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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曉敏見他悶悶的,使笑問:“做什麼?”

    “曉敏,你有一天要結婚的吧?”他無限留戀。

    曉敏答:“當然希望結婚。”

    “而且孕育別人的孩子。”

    “一個女人絕不可能同甲君結婚而懷著乙君的孩子。”

    “對不起,我語氣甚為荒謬。”

    “算了,胡小平,我太知道你。”

    “那個郭劍波,曉敏,他比我更不適合你。”

    曉敏笑問:“如果你是我,你會代我挑什麼類型的人?”

    “一個可靠的,比你略大幾歲,有事業基礎,體力與精力卻尚未走下坡的人,十分風越,懂得生活情趣那種。”

    曉敏看小平一眼,“可惜我不是公主,否則找這種人應該不困難。”

    胡小平很少撥出他寶貝時間來談私事,這樣的慷慨是罕見的。

    第二天的招待會,假一間日資酒店會議室舉行。

    酒店建築在海旁,設計成一隻帆船模樣,落地長窗看出去,碧藍的海天,依稀如尖沙咀東都露晶酒店的景色。

    會議室燈光卻十分柔和。

    電視臺與電臺的工作人員早已抵達。

    顧曉敏覺得命運要作弄起人來的時候蠻有趣的,她先後兩位異性朋友今天打對臺,一人代表一方,兩人都烏眼雞似瞪著對方。

    顧曉敏無法觀戰,籲出一口氣,對胡小平說:“你好自為之。”

    胡小平拉住她,“我還希望你支持我。”

    “我不很肯定你這樣越洋挑戰是正確行為。”

    況且,顧曉陽這個時候已經踏入現場,一身玫瑰紫夏裝,豔光四射。

    曉敏說:“姐姐能幫你。”

    胡小平說,“她是有私心的,她是去年收入最高頭十名地產經紀之一。”

    曉敏笑笑,站起來離場。

    胡小平黯然看她的背影,顧曉敏是自由身,況且,她為他所做,也已經夠多,他但求無傀她心。

    範裡跟著曉敏出來。

    曉敏說:“進去旁聽呀,別錯過這機會。”

    範裡笑笑,雙手插口袋裡,“我們去喝茶逛街吧。”

    “你不關心?”

    範裡與曉敏並排走,“這並不是大事,妒忌過後,已成事實,當地人也就停止排斥新移民。”

    曉敏想一想,“你想去哪裡?”

    “我們到羅卜臣。”

    “好得很,英式下午茶之後觀賞最新夏裝。”

    她倆竟不顧一切地離開了充滿火藥味的現場,尋歡作樂而去。

    當日傍晚,才在電視臺上看到整場經過剪輯的辯論會。

    曉敏遠是第一次到範裡的公寓來,喜見好友的居住環境與她的差不多,不過範裡比較肯收拾,佈置也略為女性化些,她喜歡淡雪青色。

    範裡熄掉電視:“看得出最強烈的演說已被刪掉。”

    “沒想到這個小城終於熱鬧起來。”曉敏說。

    範裡說道:“令姐的英語竟這樣出色。”

    曉敏笑,“相信她當年在大學痛下苦功的時候想都沒想過有一天會要來這樣用。”

    “你沒有幫她,她會不會失望?”

    “成熟的成年人要求通常很低,我只要不倒戈去助她的敵人,她已經滿足。”

    範裡細細咀嚼這句話。

    曉敏靠在一隻豆袋上和可了,三天之前,她還以為唐人應該幫唐人,黑人應當幫黑人,白人應當幫白人,現在她要想清楚再幫。

    曉敏問:“你認為誰嬴?”

