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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在聚會中認識,那個叫春生的女孩在電郵中這樣說:“養母是法裔,養父是英裔,自幼我會說兩種語言,但是我不諳中文。”

    “像我那樣,你可以慢慢用心學習。”

    “中文字太艱難了,似埃及象形文字。”

    “可是極之有趣。”

    “英,你可知道互聯網上有各種尋找生父母服務?只是必須十八歲才能申請。”

    “這麼說來,你是決定尋找親父母了。”

    “正確。”

    “為什麼有那麼逼切渴望?”

    “我想面對面問一句:為什麼丟下我。”

    “你還小,努力讀書,把精力儲存,留前鬥後。”

    “多謝關心,我成績上佳,因為寄居別人家中,必須做到最好,否則,對不起他們。”

    真是一個奇怪的小女孩,想得那麼周詳。

    英記得她十一而歲時受委屈還動輒哭,彼得緊緊拉著她的手去校長處投訴男同學欺侮她,校務處知道英的養母是林茜安德信,弄得不好,校名或許會上新聞頭條,故此儘量包涵。

    英從未想過要做到最好,也不覺要討任何人歡心,她一直做回她自己,一個不甚可愛,也不是特別能幹的小女孩。

    由此可知林茜真是一個好母親。

    小孩乖與聽話並非正常的事,一定是受到特殊壓力或是殘忍打擊才會變得乖巧沉默,英覺得安宅確實是她的家,她沒有理由特別聽話。

    天氣漸冷,在街上呵氣成霧。

    一日,英在園子裡觀景,紫藤花架只剩枯枝,情景有點蕭剎。

    林茜把一件毛衣搭在女兒身上。

    “英,我有話同你說。”

    英握著媽媽的手走到會客室,發覺有一個客人在等他們。

    “英,我替你們介紹,這是我朋友林利子爵,這是我女兒小英。”

    英詫異,林茜極少把男伴帶返家中,這意味著林利在她心目中另有地位。

    該剎那英覺得她有必要把最好一面拿出來,否則就會失禮養母。

    她微笑著招呼那高大英俊的中年英國人,一句話也不多講。

    英國人看著這蜜色皮膚有一雙褐色大眼的少女,忽然輕輕說:“是,我母親是個公主,我離過一次婚,有兩個成年兒子,還有,我愛林茜。”

    英忍不住笑起來。

    三個答案全中。

    這正是英心中問題。

    “我住在倫敦一間三房公寓,做傢俱生意,生活還過得去,我已見過你哥哥揚,他是一個突出的年輕人。”

    他好像有話要說。

    英微微側頭看著他。

    “英,林茜與我有計劃結婚。”

    那無可避免的結局終於來了。

    英由衷替母親高興,“你要對她好,你見過我兄弟,現在你也見過我,我倆絕不好相遇(原文如此,應是“相與”吧)。”她兩眼通紅。

    林利唯唯喏喏,“任何清醒的英國人都明白這一點。”

    大家都笑了。

    林茜也笑中帶淚。

    英問:“為什麼越過大西洋來娶一個加拿大女子?”

    林利更正:“一個愛爾蘭女子。”

    “她嫁你之後,就成為子爵夫人了。”

    林利卻回答:“林茜不願意接受頭銜,她仍沿用本名工作。”

    可是安德信是她前夫姓氏,英有點混淆,也許,可以繼續當一個藝名使用,兩個成年人不介意,又有什麼問題。

    “林茜將隨我到倫敦居住一年。”

    呵,這人好過份!

    英控制得再好,臉上也露出慘痛的樣子來。

    “英,隨時歡迎你到舍下探訪。”

    呵,媽媽長大了一定會離開家裡。

    英淚盈於睫,動也不敢動,生怕眼淚會失禮地滾下來。

    忽然之間她明白到春生的話:要做到最好,否則,就辜負了養母一片愛心。

    英輕輕對林茜說:“恭喜你。”

    她與林利子爵握手。

    喝過茶他們很快出去。

    英回到書房,淚如泉湧。

    這時,璜妮達走進來,幫英抹眼淚。

    她一時也接受不來,喃喃說:“一個英國人。”

    赫辛在門外輕輕說:“我國吃盡英人苦頭。”

    大家都不喜歡這個外人。

    英嗚咽:“自此家裡只剩我一個了。”

    一把沒精打采的聲音接上:“還有我呢。”

    一看,原來是彼得回來了。

    “爸。”英過去握緊他雙手。

    璜妮達黯然回廚房去。

    英問:“家裡人口越來越少,我們是否要搬到較小一點地方去?”

