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一向公平,沒有人可以得到全部。
考試那陣子乃意沒睡好,又擔心成績不好,皮膚百病叢生,對着鏡子,她發現自己越來越像區維真。
她把小區請來教功課,只有在這樣生死關頭,小區有權有威,可以肆意發言。
“這一科已來不及逐頁温習,我給你五個題目,你背熟了碰碰運氣吧。”
乃意百忙中不忘拖人落水:“凌岱宇也疏於温習。”
小區瞪她一眼,冷冷説:“人家怎麼同,人家冰雪聰明,過目不忘。”
乃意低頭無語,真的,誰像她,不但其笨如驢,倔強如牛,且懶惰如豬。
過一會兒她又咕噥:“石少南成績也不見得妙到哪裏去。”
小區又説:“人家頭腦雖然簡單,至少四肢發達,打好網球,也可以拿外國名校的獎學金。”
因為句句屬實,乃意更加傷心。
晚上聽見母親同父親説:“當真各人修來各人福,眼看沒希望,上天卻遣差區維真來打救她,天天逼她背熟題目才走,都不知怎麼報答人家才好。”
“她不是整天伏在書桌上嗎?”任先生問。
“不是寫功課。”
“寫什麼,情信?”有點擔心。
“寫小説。”
任先生大笑,“什麼,啊文曲星下凡到任家來了。”
“人家女兒總與母親同心合意有商有量共同進退,乃意卻似有另外一個世界,在那裏她才暢所欲言,自由自在。”
“你別多心,青春期的孩子多數難以瞭解。”
乃意不去睬他們,仍然努力修改舊稿,勤寫新稿寄出。
七月份有兩件大事發生。
乃意收到她平生第一束花。
幸虧那日父母均在外,她拆開小小精緻卡片,看到署名是甄佐森,賀的是“考試成績優異”。
乃意訝異莫名,立刻與凌岱宇冰釋誤會,把這件事告訴她,岱宇一聽,慣例冷笑一聲,“可是紫色毋忘我襯滿天星,用一張淡黃色薄紗包裝得一派誠意款款模樣?”
乃意愕然,“你怎麼知道?”
岱宇在那一頭像是笑得打跌,“甄佐森總共只那麼三道板斧,你不是第一個收他花束的人了,下星期,他會送毋忘我配百合花,再過一個禮拜,輪到毋忘我夾白玫瑰,告訴你吧,城裏時髦女早已給他一個綽號,叫毋忘我甄。”
乃意噤聲。
“快把花扔到垃圾桶,千萬別露聲色,幸虧你把這件事告訴我,甄佐森居然向女學生動腦筋,欺侮小女孩,豈有此理。”
乃意見岱宇反應激烈,十分詫異,“他是你表哥。”
“我知道,我若不是受害人之一,又有什麼資格批判他。”岱宇又冷笑。
乃意不置信地問:“你也收過甄佐森的毋忘我?”
“不然表嫂李滿智女士也不會那麼仇視我。”
乃意替岱宇抱不平,“你又不是唯一收過毋忘我的人。”
岱宇嘆口氣,“可是我最接近她,要出氣,當然找我,那些明星歌星實在遙不可及。”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剛到甄府,他便有所表示。”岱宇嘆息。
“譁,一網打盡。”
岱宇沒好氣,“你説話鄙俗,即使投稿成功,充其量不過做小報報尾巴作者。”
乃意絲毫不介意,“你聽你這口氣多勢利。”
“到底有無報館接納你的作品?”
乃意想走捷徑,“甄家有無從事文化事業?”
乃意到底不捨得把花扔到垃圾桶,花不語,花無罪,送花的人猥瑣也不表示花有錯。
她讓它們留在瓶子裏,花成了乾花,她又把它們壓在日記本子內。
日記本子裏全是小説大綱,什麼樣匪夷所思的故事都有:都會白領女子遇上某國王子,妙齡女郎遭天外來客飛行器重創後身懷異能,獨身女子如何掙扎成材……
岱宇是乃意第一個讀者,對這些大綱十分齒冷,“可怕,無稽,誰要看?”她看淡。
“我一定會找到知音。”
“寫些男孩約會女孩的故事算了。”
乃意笑,“當然少不了這些天經地義的小説元素。”
就在那天,報館通知任乃意,已採納了少女日記,下個月開始刊登,並且希望她繼續努力。
乃意鬆一口氣,總算踏出第一步。
她想與一個人分享這件大事,拿起電話找凌岱宇,凌姑娘不在家,乃意發愣,不行,她等不及了,非要把這喜訊告訴朋友不可,她終於撥給區維真。
“好消息好消息。”她這樣同那小子説。
“啊,”小區很高興,“本校收你讀第六班了。”
“小區,校園以外,還有世界。”
“乃意,只有班房才是樂土。”
“見仁見智耳。”
“你要説的是什麼?”
