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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上天一向公平,沒有人可以得到全部。

    考試那陣子乃意沒睡好,又擔心成績不好,皮膚百病叢生,對著鏡子,她發現自己越來越像區維真。

    她把小區請來教功課,只有在這樣生死關頭,小區有權有威,可以肆意發言。

    “這一科已來不及逐頁溫習,我給你五個題目,你背熟了碰碰運氣吧。”

    乃意百忙中不忘拖人落水:“凌岱宇也疏於溫習。”

    小區瞪她一眼,冷冷說:“人家怎麼同,人家冰雪聰明,過目不忘。”

    乃意低頭無語,真的,誰像她,不但其笨如驢,倔強如牛,且懶惰如豬。

    過一會兒她又咕噥:“石少南成績也不見得妙到哪裡去。”

    小區又說:“人家頭腦雖然簡單,至少四肢發達,打好網球,也可以拿外國名校的獎學金。”

    因為句句屬實,乃意更加傷心。

    晚上聽見母親同父親說:“當真各人修來各人福,眼看沒希望,上天卻遣差區維真來打救她,天天逼她背熟題目才走,都不知怎麼報答人家才好。”

    “她不是整天伏在書桌上嗎?”任先生問。

    “不是寫功課。”

    “寫什麼,情信?”有點擔心。

    “寫小說。”

    任先生大笑,“什麼,啊文曲星下凡到任家來了。”

    “人家女兒總與母親同心合意有商有量共同進退,乃意卻似有另外一個世界,在那裡她才暢所欲言,自由自在。”

    “你別多心,青春期的孩子多數難以瞭解。”

    乃意不去睬他們,仍然努力修改舊稿,勤寫新稿寄出。

    七月份有兩件大事發生。

    乃意收到她平生第一束花。

    幸虧那日父母均在外,她拆開小小精緻卡片,看到署名是甄佐森,賀的是“考試成績優異”。

    乃意訝異莫名,立刻與凌岱宇冰釋誤會,把這件事告訴她,岱宇一聽,慣例冷笑一聲,“可是紫色毋忘我襯滿天星,用一張淡黃色薄紗包裝得一派誠意款款模樣?”

    乃意愕然,“你怎麼知道?”

    岱宇在那一頭像是笑得打跌,“甄佐森總共只那麼三道板斧,你不是第一個收他花束的人了,下星期,他會送毋忘我配百合花,再過一個禮拜,輪到毋忘我夾白玫瑰,告訴你吧,城裡時髦女早已給他一個綽號,叫毋忘我甄。”

    乃意噤聲。

    “快把花扔到垃圾桶,千萬別露聲色,幸虧你把這件事告訴我,甄佐森居然向女學生動腦筋,欺侮小女孩,豈有此理。”

    乃意見岱宇反應激烈,十分詫異,“他是你表哥。”

    “我知道,我若不是受害人之一,又有什麼資格批判他。”岱宇又冷笑。

    乃意不置信地問:“你也收過甄佐森的毋忘我?”

    “不然表嫂李滿智女士也不會那麼仇視我。”

    乃意替岱宇抱不平,“你又不是唯一收過毋忘我的人。”

    岱宇嘆口氣,“可是我最接近她,要出氣,當然找我,那些明星歌星實在遙不可及。”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剛到甄府,他便有所表示。”岱宇嘆息。

    “譁,一網打盡。”

    岱宇沒好氣,“你說話鄙俗,即使投稿成功,充其量不過做小報報尾巴作者。”

    乃意絲毫不介意,“你聽你這口氣多勢利。”

    “到底有無報館接納你的作品?”

    乃意想走捷徑,“甄家有無從事文化事業?”

    乃意到底不捨得把花扔到垃圾桶,花不語,花無罪,送花的人猥瑣也不表示花有錯。

    她讓它們留在瓶子裡,花成了乾花,她又把它們壓在日記本子內。

    日記本子裡全是小說大綱,什麼樣匪夷所思的故事都有:都會白領女子遇上某國王子,妙齡女郎遭天外來客飛行器重創後身懷異能,獨身女子如何掙扎成材……

    岱宇是乃意第一個讀者,對這些大綱十分齒冷,“可怕,無稽,誰要看?”她看淡。

    “我一定會找到知音。”

    “寫些男孩約會女孩的故事算了。”

    乃意笑,“當然少不了這些天經地義的小說元素。”

    就在那天,報館通知任乃意,已採納了少女日記,下個月開始刊登,並且希望她繼續努力。

    乃意鬆一口氣,總算踏出第一步。

    她想與一個人分享這件大事,拿起電話找凌岱宇,凌姑娘不在家,乃意發愣,不行,她等不及了,非要把這喜訊告訴朋友不可,她終於撥給區維真。

    “好消息好消息。”她這樣同那小子說。

    “啊,”小區很高興,“本校收你讀第六班了。”

    “小區,校園以外,還有世界。”

    “乃意,只有班房才是樂土。”

    “見仁見智耳。”

    “你要說的是什麼?”