    彼得卻這樣回答:“怎麼可以,他們或許要回來,可能打算探訪我們,沒有房間,住什麼地方?我有能力支撐這個家,你放心。”

    “我快要畢業了。”

    “英,直至你榮升祖母,這也還是你的家,歡迎帶孫女回來住,他們是我曾孫。”

    英忍不住大哭。

    朱樂家看到她的時候,英仍然雙目紅腫。

    他細細看她:“是一種新的化妝呢,抑或患眼挑針?”

    “生命中充滿失望。”

    “林茜再次找到幸福,大家都為她慶幸。”

    “科學昌明,此刻婦女妊娠可延至五十以後,說不定我會有小弟小妹,希望那些金髮兒長大了會說話時不要對我說:‘你不是我姐姐,你不是白皮膚’。”

    朱樂家只得陪笑。

    英解嘲說:“你看我多妒忌。”

    “英,春假我們一家乘船到地中海旅遊,你也來好不好?”

    英想一想,“郵輪通常二人一房,我與誰住?你,還是朱伯母?”

    “隨你。”

    英搖搖頭,“還不是時候。”

    朱樂家失望,“你與全世界人都相處得那麼好,為什麼我家人是例外?”

    璜妮達聽見了,笑說:“你給小英一點時間空間,先從喝茶吃飯開始,然後才擠一間艙房。”

    大家都笑了。

    小朱走了之後,璜問:“小英你要多大空間?”

    英回答:“一間校舍那麼大。”

    “人家少女少男日夜痴纏,像連體嬰那麼親密。”

    英又笑。

    那一年,她幾乎獨自住在安宅裡。

    心情較佳之際她會把手當捲筒放嘴邊,大聲問:“哈-,有人嗎,有人嗎。”

    大廳激起迴音。

    璜妮達與赫辛上街買菜去了。

    專注做功課時,英似聽見身後有腳步聲。

    她慣性轉過頭去,“揚,是你嗎。”

    不,不是他,沒有人。

    真是寫功課好環境,清晨起床,喝杯咖啡,頭腦清晰,思想幾乎可以去到冥王星。

    英他們這一票學生採用電郵交功課,打完字,一按鈕,傳到老師電腦去,連卷子都省下。

    週末朱樂家會來看她,躺在安樂椅上聽耳機看小說談心事。

    年輕人不好做,凡事從頭起,手足無措,小朱說:“不想為一份困身的工作白了少年頭,晃眼中年,除出妻兒需要負擔,一無所用,庸碌一世。”

    英笑,“你心比天高,我只要找到牛工已經很高興,又盼望有自己溫暖家庭,物極必反,我一定會愛惜子女。”

    “你那樣用功,是否第一名?”

    “對不起,一山還有一山高,有一個來自新加坡同學像神人一般,洞悉講師肚腸,什麼都拿一百分,還有一個子小小波斯女孩,精靈明敏,像小仙子般可愛,她是第二名,我?十名內吧。”

    “你不爭取。”

    “我已做得最好,生活除卻功課,還有其他,病後,我成績反而進步了。”

    “醫生怎麼說?”

    “全身已無壞細胞。”

    “恭喜你。”

    “我也覺得值得賀喜。”

    “醫院可有透露骨髓捐贈者姓名?”

    英搖頭,“絕密,也不告訴他手術成功與否。”

    朱樂家走近,“咦,這是什麼?”。

    “我在蒐集與記錄領養華裔孤兒資料。”

    朱樂家讀出來:“北美家庭領養中國孤兒十分普遍,數字直線上升,平均每星期領養一百名孩子,統計已有五千多名兒童被領養,可惜手續繁複,耗時悠長,需等候一年才獲批准,費用亦高昂。”

    朱樂家說:“我在長途飛機上時時看到歡天喜地的白人夫婦擁抱著黃膚嬰兒。”

    英微笑,“林茜媽說三分鐘之後,她已渾忘嬰兒膚色。”

    “對他們養父母來說,這是真的。”

    “有些很嬌縱,看見華人,會得躲開。”

    朱樂家笑,“像不像前殖民地的一些居民,真心不喜同胞。”

    英說:“你扯遠了,我只是想,他們一星期領養百多名孩子,十年便有五萬多箇中國孩子在美洲生活,他們是幸,是不幸,他們長大後又會否回去尋找生父母?”