已經掃了興,“沒有事。”
“乃意我勸你回學校見一見校長,你成績不算太差,是個邊緣個案,求求情,預訂學位比較安全。”
這麼早就得鑽營投機。
“我陪你去。”
那個下午炎熱無比,乃意站在校長室外一棵樹影底下遮陰,小區採一塊紫荊葉給她,“祝你聰明。”
乃意抗議,“我已經聰明。”
小區摸着鼻子笑了。
他臉上皰皰已痊癒一半,但人仍然沒有長高。
校役傳任乃意。
一見校長慈祥面孔,乃意便知有機會有希望。
校長很難拒絕原校生,她看着這班孩子由兒童發育成為少年,他們的個性、背景、成績,她全瞭解,尤其是任乃意,圓鼓鼓面孔此刻因天熱漲得通紅,一額汗,白襯衣貼身上,結結巴巴,不知如何開口求人才好,校長心腸軟,揮揮手,“乃意,明年要好好用功,別讓我失望。”
乃意感動到極點,真正的好人,不用來人開口,能做到的,已經承擔,或許區維真講得對,除了校園,別處再找不到如此好人。
眼睛紅紅自校長室出來,看到小區焦急地迎上來,她還沒開口,他已經説:“凌岱宇在那邊,似有急事,她聽任伯母説你在學校,便找了來。”
乃意一看,見岱宇一身白衣坐在紫荊樹下,頭靠着樹幹,正在抽煙。
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岱宇雙目紅腫。
乃意蹲下問:“誰欺侮你?”
岱宇不語,隔一會説:“你為我出氣?”
“不妨講來聽聽,小區是正人君子,又同你家熟,三個臭皮匠,説不定湊成一個諸葛亮。”
岱宇啐道:“你才臭呢。”
乃意揚手叫小區過來,小區向岱宇投去同情的一眼,像是早知道其中奧妙原委,只不過他對別人的事一向守口如瓶,永遠待當事人先發言。
乃意説:“我們去吃紅豆刨冰,坐下從詳計議。”
岱宇半晌不知如何開口,乃意想催她,老是被小區目光制止。
岱宇終於開口,説的卻是:“紅豆生南國,此物最相思。”
乃意一聽,幾乎把口中刨冰噴出來,這凌岱宇真情似上一世紀的人物,遇事不思對策,專門吟詩,有個鬼用。
小區看乃意一眼,怪她冒失。
岱宇抬起頭,“李滿智要帶着保育及倚梅到温哥華去。”
大家沉默,這分明是替這兩個人制造機會。
乃意馬上説:“叫甄保育不要走。”
區維真這時插嘴,“不行,名義上甄保育是替公司去接洽生意。”可見他很清楚這件事。
啊,李滿智真厲害。
“那麼,岱宇,你也跟着去。”
岱宇幽幽説:“人家擺明嫌我礙事,我纏着人家有什麼意思。”
小區還沒有開口,乃意已經豎起拇指説:“有志氣。”
小區急道:“岱宇不是這個意思。”
乃意求饒,“岱宇,不要打啞謎好不好,誰是你肚子裏的蛔蟲?想要什麼,要直截了當講出來,免我們費猜疑。”
小區也説:“岱宇,犧牲不起,設法補救,犧牲得起,無謂難過。”
“看你,”乃意説,“明明不能拋在腦後,又故作大方,苦了自己,真正愚不可及。”
岱宇忽然落下淚來,“乃意,我只得你一個朋友,偏偏你老罵我。”
乃意頓足,“不是你朋友,罵你作甚,由得你沉淪。”
事情似不可收拾,幸虧小區不是英偉小生,否則只怕人誤會兩女為他爭風。
小區連忙打圓場,“岱宇的意思是,有人應該看出她的心意,替她作主,名正言順一起赴温哥華。”
輪到乃意冷笑,“天下有這種稱心如意的妙事?”她點起香煙吸一口醒醒神,“或有之,餘未之見也。小姐,凡事要努力爭取,失敗再試,世事無現成,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免得日後失望。”
岱宇見小區頜首同意,可見乃意説的是金石良言。
她憔悴下來。
乃意問小區,“人家林倚梅又用什麼名義跟到歐洲去,我們參考參考。”
“倚梅自上月起已是甄氏機構的會計人員。”
哎呀呀,都安排好了。
小區説:“岱宇要去,只得私人掏腰包旅遊,途中他們一定冷落她,也沒有味道。”
“甄保育又扮演什麼角色,”乃意忍不住問,“他沒有主張,任人擺佈,愛惡不分?這樣的人要來幹什麼,簡直不及格。”
座中已無人發言。
乃意氣餒,“散會。”
這時小區忽然問:“岱宇,你的經濟是否獨立?”
