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靜肅穆的地檢署裡,康詠純正坐在其中一間辦公室裡,對面負責承辦這起傷害官司的檢察官在看完面前的資料後抬起頭來。
二十六歲的駱明熹是地檢署裡最年輕的檢察官,父親是醫生,母親是大學教授,家世不錯的他並沒有辜負父母的期望,一直以來表現都很優異,加上斯文的長相,讓他總是能博得旁人的好感,除了此刻。
對面的女人始終掛著一臉不馴的神情,根據檔案裡的記載,她是因為傷害罪而成為被告。被害人表示,她在深夜無故闖進他家對他施暴,證人是被害人的妻子。
露出像她這種神情的被告駱明熹不是沒有見過,通常這表情表示不知悔改,只是依筆錄看來,仍有些許不合理,畢竟一個年輕女人有什麼理由要在半夜闖進別人家裡,當著男人妻子的面對其丈夫施暴?
除非是有感情上的糾葛,但是從數據上看來又不像是這麼回事。
「關於對方指控妳動手打人這件事,妳有沒有什麼話要說?」他打算先聽聽她的說法。
「像那種人渣,打死了是活該。」康詠純毫不掩飾地說出自己的鄙夷。
她的態度讓駱明熹蹙眉。「所以說妳承認動手打人?」說完又翻看了手邊的驗傷單,顯示被害人傷得不輕。
她抿著唇,並不打算反駁。
他再問:「妳說是因為被害人對自己的妻子施暴,所以妳才會闖進去?」
康詠純冷眼瞪視著眼前的男人,不是看不出來他的懷疑。
「但是他的妻子卻支持丈夫,要對妳提出告訴?」就是這點供詞雙方說法有出入,到底誰在說謊?
對於這點,她不怪別人,該怪的是自己。她早該知道世界上沒有人是可以信任的,她居然又犯下這樣的錯誤。
「對於這點,妳有什麼想解釋的?」駱明熹追問道。
「那你應該去問她,問我做什麼?」康詠純反問他,對於自己必須坐在這裡感到生氣。
她的不配合令他蹙眉。「如果妳不好好的把事情解釋清楚,我也幫不了妳。」
他的話換來她的一記冷笑,「幫我?真這麼好心,我現在會坐在這裡?」
「那是因為妳傷害了他人的身體。」姑且不論她打人的動機為何,單看她動手打人這件事。就是不對。
笑話!真是這個原因,現在該坐在這裡的就是那個人渣。
「照你這麼說,怎麼不去把那個人渣抓來?」她沉不住氣的質問。
「妳動手打人的事,還有公寓裡其它住戶也親眼目睹。」駱明熹直言,不想再跟她在無謂的問題上爭辯。
「那你還問我做什麼?」既然他都已經認定是她的錯了。
駱明熹因為她不合作的態度再次蹙眉,「不管是為了什麼理由,任何人都沒有資格傷害他人身體。」
他義正詞嚴的論調觸及了康詠純的內心,一直以來她總是遇上這樣的事,別人動手打人可以安然無恙,為何她動手打人卻必須坐在這裡?想到這裡,她心中的不平更甚。
按捺不住心裡冤枉的情緒,她惱道:「那你告我啊!反正像那種人渣打死了一個算一個。」
康詠純不把打人當一回事的態度讓駱明熹眉頭緊蹙。原本還以為也許其中有隱情,這會已徹底死心。
只是看她跟自己年紀相當,他也不樂見她因此留下案底,因而提醒她,「被害人是因為妳拒絕和解才提告。」
「要我跟那種人渣和解?叫他少作夢!」
不由分說的態度讓駱明熹的好意再度被打了回票。雖然他對她理直氣壯的態度感到懷疑,但是不管事實的真相為何,她動手打人便是理虧,造成觸法事實。
「不管妳的動機是什麼,妳在深夜闖入他人家裡又將人打成重傷,對方是有理由告妳傷害,罪名也極有可能會成立。」
「那又怎麼樣?」康詠純無視他的提醒。
「對方有意願和解是件好事。」駱明熹言盡於此,雖然說免不了要花上一筆錢。