    朱樂家動容,“呵。”

    英說:“領養兒童的物質生活肯定比從前進步,他們也可以在正常家庭長大,但是,連根拔起,到另一國家生活,他們心底怎麼處理情感問題?”

    朱樂家大膽問一句:“你呢?”

    “幼時上學放學大吃大喝,又吵又鬥,渾然不覺,這次病後心中異常牽掛身世。”

    “小英,你身世不普通。”

    “現在每年起碼增加五千多名身世與我一般奇怪的孩子,我不寂寞了。”

    “而且全是女孩。”

    “簡直可以組織一個同盟會。”

    “遲早會有人發起吧。”

    “論資格,你是老大姐了。”

    “我想寫一本書:‘怎樣在白人家庭存活’,或是‘雪肌與黃膚’、‘你白人我清人’……這種書一定受主流社會歡迎。”

    開始是說笑,後來覺得淒涼,落下淚來。

    “他們養父母也很周到,帶她們參加聚會,熟悉華人文化習俗,但,那是不夠的,現在我知道了。”

    朱樂家連忙說別的:“揚最近可好?”

    “他已忘記我了。”

    “揚是好漢,他不會忘記手足。”

    英畢業那日,連赫辛都一早穿好西服結了領帶來觀禮。

    林茜前一夜乘飛機自英倫趕到,七時正便起來卷頭髮。

    彼得去接了奧都公在大學禮堂等女兒出現。

    璜妮達戴上帽子,穿上手套,喃喃說:“英竟大學畢業了,宛如昨日,送她進幼兒班,三歲大,咕咕笑。”

    英過去擁抱她。

    她雙眼潤溼,“那小小女孩呢?”

    “我在這裡,我就是她,我的皮囊長大了。”

    “你快結婚生女吧,我幫你帶小小英。”

    英抬起頭,四周看了看,少了一個人。

    揚在什麼地方?

    她不出聲,父母都來了,不應抱怨。

    穿上袍子,戴上方帽,領過文憑,林茜送上一束小小紫色毋忘我,母女握緊四手。

    彼得贈她一隻穿學士袍的玩具熊。

    他忽然說:“看,誰來了。”

    英抬起頭,看到禮堂一角站著名高大黑人。

    揚,是她兄弟。

    英略覺生疏,又有點委屈,不由自主哽咽。

    她走近,“尼格魯——”說不下去。

    英把臉像以前那樣靠在他強壯胸膛上一會。

    她聽見揚說:“我的妻子珍珠。”

    英連忙聚精會神地轉過頭去,她笑說:“珍珠比照片明豔十倍。”

    那黑膚女子笑著招呼各人。

    這時,英發覺她身邊站著一個小小可愛女孩,四五歲大,褐色皮膚,大眼睛,一頭捲髮,正好奇地看著他們。

    英蹲下,“你好嗎?”

    揚連忙介紹:“我女兒羅拉。”

    英一怔,結婚不到一年,女兒已經這麼大了。

    是珍珠帶過來的小孩吧。

    不過在安家,孩子便是孩子,永遠受歡迎。

    奧都公已經把小羅拉抱在手上,取過英的方帽,戴到她頭上,逗她開心。

    璜妮達說:“回家吃午飯吧。”

    揚問:“有什麼菜?”