岱宇有氣無力地説:“我不理這些事,一向交給韋玉華律師託管。”
乃意看小區一眼,“我與岱宇散散步。”
她有話同好友説。
一路向海堤走去。
“岱宇,照我看,甄佐森同甄保育兩兄弟,並非傑出人物。”
岱宇冰雪聰明,當然明白好友弦外之音。
“理想中男伴應當堅強有為,思路分明,願意愛護照顧支持伴侶,你説是不是?”
岱宇低着頭。
“岱宇,我瞭解你的背景,你出身太好,又在星洲長大,南洋環境單純,你難免失於天真,我覺得此際你應放開懷抱,享受青春。”
凌岱宇沒有反應,乃意知道説了等於白説。
乃意與小區只得送她上車。
小區看着遠去的車子搖搖頭,“甄家這三個人,活脱脱似一個故事的翻版。”
“什麼故事?”乃意好奇。
“乃意,你應該多看一點書。”小區白她一眼。
咄,不説拉倒,又作年輕導師狀。
第二天,他們三人約齊了直赴韋玉華律師樓。
凌岱宇仍然非常被動。
接見他們的卻是一個叫韋文志的年輕人,他一亮相,乃意便心中喝一聲彩,這才是人物,外形如玉樹臨風,態度謙和,又具專業知識,這一號男生,才值得女孩子傾心,甄佐森同甄保育算是什麼。
只聽得韋文志笑説:“家父已經半退休,本行事務大半已交我辦理,不知三位有何貴幹。”
真沒想到小區説話亦這麼技巧,他嚴肅地代表岱宇發言:“淩小姐想了解她的財政條款。”
韋文志立刻傳秘書交資料上來。
半晌文件遞上,韋文志查看之後,對岱宇説:“閣下在二十一歲前隨時可以動用的現金達到——”他把數目字講出來。
不但乃意愣住,連小區的身子都往前探一探,只有凌岱宇無動於衷。
乃意説:“岱宇,你從來沒對我説過你是富女。”
岱宇卻苦澀地回答:“金錢並非萬能。”
韋文志律師立刻加一句:“可以做的也已經很多。”
乃意馬上不忌諱地説:“讓我們陪你到温哥華去一趟,三對三,不一定輸。”
岱宇抬起眼,臉上似漸漸恢復神采。
小區卻説:“這不大好吧,人家會怎麼説。”
乃意扁扁嘴,“我才不撇清,旅費對岱宇來説,好比九牛一毛,就讓她請我們走這一趟好了,我這就去訂飛機票及酒店,小區,煩你去打聽他們坐哪一班飛機。”
小區滿頭汗反對,“你別慫恿岱宇在我們身上花錢。”
凌岱宇這時勇敢主動地開口:“這是我的主意,與乃意無關,暑假閒得慌,又沒有其他事可做,我願意請你們作伴去觀光旅行。”
乃意揚揚眉毛,“聽到沒有,別又説我教唆岱宇。”
韋文志律師一直維持着禮貌的笑容,半晌問:“沒我的事了吧?”
大家站起來道謝。
韋律師一離開會客室,乃意便説:“岱宇,這個韋文志,才是有潛質的伴侶。”
區維真大不以為然,板着臉説:“乃意,今天你已經説夠話了。”
乃意不去理他,“岱宇,你這樣有錢,為什麼不自置公寓搬出來住?”
