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敏見他悶悶的,使笑問:“做什麼?”
“曉敏,你有一天要結婚的吧?”他無限留戀。
曉敏答:“當然希望結婚。”
“而且孕育別人的孩子。”
“一個女人絕不可能同甲君結婚而懷着乙君的孩子。”
“對不起,我語氣甚為荒謬。”
“算了,胡小平,我太知道你。”
“那個郭劍波,曉敏,他比我更不適合你。”
曉敏笑問:“如果你是我,你會代我挑什麼類型的人?”
“一個可靠的,比你略大幾歲,有事業基礎,體力與精力卻尚未走下坡的人,十分風越,懂得生活情趣那種。”
曉敏看小平一眼,“可惜我不是公主,否則找這種人應該不困難。”
胡小平很少撥出他寶貝時間來談私事,這樣的慷慨是罕見的。
第二天的招待會,假一間日資酒店會議室舉行。
酒店建築在海旁,設計成一隻帆船模樣,落地長窗看出去,碧藍的海天,依稀如尖沙咀東都露晶酒店的景色。
會議室燈光卻十分柔和。
電視台與電台的工作人員早已抵達。
顧曉敏覺得命運要作弄起人來的時候蠻有趣的,她先後兩位異性朋友今天打對台,一人代表一方,兩人都烏眼雞似瞪着對方。
顧曉敏無法觀戰,籲出一口氣,對胡小平説:“你好自為之。”
胡小平拉住她,“我還希望你支持我。”
“我不很肯定你這樣越洋挑戰是正確行為。”
況且,顧曉陽這個時候已經踏入現場,一身玫瑰紫夏裝,豔光四射。
曉敏説:“姐姐能幫你。”
胡小平説,“她是有私心的,她是去年收入最高頭十名地產經紀之一。”
曉敏笑笑,站起來離場。
胡小平黯然看她的背影,顧曉敏是自由身,況且,她為他所做,也已經夠多,他但求無傀她心。
範裏跟着曉敏出來。
曉敏説:“進去旁聽呀,別錯過這機會。”
範裏笑笑,雙手插口袋裏,“我們去喝茶逛街吧。”
“你不關心?”
範裏與曉敏並排走,“這並不是大事,妒忌過後,已成事實,當地人也就停止排斥新移民。”
曉敏想一想,“你想去哪裏?”
“我們到羅卜臣。”
“好得很,英式下午茶之後觀賞最新夏裝。”
她倆竟不顧一切地離開了充滿火藥味的現場,尋歡作樂而去。
當日傍晚,才在電視台上看到整場經過剪輯的辯論會。
曉敏遠是第一次到範裏的公寓來,喜見好友的居住環境與她的差不多,不過範裏比較肯收拾,佈置也略為女性化些,她喜歡淡雪青色。
範裏熄掉電視:“看得出最強烈的演説已被刪掉。”
“沒想到這個小城終於熱鬧起來。”曉敏説。
範裏説道:“令姐的英語竟這樣出色。”
曉敏笑,“相信她當年在大學痛下苦功的時候想都沒想過有一天會要來這樣用。”
“你沒有幫她,她會不會失望?”
“成熟的成年人要求通常很低,我只要不倒戈去助她的敵人,她已經滿足。”
範裏細細咀嚼這句話。
曉敏靠在一隻豆袋上和可了,三天之前,她還以為唐人應該幫唐人,黑人應當幫黑人,白人應當幫白人,現在她要想清楚再幫。
曉敏問:“你認為誰嬴?”