    “都是輸家,”範裡答:“輸的是風度、器量!以及日後相見的餘地。”

    “說得太好了”曉敏鼓掌。

    “其實根本不用吵,聯邦政行如果真想幹涉,只要提高稅率,一年內將房屋轉賣者一律徵稅百分之九十,立刻杜絕炒賣行為。”範裡分析,“政府沒有這麼做,可見是間接鼓勵。”

    “炒買也要擔風險。”曉敏想起姐姐手上壓著的貨。

    範裡打個譬喻,“政府做莊,經紀打荷,炒賣者各自是賭徒,賭博當然有輸贏,別忘記八二年樓價瀉趺時多少人頭崩額裂。”

    “你很清楚其中關鍵呢。”曉敏笑了。

    範裡擺擺手,“哪裡哪裡。”

    與她表兄章老闆的客氣如出一轍。

    曉敏告辭後,自地庫取了車子出去,迎面碰見郭劍波。

    不算巧,小郭當然是來看範裡發,遲早會碰見。

    曉敏不覺尷尬,他倒不好意思起來。

    兩車停下對話。

    小郭說:“一起吃飯吧。”

    “我已經約好姐姐。”

    “她剛才表現很精彩。”

    “你也不輸蝕。”曉敏敬他一句。

    “我來替範裡補習英語。”

    原來是他。

    “改天見。”

    車子擦身而過,一車來,一車去,越駛越遠,在倒後鏡成為一小點。

    郭劍波一向不喜歡香港人,對顧曉敏真是例外。

    他聽範裡說過,早些時候,有香港來的新移民問範裡:“你們大陸人可是沒有水廁仍用馬桶?”邊說邊擠眉弄眼笑嘻嘻互相碰肩撞肘。

    無聊幼稚到這種地步。

    不過範裡即時補一句:“顧曉敏不是那樣的人,所以她也很寂寞。”

    此刻,真的有點寂寞的顧曉敏駕車飛馳。

    郭劍波是個好青年,難怪一開頭範裡就為他臉紅耳赤。

    女孩子的情緒最古怪,想當年,顧曉敏初識胡小平,連好幾天鰓邊都發風疹塊!

    紅色一粒粒,搽什麼藥膏都不見效。

    後來發覺每與胡小平說一次話,皮膚就敏感得發紅粒,直到一年之後才免疫。

    曉敏牽牽咀角,這樣的天真,永遠不再。

    風撲撲打上來,曉敏的頭髮飛舞,連這麼年輕的她,都開始覺得,隨著歲月而去的,是許多寶貴而難得的真性情。

    顧曉陽還沒有換下那套紫衣,獨自坐在泳池旁凝神。

    曉敏走過去,把手按在她手上。

    曉陽握住妹妹的手。

    她喝口酒,感慨的說:“房屋經紀不過是代罪羔羊而已,石頭統統扔到我們身上。”

    “有什麼打算?”曉敏故作輕鬆。

    “消息傳來,英國住宅屋價四日下跌年率已達百分之廿八,我想到那邊去看看。”

    曉敏蹲在姐姐身邊,“姐夫與小陽呢?”

    “他倆去探訪朋友。”

    “不,我指你到倫敦發展,他倆怎麼辦。”

    “不過是一個週末來回的事。”曉陽詫異。

    “那多辛苦,”曉敏不贊成,“賺少點算了。”

    曉陽凝視妹妹,眼睛忽然旺起來,“只有你才擔心我累不累,苦不苦。”

    “不,姐夫與小陽也關注你,別胡思亂想,今日你用神過度,喝完這一杯,去休息。”

    曉陽訴苦:“你知道我這次出場也身不由己。”

    那當然,地產公司大老闆叫她去為公司辯護,她能不去嗎。

    曉陽怔怔的說:“有白鬼用十分難聽的話罵我。”

    曉敏苦笑,一時不知姐妹倆誰幸誰不幸,如果有得選擇,是給洋人罵還是給同胞罵才好。

    曉陽放下酒杯,“世道真艱難。”

    曉敏強笑著說:“姐姐說難,也許是真難了,大溫市近二百個地產經紀,姐姐絕對排頭十名。”

    “排在前面的永遠都是炮灰。”曉陽伸手去斟酒。

    曉敏按住姐姐握著酒瓶的手,把酒瓶移往她夠不到的地方去。

    “曉敏,有時候我真倦得想哭。”曉陽用手捂著臉。

    不用講,這一刻就是那時候。

    “姐姐,去睡它十個小時,這是我的抗癌妙方,倒頭大睡一整天,醒來的時候,整個世界不一樣。”

    “真的?所有的腫瘤會得不藥而癒?”