聽出他語氣裡的暗示,康詠純氣不過的道:「就算我有錢,也不會跟那種人渣和解!」
將她頑強的態度全看在眼裡,駱明熹還想說些什麼,卻因她接下來的話而打住。
「還有,你說得一副多了不起的樣子,結果只是想叫我跟那種人渣和解,像你這種人跟那種人渣也沒什麼兩樣,遇到事情只想草草了結,這世界上就是有太多像你這樣的人,才會有那麼多不公平的事發生。」她一古腦的將心中的不滿全宣洩出來。
沒料到她的反應會這麼強烈,駱明熹一時答不上話,她則是撂完話後就不甩他,辦公室裡的氣氛因而沉凝了幾秒。
片刻怔愣後,他直直地凝視她。
康詠純被他看得像是被看透內心,為了掩飾忐忑,她嗆聲道:「看什麼?」
憤世嫉俗的表情讓駱明熹閃過一抹似曾相識的感覺,但仍不放棄給她忠告,「或許在妳身邊發生過什麼不公平的事,但是就眼下的情況,和解是對妳最有利的解決方式。」他不因為她的態度而跟著動氣。
對於他良心的建議,康詠純自然是不可能接受。在她眼中,只當他是為了省麻煩而想要草草了事,她絕不向惡勢力低頭。
工作了一整天,回到家的駱明熹已有些疲憊,直到洗完澡在客廳裡坐下來休息,精神才恢復了些。
因為家在南部的關係,他租了間公寓,雖然弟弟也在臺北,但兩人並沒有住在一起。
打開手邊的罐裝啤酒,他放鬆地喝了兩口,將一天的公事全都暫時拋到腦後。
正打算要拿起桌上的遙控器時,腦海裡冷不防地閃過白天康詠純嗆他的畫面——
看什麼?
自他成為檢察官以來,他也不是第一次見到像康詠純那樣憤世嫉俗的人,按理說不應該覺得有什麼特別,但為何總覺得有股似曾相識的感覺?
白天因為工作忙碌的關係,他並沒有多想,直到這會才再想起。
康詠純……這名字是在哪裡聽過呢?
一間國小教室裡,老師正將一個小女生叫到臺前。
「康詠純!」
小女生看來瘦瘦弱弱的,頭髮綁得有些亂,白色制服泛黃而且皺皺的,老師一看到她,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來到臺前的康詠純抿著唇,像是早知道接下來老師要說什麼話。
「三十八分,妳回家都沒有唸書是不是?居然考出這樣的分數!」
她低著頭,不是因為羞愧,而是對老師的質問拒絕理會。
她的態度惹火了老師,開口糾正她其它的缺點,「還有,看看妳的服裝儀容,頭髮和衣服都亂七八糟的,穿成這樣來學校,妳爸媽都不管妳的嗎?」
最後一句話,令康詠純心頭一黯,卻依然抿嘴沒有回答。看在老師眼裡,對她的觀感更差。
「看看妳這是什麼態度?考出這樣的分數還敢板著臉到後面去罰站。」
老師不屑的將考卷丟向她,她垂著頭,不發一語的從地上撿起考卷後轉身往後走,努力不讓眼淚流下來,因為不想讓人知道她心裡的創傷。
在這個班級裡,康詠純三個字所代表的就是成績差、個性不好的壞學生,無時無刻看上去都是髒髒亂亂的,不討人喜歡。
有這樣不得老師歡心的學生,自然也會有到哪都受寵的學生,駱明熹就是這樣的資優生。
「駱明熹,一百分,各位同學為他鼓掌。」
在同學的掌聲中,一個乾乾淨淨、長相秀氣的小男生從座位上起身,接著往臺前走去。
他一走近,老師立刻換上了笑臉,「明熹很優秀,他的功課永遠都不需要老師擔心,大家要跟他多學習知道嗎?」
「知道。」班上同學異口同聲的回答。
老師滿意地點點頭,突然話鋒一轉,「千萬不可以像康詠純一樣,不用功讀書,還把自己搞得得髒兮兮的。」
同學們因為老師毫不留情面的警告而發出訕笑,這一切更令在教室後頭罰站的康詠純感到一陣難堪。