    已經掃了興,“沒有事。”

    “乃意我勸你回學校見一見校長,你成績不算太差,是個邊緣個案,求求情,預訂學位比較安全。”

    這麼早就得鑽營投機。

    “我陪你去。”

    那個下午炎熱無比,乃意站在校長室外一棵樹影底下遮陰,小區採一塊紫荊葉給她,“祝你聰明。”

    乃意抗議,“我已經聰明。”

    小區摸著鼻子笑了。

    他臉上皰皰已痊癒一半,但人仍然沒有長高。

    校役傳任乃意。

    一見校長慈祥面孔,乃意便知有機會有希望。

    校長很難拒絕原校生,她看著這班孩子由兒童發育成為少年,他們的個性、背景、成績,她全瞭解,尤其是任乃意,圓鼓鼓面孔此刻因天熱漲得通紅,一額汗,白襯衣貼身上,結結巴巴,不知如何開口求人才好,校長心腸軟,揮揮手,“乃意,明年要好好用功,別讓我失望。”

    乃意感動到極點,真正的好人,不用來人開口,能做到的,已經承擔,或許區維真講得對,除了校園,別處再找不到如此好人。

    眼睛紅紅自校長室出來,看到小區焦急地迎上來,她還沒開口,他已經說:“凌岱宇在那邊,似有急事,她聽任伯母說你在學校,便找了來。”

    乃意一看,見岱宇一身白衣坐在紫荊樹下,頭靠著樹幹,正在抽菸。

    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岱宇雙目紅腫。

    乃意蹲下問:“誰欺侮你?”

    岱宇不語,隔一會說:“你為我出氣?”

    “不妨講來聽聽,小區是正人君子,又同你家熟,三個臭皮匠,說不定湊成一個諸葛亮。”

    岱宇啐道:“你才臭呢。”

    乃意揚手叫小區過來,小區向岱宇投去同情的一眼,像是早知道其中奧妙原委,只不過他對別人的事一向守口如瓶,永遠待當事人先發言。

    乃意說:“我們去吃紅豆刨冰,坐下從詳計議。”

    岱宇半晌不知如何開口,乃意想催她,老是被小區目光制止。

    岱宇終於開口,說的卻是:“紅豆生南國,此物最相思。”

    乃意一聽,幾乎把口中刨冰噴出來,這凌岱宇真情似上一世紀的人物,遇事不思對策,專門吟詩,有個鬼用。

    小區看乃意一眼,怪她冒失。

    岱宇抬起頭,“李滿智要帶著保育及倚梅到溫哥華去。”

    大家沉默,這分明是替這兩個人制造機會。

    乃意馬上說:“叫甄保育不要走。”

    區維真這時插嘴,“不行,名義上甄保育是替公司去接洽生意。”可見他很清楚這件事。

    啊,李滿智真厲害。

    “那麼,岱宇,你也跟著去。”

    岱宇幽幽說:“人家擺明嫌我礙事,我纏著人家有什麼意思。”

    小區還沒有開口,乃意已經豎起拇指說:“有志氣。”

    小區急道:“岱宇不是這個意思。”

    乃意求饒,“岱宇,不要打啞謎好不好,誰是你肚子裡的蛔蟲?想要什麼,要直截了當講出來,免我們費猜疑。”

    小區也說:“岱宇,犧牲不起,設法補救,犧牲得起,無謂難過。”

    “看你,”乃意說,“明明不能拋在腦後,又故作大方,苦了自己,真正愚不可及。”

    岱宇忽然落下淚來,“乃意,我只得你一個朋友,偏偏你老罵我。”

    乃意頓足,“不是你朋友,罵你作甚,由得你沉淪。”

    事情似不可收拾,幸虧小區不是英偉小生,否則只怕人誤會兩女為他爭風。

    小區連忙打圓場,“岱宇的意思是,有人應該看出她的心意,替她作主,名正言順一起赴溫哥華。”