    “一定。”曉敏扶姐姐上臥室。

    隔很久姐夫林啟蘇才回來,曉敏注意到他換了車子,現駕一都維修得十全十美的鮮黃色五十年代雷鳥開蓬跑車。

    現在流行開矜貴的古董車。煤氣鎮每星期六古董車主齊集,研究比較交換心得,沒想得林啟蘇這麼時髦。

    最重要的,當然是經濟環境允許。

    他沒有即時進屋來,只管在車邊留戀,可見曉陽回來沒有,他實在不感興趣。

    小陽並沒有同他一起返家。

    曉敏隔著窗簾看姐夫,奇怪,從前那個朝氣勃勃的美少年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她嘆一口氣,歲月本領真大,能這樣徹底改變一個人。

    好容易等到林啟蘇進屋,曉敏出來叫聲姐夫。

    林啟蘇有點意外,“你來了,等你姐姐?”姐夫對小姨總有份額外好感,況且是這樣伶俐標緻的小姨。

    “我等你。”

    “等我?”林啟她受寵若驚地笑。

    “有話同你說呢。”

    林啟蘇一邊喝冰凍啤酒,一邊抓了一大把花生果肉往嘴裡塞去,他的肚子就是這樣一日胖於一日。

    “沒有問題,曉敏,你要多少,儘管告訴我。”

    “謝謝你的慷慨,”曉敏說,“不是錢。”

    林啟蘇一怔,若果曉敏不是他小姨,他準會放肆戲謔地問一句:不是錢,難道是人?

    只聽得曉敏誠懇地說:“姐姐需要你支持。”

    “什麼,”林啟蘇象是聽見天大的笑話似,“顧曉陽一柱擎天,這個家沒有她準垮下來,她會需要人支持?”

    語氣裡有許多不滿、怨懟、諷刺,以及最要命的自卑。

    曉敏輕輕說:“她也是一個人。”

    “我是人,你是人,她是超人,相信我,她才不需要別人的意見、協助、瞭解,顧曉陽有的是神力、即使有座山擋著她,她也會將它一頭撞開。”

    “姐夫,姐夫,你不覺你略為過分?

    小姨的聲音那麼溫柔動聽,林啟蘇願意聽多一點。

    “我覺得賢伉儷環境越好,感情越差。”

    林啟蘇欠一欠身,“呵,連你都看出來了。”

    “為什麼?”曉敏問:“因為我特別笨?”

    “不不不,因為我們在你面前已經裝得很恩愛。”

    曉敏張大嘴巴,他倆演技太差了。

    林啟蘇調過頭來問:“曉敏,你是怎麼發覺的?”

    曉敏縮縮鼻子,“我嗅到許多不對勁,還有,書房內怎麼會多出一張床來。”

    林啟蘇無奈地說:“我們太大意。”

    “小陽怎麼想?”

    “我倒不會為她擔心,她早習慣父母不和這件事。”

    曉敏說:“只是分房,沒有什麼大不了,過些日子沒事。”

    “遲些打算分居。”林啟蘇嘆口氣。

    “這麼多年的夫妻,姐夫,有什麼是不能挽回的?”

    林啟蘇的目光凝在梯間,曉敏打一個突,轉過頭去,曉陽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起來,走下客廳,很明顯地聽到丈夫與妹妹在討論她。

    曉陽心情本來已經壞透,苦無發洩,這下子如山洪爆發,指著妹妹就罵:“我的婚姻不用你來檢討,你給我滾出去!”

    滾出去?連走著出去都不行,曉敏不相信姐姐會對她說出這種話來。

    說時遲那時快,顧曉陽已經撲下樓梯伸手推撞曉敏,她分明是要把妹妹擠出屋去。

    林啟蘇連忙來阻擋,顧曉陽一甩手就給他一巴掌,曉敏在百忙中往外逃。

    她沒看到姐夫一手把姐姐推在地上,“神經病!”他這樣罵她。

    顧曉陽掩著臉哭起來。

    曉敏懊惱地站在門口,沒想到姐妹倆文明良好的關係會毀於一旦。

    林啟蘇說:“別去理她,她喝醉酒。”

    曉敏急問:“你到哪裡去,你不留下來照顧她?”