“任乃意!”區維真喝止她。
乃意看着小區,“我説錯什麼?”
區維真愣住。
真的,乃意説錯什麼呢,凌岱宇在外婆家過得並不寫意,她完全沒有必要寄人籬下,去看別人的眉頭眼額,搬開住是一個上佳辦法。
岱宇不出聲。
“我知道,”乃意點點頭,“你要近着一個人。”
區維真亦不語,會客室裏只得任乃意的聲音:“岱宇,作為這麼一大筆遺產的繼承人,你要當心,你那兩個表兄不是省油的燈。”
岱宇握緊好友的手。
稍後岱宇先走,小區便抱怨乃意,“你多管閒事。”
“是,”乃意承認,“我看到了,便無法佯裝大方,我關心她,怕她吃虧,老友快要跌落山坑,我們還堅持做君子,不管閒事?我情願做小人。”
“你當心兩邊不討好,”小區警告她,“凌岱宇未必感激你。”
乃意看着小區,“我也未必感激你呀,你又何故提點我?可見你也真誠為我好。”
小區一聽這話,先是漲紅面孔,隨後脖子也通紅,他在心中同自己説:不要太笨,這是難能可貴好機會,凌岱宇去陪甄保育,任乃意又去陪凌岱宇,那麼,就當他區維真去陪任乃意好了。
他馬上當機立斷,“我自己付得起旅費。”
“你真婆媽,岱宇不會在乎的。”
小區笑笑,“我們的不拘小節,在人家眼中,也許會變成爛塌塌。”
乃意沒好氣,人家的眼睛又沒陪她哭泣歡笑,一雙雙陌生冷淡的眼睛,有何值得珍視之處。
小區問:“任伯母會讓你遠行?”
乃意只是微笑,在家中,她不是重要角色,大人不注意她的去向、寂寞,當然,可是她也得到無限自由,沒有人逼着她做規矩,也沒有誰認為她會成才,她可以隨意發揮。
隨便編一個藉口,便可順利過關。
下個月,阿姨會陪乃忠一起回來省親,父母正為那個忙得不可開交。
那天晚上,她又回到白色的大廈去。
美與慧很煩惱地皺着眉頭。
乃意問心無愧,坦然無懼,仰看那道乳白色光柱,她一直覺得它便是日月精萃,受過這道光的沐浴,特別心平氣和,精神奕奕。
“乃意,”美終於開口抱怨,“你太過分了。”
“喂,叫我幫助她,原是你倆的主意。”
“我們沒有叫你翻天覆地,改變歷史。”美抗議。
“你們懂不懂管理科學,事情交給我便是交給我,處處鉗制,如何辦事?”
慧不惱反笑,“乃意,你太膽大妄為,居然挑唆凌岱宇搬出來住。”
乃意大奇,“許多許多獨身女子一有能力便自置居所,有何不可?”
美搶着説:“離開甄宅,她還是凌岱宇嗎?”
慧用眼色制止美,咳嗽一聲,“乃意,我們怕她會有身份危機。”
乃意莫名其妙,“獨居也並非不是淑女。”
美説:“乃意,任務仍是你的任務,切勿操之過急。”
乃意答:“你們沒有看見她的眼淚,當然那麼説。”
她真不懂,像凌岱宇那種先天優越、得天獨厚的女孩,為何要把自己困在愁城中。
只聽得慧長嘆一聲:“死馬當活馬醫,隨乃意去吧。”
過一會兒,美也説:“事情不可能比現在更壞。”
慧又説:“經過那麼些年,用過那麼多人,都失敗了,或許乃意會成功,乃意沒有壓力。”
“乃意與她年齡相仿,知道她要什麼。”
聲音漸漸退去,乃意回到自己的小房間來。
十萬分火急找任乃意的,是甄佐森。
見到他,乃意忽爾想起他的綽號叫毋忘我甄,不禁笑出聲來。
甄佐森最欣賞任乃意純真甜美的笑容,別冤枉他,這次他一點猥瑣的意思都沒有,中年俗氣男子,也有權欣賞陽光空氣式清新,不能説他不懂,不配。
甄佐森想到有任務在身,定下神來,才説:“乃意,老太太託我來調查這件事的真相——”
到底年輕,乃意忍不住拆穿他,“不是老太太,是你太太差你來做包打聽。”
一言中的,甄佐森尷尬得很。
乃意看着他微笑:“她想知道什麼?”