“都是輸家,”範裏答:“輸的是風度、器量!以及日後相見的餘地。”
“説得太好了”曉敏鼓掌。
“其實根本不用吵,聯邦政行如果真想幹涉,只要提高税率,一年內將房屋轉賣者一律徵税百分之九十,立刻杜絕炒賣行為。”範裏分析,“政府沒有這麼做,可見是間接鼓勵。”
“炒買也要擔風險。”曉敏想起姐姐手上壓着的貨。
範裏打個譬喻,“政府做莊,經紀打荷,炒賣者各自是賭徒,賭博當然有輸贏,別忘記八二年樓價瀉趺時多少人頭崩額裂。”
“你很清楚其中關鍵呢。”曉敏笑了。
範裏擺擺手,“哪裏哪裏。”
與她表兄章老闆的客氣如出一轍。
曉敏告辭後,自地庫取了車子出去,迎面碰見郭劍波。
不算巧,小郭當然是來看範裏發,遲早會碰見。
曉敏不覺尷尬,他倒不好意思起來。
兩車停下對話。
小郭説:“一起吃飯吧。”
“我已經約好姐姐。”
“她剛才表現很精彩。”
“你也不輸蝕。”曉敏敬他一句。
“我來替範裏補習英語。”
原來是他。
“改天見。”
車子擦身而過,一車來,一車去,越駛越遠,在倒後鏡成為一小點。
郭劍波一向不喜歡香港人,對顧曉敏真是例外。
他聽範裏説過,早些時候,有香港來的新移民問範裏:“你們大陸人可是沒有水廁仍用馬桶?”邊説邊擠眉弄眼笑嘻嘻互相碰肩撞肘。
無聊幼稚到這種地步。
不過範裏即時補一句:“顧曉敏不是那樣的人,所以她也很寂寞。”
此刻,真的有點寂寞的顧曉敏駕車飛馳。
郭劍波是個好青年,難怪一開頭範裏就為他臉紅耳赤。
女孩子的情緒最古怪,想當年,顧曉敏初識胡小平,連好幾天鰓邊都發風疹塊!
紅色一粒粒,搽什麼藥膏都不見效。
後來發覺每與胡小平説一次話,皮膚就敏感得發紅粒,直到一年之後才免疫。
曉敏牽牽咀角,這樣的天真,永遠不再。
風撲撲打上來,曉敏的頭髮飛舞,連這麼年輕的她,都開始覺得,隨着歲月而去的,是許多寶貴而難得的真性情。
顧曉陽還沒有換下那套紫衣,獨自坐在泳池旁凝神。
曉敏走過去,把手按在她手上。
曉陽握住妹妹的手。
她喝口酒,感慨的説:“房屋經紀不過是代罪羔羊而已,石頭統統扔到我們身上。”
“有什麼打算?”曉敏故作輕鬆。
“消息傳來,英國住宅屋價四日下跌年率已達百分之廿八,我想到那邊去看看。”
曉敏蹲在姐姐身邊,“姐夫與小陽呢?”
“他倆去探訪朋友。”
“不,我指你到倫敦發展,他倆怎麼辦。”
“不過是一個週末來回的事。”曉陽詫異。
“那多辛苦,”曉敏不贊成,“賺少點算了。”
曉陽凝視妹妹,眼睛忽然旺起來,“只有你才擔心我累不累,苦不苦。”
“不,姐夫與小陽也關注你,別胡思亂想,今日你用神過度,喝完這一杯,去休息。”
曉陽訴苦:“你知道我這次出場也身不由己。”
那當然,地產公司大老闆叫她去為公司辯護,她能不去嗎。
曉陽怔怔的説:“有白鬼用十分難聽的話罵我。”
曉敏苦笑,一時不知姐妹倆誰幸誰不幸,如果有得選擇,是給洋人罵還是給同胞罵才好。
曉陽放下酒杯,“世道真艱難。”
曉敏強笑着説:“姐姐説難,也許是真難了,大温市近二百個地產經紀,姐姐絕對排頭十名。”
“排在前面的永遠都是炮灰。”曉陽伸手去斟酒。
曉敏按住姐姐握着酒瓶的手,把酒瓶移往她夠不到的地方去。
“曉敏,有時候我真倦得想哭。”曉陽用手捂着臉。
不用講,這一刻就是那時候。
“姐姐,去睡它十個小時,這是我的抗癌妙方,倒頭大睡一整天,醒來的時候,整個世界不一樣。”
“真的?所有的腫瘤會得不藥而癒?”