    林啟蘇怒道:“我勸你也離得她遠遠的,不然還準捱打呢。”他上了車,飛馳而去。

    曉敏怔怔地站在門口一會兒,倒底不忍心,給姐姐打一兩下算什麼呢,她回到屋內,看見伏在地毯上哀哀痛哭的姐姐。

    她過去輕輕扶起曉陽。

    曉陽見是妹妹,緊緊抱住她號陶大哭。

    什麼都有的女人:名、利、魄力、精神、樣貌、家庭、孩子,卻生活得如此不快樂、如此貧乏。”

    曉敏輕輕拍著曉陽的背脊。

    她想起母親說過:“我就生你們兩個,這生這世,你們姐妹要友愛。”

    無所謂啦,曉敏解嘲地想,罵幾下打幾下都算是瑣碎事,過幾年等老一輩歸了天,曉陽就是她唯一的親骨肉。

    回到自己公寓,衣服團得稀皺,臉上恐怕也打滿褶.真是勞苦功高的一日。

    胡小平在收拾行李。

    呵對,採訪完畢,他這個人忙人也該打道回府。

    曉敏靠在門框靜觀其變。

    只見胡小平試圖把易大準書籍資料塞進行李箱裡,可惜放得了這些,又放不下衣物,他拍拍手,問曉敏:“怎麼辦?”

    換了平時,曉敏早就自告奮勇;“我幫你郵寄”,那麼胡小平可以得寸進尺,“空郵,我等著要用”,但是今天,曉敏的心倩不一樣。

    可能是過疑,但,胡小平這樣對她,說來說來,說去就去,沒有付出,偏偏要求多多,會不會有點利用她的成分?

    為朋友,也許該有個譜、有個限度.有個分界。不然,吃虧的只是自己。

    所以曉敏不出聲。

    聰明如胡小平,當然馬上發覺了,這個可愛的女被已經不再對他痴心,她對感情的輸送已作出有限度的節制。

    他尷尬地搔搔頭皮,“怎麼辦呢?”

    他是真的有點彷徨了,當然不是為著行李超載。

    曉敏閒閒地調侃他:“有辦法。”

    “什麼辦法?”胡小平大喜過望。

    “你把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乘飛機,不就行了。”曉敏笑答。

    胡小平一聽洩氣,氣鼓鼓說:“我怕熱。”

    “那麼,”曉敏說,“多買一張頭等票,請眾書本舒舒服服坐回家去。”

    胡小平收斂了笑容,這女孩已經不愛他了。

    曉敏這時攤攤手,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

    小平氣餒地坐下。

    曉敏看著他,“這次又要趕到哪裡去?”

    “學運方興未艾,我要趕去參與。”

    小平的語氣興奮,曉敏連忙說:“小平,這不是一場遊戲。”呵不,曉敏馬上掩住嘴巴,想都不能這樣想,他的理想是崇高的,凡夫俗子不能溝通而已。

    顧曉敏是誰,她沒有資格警告胡小平。

    她走過去,看他買下些什麼厚皮書.只見書面上寫著中國移民史、金山、大西洋彼岸、唐人史……加在一起,還不如一個郭牛的口述。

    胡小平拾其中一本翻開:“附表很有趣,一八八O年,全個加國只有三千五百名華人。”

    “我知道。”曉敏淡然答。

    郭牛是其中一名。

    胡小平沒折,扔下書本,“借一隻箱子給我。”

    “我沒有多餘的行李,”曉敏終於對他說不,“我下半旬到歐洲去要用。”

    胡小平瞪著她一會兒,“我明白。”

    “謝謝你的諒解。”

    “我明天一早走。”

    “我會替你叫計程車。”

    “曉敏,我以為你仍是我的朋友。”

    “不,”曉敏搖搖頭,“你以為我仍是你的奴隸。”她用手指指到他胸口上去。

    胡小平並不壞,他羞到脖子都發燒。

    多年來他辜負顧曉敏,他不是不知道,但既然曉敏沒有露出一絲不耐煩,他就樂得享受特權,這一剎那,他良心發現,“對不起,曉敏。”他語氣充滿內疚。

    “沒關係,小平,沒關係。”曉敏非常溫和。

    曉敏才發覺她比姐姐剛強,姐姐哭,她不。

    “早點睡,”她跟胡小平說;“當心起不來。”

