘻皮笑臉問:“你的貞操?”
石丙傑輕輕推開她,“我的私隱。”
“你有什麼瞞著我?”
“多著呢。”他伸出手來。
“幹什麼?”曼曼拍打他的手心。
“請你把門匙還給我。”
曼曼聽出他語氣認真,因而不悅,“我還沒資格擁有你的門匙?”
“我最怕群體生活,你不是不知道。”
“將來結了婚,夫與妻一人一間公寓,分門出入?”
“最好不過。”
“石丙傑,你真是個怪人,怪醫!”
她委屈地自手袋中掏出鎖匙,丟還石丙傑。
石丙傑起床,取過門匙,衝進水廁。
曼曼自他身後抱住他,“我們今天到什麼地方逛?”
“今天我巡房,病人等著我。”
曼曼失望地退開,怔怔地看著男友刮鬍須,“我是怎麼愛上你的。”
石丙傑搖頭,“我不知道。”笑,“也許是因為你厭倦了叭兒狗。”
他說得對,曼曼低下頭,那些千遍一律開著五顏六色跑車,捧著鮮花,邀請她到各式各樣會所午膳的男孩子們令她厭倦,千人一面,千口一言地胡亂讚美,也使她煩膩。
她愛上石丙傑身上發散與眾不同的輕微消毒藥水味。
曼曼以他為榮,人後她稱他“石醫生”,連她驕傲而勢利的父親亦對石醫生另眼相看。
歷來她所結交的那麼多男朋友當中,也不過只有石醫生過得了家人這一關,遊曼曼重新有了面子,抬得起頭來,石醫生榮耀了她,所以她愛他。
他怪僻一點,她可以忍受。
她已經不小了,不懂事也得懂事。
石丙傑換了衣服,吻一吻女友前額,“送我到醫院?”
曼曼沒好氣地看著他,石丙傑天天穿同樣衣褲,白衣白褲,一式七套,以便天天更換,在醫院內也是白衣白褲,與背境融匯一片。
“你總得撥點時間給我。”曼曼指著胸口。
“下個月我會放兩個星期大假。”石丙傑笑著把好消息告訴她。
遊曼曼歡呼起來。
石丙傑先巡視兒童病房。
他最小的病人只得三歲,配著義腿,向他奔來,讓他一把抱住,快活地嬉笑。
小病人的母親感激而心酸地上前稱呼一聲“石醫生。”
“好嗎,還習慣嗎。”
“我與他都好。”若語還休。
“還有什麼問題?”
“是孩子的父親,他接受不來。”
“他需要心理輔導。”
“他不肯來。”
“再多給他一點時間,如不,換一個丈夫。”
那位太太駭笑,看護們卻早已習慣石醫生的怪論。
“孩子將來——”
“將來他會做一個對社會有貢獻的人。”石丙傑看到那母親的眼睛裡去。
她顯著地安下心來。
他放下孩子,到其他病房去。
難怪成功的醫生都有點自大,該時該地,醫生彷彿就是病人的救世主。
石丙傑所有病人當中,抱怨最多的是一位在意外中失去拇指的女士,她從不停止哭泣訴苦,且不肯出院,而最少出聲的,可能會是許弄潮。
今天,他刻意迴避那位女士而直接走去看情況最嚴重的病人。
她已經甦醒。
眼色非常疲倦,但可以清晰視物,聲音微弱,但表達能力甚佳。
石丙傑替她檢查後十分滿意。
她低聲問:“你就是稱我為弄潮兒的石醫生?”
“正是在下。”他坐在她旁邊。
“你比我想像中年輕得多。”
石丙傑微笑。
“醫院已把我的舊軀殼棄置?”
“不錯。”
“你坐在我身邊不覺害怕?”
石丙傑笑出來,“我為什麼要害怕,你會賣友求榮、誣誣造謠、抑或暗箭傷人?”