    “自助菜:牛排、橙鴨、肉醬意粉、沙律,還有奧都公提供的巧克力蛋糕。”

    珍珠搶著說:“我一認識揚就聽說有這蛋糕。”

    英知道她這小妹已被擠到第三位置,風光不再,可是隻要揚高興,她也開心。

    他們分三架車回到家中。

    璜妮達立即與小羅拉成為好朋友,讓她在廚房幫手做餅乾。

    英有點欷噓,廚房一向是老好璜妮達的禁地,一山不能藏二虎,她那樣痛愛小英,也不歡迎她到廚房玩耍,今日卻對羅拉另眼相看。

    英知道她的全盛時代已經過去。

    接著揚又透露一個好消息:珍珠已經懷孕,孩子明年初出生。

    彼得立刻去找香檳。

    看得出珍珠十分感動,她說:“我找到家了。”她一定也曾經有過不愉快的經歷,今日再世為人。

    璜妮達說:“家裡全是空房,為什麼不搬回來住?”

    “我們今晚就走。”

    璜氣鼓鼓,“有老虎追你?”

    揚只是陪笑。

    他的雙目恢復光亮,帶著妻子上樓去看他舊時寢室。

    彼得說:“揚沒事了。”

    林茜點點頭,“快成為兩子之父,哪裡還有時候鬧情緒。”

    “他不打算搬回家來?”

    林茜說:“子女長大,離巢,另組小單位,表示我與你成功完成責任,高興還來不及。”

    彼得忽然問:“你的林利子爵如何?”語氣酸酸。

    “很好,謝謝你。”

    “他不過貪圖你的名利。”

    “也許,我亦豔羨他的勳銜。”

    英走去站在養父母當中,咳嗽一聲。

    “英,你有話說?”

    “媽媽,我也想搬出去住。”

    林茜訝異,“你找到工作了嗎,你願意為自己洗熨煮?”

    “一有收入就搬走。”

    林茜一向民主,“我雖然捨不得你,但是也不能左右你意願,家門永遠為你而開。”

    奧都公卻沒好氣,“英,你不同兄弟,你是女孩子,一個人拋在街外,算是什麼。”

    本來站一旁的朱樂家一味附和。

    大家七嘴八舌加入討論,璜妮達聲音最大。

    揚與珍珠坐在梯間一邊笑一邊聽他們爭論。

    珍珠說:“揚擁有那樣好家人你真幸運。”

    “不幸中大幸。”

    珍珠溫柔地說:“不,揚,我倆並無不幸。”

    揚有頓悟,“是,你說得對。”他摟緊妻子。

    這時奧都公向揚招手,“你們一家四口有何打算?”

    揚下樓來回答:“我倆在倫敦都有工作。”

    “那地方陰霧,且看不起愛爾蘭人。”

    “可是媽媽也在倫敦。”

    彼得加一句:“她很快會想念這裡的陽光。”

    林茜說:“我要回公司一趟,彼得,請送我一程。”

    珍珠去哄女兒午睡,英在書房找到揚。

    她說:“有一套國家地理雜誌印製的立體圖畫書,可以轉贈羅拉。”

    揚詫異,“不,那套書是你至愛,且已絕版,你留作紀念,我們另外去買新的。”

    英忽然問:“揚,你快樂嗎?”

    揚一怔,握住妹妹的手,放在臉邊,“我快樂,英,我們已經得到那麼多,倘若再有抱怨,簡直沒有禮貌。”

    英淚盈於睫,不住點頭。

    “你的病全好了吧。”

    英答:“光潔如新。”

    朱樂家在書房門外張望。

    揚笑,“找你呢。”

    英拍打兄弟肩膀,“尼格羅,保重。”

    “清人,你也是。”

    一整天英都捨不得脫下學士袍,穿著它在屋內四處遊走。

    家人聚攏片刻又散開,屋裡只剩英與朱樂家。

    朱樂家在看英最近寫的一篇報告——

    “印度社會學家英蒂拉說:‘如果西方富庶國家真正想幫助印度貧童孤兒,不應領養,不要把他們連根拔起,搬到陌生泥土栽培,而應在本土建設孤兒院、義學、醫院,那才是真正幫忙。’

    “這樣的要求不過分嗎?

    “‘不不不,你載我一程於事無補,你應送一輛車給我,並教我駕駛。’

    “西方有此義務嗎,西方從善心又得到什麼?

    “但是,把不幸兒童大量送走,又是否可行?該批孤兒的生活水準,有否保障,社會可有統計?