    這次分別,又不知要等到何日才能見面。

    胡小平前來客串不速之客,無意中把郭劍波趕到範裡的身邊去。

    曉敏明知道有這個可能,但是天性豁達,並不以為意。

    趕得走的,也並不是真命天子。

    曉敏仍盡地主情意,送走胡小平。

    清早駕車,天還沒亮,千里送君,終需一別。

    駛到半途,停站加油,順便自機器買兩杯咖啡,遞一杯給胡小平,異國小城風光,盡露無遺。

    胡小平揉一揉酸澀雙目,不知說些什麼才好,事到如今,措辭再柔情蜜意,只怕顧曉敏也不會相信。

    他呷一口紙杯咖啡,抱怨說:“似洗碗水。”

    曉敏笑笑,上車,發動引擎,向飛機場駛去。

    劃妥票位,行李進倉,胡小平忍不住位住曉敏,要說幾句體己話。

    誰知曉敏一眼看到書報攤架子上擺著她喜愛的叮噹漫書英文版。

    “看,小平,藍蓮花,快買來送給我。”

    一陣擾攘,上飛機的時間也到了。

    小平與曉敏惆悵地擁抱一下,揮手道別。

    看著小平進關,曉敏揚揚手中的漫畫書苦笑,她早已收集到整套英語版叮噹。

    整件事從頭到尾處理得這樣漂亮,連曉敏自己都意料不及,相信胡小平再挑剔也不會後悔認識過她。

    她往回駛,太陽出來了,西岸充沛的陽光刺她這個異鄉人的雙目,曉敏用手擋著光,駛到家居附近的超級市場去。

    她再也想不到會在這種地方碰見姐夫。

    林啟蘇同一個年輕女子在一起,沒有看見小姨。

    那女孩顏容並不見得出色,一張臉黃黃的,但是盈盈的笑意足以彌補一切,並非顧曉陽一臉煞氣可比,曉敏完全明白姐夫看中女孩什麼。

    這是姐夫的外遇。

    奇是奇在兩人攜手逛超級市場,像那種年輕的新婚夫妻,喜孜孜,甜蜜蜜,指指點點,一會兒挑盒雞蛋,一下又選一罐奶粉,這樣平淡無奇的日常購物程序,竟會變得有趣無比。

    曉敏浩嘆。

    這不是林啟蘇一個人的錯。

    他想要的,不能在妻子身上找到,就得朝街外發展,情婦並沒有固定的類型,完全看當事人的需要而定。

    有人喜歡豔麗的、青春的、刁潑的女友,因為家中那位太老實木訥,像林啟蘇,他從來沒享受過溫柔可人的小妻子提供的小家庭生活,是以偷偷跑出來同外遇逛超級市場。

    他倆在前面手拉手的走,顧曉敏身不由主跟在他們後面。

    這樣囂張放肆,可見一點不怕顧曉陽知道。

    最好有個好事之徒跑去通風報訊,整件事拆穿通天,他也不怕,反而使他在妻子面前省卻一番唇舌。

    林啟蘇已經豁出去了。

    曉敏十分心酸,真的要計起分來,顧曉陽未必會輸,未必拿定光蛋,但問題不在顧曉陽有沒有好處及優點,林啟蘇現在已用不著她,她便一文不值。

    曉敏想急急走開,以免看久了眼痛,誰知已經來不及,林啟蘇在水果攤前發現她,竟然毫無顧忌揚聲叫“曉敏曉敏”。

    完了。

    如果他還肯偷偷摸摸瞞老婆騙老婆,事情還有挽回餘地,這樣明目張膽,完了。

    他追上來,“曉敏。”