“一定。”曉敏扶姐姐上卧室。
隔很久姐夫林啓蘇才回來,曉敏注意到他換了車子,現駕一都維修得十全十美的鮮黃色五十年代雷鳥開蓬跑車。
現在流行開矜貴的古董車。煤氣鎮每星期六古董車主齊集,研究比較交換心得,沒想得林啓蘇這麼時髦。
最重要的,當然是經濟環境允許。
他沒有即時進屋來,只管在車邊留戀,可見曉陽回來沒有,他實在不感興趣。
小陽並沒有同他一起返家。
曉敏隔着窗簾看姐夫,奇怪,從前那個朝氣勃勃的美少年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她嘆一口氣,歲月本領真大,能這樣徹底改變一個人。
好容易等到林啓蘇進屋,曉敏出來叫聲姐夫。
林啓蘇有點意外,“你來了,等你姐姐?”姐夫對小姨總有份額外好感,況且是這樣伶俐標緻的小姨。
“我等你。”
“等我?”林啓她受寵若驚地笑。
“有話同你説呢。”
林啓蘇一邊喝冰凍啤酒,一邊抓了一大把花生果肉往嘴裏塞去,他的肚子就是這樣一日胖於一日。
“沒有問題,曉敏,你要多少,儘管告訴我。”
“謝謝你的慷慨,”曉敏説,“不是錢。”
林啓蘇一怔,若果曉敏不是他小姨,他準會放肆戲謔地問一句:不是錢,難道是人?
只聽得曉敏誠懇地説:“姐姐需要你支持。”
“什麼,”林啓蘇象是聽見天大的笑話似,“顧曉陽一柱擎天,這個家沒有她準垮下來,她會需要人支持?”
語氣裏有許多不滿、怨懟、諷刺,以及最要命的自卑。
曉敏輕輕説:“她也是一個人。”
“我是人,你是人,她是超人,相信我,她才不需要別人的意見、協助、瞭解,顧曉陽有的是神力、即使有座山擋着她,她也會將它一頭撞開。”
“姐夫,姐夫,你不覺你略為過分?
小姨的聲音那麼温柔動聽,林啓蘇願意聽多一點。
“我覺得賢伉儷環境越好,感情越差。”
林啓蘇欠一欠身,“呵,連你都看出來了。”
“為什麼?”曉敏問:“因為我特別笨?”
“不不不,因為我們在你面前已經裝得很恩愛。”
曉敏張大嘴巴,他倆演技太差了。
林啓蘇調過頭來問:“曉敏,你是怎麼發覺的?”
曉敏縮縮鼻子,“我嗅到許多不對勁,還有,書房內怎麼會多出一張牀來。”
林啓蘇無奈地説:“我們太大意。”
“小陽怎麼想?”
“我倒不會為她擔心,她早習慣父母不和這件事。”
曉敏説:“只是分房,沒有什麼大不了,過些日子沒事。”
“遲些打算分居。”林啓蘇嘆口氣。
“這麼多年的夫妻,姐夫,有什麼是不能挽回的?”
林啓蘇的目光凝在梯間,曉敏打一個突,轉過頭去,曉陽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起來,走下客廳,很明顯地聽到丈夫與妹妹在討論她。
曉陽心情本來已經壞透,苦無發泄,這下子如山洪爆發,指着妹妹就罵:“我的婚姻不用你來檢討,你給我滾出去!”
滾出去?連走着出去都不行,曉敏不相信姐姐會對她説出這種話來。
説時遲那時快,顧曉陽已經撲下樓梯伸手推撞曉敏,她分明是要把妹妹擠出屋去。
林啓蘇連忙來阻擋,顧曉陽一甩手就給他一巴掌,曉敏在百忙中往外逃。
她沒看到姐夫一手把姐姐推在地上,“神經病!”他這樣罵她。
顧曉陽掩着臉哭起來。
曉敏懊惱地站在門口,沒想到姐妹倆文明良好的關係會毀於一旦。
林啓蘇説:“別去理她,她喝醉酒。”
曉敏急問:“你到哪裏去,你不留下來照顧她?”