她閉上眼睛,“謝謝你醫生。”
這時,看護為她播放輕音樂,“許小姐你喜歡哪位作家?我找錄音帶來說故事給你聽。”
許弄潮牽牽咀角,“活著還是好的。”萬分感慨。
“你放心,你不會一輩子躺著,我們會很快替你接上義肢,你會像正常人一樣。”
“學習運用機械肢體,需要一段時間吧。”
“不需要,它們聽令於你的腦部,接通微型電腦。活動自如。”
“呵對,我忘了,我還擁有我的腦袋。”
這是一個漆黑的笑話,石丙傑雖然笑不出來,也佩服病人的意志力。
他伸手去拍病人的手,卻拍了個空,只得縮回手來,輕輕咳嗽一聲。
這時,病房門外傳來人聲,石丙傑不覺轉過身子去。
看護笑,“噫,是孩子們。”
可不是,門外嘰嘰喳喳,嘻嘻哈哈,分明是孩子們。
看護說:“我出去看看。”
她去了一會兒,滿臉笑容迴轉來,“石醫生,是孤兒院的孩子們,他們要來看望許小姐,多謝她救命之恩呢。”
石丙傑精神一振,“那多好,許弄潮,你願意見他門嗎?”
“我這個樣子——”許弄潮嚅囁。
看護說:“不要緊。”她輕輕用布蓋住病人脖子以下部位。
石丙傑覺得這會對病人的精神有很大的鼓勵,便吩咐道:“讓孩子們進來,”
門一開,孩子們一湧而入,大的抱著小的,八九人一齊排在病床前,有些四肢頭臉還扎著繃帶粘著膠布,但是神情愉快,朝著病人一鞠躬,一起說:“多謝許小姐救我們。”聲音清脆可愛。
許弄潮感動了,說不出話來。
孩子們唸完了臺辭爭向前做私人訪問。
“許小姐你好嗎?”
“許小姐你幾時出院?”
接著獻上鮮花,親吻許弄潮的臉頰。
有一個小朋友最細心,伏在床角輕輕問:“那麼多管子插住痛不痛?”
許弄潮低聲答:“不痛,一點都不痛。”
“那好極了,”他歡笑,“我扶你起來。”他說。
小朋友伸手去扶,扶了個空,許弄潮急了,“你別動。”
那很不爭氣的床單又一次緩緩滑落,掀露真相。
許弄潮鳴咽一聲,閉上眼睛。
小孩子們在這個時刻統統靜下來,瞪著空床。
石丙傑頓足,怕他們驚恐,尖叫、奔跑。
看護搶到床邊以防萬一。
但是小朋友們很快恢復談笑,反應奇突,他們一點都不覺害怕,反而趨向前,關懷備至——
“哎呀你不要身體了?”
“以後是不是永遠躺床?”
“不能盪鞦韆了。”
“還需要吃飯嗎?”
“多好,老師打不到你的手心。”
三個大人齊齊鬆口氣。
看護的眼角潤溼,連忙把被單拉好。
石丙傑拍著手掌,“小朋友,時間到了,下次再來。”
他們十分有禮,排好隊,魚貫外出,秩序井然。
許弄潮要到這個時候才敢重新睜開雙眼。
她笑了。
石丙傑鬆口氣,“孩子們多聰明可愛。”
看護贊同:“人真是越大越笨,越老越盲。”
許弄潮看著醫生,“他們竟然一點不怕。”
“為什麼要怕你,你救人,又不害人。”
“許小姐,”看護說:“你休息吧。”
石丙傑說:“我要替你去選擇新軀殼,有無特別要求?”
“有。”
“請說。”
“選一具性感的。”
石丙傑一早已經知道她是個鬥士。
他同機械部同人研究良久。
“照電腦圖片顯示,病人生前身體各部位重量如下。”
“這一具軀殼比較適合她。”
“我知道這一具,它編號0七三,它的缺點是每四十八小時必須增添能量。”
“它利用太陽能,方便之至。”
“但本市去年陽光日只得一百三十天。”
“這要向工業家算帳,濃煙密佈,未能升上大氣,阻擋陽光,防礙所有太陽能工具操作。
“九一一號的重量也適合。”
“它是為,呃,男士或老年人設計的。”
“怎麼說法?”