就在她覺得既難堪又委屈時,老師已經讓駱明熹回座。
因為兩人剛好是坐在同一排,加上他的座位又在後面,因此走回來座位時,他的視線正好跟康詠純對上。
他並沒有惡意,可是被罰站的她卻對他沒有好感,故意挑釁的對他說:「看什麼?」
由於她的音量不大,所以臺前的老師並沒有聽到,駱明熹卻因為她不友善的語氣而訝異了一下。
但他沒有回頭跟老師告狀,選擇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然而康詠純並沒有因此釋懷,兩眼仍直直地瞪視著他的背影。
下課時間一到,小學生都爭著想要趕快回家,唯有康詠純例外。
因為不想那麼快回家,這會她還在路上慢慢地遊蕩。對她來說,不論是學校或家裡,都是她討厭的地方。
一個人鬱悶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突然聽到有人喊她。
「康詠純!」
她直覺回頭,只見駱明熹正朝她走來,兩人的家距離滿近的。
因為幫老師做事的關係,駱明熹今天比較晚放學,沒想到會在路上遇到她。
一見是他,康詠純立刻沉下臉來。因為他的關係,害她總是淪為被比較的對象,以致這會見到他並不開心。
單純只是因為遇到班上同學而上前打招呼的駱明熹,並沒有注意到她的態度。「學校不是已經放學了嗎?為什麼妳還沒有回家?」良好的家庭背景和環境,讓他無時無刻看來都是個謙恭有禮的好學生。
原本就不喜歡他的康詠純聽到他這麼問,心裡更不開心,「關你什麼事!」
突然被嗆,駱明熹感到意外,一直以來功課好又有禮貌的他在班上總是獲得好人緣,不明白她的敵意從何而來,直覺的解釋道:「我只是奇怪放學已經很久了,妳怎麼還不回家。」
「要不要回家是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康詠純口氣依舊很衝,讓習慣得到善意響應的駱明熹有些不適應。「是因為早上發考卷的事嗎?我並沒有笑妳的意思。」以為她是因為這事在不開心。
經他一提,又讓她感到難堪,「別以為你功課好就了不起。」
「我沒有這麼想。」
她聽不進去他的解釋,只覺得一股忿忿不平的情緒湧上心頭,跟著視線不經意瞥見路旁的一顆石頭。
不假思索地,她蹲下去撿起那顆石頭,然後在駱明熹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什麼事情以前,奮力往他一丟——
石頭不偏不倚地砸中他的額頭,就見鮮血從他的額頭上流下來,前一秒還很生氣的康詠純也不禁怔住了。
怎麼會變成這樣她不是故意要他受傷的,她只是想嚇嚇他,把他趕走而已。
駱明熹直覺地舉起手來摸向額頭,然後便看到手上沾染上了鮮血。
被嚇到的康詠純下意識的轉身就跑,一路上始終沒敢回頭查看他的情況。
晚上回到家,康詠純心裡雖然害怕,卻沒有說出來,因為母親一看到她晚歸劈頭就罵,直到弟弟哭鬧,母親才轉而去哄他。
看著母親寵溺弟弟的模樣,她心裡十分羨慕,家裡的經濟狀況不好,父母又常吵架,但是對唯一的兒子卻是打從心裡疼愛。
不像她,父親因為愛喝酒,所以常跟母親發生爭吵,每回吵到後來自己就成了他們的出氣筒。
看到父親還沒回來,她多少感到慶幸,雖然這也意味著父親又出去喝酒了,晚上回來可能會再動手打人。
她躲回去房間裡,腦中忍不住又想到駱明熹血流滿面的模樣,她不禁害怕起來,怕他會死掉,也怕父母如果知道,自己會被打個半死,還有明天去學校該怎麼辦?