    “我願意訪問一百名領養兒,作出報告,去年,被北美家庭領養的俄羅斯兒童有四千九百三十九名,危地馬拉有二千二百十九名,韓國一千七百七十九名,烏克蘭一千一百零六名。

    “他們生活如何,怎樣適應,有否困難?”。

    朱樂家動容,“英,你應修社會學。”

    好話誰不愛聽,英露出一絲笑容。

    她說:“這位英蒂拉女士三番四次拒絕西方世界的假仁慈,一次嚴詞責備紅十字會把絕育藥物引進印度贈予貧窮婦女,雙方各執一詞,吵得很厲害。”

    “真是難題。”

    “英蒂拉指摘藥物會引致癌症,且絕育不合人權,西方醫生反駁貧婦生育過度生命更加危險云云。”

    “這是一場沒有結論的爭拗。”

    “朱樂家,你呢,你怎麼想?”

    “若不能根治,只得頭痛醫頭,腳痛醫腳。”

    “你贊成領養?”

    “很多領養兒均可健康成長。”

    “我上週才看到記錄片關於韓裔領養兒金回國尋找生母,原來他一共有六個親兄弟,他長得比他們都高大。”

    “他會說韓語嗎?”

    “會幾句問候語,他最小,家貧,無法養活,只得送出去,被美國家庭領養。”

    朱樂家覺得應該改變話題。

    “還有什麼消息?”

    “我好同學蜜蜜結婚了,採取傳統婚禮,傳來照片,你看她身穿大紅沙釐,全頭鮮花金飾,多麼哀豔,手足上畫滿了並蒂花紋表示吉祥,父母為她付出大筆嫁妝,聽說新郎會到美國工作。”

    朱樂家點頭。

    “轉瞬間我們已經長大,開始人生新旅程。”

    英找工作比誰都積極,全情投入,不住寫應徵信,可是人浮於事,一時苦無結果。

    終於林茜媽開口說話:“英,國家電視臺新聞部聘請見習生。”

    英洩氣,“媽要用人際關係牌?”

    “是。”林茜直言不諱。

    “那不公平。”

    “你是我的女兒,應該享用這一點點關係,不錯我推薦你,但以後成敗,靠你能力。”

    英躊躇。

    林茜溫和地說:“英王孫威廉廿一歲生日他祖母為他出一套紀念郵票,那算過分嗎,希拉利爵士需攀上珠穆朗瑪峰才可得到同樣待遇呢,與生俱來的權益,何必故意放棄。”

    英笑了。

    “去,去見主管雅瑟女士。”

    “媽,當年你如何出身?”

    林茜挺胸答:“我英明神武、才智出眾,勤工好學。”

    英由衷答:“虎母犬女。”

    “主要是,我擁有金髮藍眼。”

    “沒這種事。”

    林茜嘆口氣,“我不得不承認,二十年前,有色人種地位,同今日大不相同。”

    “你領養揚與我,可算創舉?”

    “這畢竟是自由文明社會,個人意願獲得尊重。”

    過兩日,在林茜媽安排之下,英去見雅瑟女士。

    雅瑟有一雙獵隼似尖銳眼睛,似可洞悉人心。

    她看著英,“嗯,我們正需要一名黑髮黃膚的標緻女郎,依蓮楊辭工到美國國家地理會去拍攝記錄片,叫我們躊躇,你來得正好。”

    英的學歷呢,才智呢,實力呢。

    “請隨阿當去試鏡。”

    英真想說:主管女士,我不是來應徵歌舞女郎。

    英在化妝間打扮停當,攝影師一進來便一怔。

    這時的英一頭黑短捲髮貼在頭上,褐色大眼、蜜色尖臉、神情沉鬱,氣質特別,連見多識廣的工作人員都覺得眼前一亮。

    阿當叫她讀一段新聞,英用標準美式英語不徐不疾讀:“四十五歲柏克萊居民郭斯數年前已領養一名中國孤女,一年前與丈夫再申請領養第二名,亦獲批准,郭斯計劃稍後飛往中國……”

    第二天雅瑟邀林茜來觀看試鏡結果。

    她讚道:“你沒說英是美人。”

    林茜詫異,“那還用說?在任何一個母親眼中,女兒都是世上最漂亮可愛的孩子。”

    雅瑟笑,“英安德信品貌出眾,比那些囂張淺薄的金髮新聞系蠢女優秀十倍。”