“沒有女性特徵,電腦程序中不包括女性一般反應。”
“真落後!可以說毫無選擇可言。”
“石醫生,這裡並非家庭電器部門。”
“工作不力,未能創新,亂找藉口。”
“石醫生,我們的工夫,焉能同創造主相比,螻蟻雖賤,我們挑戰你用人工做一隻出來看看。”
這是許多人不殺生的原因。
“石醫生,這裡任何一具裝置,活動能力與體力,都勝過病人肉身多多。”
這一點絕對沒有疑問。
“沒有更好的了?”
“這已是全世界有關方面科學家的心血結晶。”
石丙傑的心一動。
“全世界?”他反問。
“有幾個神秘的私人實驗室,工作報告從來不予公佈,石醫生,我看算了吧。”
“你把0七三與九一一號藍圖交給我,我讓病人去挑選。”
“石醫生,通常由你為病人作主。”
“你說得對,”石丙傑籲出一口氣,“但是人造軀殼接駁手術只能做一次,我不想她抱怨。
“一個人到了這種地步,還有什麼好抱怨的。”
眾皆惻然。
尤其是石丙傑,他在實驗室徘徊良久,“九一一號吧,準備好之後通知孔令傑教授。”
我們還可以做一些最後改良工夫。”
“拜託。”
石丙傑打道回府,打開門,看見機械家務助理愛瑪正在操作,它見到主人,滑動四隻輪子過來迎接。
愛瑪已為他服務多年,是個熟手女工。
石丙傑往沙發上一倒,感慨道:“愛瑪,這陣子我忙得像條狗。”
愛瑪發出機械化聲線:“訴苦,訴苦,人類至愛埋怨,聽過你們的苦水,永遠不想做人。”
“幸運者應對不幸者表示同情。”
愛瑪反駁:“我有什麼幸運?一日工作廿四小時,為奴為婢,聽人指使。”
石丙傑笑了。
“對,”愛瑪打起小報告來,“遊小姐來過。”
“你開門給她?”
“不,她自己有鎖匙,進來之後,照呼都不與我打一個,一逕入房,倒處搜查,每個抽屜都翻遍,她找什麼?”
石丙傑不出聲,曼曼到底配有多少條門匙?
“石醫生,”愛瑪說下去,“遊小姐相貌雖標緻,但是眼高於頂,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老話叫齊大非偶?”
“愛瑪,你講得大多了,你只是家務助理,你並非家事督導。”
“嘿,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愛瑪,給我一杯威士忌加冰。”
曼曼到底在找什麼,一縷香氛,抑或是一個唇印?她應該知道他們的世界裡沒有第三者,但是她仍然缺乏安全感。
石丙傑喝一口酒,曼曼對男友有一種非常強烈原始的佔有慾,對於石丙傑來講,它漸漸成為一種壓力。
他放下酒杯,到臥室去看個究竟,果然,幾隻照片架子被移動過了,看仔細些,多了一張曼曼的近照,想必是剛才放上去的,他並沒有秘密,屋內沒有任何鎖,可能因為太過坦蕩蕩,更使曼曼懷疑。
愛瑪在房門口說:“遊小姐逗留了三十分鐘才走,她以為我是一具吸塵機。”
以為別人是笨人的人總要付出代價。
也許曼曼只是孩子氣。
“石醫生,”愛瑪問:“有沒有渴望成家立室?”
有,怎麼沒有,當然有,他時常想結婚,生兒育女,帶著孩子回家見父母,眾人坐在一塊兒,研究新生兒的小眼睛塌鼻子到底得自誰的遺傳。
優秀的女孩子極多,適合做妻子的極少,曼曼絕非其中之一,她自己也還是一個賭氣的孩子。
這個時候,醫院通過電腦把他名下的病人最新資料傳過來。
石丙傑看到許弄潮欄特別用心。
她很好,她正在休息,經過安排,她真正熟睡,連夢也沒有。
一個晚上的意外,改變了她的一生。
石丙傑按紐索取她的詳細資料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