甄佐森覺得可以暢所欲言,對這種氣氛十分陶醉,因説:“我們怕你把岱宇帶壞。”
乃意仍然笑眯眯,“壞了,便不聽你們擺佈。”
甄佐森答:“你太低估岱宇,她並不是好相處的人。”
岱宇小事聰明,大事胡塗,最易受人利用,這個乃意説不出口。
“這些日子來她吃的用的統屬甄家,你別以為我們佔了她什麼便宜。”
乃意笑答:“養兵千日,用在一朝。”
“她凌家富裕,我們甄家何嘗不是,就算李滿智及林倚梅這一對錶姐妹,也堪稱千金小姐,我們這一夥人,誰也不會利用誰。”
乃意“啊”的一聲,“那一定是我狗眼看人低了。”
甄佐森啼笑皆非,過一會兒他輕輕説:“我知道你想幫凌岱宇。”
乃意不出聲。
“事情早已安排好,”他無意中泄漏了秘密,“連老太太都贊成保育同倚梅這一對。”
乃意永不服輸的脾氣又一次使將出來,“你們喜歡誰都不管用,且看甄保育的意思。”
輪到甄佐森笑,“那你太不瞭解甄保育的處境。”
“請多多指教。”
“甄保育沒有獨立能力,他一生未曾做過一天工。”
乃意心一沉,果然是難兄難弟,她沒猜錯。
甄佐森聲音低下去,像是感懷身世,夫子自道:“屋子還是老祖母產業,車子用公司名義登記,零用向基金律師支取,吃的是大鍋飯,他一生沒有作出過任何抉擇,一切已經替他安排好,他若越軌,後果堪虞。”
“老祖母不見得壽比彭祖。”
到底是小女孩,不懂事,“遺囑上條款更能綁死人。”
“他可以離家出走。”乃意賭氣。
甄佐森露出雪白牙齒笑:“走到哪裏去,你家會不會收容這樣一個人?”笑完神情落寞,像是想到他自己命運。
“岱宇會照顧他。”乃意聲線轉弱。
甄佐森再次轟然大笑,“如果一生註定要求人,求祖母好過求妻子。”
乃意噤聲,沒想到甄佐森自有道理,想深了真是悲哀,世上原來沒有無條件的愛,這樣鍾愛他們兩兄弟,還是要他們兄弟倆聽話做傀儡。
甄佐森點着一支煙吸起來,樣子有點落魄,反而減去平日那分不受歡迎的輕佻。
他不是壞人。
乃意相信自己目光,做壞人還真需要一點本事。
她已比較同情甄佐森,語氣温和些,“勞煩你同李滿智女士講一聲,我們決定陪着岱宇旅行散心。”
“不會有結果的。”
“不試過又怎麼曉得?”
甄佐森凝視任乃意,“年輕真好,原始精力無窮,使你們勇於挑戰。”
乃意微笑,“不是意志力控制一切嗎?”
甄佐森搖搖頭,“是活生生的力氣,記住我這句話,到了中年,你自然明白。”
在乃意想象中,中年一如美好黃金秋季,五穀成熟,萬物豐收,辛勞的春耕已過,夏日炎暑遠離,這時候,要什麼有什麼,愛怎麼樣就怎麼樣,經驗加智慧,無往而不利,理當是生命的全盛時期,不應有恨,何事唏噓?
她不介意做一個胸有成竹的中年人,總勝過苦苦掙扎做前途茫茫手足無措的少年人。
可能甄佐森的想法不一樣,也許他的童年太完美。
“也好,”甄佐森似站到他們這一邊來,“也許你們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乃意心一動,“怎麼,你也去?”
甄佐森苦笑,“賢妻李滿智似防賊似防我,她才不肯丟下我一個人在本市逍遙。”
乃意實在按捺不住好奇,“能否告訴我,甄先生,你為何懼內?”