    好曉敏,一向有她那一套,不慌不忙抬起頭來,笑笑說:“先生,你認錯人了。”揚長而去。

    他要叫她看見,他幾乎逼她看,好讓她看了回去向姐姐報告此事,她卻偏偏不讓他得償所願,她說什麼都不要看見,他輸了。

    這一場鬥智表現得好不精靈,但內心還是受到極大的震盪。

    曉敏情緒低落得要爆炸,定要找個人訴苦。

    她到另一家市場去買齊雜物,駛到老伯家去。

    老人在後園曬太陽,房東梁太太正幫他收拾地下室,曉敏立刻參予,手腳磊落,動作敏捷。

    梁太太沒聲價稱讚她。

    曉敏自己的小公寓不知多久沒打掃,象個狗窩,只得暗地叫聲慚愧。

    換過床單被褥,用蒸氣吸淨地板,用力洗刷衛生間,然後噴上空氣清新劑,地下室煥然一新,曉敏把買來的食物一一在廚房架子上放好。

    梁太太說:“現在像你們這樣捨己為人的女孩真不多了。”

    曉敏笑著隨口問:“我們,還有誰?”

    “咦,你帶來的范小姐呀,她上星期來過、也幫老伯大掃除。”梁太太依實報告。

    “她一個人?”曉敏忍不住問。

    “是,不過稍後小郭先生來接了她走。”

    曉敏不語。

    梁太太感喟:“都嫌老人髒,又嫌老人呆,那裡有你們這樣古道熱腸,不嫌老人沒有利用價值。”

    曉敏笑了,“不一定,也許老伯在什麼地方藏著成噸黃金,那時我們就受用不盡。”

    梁太太搖頭,“我們拾不得他呢。”

    “同他說了沒有?”曉敏指梁宅賣屋的事。

    “講過了,他很替我們高興,卻無其它表示,”梁太太有點內疚,“我們一搬,連累及他。”

    “他在這百餘年內什麼風浪沒有見過,不怕,不怕。”

    “你們會幫他的吧。”

    曉敏點點頭,“我們會盡力而為。”

    “現在地皮這樣貴,”房東太太不知是惋惜還是慶幸,“中國人置地觀念真的不差。”

    所以有人要抑制溫哥華成為香哥華。

    “你們將搬到什麼地方去?”

    “加技利。”

    這麼遠!“梁太,我們以後見面機會少許多。”曉敏不由自主握住她的手。

    老伯這時慢慢走進屋來。

    梁太太說;“你們談談,我還有成籮衣服要熨。”

    老伯剛剛坐好,曉敏約鼻子一酸,眼淚已經滾下來。

    老伯靜靜遞一方手帕給她,手帕雪白,熨得筆挺,可想而知,大概是範裡的傑作。

    老伯溫言問,“孩子,你因何傷心落淚?”

    “他不再愛我。”曉敏嗚咽地訴說。

    老伯瞭解地點點頭,“呵,原來如此。”

    曉敏握著老伯粗糙的雙手,“比這個更壤的是,我也已經不再愛他。”說完了,擔心沒有人聽得懂這樣的囈語,補一句:“你明白嗎?”

    “我都懂得。”老伯微笑。

    “我是何等的渺小,”曉敏羞慚地說:“世上有那麼多大事發生,我卻為兒女私情哭泣。”

    “不要緊,不要緊,大事有他人關照,你且理你的私事。”

    曉敏聽了,破涕而笑。

    房東太太在廚房熨衣服,一邊開看錄音機,聽中國小調採茶撲蝶,曉敏忽然想起來,她念小學的時候,曾與曉陽一起表演這隻舞蹈。

    拉蘇米蘇拉蘇拉拉蘇拉,拉多蘇米拉蘇來米米來米,輕快地跳起來,她梳著丫角髻,臉頰塗滿胭脂,飾女角!曉陽用布包著頭,扮男生,主要道具是一根彈簧上粘著的紙蝴蝶,曉敏便持著摺扇做作地去撲它。

    蘇拉蘇米來多多來,多米來,多拉多來多拉……十多年歲月,就這樣在採茶撲蝶後溜走。

    曉敏聽得呆了,又落下淚來。

    她沒有辦法停止感觸,抑制眼淚,她並不比姐姐更強。

    怎麼搞的,歲月到哪裡去了,不可能,那一對活潑驕傲的小姐妹剎那間便長大為人,飽受人間煞火困擾,受盡悲歡離合折磨。

    曉敏不甘心地抬起頭來。

    老伯輕輕說:“我都明白,你聽。”