    林茜佯裝悻悻,“謝謝你。”

    雅瑟看住她的金髮哈哈大笑。

    林茜籲出一口氣,“什麼金髮,老了,已經滿頭白髮,只看染什麼顏色罷了。”

    “你看上去很好。”

    林茜笑,“拜託你培訓小英。”

    “替我多謝林利子爵的禮物。”

    那是一隻紅木所制精緻的首飾盒子。

    走後門,送禮品,也不盡是華人的習俗。

    領到第一個月薪水,英就搬了出去。

    璜妮達送行李到小公寓,倒吸一口涼氣。

    “年輕人到底有無腦袋,你們在想什麼?這裡油漆剝落,地板黴爛,不知有否冷暖氣,只得一床一椅。英你真打算在此長住?”

    英摟著璜妮達的肩膀說:“記得嗎?我來自街頭。”

    璜勸說:“我知道這裡近電視臺,這樣吧,趕通宵、有急事才到這裡休息,否則,還是回家由我照顧,你看你連洗衣機都沒有。”

    “捱不住我會回家。”

    璜嘆口氣。

    朱樂家比較樂觀。

    他四處看了看,“沒有風景,窗口對牢後巷垃圾站,屋裡有股氣味:前任租客養過貓狗?”

    忽然覺得腳癢,原來一隻蟑螂爬上小腿。

    朱樂家幫英檢查床褥,幸好沒有蚤蝨。

    他戲言:“我可以在此過夜嗎?”

    英一本正經:“太簡陋了,將來再說吧。”

    英買了油漆,年輕女子自有觀音兵,工程部及道具部男同事幫她把小公寓髹得煥然一新,添上新窗簾新書桌,爐上煮咖啡,香滿室,居然也象一個家。

    只是一開熱水,水管轟轟響。

    同事叮囑:“獨居女子,小心門戶,勿與鄰居搭訕。”

    英早出晚歸,像只工蜂。

    年尾她到李月冬醫生處複診。

    “小英,你已痊癒,以後,每年來見我一次即可。”

    小英籲出重濁的一口氣。

    “恭喜你。”

    英抬起頭,“真想當面謝那好心的捐贈人。”

    醫生一楞,“林茜沒告訴你?”

    “林茜媽知道是誰?”

    李醫生靜下來。

    “醫生,你也知道他是誰?”

    “醫生當然知道。”

    “請告訴我。”英用雙手按著胸膛。

    “英,你已痊癒,我也想把真相告訴你:捐贈者,是你生母,所以沒有排斥現象,你安然渡過難關。”

    英霍一聲站起來,張大了眼睛,露出極其複雜的神情來。

    “她看到啟事自動出現,英,她救了你。”

    英輕輕問:“一個陌生女子,你怎知她是我生母。”

    醫生回答:“世上只有一個人的去氧核糖核酸排列與你有那種吻合。”

    “她此刻在什麼地方?”

    “她回家去了。”

    英追問:“有地址嗎?”

    醫生答:“我們尊重她的意願,沒有追問。”

    “她有否要求見我?”

    醫生輕輕答:“沒有。”

    英倒在椅子上。

    “她自動走出來幫我?”

    “小英,你因此活了下來。”

    小英看著天花板,用手掩住嘴。

    “醫生,有一天晚上,好似做夢,好似不,我看到有一個人悄悄走近我的病榻,你猜可會是她?”

    “英,我不會知道。”

    “醫生,有可能嗎?”

    “她曾在醫院同一層樓住過兩天。”

    “我沒看清楚她的面容,對我來說,生母永遠沒有面孔。”

    “英,你要有心理準備,她未必想與你相認。”

    “我明白,我曾看過一套記錄片:成年女兒千方百計找到生母家去,不獲接見,她在她門前叫囂,用石子擲破玻璃……”

    “你感受如何?”

    “我覺得成年人做那樣的事既胡鬧又荒謬。”

    李醫生答:“那樣,我放心了。”

    英與醫生握手道別。

    走到醫院門口,才發覺腳步有點浮。

    英一出去醫生便與林茜通電話:“我告訴她了。”

    林茜問:“英反應如何?”

    “很鎮定很冷靜,不愧是林茜安德信之女。”

    “英會去尋找生母嗎?”