    輪到乃意冷笑,“天下有這種稱心如意的妙事?”她點起香菸吸一口醒醒神,“或有之,餘未之見也。小姐,凡事要努力爭取,失敗再試,世事無現成,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免得日後失望。”

    岱宇見小區頜首同意,可見乃意說的是金石良言。

    她憔悴下來。

    乃意問小區,“人家林倚梅又用什麼名義跟到歐洲去,我們參考參考。”

    “倚梅自上月起已是甄氏機構的會計人員。”

    哎呀呀,都安排好了。

    小區說:“岱宇要去,只得私人掏腰包旅遊,途中他們一定冷落她,也沒有味道。”

    “甄保育又扮演什麼角色,”乃意忍不住問,“他沒有主張,任人擺佈,愛惡不分?這樣的人要來幹什麼,簡直不及格。”

    座中已無人發言。

    乃意氣餒,“散會。”

    這時小區忽然問:“岱宇,你的經濟是否獨立?”

    岱宇有氣無力地說:“我不理這些事,一向交給韋玉華律師託管。”

    乃意看小區一眼,“我與岱宇散散步。”

    她有話同好友說。

    一路向海堤走去。

    “岱宇,照我看,甄佐森同甄保育兩兄弟,並非傑出人物。”

    岱宇冰雪聰明,當然明白好友弦外之音。

    “理想中男伴應當堅強有為,思路分明,願意愛護照顧支持伴侶,你說是不是?”

    岱宇低著頭。

    “岱宇,我瞭解你的背景,你出身太好,又在星洲長大,南洋環境單純,你難免失於天真,我覺得此際你應放開懷抱,享受青春。”

    凌岱宇沒有反應,乃意知道說了等於白說。

    乃意與小區只得送她上車。

    小區看著遠去的車子搖搖頭,“甄家這三個人,活脫脫似一個故事的翻版。”

    “什麼故事?”乃意好奇。

    “乃意,你應該多看一點書。”小區白她一眼。

    咄,不說拉倒,又作年輕導師狀。

    第二天,他們三人約齊了直赴韋玉華律師樓。

    凌岱宇仍然非常被動。

    接見他們的卻是一個叫韋文志的年輕人,他一亮相,乃意便心中喝一聲彩,這才是人物,外形如玉樹臨風,態度謙和,又具專業知識,這一號男生,才值得女孩子傾心,甄佐森同甄保育算是什麼。

    只聽得韋文志笑說:“家父已經半退休,本行事務大半已交我辦理,不知三位有何貴幹。”

    真沒想到小區說話亦這麼技巧,他嚴肅地代表岱宇發言:“淩小姐想了解她的財政條款。”

    韋文志立刻傳秘書交資料上來。

    半晌文件遞上,韋文志查看之後,對岱宇說:“閣下在二十一歲前隨時可以動用的現金達到——”他把數目字講出來。

    不但乃意愣住,連小區的身子都往前探一探,只有凌岱宇無動於衷。

    乃意說:“岱宇,你從來沒對我說過你是富女。”

    岱宇卻苦澀地回答:“金錢並非萬能。”

    韋文志律師立刻加一句:“可以做的也已經很多。”

    乃意馬上不忌諱地說:“讓我們陪你到溫哥華去一趟,三對三,不一定輸。”

    岱宇抬起眼,臉上似漸漸恢復神采。

    小區卻說:“這不大好吧,人家會怎麼說。”

    乃意扁扁嘴,“我才不撇清,旅費對岱宇來說,好比九牛一毛,就讓她請我們走這一趟好了,我這就去訂飛機票及酒店,小區,煩你去打聽他們坐哪一班飛機。”

    小區滿頭汗反對,“你別慫恿岱宇在我們身上花錢。”

    凌岱宇這時勇敢主動地開口:“這是我的主意,與乃意無關,暑假閒得慌,又沒有其他事可做,我願意請你們作伴去觀光旅行。”

    乃意揚揚眉毛,“聽到沒有,別又說我教唆岱宇。”

    韋文志律師一直維持著禮貌的笑容,半晌問:“沒我的事了吧?”

    大家站起來道謝。

    韋律師一離開會客室,乃意便說:“岱宇,這個韋文志,才是有潛質的伴侶。”

    區維真大不以為然,板著臉說:“乃意,今天你已經說夠話了。”

    乃意不去理他,“岱宇,你這樣有錢,為什麼不自置公寓搬出來住?”