因為害怕,她晚飯幾乎都沒有吃,而只擔心弟弟會不會餓肚子的母親根本不管她。
飯後,康母照舊把洗碗的工作丟給她,只顧著要削蘋果給兒子吃,就在這時,門鈴響起了。
「還不去開門在幹什麼?」
聽到母親的話,康詠純連忙停下洗碗的動作去應門,只是沒想到打開門,就看到一對穿著體面的中年夫婦,表情嚴肅,一旁還有額頭上裹著紗布的駱明熹。
一瞬間,懼怕的感覺湧上她的心頭,尤其是聽到上門的婦人劈頭便問:「是妳拿石頭丟我們明熹的?」
身為大學教授的駱母態度不失教養,只是兒子無端被打,仍是讓她的語氣有一絲嚴厲。
康詠純害怕地往後退了一步,卻聽到母親在身後問起——
「是誰啊?」跟著就看到一對陌生夫妻帶著小男生徑自進門,她又問:「你們找誰啊?」
康詠純緊張地回頭看看母親,又將視線調回駱氏夫婦身上,跟著父母進門的駱明熹注意到她臉上害怕的神情。
雖然是在父母的堅持下才不得不過來,但他卻沒有要害她的意思,所以這會看到她害怕的神情,他也感到有些不安。
駱氏夫婦的注意力轉向康母,同時打量了下凌亂的屋裡,像是理解為何康詠純的教養會出問題。
「我們是妳女兒同學的爸媽,這位是我們兒子。」
駱父簡單介紹了他們的身分,但康母仍不明白他們的來意,因而將視線轉向女兒。
康詠純下意識地逃避母親的目光。
見狀,駱母主動表明來意,「妳女兒拿石頭把我兒子丟成這樣。」她指了指駱明熹的頭。
稍早乍見兒子血流滿面的回來時,駱氏夫婦驚訝不已,連忙帶他到駱父工作的醫院包紮傷口,還縫了幾針。
因為差點就傷及眼睛,駱氏夫妻無法忽視這個問題,堅持要上門找施暴小孩的父母,要求個公道。
「是真的嗎?」康母轉頭質問女兒。
康詠純低著頭,「對不起……」
駱母才想再開口,就聽到康母已先一步按捺不住的開罵,「花錢讓妳到學校讀書,結果妳書不好好念,還給我惹出這種事來,我看妳書也不用唸了,明天起給我留在家裡洗碗打掃!」
駱氏夫婦聽到康母這麼說,有些意外,夫妻倆過來只是希望小孩的父母能好好管教女兒,別再做出這種事,沒想到對方態度會是這樣。
「這位太太——」
「現在好啦,人家找上門來了,我還得要處理妳惹出來的麻煩,看我今天不把妳打死才怪!」
康母邊說邊順勢抓起一旁的掃把,不留情的就往女兒身上打。
由於事發突然,駱氏夫婦一時有些反應不及,更別提一旁才十歲大的駱明熹。
客廳裡只聽到康詠純的求饒聲,「不要!媽媽不要……」
「這位太太,妳這是在幹什麼?」駱父看不過去的勸道,只是礙於沒有立場而無法上前阻擋。
「既然是她惹出來的麻煩,今天我就把她打死。」康母說話的同時,施打的手仍沒有停歇。
康母亂打小孩的行徑也讓駱母無法苟同。「我們來不是要妳打小孩,只是要妳好好管教妳女兒。」
駱氏夫婦對康母不講理的行為實在沒轍,但又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毒打小孩,夫妻倆最後還反過來幫忙勸阻。
「這位太太,妳別這樣。」
見打上手的康母還不肯停手,駱父不得已只好搶下她手上的掃把,「這位太太,妳這麼打會把小孩打死的。」
「打死了最好。」康母氣極回道。
駱氏夫婦此刻明白,跟康母這種不理智的人講道理行不通,最後只能自認倒黴地拉著兒子要離開。
「今天的事就算了,當作我們沒來過。」
帶著兒子從康家出來後,駱母嘴裡還忍不住的道:「像這樣的家庭也難怪會教出那樣的小孩。」跟著對兒子叮囑,「記得,以後在學校離她遠一點,知道嗎?」
駱明熹聽到母親的話但沒有響應,此刻他腦海裡依然無法忘懷剛才康詠純被毒打的模樣,他從沒有想過世界上會有父母毒打自己的小孩。
突然間,他發現自己受的傷跟她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
從那天起,他不再告訴父母關於康詠純的事,即使她因為被打的事情而常常找他麻煩。
因為同情她的處境,駱明熹甚至還會幫忙掩飾她找自己麻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