    曉敏側著耳朵,一邊老伯嘶啞的聲音隨著小調已經唱起來,“虹彩妹妹嗯噯呀唷,長得好那麼嗯噯呀唷,樓桃小口嗯噯呀唷,一點點那麼嗯噯呀唷。”

    曉敏接下去:“三月裡來桃花開,我和妹妹成恩愛,八月裡來秋月明,想起妹妹淚漣漣。”

    老伯笑,輕輕說:“她也不再愛他了。”

    曉敏先是跟著笑,隨即失聲痛哭。

    老伯拍拍她背脊,“你不妨好好哭一場。”

    這個百歲老人與她之間有不可告人的瞭解。

    她正在擦眼淚,郭劍波進來,一看,馬上說,“曉敏,你怎麼哭了?”

    “我沒事。”曉敏即席否認,別轉頭去。

    雙眼腫起如核桃,會不會是不捨得老伯、小郭過來看她,被曉敏推開。

    老伯輕輕提醒她,“孩子,你答應過我,無論怎樣,都會做他好朋友。”

    曉敏只得站起來,“我要到圖書館去。”

    郭劍波叫她,她沒有應,訕訕地說:“一會兒見。”

    什麼都被老伯料中。他像個活神仙。

    他並不屬於顧曉敏,範裡與她同時看到他。

    抵達圖書館,曉敏撥電話找姐姐,接線生答:“顧小姐帶客人到列治文看商場去了。”

    曉敏略為放心,回到座位上,低頭看參考書,經過適才發洩,心情平和得多。

    “你好。”有人坐過來同她打招呼。

    曉敏拾頭,見是個廿一二歲的華人少年,便向他點點頭。

    那少年邊嚼口香糖邊說,“大家都是香港人,唔?”

    他態度好不輕浮,曉敏對他沒有好感,這種小孩,蓄著汗毛便當鬍髭,不能認真。

    “你是顧曉敏小姐是不。”他居然知道她名字。

    “什麼事?”曉敏不知道做錯什麼,竟得這等人前來搭訕。

    那青年壓低嗓子,“我經人介紹,與你聯絡。”

    曉敏睜大雙眼,“請你把話說清楚。”

    他嬉皮笑臉,“聽講你經營一宗歷史悠久的古老行業。”

    曉敏眼神露出煞氣,“你再說一次。”

    少年一怔,揮手,“你誤會了,顧小姐,此古老行業不同彼古老行業,有人說你願替大學生撰寫論文。”

    “什麼?”曉敏大奇。

    他鬼鬼祟祟問:“代價是二十塊錢一頁A4紙,是不是?”

    真相大白,怒意全消,代之而建的是另一種憤概。

    曉敏問:“誰跟你說的?”

    “你天天在圖書館內尋找資料,努力寫作,很多人知道這件事。”

    “你完全誤會了?我不會寫論文。”

    “顧小姐,價錢可以商議,我念經濟系,題目很簡單,每張紙我可以加到二十五元。”

    曉敏想查明這件事,因問:“一共多少頁?”

    少年以為有轉機,大喜道:“起碼六十多頁。”

    曉敏做了一下心算,這稿酬還真不賴,約莫有四百多港元一千字,高過許多中文報紙的稿費。

    “我的名字叫張約瑟。”少年報上名字。

    他看一看案頭的稿件,“啊、有人請你撰寫人文科的論文?”曉敏忍不住問:“張約瑟,你到了加拿大有多久?”

    “四年。”

    “一來就進大學吧,你父母盼望你得到最好的教育。”

    “你說得一點都不錯,”張約瑟笑,“有你的幫忙,他們不會失望。”

    “你唯一需要做的,不過是讀好書,可是你沒有盡責,依我猜想,你泡妞,你好玩,你根本不理功課,你丟我們華人的面子,你居然四出找人代寫論文,糟踏你父母的期望與心血。”

    張約瑟不相信他雙耳,“你倒底是什麼人,無揣端教訓起阿叔來,喂喂喂,你毋須講起這些經文,你到底寫還是不寫?”

    曉敏瞪著他,“不寫!”

    “去你的,不早說,羅哩八嗦講兩車子閒話,想教訓人呀,生一打兒子慢慢教吧,爺叔沒空陪你聊。”他站起來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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