    “任乃意!”區維真喝止她。

    乃意看著小區,“我說錯什麼?”

    區維真愣住。

    真的,乃意說錯什麼呢,凌岱宇在外婆家過得並不寫意,她完全沒有必要寄人籬下,去看別人的眉頭眼額,搬開住是一個上佳辦法。

    岱宇不出聲。

    “我知道,”乃意點點頭,“你要近著一個人。”

    區維真亦不語,會客室裡只得任乃意的聲音:“岱宇,作為這麼一大筆遺產的繼承人,你要當心,你那兩個表兄不是省油的燈。”

    岱宇握緊好友的手。

    稍後岱宇先走,小區便抱怨乃意,“你多管閒事。”

    “是,”乃意承認,“我看到了,便無法佯裝大方,我關心她,怕她吃虧,老友快要跌落山坑,我們還堅持做君子,不管閒事?我情願做小人。”

    “你當心兩邊不討好,”小區警告她,“凌岱宇未必感激你。”

    乃意看著小區,“我也未必感激你呀,你又何故提點我?可見你也真誠為我好。”

    小區一聽這話,先是漲紅面孔,隨後脖子也通紅,他在心中同自己說:不要太笨,這是難能可貴好機會,凌岱宇去陪甄保育,任乃意又去陪凌岱宇,那麼,就當他區維真去陪任乃意好了。

    他馬上當機立斷,“我自己付得起旅費。”

    “你真婆媽,岱宇不會在乎的。”

    小區笑笑,“我們的不拘小節,在人家眼中,也許會變成爛塌塌。”

    乃意沒好氣,人家的眼睛又沒陪她哭泣歡笑,一雙雙陌生冷淡的眼睛,有何值得珍視之處。

    小區問:“任伯母會讓你遠行?”

    乃意只是微笑,在家中,她不是重要角色,大人不注意她的去向、寂寞,當然,可是她也得到無限自由,沒有人逼著她做規矩,也沒有誰認為她會成才,她可以隨意發揮。

    隨便編一個藉口,便可順利過關。

    下個月,阿姨會陪乃忠一起回來省親,父母正為那個忙得不可開交。

    那天晚上,她又回到白色的大廈去。

    美與慧很煩惱地皺著眉頭。

    乃意問心無愧,坦然無懼,仰看那道乳白色光柱,她一直覺得它便是日月精萃,受過這道光的沐浴,特別心平氣和,精神奕奕。

    “乃意,”美終於開口抱怨,“你太過分了。”

    “喂,叫我幫助她,原是你倆的主意。”

    “我們沒有叫你翻天覆地,改變歷史。”美抗議。

    “你們懂不懂管理科學,事情交給我便是交給我,處處鉗制,如何辦事?”

    慧不惱反笑,“乃意,你太膽大妄為,居然挑唆凌岱宇搬出來住。”

    乃意大奇,“許多許多獨身女子一有能力便自置居所,有何不可?”

    美搶著說:“離開甄宅,她還是凌岱宇嗎?”

    慧用眼色制止美,咳嗽一聲,“乃意,我們怕她會有身份危機。”

    乃意莫名其妙,“獨居也並非不是淑女。”

    美說:“乃意,任務仍是你的任務,切勿操之過急。”

    乃意答:“你們沒有看見她的眼淚,當然那麼說。”

    她真不懂,像凌岱宇那種先天優越、得天獨厚的女孩,為何要把自己困在愁城中。

    只聽得慧長嘆一聲:“死馬當活馬醫,隨乃意去吧。”

    過一會兒,美也說:“事情不可能比現在更壞。”

    慧又說:“經過那麼些年,用過那麼多人,都失敗了,或許乃意會成功,乃意沒有壓力。”

    “乃意與她年齡相仿,知道她要什麼。”

    聲音漸漸退去,乃意回到自己的小房間來。

    十萬分火急找任乃意的,是甄佐森。

    見到他,乃意忽爾想起他的綽號叫毋忘我甄,不禁笑出聲來。

    甄佐森最欣賞任乃意純真甜美的笑容,別冤枉他,這次他一點猥瑣的意思都沒有,中年俗氣男子,也有權欣賞陽光空氣式清新,不能說他不懂,不配。

    甄佐森想到有任務在身,定下神來,才說:“乃意,老太太託我來調查這件事的真相——”

    到底年輕,乃意忍不住拆穿他,“不是老太太,是你太太差你來做包打聽。”

    一言中的,甄佐森尷尬得很。

    乃意看著他微笑:“她想知道什麼?”