    “林茜,她已成年,多得你悉心教養,她懂得獨立冷靜思考。”

    “看她自己的選擇了。”

    “子女長大,你總得放他們走。”

    “我只想他們快樂,”林茜惆悵,“回到家中,聽到呵呵笑聲,他倆滿屋追逐。”

    “將來帶孫子回家,一定會重演這種場面。”

    “謝謝你李醫生。”

    英離開醫院雙膝仍然發軟。

    回到小公寓,她從冰箱取出啤酒,一下子飲盡,整個人清涼,她坐下來思考。

    英有決定了,她打開手提電腦,找到有關網頁,她打進四個字“尋找生母”……

    半夜,睡到一半,電話鈴響。

    英順手取過話筒,惺鬆地喂了一聲。

    “小英,恭喜你,你做姑姑了,珍珠剛才產下男嬰,重八磅八,母子平安。”

    英立刻清醒,“譁,大個子,叫什麼名字?”

    “約書亞。”

    “好名字,揚,真替你高興。”

    “我現在要通知媽媽及岳母。”

    揚掛上電話。

    原來所有親友名次中,英排第一,她覺得安慰。

    英撥電話把好消息通知璜妮達。

    璜哎呀一聲,呵呵大笑,連聲感謝耶穌。

    英索性起床梳洗,回安宅與璜妮達商量大計。

    “送什麼禮物?”

    “現金最好,由你親手送上。”

    “說得也對,我下星期就有三天假期。”

    “我可趁機幫你清潔住所。”

    就這樣說好了。

    英到大西洋彼岸乘計程車自赴林茜新居,一按鈴,門打開,轟一聲受到公主般歡迎。

    原來家人全在那裡,珍珠已經出院,抱著嬰兒走出來迎接。

    英第一件事就去看那幼嬰,只見他高鼻大眼,褐色皮膚,長得與揚有九分相似。

    林茜笑問:“怎麼樣?”

    “恭喜你,新祖母。”

    一室都是禮物與鮮花。

    “揚呢?”

    “在調奶粉。”

    英駭笑,這也好,再也沒有時間精力傷春悲秋,胡思亂想。

    當晚英睡在客房,隱約聽見小小約書亞哭了又哭,哭完再哭,又聽見揚與珍珠輪流哄撮聲,最後,連林茜媽都起來輪更。

    英更覺養父母恩重如山。

    黎明,她也起床。

    只見揚在廚房餵奶,他形容憔悴,一臉鬍鬚渣,看到妹妹連忙問:“把你吵醒了?”

    幼兒嗚嗚哭泣。

    英做了兩杯咖啡,接過嬰兒,轉來轉去,替他找到一個舒適位置,才讓他喝奶,他安靜下來。

    “咦,英,你有辦法。”

    “揚,我們幼時也這樣叫大人勞神?”

    “我不知道自己,但是記得你一直到兩三歲,半夜還時時驚醒狂哭,叫媽媽擔足心事。”

    “唉,林茜媽真好。”

    嬰兒吃完熟睡。

    揚呵欠連連。

    英笑說:“你得有心理準備,起碼一年半載睡眠不足人像踩雲裡霧裡,養兒方知娘辛苦。”

    “真是。”

    兄妹忽然緊緊擁抱。

    誰也不能取代安氏夫婦地位。

    一年過去了。

    英表現出色,被美國電視臺挖角,經過詳細思考,英決定留在本國。

    美國人大不以為然,“本國?你明明是華裔,屬顯性少數族裔,你的祖國在地球另一邊,英,你想清楚了?美國有三億觀眾,是加國十倍。”

    英只是笑,“我都考慮過了。”

    美國人搖頭,“聽說華裔管這種牛脾氣為義氣。”

    英很高興,“你說得對。”

    她都想清楚了,誰教育栽培她,她就留在何處。

    經過多種渠道,她已找到生母地址。

    朱樂家叮囑:“小心,切勿操之過急。”

    英聽從忠告,寫了一封信,寄到生母處。

    一個月後,才有回信,只有短短幾句:“真慶幸你已痊癒,並且在工作上取得成績”,署名關字。

    這次,英附了一張家庭照片,用箭嘴指著“爸、媽、我、哥哥”。

    仍然需要一個月,才有回信:“真沒想到世上有安氏夫婦那樣善心人。”