林啓蘇怒道:“我勸你也離得她遠遠的,不然還準捱打呢。”他上了車,飛馳而去。
曉敏怔怔地站在門口一會兒,倒底不忍心,給姐姐打一兩下算什麼呢,她回到屋內,看見伏在地毯上哀哀痛哭的姐姐。
她過去輕輕扶起曉陽。
曉陽見是妹妹,緊緊抱住她號陶大哭。
什麼都有的女人:名、利、魄力、精神、樣貌、家庭、孩子,卻生活得如此不快樂、如此貧乏。”
曉敏輕輕拍着曉陽的背脊。
她想起母親説過:“我就生你們兩個,這生這世,你們姐妹要友愛。”
無所謂啦,曉敏解嘲地想,罵幾下打幾下都算是瑣碎事,過幾年等老一輩歸了天,曉陽就是她唯一的親骨肉。
回到自己公寓,衣服團得稀皺,臉上恐怕也打滿褶.真是勞苦功高的一日。
胡小平在收拾行李。
呵對,採訪完畢,他這個人忙人也該打道回府。
曉敏靠在門框靜觀其變。
只見胡小平試圖把易大準書籍資料塞進行李箱裏,可惜放得了這些,又放不下衣物,他拍拍手,問曉敏:“怎麼辦?”
換了平時,曉敏早就自告奮勇;“我幫你郵寄”,那麼胡小平可以得寸進尺,“空郵,我等着要用”,但是今天,曉敏的心倩不一樣。
可能是過疑,但,胡小平這樣對她,説來説來,説去就去,沒有付出,偏偏要求多多,會不會有點利用她的成分?
為朋友,也許該有個譜、有個限度.有個分界。不然,吃虧的只是自己。
所以曉敏不出聲。
聰明如胡小平,當然馬上發覺了,這個可愛的女被已經不再對他痴心,她對感情的輸送已作出有限度的節制。
他尷尬地搔搔頭皮,“怎麼辦呢?”
他是真的有點彷徨了,當然不是為着行李超載。
曉敏閒閒地調侃他:“有辦法。”
“什麼辦法?”胡小平大喜過望。
“你把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乘飛機,不就行了。”曉敏笑答。
胡小平一聽泄氣,氣鼓鼓説:“我怕熱。”
“那麼,”曉敏説,“多買一張頭等票,請眾書本舒舒服服坐回家去。”
胡小平收斂了笑容,這女孩已經不愛他了。
曉敏這時攤攤手,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
小平氣餒地坐下。
曉敏看着他,“這次又要趕到哪裏去?”
“學運方興未艾,我要趕去參與。”
小平的語氣興奮,曉敏連忙説:“小平,這不是一場遊戲。”呵不,曉敏馬上掩住嘴巴,想都不能這樣想,他的理想是崇高的,凡夫俗子不能溝通而已。
顧曉敏是誰,她沒有資格警告胡小平。
她走過去,看他買下些什麼厚皮書.只見書面上寫着中國移民史、金山、大西洋彼岸、唐人史……加在一起,還不如一個郭牛的口述。
胡小平拾其中一本翻開:“附表很有趣,一八八O年,全個加國只有三千五百名華人。”
“我知道。”曉敏淡然答。
郭牛是其中一名。
胡小平沒折,扔下書本,“借一隻箱子給我。”
“我沒有多餘的行李,”曉敏終於對他説不,“我下半旬到歐洲去要用。”
胡小平瞪着她一會兒,“我明白。”
“謝謝你的諒解。”
“我明天一早走。”
“我會替你叫計程車。”
“曉敏,我以為你仍是我的朋友。”
“不,”曉敏搖搖頭,“你以為我仍是你的奴隸。”她用手指指到他胸口上去。
胡小平並不壞,他羞到脖子都發燒。
多年來他辜負顧曉敏,他不是不知道,但既然曉敏沒有露出一絲不耐煩,他就樂得享受特權,這一剎那,他良心發現,“對不起,曉敏。”他語氣充滿內疚。
“沒關係,小平,沒關係。”曉敏非常温和。
曉敏才發覺她比姐姐剛強,姐姐哭,她不。
“早點睡,”她跟胡小平説;“當心起不來。”
這次分別,又不知要等到何日才能見面。