    甄佐森覺得可以暢所欲言,對這種氣氛十分陶醉,因說:“我們怕你把岱宇帶壞。”

    乃意仍然笑眯眯,“壞了,便不聽你們擺佈。”

    甄佐森答:“你太低估岱宇,她並不是好相處的人。”

    岱宇小事聰明,大事胡塗,最易受人利用,這個乃意說不出口。

    “這些日子來她吃的用的統屬甄家,你別以為我們佔了她什麼便宜。”

    乃意笑答:“養兵千日,用在一朝。”

    “她凌家富裕,我們甄家何嘗不是,就算李滿智及林倚梅這一對錶姐妹,也堪稱千金小姐,我們這一夥人,誰也不會利用誰。”

    乃意“啊”的一聲,“那一定是我狗眼看人低了。”

    甄佐森啼笑皆非,過一會兒他輕輕說:“我知道你想幫凌岱宇。”

    乃意不出聲。

    “事情早已安排好,”他無意中洩漏了秘密,“連老太太都贊成保育同倚梅這一對。”

    乃意永不服輸的脾氣又一次使將出來,“你們喜歡誰都不管用,且看甄保育的意思。”

    輪到甄佐森笑,“那你太不瞭解甄保育的處境。”

    “請多多指教。”

    “甄保育沒有獨立能力,他一生未曾做過一天工。”

    乃意心一沉,果然是難兄難弟,她沒猜錯。

    甄佐森聲音低下去,像是感懷身世,夫子自道:“屋子還是老祖母產業,車子用公司名義登記,零用向基金律師支取,吃的是大鍋飯,他一生沒有作出過任何抉擇,一切已經替他安排好,他若越軌,後果堪虞。”

    “老祖母不見得壽比彭祖。”

    到底是小女孩,不懂事,“遺囑上條款更能綁死人。”

    “他可以離家出走。”乃意賭氣。

    甄佐森露出雪白牙齒笑:“走到哪裡去,你家會不會收容這樣一個人?”笑完神情落寞,像是想到他自己命運。

    “岱宇會照顧他。”乃意聲線轉弱。

    甄佐森再次轟然大笑,“如果一生註定要求人,求祖母好過求妻子。”

    乃意噤聲,沒想到甄佐森自有道理,想深了真是悲哀,世上原來沒有無條件的愛,這樣鍾愛他們兩兄弟,還是要他們兄弟倆聽話做傀儡。

    甄佐森點著一支菸吸起來,樣子有點落魄,反而減去平日那分不受歡迎的輕佻。

    他不是壞人。

    乃意相信自己目光,做壞人還真需要一點本事。

    她已比較同情甄佐森,語氣溫和些,“勞煩你同李滿智女士講一聲,我們決定陪著岱宇旅行散心。”

    “不會有結果的。”

    “不試過又怎麼曉得?”

    甄佐森凝視任乃意,“年輕真好,原始精力無窮,使你們勇於挑戰。”

    乃意微笑,“不是意志力控制一切嗎?”

    甄佐森搖搖頭,“是活生生的力氣,記住我這句話,到了中年,你自然明白。”

    在乃意想象中,中年一如美好黃金秋季,五穀成熟,萬物豐收,辛勞的春耕已過,夏日炎暑遠離,這時候,要什麼有什麼,愛怎麼樣就怎麼樣,經驗加智慧,無往而不利,理當是生命的全盛時期,不應有恨,何事唏噓?

    她不介意做一個胸有成竹的中年人,總勝過苦苦掙扎做前途茫茫手足無措的少年人。

    可能甄佐森的想法不一樣,也許他的童年太完美。

    “也好,”甄佐森似站到他們這一邊來,“也許你們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乃意心一動,“怎麼,你也去?”

    甄佐森苦笑,“賢妻李滿智似防賊似防我,她才不肯丟下我一個人在本市逍遙。”

    乃意實在按捺不住好奇,“能否告訴我,甄先生,你為何懼內?”