甄佐森一怔,苦笑連連,彷彿想開口傾訴,卻又再苦笑起來,如此這般,幾次三番,作不得聲,終於啞口無言。
十多年夫妻,無數糾葛,千絲萬縷的關係,都還不算,事實上他根本離不了她,每次虧空,都由妻子搬出孃家有力人士把數目填回去,他應當感激她,不知恁地,卻越來越恨她,她每付出十塊錢,勢必取回他價值一百元的自尊,然後仍然以他的恩人自居,又諸般恫嚇,聲聲要在祖母跟前拆穿他,好讓老太太在遺囑上剔除他的名字。
越恨越深,於是越欠越多,反正自尊地位已蕩然無存,不妨變本加厲,索性豁出去,做得加倍棘手,叫她為難,也就報了仇。
怎麼同這小女孩説?她的世界黑是黑,白是白,説出來,徒蒙她恥笑。
只聽得這女孩又問:“你們當初是怎麼結的婚,你們可曾深愛過?”
甄佐森並沒有生氣,他“呀”地一聲,“不要再問下去,太殘忍了。”
乃意怪同情他,世人也許誤解了這名二世祖,至少他還有一個可取之處:乃意不覺他不可一世,自命不凡,趾高氣揚。
他同甄保育一樣,本質尚屬不錯。
“甄先生,我們在温哥華見。”
去取飛機票的時候,乃意碰見一個人。
那個人,本來不想同乃意打招呼,班上女同學那麼多,任乃意不論外貌資質,在他眼中都屬中等,他喜歡高大碩健白皮膚鬈長髮風情萬種的性感女郎,任乃意雖然活潑俏皮,卻不符合他的條件,萍水相逢,他想側膊而過。
雙眼無意中一瞥,卻看到她手中拿的是頭等飛機票。
他一怔,對她刮目相看,稍一遲疑,被乃意認了出來,“石少南。”
石少南笑一笑,“真巧。”在她身邊坐下來。
乃意問:“你不在本校升學?考完試就沒見過你。”
石少南揚一揚眉毛,躊躇滿志地説:“我不想浪費時間。”
乃意一聽,頓覺逆耳,如此狂妄囂張,為着卻是該等小事,多麼划不來,於是把適才偶遇的歡喜收斂大半。
石少南寫一個地址給乃意,“有空打電話給我。”完全拜頭等機票所賜。
乃意點點頭。
石少南架上墨鏡瀟灑地離去。
乃意拿着兩張頭等票與一張經濟位票離去。
區維真堅持自己付款,由他一人坐後邊好了,抵達那邊,她們住大酒店,他已訂妥青年會。
凌岱宇十分欣賞小區,她看着乃意説:“維真這人有宗旨有志氣,極是難得。”
乃意老實不客氣指摘她,“有空管管自己的事,做人莫如丈八燈台,照得見別人,照不見自己。”
有什麼道理拉攏區維真,難道任乃意只配得起區維真?
當下岱宇呶呶嘴,“是我活該,吃自己的飯,倒替人家趕獐子。”
乃意一聽,樂了,“竟有這種典故,何處學來?”
當時她們坐在甄宅的花園裏,才嬉笑,迎面走來林倚梅。
岱宇轉側面孔,微微冷笑,乃意一則是客,二則對倚梅沒有偏見,便招呼一聲。
倚梅一貫和氣地笑問:“岱宇,上次送你的襯衫可喜歡?”
岱宇答:“我從來不穿塑膠鈕釦的衣裳。”
倚梅點點頭,“啊,對,你説過,我忘了。”
岱宇説:“我去取來還你。”
待她走開,乃意奇問:“鈕釦不都是一樣嗎?”
倚梅笑,“有些是貝殼做的。”
乃意一怔,疙瘩到這種地步,匪夷所思,有什麼必要?真要跟好友説一説。
當下倚梅説:“岱宇運氣好,有你這樣的益友。”
乃意願意多多瞭解倚梅,知彼知己,百戰百勝。
“岱宇不久前一連喪失好幾位至親,精神上很吃了一點苦,故性情內向。”
就算不是真大方,只是故作大方,也已經難能可貴,不用同別人比,凌岱宇已經做不到。
倚梅又笑:“這次旅行一定熱鬧。”
乃意點點頭。
岱宇還沒有下來,李滿智出來找表妹,一見乃意,臉色一沉,乃意並不粗心,立刻看出端倪,知道自己不受歡迎,這次到甄宅作客,實屬大意。
果然,只聽得李滿智咕噥:“這園子裏螞蟻瓢蟲越來越多。”正式開仗。
反而林倚梅笑着打圓場,“表姐又嫌我了。”用目光向乃意致歉。
乃意笑笑,假裝無知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