胡小平前來客串不速之客,無意中把郭劍波趕到範裏的身邊去。
曉敏明知道有這個可能,但是天性豁達,並不以為意。
趕得走的,也並不是真命天子。
曉敏仍盡地主情意,送走胡小平。
清早駕車,天還沒亮,千里送君,終需一別。
駛到半途,停站加油,順便自機器買兩杯咖啡,遞一杯給胡小平,異國小城風光,盡露無遺。
胡小平揉一揉酸澀雙目,不知説些什麼才好,事到如今,措辭再柔情蜜意,只怕顧曉敏也不會相信。
他呷一口紙杯咖啡,抱怨説:“似洗碗水。”
曉敏笑笑,上車,發動引擎,向飛機場駛去。
劃妥票位,行李進倉,胡小平忍不住位住曉敏,要説幾句體己話。
誰知曉敏一眼看到書報攤架子上擺着她喜愛的叮噹漫書英文版。
“看,小平,藍蓮花,快買來送給我。”
一陣擾攘,上飛機的時間也到了。
小平與曉敏惆悵地擁抱一下,揮手道別。
看着小平進關,曉敏揚揚手中的漫畫書苦笑,她早已收集到整套英語版叮噹。
整件事從頭到尾處理得這樣漂亮,連曉敏自己都意料不及,相信胡小平再挑剔也不會後悔認識過她。
她往回駛,太陽出來了,西岸充沛的陽光刺她這個異鄉人的雙目,曉敏用手擋着光,駛到家居附近的超級市場去。
她再也想不到會在這種地方碰見姐夫。
林啓蘇同一個年輕女子在一起,沒有看見小姨。
那女孩顏容並不見得出色,一張臉黃黃的,但是盈盈的笑意足以彌補一切,並非顧曉陽一臉煞氣可比,曉敏完全明白姐夫看中女孩什麼。
這是姐夫的外遇。
奇是奇在兩人攜手逛超級市場,像那種年輕的新婚夫妻,喜孜孜,甜蜜蜜,指指點點,一會兒挑盒雞蛋,一下又選一罐奶粉,這樣平淡無奇的日常購物程序,竟會變得有趣無比。
曉敏浩嘆。
這不是林啓蘇一個人的錯。
他想要的,不能在妻子身上找到,就得朝街外發展,情婦並沒有固定的類型,完全看當事人的需要而定。
有人喜歡豔麗的、青春的、刁潑的女友,因為家中那位太老實木訥,像林啓蘇,他從來沒享受過温柔可人的小妻子提供的小家庭生活,是以偷偷跑出來同外遇逛超級市場。
他倆在前面手拉手的走,顧曉敏身不由主跟在他們後面。
這樣囂張放肆,可見一點不怕顧曉陽知道。
最好有個好事之徒跑去通風報訊,整件事拆穿通天,他也不怕,反而使他在妻子面前省卻一番唇舌。
林啓蘇已經豁出去了。
曉敏十分心酸,真的要計起分來,顧曉陽未必會輸,未必拿定光蛋,但問題不在顧曉陽有沒有好處及優點,林啓蘇現在已用不着她,她便一文不值。
曉敏想急急走開,以免看久了眼痛,誰知已經來不及,林啓蘇在水果攤前發現她,竟然毫無顧忌揚聲叫“曉敏曉敏”。
完了。
如果他還肯偷偷摸摸瞞老婆騙老婆,事情還有挽回餘地,這樣明目張膽,完了。
他追上來,“曉敏。”
好曉敏,一向有她那一套,不慌不忙抬起頭來,笑笑説:“先生,你認錯人了。”揚長而去。
他要叫她看見,他幾乎逼她看,好讓她看了回去向姐姐報告此事,她卻偏偏不讓他得償所願,她説什麼都不要看見,他輸了。
這一場鬥智表現得好不精靈,但內心還是受到極大的震盪。
曉敏情緒低落得要爆炸,定要找個人訴苦。
她到另一家市場去買齊雜物,駛到老伯家去。
老人在後園曬太陽,房東梁太太正幫他收拾地下室,曉敏立刻參予,手腳磊落,動作敏捷。
梁太太沒聲價稱讚她。
曉敏自己的小公寓不知多久沒打掃,象個狗窩,只得暗地叫聲慚愧。
換過牀單被褥,用蒸氣吸淨地板,用力洗刷衞生間,然後噴上空氣清新劑,地下室煥然一新,曉敏把買來的食物一一在廚房架子上放好。
梁太太説:“現在像你們這樣捨己為人的女孩真不多了。”
曉敏笑着隨口問:“我們,還有誰?”