    英問:“可以來探訪你嗎?我沒有要求,也不勉強你相認,只想見個面,放心,我此刻身體健康,不再需要任何捐贈,您的心肝腎肺都很安全。”

    這次,久久沒有回信。

    英又寫了幾封信,說些童年往事,像小學時要求有金髮白膚,叫養父母為難之類,又愛哭,又常夢見生母……還有,一本書寫了三五年尚未完成等等。

    長久沒有迴音。

    朱樂家說:“不要勉強。”

    “我想索性走去按鈴。”

    “不可唐突冒昧。”

    “那是我生母呀。”

    “噓,就快會有迴音,不要急。”

    “朱子你真是我的知己,可憐你有一個身世複雜的女友。”

    “也不過是領養兒,一句話說完,不算太難。”

    兩個人都笑了。

    轉瞬間天氣已轉熱,升職後的英忙得團團轉。

    林茜告訴女兒:“我與林利下星期結婚。”

    “媽我一時抽不出假期——”

    “我們回多市註冊。”

    英大鬆一口氣,“揚呢?”

    “揚可參加我倆在倫敦的酒會。”

    “何處蜜月?”

    “阿爾崗昆國家公園,英,婚後我或考慮退休,多些時間陪兒孫,你也快些結婚生養吧。”

    英大笑。

    彼得安德信知悉消息,跑到女兒公寓訴苦。

    “我不打算出席,可是仍得送禮,送什麼好?”

    英手裡拿著一大疊帳單逐一看,一邊笑答:“你每週工作八十小時,當然——”

    忽然看到一隻小小信封。

    她心咚一聲。

    連忙拆開來看。

    一邊彼得還在說:“真想送她一箱檸檬,她居然為那英國人退休。”

    信裡如常只有幾句:“八月十五日上午十時半可有時間,我會在多市,屆時登門探訪,關。”

    英睜大雙眼,漸漸眼裡浮滿淚水,她動都不敢動,生怕眼淚滴信紙上。

    她迅速把信摺好放入抽屜,這時,眼淚重重滴下,被養父看到。

    彼得嘆口氣,“小英,別難過,我怎麼會憎恨林茜呢,我吃醋罷了。”

    英轉過身去,“我明白。”

    她偕奧都公去參加養母婚禮,特地穿著得體禮服,一手拉著璜妮達。

    英聽見有人在身後問:“林利子爵姓什麼?”

    另一人答:“貴族不提姓氏。”

    “一定有姓氏:摩納哥王子姓格利莫地,英女皇姓溫莎,從前德皇姓凱沙,俄皇姓羅曼諾夫。”

    “讓我想想,他母親是露易斯公主,父親是平民,叫安德魯鍾斯。”

    那人咕咕笑,“那麼就是老好鍾斯先生太太了。”

    小英微笑著轉過頭去看那兩人一眼。

    他們噤聲。

    林茜媽的感情得到歸宿,小英非常替她高興。

    可惜嫁雞隨雞,嫁子爵跟子爵,她又回到倫敦去。

    那邊的社交界可要熱鬧了。

    英在八月十五一早買了鮮花水果,從十時正就坐在鍾前靜候。

    鐘面那枚分針像靜止般動也不動。

    似過了一整天,總算到了十時半,人呢?

    會不會不來了,小英心悸。

    電話忽然響起來,英嚇一跳,一定是她打來推搪,避不見面。

    那一頭原來是朱樂家,英三言兩語把他打發掉,掛上電話,重重嘆口氣。

    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驀然響起,英嚇得整個人彈高,她跳過去打開大門。

    門外站著英想要見的人,她穿著咖啡色蠟染民族服,十分年輕,臉容身段與小英幾乎一模一樣,呵,是她了。

    英想招呼她,但一時唇乾舌燥,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英示意客人進來坐。

    忽然英伸手過去,觸摸她的臉頰,自懂事開始,英就想知道這是一張怎麼樣的面孔,沒想到與自己這麼相像。

    對方握著她的手,兩人有同樣微褐色的皮膚。

    英把臉偎到她手掌之中,心中某處一點空虛像是被填滿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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