    甄佐森一怔,苦笑連連,彷彿想開口傾訴,卻又再苦笑起來,如此這般,幾次三番,作不得聲,終於啞口無言。

    十多年夫妻,無數糾葛,千絲萬縷的關係,都還不算,事實上他根本離不了她,每次虧空,都由妻子搬出孃家有力人士把數目填回去,他應當感激她,不知恁地,卻越來越恨她,她每付出十塊錢,勢必取回他價值一百元的自尊,然後仍然以他的恩人自居,又諸般恫嚇,聲聲要在祖母跟前拆穿他,好讓老太太在遺囑上剔除他的名字。

    越恨越深,於是越欠越多,反正自尊地位已蕩然無存,不妨變本加厲,索性豁出去,做得加倍棘手,叫她為難,也就報了仇。

    怎麼同這小女孩說?她的世界黑是黑,白是白,說出來,徒蒙她恥笑。

    只聽得這女孩又問:“你們當初是怎麼結的婚,你們可曾深愛過?”

    甄佐森並沒有生氣,他“呀”地一聲,“不要再問下去,太殘忍了。”

    乃意怪同情他,世人也許誤解了這名二世祖,至少他還有一個可取之處:乃意不覺他不可一世,自命不凡,趾高氣揚。

    他同甄保育一樣,本質尚屬不錯。

    “甄先生,我們在溫哥華見。”

    去取飛機票的時候,乃意碰見一個人。

    那個人,本來不想同乃意打招呼,班上女同學那麼多,任乃意不論外貌資質,在他眼中都屬中等,他喜歡高大碩健白皮膚鬈長髮風情萬種的性感女郎,任乃意雖然活潑俏皮,卻不符合他的條件,萍水相逢,他想側膊而過。

    雙眼無意中一瞥,卻看到她手中拿的是頭等飛機票。

    他一怔,對她刮目相看,稍一遲疑,被乃意認了出來,“石少南。”

    石少南笑一笑,“真巧。”在她身邊坐下來。

    乃意問:“你不在本校升學?考完試就沒見過你。”

    石少南揚一揚眉毛,躊躇滿志地說:“我不想浪費時間。”

    乃意一聽,頓覺逆耳,如此狂妄囂張,為著卻是該等小事,多麼划不來,於是把適才偶遇的歡喜收斂大半。

    石少南寫一個地址給乃意,“有空打電話給我。”完全拜頭等機票所賜。

    乃意點點頭。

    石少南架上墨鏡瀟灑地離去。

    乃意拿著兩張頭等票與一張經濟位票離去。

    區維真堅持自己付款,由他一人坐後邊好了,抵達那邊,她們住大酒店,他已訂妥青年會。

    凌岱宇十分欣賞小區,她看著乃意說:“維真這人有宗旨有志氣,極是難得。”

    乃意老實不客氣指摘她,“有空管管自己的事,做人莫如丈八燈臺,照得見別人,照不見自己。”

    有什麼道理拉攏區維真,難道任乃意只配得起區維真?

    當下岱宇呶呶嘴,“是我活該,吃自己的飯,倒替人家趕獐子。”

    乃意一聽,樂了,“竟有這種典故,何處學來?”

    當時她們坐在甄宅的花園裡,才嬉笑,迎面走來林倚梅。

    岱宇轉側面孔,微微冷笑,乃意一則是客,二則對倚梅沒有偏見,便招呼一聲。

    倚梅一貫和氣地笑問:“岱宇,上次送你的襯衫可喜歡?”

    岱宇答:“我從來不穿塑膠鈕釦的衣裳。”

    倚梅點點頭,“啊,對,你說過,我忘了。”

    岱宇說:“我去取來還你。”

    待她走開,乃意奇問:“鈕釦不都是一樣嗎?”

    倚梅笑,“有些是貝殼做的。”

    乃意一怔,疙瘩到這種地步,匪夷所思,有什麼必要?真要跟好友說一說。

    當下倚梅說:“岱宇運氣好,有你這樣的益友。”

    乃意願意多多瞭解倚梅,知彼知己,百戰百勝。

    “岱宇不久前一連喪失好幾位至親,精神上很吃了一點苦,故性情內向。”

    就算不是真大方,只是故作大方,也已經難能可貴,不用同別人比,凌岱宇已經做不到。

    倚梅又笑:“這次旅行一定熱鬧。”

    乃意點點頭。

    岱宇還沒有下來,李滿智出來找表妹,一見乃意,臉色一沉,乃意並不粗心,立刻看出端倪,知道自己不受歡迎,這次到甄宅作客,實屬大意。

    果然,只聽得李滿智咕噥:“這園子裡螞蟻瓢蟲越來越多。”正式開仗。

    反而林倚梅笑著打圓場,“表姐又嫌我了。”用目光向乃意致歉。

    乃意笑笑,假裝無知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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