“咦,你帶來的范小姐呀,她上星期來過、也幫老伯大掃除。”梁太太依實報告。
“她一個人?”曉敏忍不住問。
“是,不過稍後小郭先生來接了她走。”
曉敏不語。
梁太太感喟:“都嫌老人髒,又嫌老人呆,那裏有你們這樣古道熱腸,不嫌老人沒有利用價值。”
曉敏笑了,“不一定,也許老伯在什麼地方藏着成噸黃金,那時我們就受用不盡。”
梁太太搖頭,“我們拾不得他呢。”
“同他説了沒有?”曉敏指梁宅賣屋的事。
“講過了,他很替我們高興,卻無其它表示,”梁太太有點內疚,“我們一搬,連累及他。”
“他在這百餘年內什麼風浪沒有見過,不怕,不怕。”
“你們會幫他的吧。”
曉敏點點頭,“我們會盡力而為。”
“現在地皮這樣貴,”房東太太不知是惋惜還是慶幸,“中國人置地觀念真的不差。”
所以有人要抑制温哥華成為香哥華。
“你們將搬到什麼地方去?”
“加技利。”
這麼遠!“梁太,我們以後見面機會少許多。”曉敏不由自主握住她的手。
老伯這時慢慢走進屋來。
梁太太説;“你們談談,我還有成籮衣服要熨。”
老伯剛剛坐好,曉敏約鼻子一酸,眼淚已經滾下來。
老伯靜靜遞一方手帕給她,手帕雪白,熨得筆挺,可想而知,大概是範裏的傑作。
老伯温言問,“孩子,你因何傷心落淚?”
“他不再愛我。”曉敏嗚咽地訴説。
老伯瞭解地點點頭,“呵,原來如此。”
曉敏握着老伯粗糙的雙手,“比這個更壤的是,我也已經不再愛他。”説完了,擔心沒有人聽得懂這樣的囈語,補一句:“你明白嗎?”
“我都懂得。”老伯微笑。
“我是何等的渺小,”曉敏羞慚地説:“世上有那麼多大事發生,我卻為兒女私情哭泣。”
“不要緊,不要緊,大事有他人關照,你且理你的私事。”
曉敏聽了,破涕而笑。
房東太太在廚房熨衣服,一邊開看錄音機,聽中國小調採茶撲蝶,曉敏忽然想起來,她念小學的時候,曾與曉陽一起表演這隻舞蹈。
拉蘇米蘇拉蘇拉拉蘇拉,拉多蘇米拉蘇來米米來米,輕快地跳起來,她梳着丫角髻,臉頰塗滿胭脂,飾女角!曉陽用布包着頭,扮男生,主要道具是一根彈簧上粘着的紙蝴蝶,曉敏便持着摺扇做作地去撲它。
蘇拉蘇米來多多來,多米來,多拉多來多拉……十多年歲月,就這樣在採茶撲蝶後溜走。
曉敏聽得呆了,又落下淚來。
她沒有辦法停止感觸,抑制眼淚,她並不比姐姐更強。
怎麼搞的,歲月到哪裏去了,不可能,那一對活潑驕傲的小姐妹剎那間便長大為人,飽受人間煞火困擾,受盡悲歡離合折磨。
曉敏不甘心地抬起頭來。
老伯輕輕説:“我都明白,你聽。”
曉敏側着耳朵,一邊老伯嘶啞的聲音隨着小調已經唱起來,“虹彩妹妹嗯噯呀唷,長得好那麼嗯噯呀唷,樓桃小口嗯噯呀唷,一點點那麼嗯噯呀唷。”
曉敏接下去:“三月裏來桃花開,我和妹妹成恩愛,八月裏來秋月明,想起妹妹淚漣漣。”
老伯笑,輕輕説:“她也不再愛他了。”
曉敏先是跟着笑,隨即失聲痛哭。
老伯拍拍她背脊,“你不妨好好哭一場。”
這個百歲老人與她之間有不可告人的瞭解。
她正在擦眼淚,郭劍波進來,一看,馬上説,“曉敏,你怎麼哭了?”
“我沒事。”曉敏即席否認,別轉頭去。
雙眼腫起如核桃,會不會是不捨得老伯、小郭過來看她,被曉敏推開。
老伯輕輕提醒她,“孩子,你答應過我,無論怎樣,都會做他好朋友。”
曉敏只得站起來,“我要到圖書館去。”
郭劍波叫她,她沒有應,訕訕地説:“一會兒見。”
什麼都被老伯料中。他像個活神仙。
他並不屬於顧曉敏,範裏與她同時看到他。
抵達圖書館,曉敏撥電話找姐姐,接線生答:“顧小姐帶客人到列治文看商場去了。”
曉敏略為放心,回到座位上,低頭看參考書,經過適才發泄,心情平和得多。
“你好。”有人坐過來同她打招呼。
曉敏拾頭,見是個廿一二歲的華人少年,便向他點點頭。
那少年邊嚼口香糖邊説,“大家都是香港人,唔?”
他態度好不輕浮,曉敏對他沒有好感,這種小孩,蓄着汗毛便當鬍髭,不能認真。
“你是顧曉敏小姐是不。”他居然知道她名字。
“什麼事?”曉敏不知道做錯什麼,竟得這等人前來搭訕。
那青年壓低嗓子,“我經人介紹,與你聯絡。”
曉敏睜大雙眼,“請你把話説清楚。”
他嬉皮笑臉,“聽講你經營一宗歷史悠久的古老行業。”
曉敏眼神露出煞氣,“你再説一次。”
少年一怔,揮手,“你誤會了,顧小姐,此古老行業不同彼古老行業,有人説你願替大學生撰寫論文。”
“什麼?”曉敏大奇。
他鬼鬼祟祟問:“代價是二十塊錢一頁A4紙,是不是?”
真相大白,怒意全消,代之而建的是另一種憤概。
曉敏問:“誰跟你説的?”
“你天天在圖書館內尋找資料,努力寫作,很多人知道這件事。”
“你完全誤會了?我不會寫論文。”
“顧小姐,價錢可以商議,我念經濟系,題目很簡單,每張紙我可以加到二十五元。”
曉敏想查明這件事,因問:“一共多少頁?”
少年以為有轉機,大喜道:“起碼六十多頁。”
曉敏做了一下心算,這稿酬還真不賴,約莫有四百多港元一千字,高過許多中文報紙的稿費。
“我的名字叫張約瑟。”少年報上名字。
他看一看案頭的稿件,“啊、有人請你撰寫人文科的論文?”曉敏忍不住問:“張約瑟,你到了加拿大有多久?”
“四年。”
“一來就進大學吧,你父母盼望你得到最好的教育。”
“你説得一點都不錯,”張約瑟笑,“有你的幫忙,他們不會失望。”
“你唯一需要做的,不過是讀好書,可是你沒有盡責,依我猜想,你泡妞,你好玩,你根本不理功課,你丟我們華人的面子,你居然四出找人代寫論文,糟踏你父母的期望與心血。”
張約瑟不相信他雙耳,“你倒底是什麼人,無揣端教訓起阿叔來,喂喂喂,你毋須講起這些經文,你到底寫還是不寫?”
曉敏瞪着他,“不寫!”
“去你的,不早説,羅哩八嗦講兩車子閒話,想教訓人呀,生一打兒子慢慢教吧,爺叔沒空陪你聊。”他站起來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