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聚會中認識,那個叫春生的女孩在電郵中這樣説:“養母是法裔,養父是英裔,自幼我會説兩種語言,但是我不諳中文。”
“像我那樣,你可以慢慢用心學習。”
“中文字太艱難了,似埃及象形文字。”
“可是極之有趣。”
“英,你可知道互聯網上有各種尋找生父母服務?只是必須十八歲才能申請。”
“這麼説來,你是決定尋找親父母了。”
“正確。”
“為什麼有那麼逼切渴望?”
“我想面對面問一句:為什麼丟下我。”
“你還小,努力讀書,把精力儲存,留前鬥後。”
“多謝關心,我成績上佳,因為寄居別人家中,必須做到最好,否則,對不起他們。”
真是一個奇怪的小女孩,想得那麼周詳。
英記得她十一而歲時受委屈還動輒哭,彼得緊緊拉着她的手去校長處投訴男同學欺侮她,校務處知道英的養母是林茜安德信,弄得不好,校名或許會上新聞頭條,故此儘量包涵。
英從未想過要做到最好,也不覺要討任何人歡心,她一直做回她自己,一個不甚可愛,也不是特別能幹的小女孩。
由此可知林茜真是一個好母親。
小孩乖與聽話並非正常的事,一定是受到特殊壓力或是殘忍打擊才會變得乖巧沉默,英覺得安宅確實是她的家,她沒有理由特別聽話。
天氣漸冷,在街上呵氣成霧。
一日,英在園子裏觀景,紫藤花架只剩枯枝,情景有點蕭剎。
林茜把一件毛衣搭在女兒身上。
“英,我有話同你説。”
英握着媽媽的手走到會客室,發覺有一個客人在等他們。
“英,我替你們介紹,這是我朋友林利子爵,這是我女兒小英。”
英詫異,林茜極少把男伴帶返家中,這意味着林利在她心目中另有地位。
該剎那英覺得她有必要把最好一面拿出來,否則就會失禮養母。
她微笑着招呼那高大英俊的中年英國人,一句話也不多講。
英國人看着這蜜色皮膚有一雙褐色大眼的少女,忽然輕輕説:“是,我母親是個公主,我離過一次婚,有兩個成年兒子,還有,我愛林茜。”
英忍不住笑起來。
三個答案全中。
這正是英心中問題。
“我住在倫敦一間三房公寓,做傢俱生意,生活還過得去,我已見過你哥哥揚,他是一個突出的年輕人。”
他好像有話要説。
英微微側頭看着他。
“英,林茜與我有計劃結婚。”
那無可避免的結局終於來了。
英由衷替母親高興,“你要對她好,你見過我兄弟,現在你也見過我,我倆絕不好相遇(原文如此,應是“相與”吧)。”她兩眼通紅。
林利唯唯喏喏,“任何清醒的英國人都明白這一點。”
大家都笑了。
林茜也笑中帶淚。
英問:“為什麼越過大西洋來娶一個加拿大女子?”
林利更正:“一個愛爾蘭女子。”
“她嫁你之後,就成為子爵夫人了。”
林利卻回答:“林茜不願意接受頭銜,她仍沿用本名工作。”
可是安德信是她前夫姓氏,英有點混淆,也許,可以繼續當一個藝名使用,兩個成年人不介意,又有什麼問題。
“林茜將隨我到倫敦居住一年。”
呵,這人好過份!
英控制得再好,臉上也露出慘痛的樣子來。
“英,隨時歡迎你到舍下探訪。”
呵,媽媽長大了一定會離開家裏。
英淚盈於睫,動也不敢動,生怕眼淚會失禮地滾下來。
忽然之間她明白到春生的話:要做到最好,否則,就辜負了養母一片愛心。
英輕輕對林茜説:“恭喜你。”
她與林利子爵握手。
喝過茶他們很快出去。
英回到書房,淚如泉湧。
這時,璜妮達走進來,幫英抹眼淚。
她一時也接受不來,喃喃説:“一個英國人。”
赫辛在門外輕輕説:“我國吃盡英人苦頭。”
大家都不喜歡這個外人。
英嗚咽:“自此家裏只剩我一個了。”
一把沒精打采的聲音接上:“還有我呢。”
一看,原來是彼得回來了。
“爸。”英過去握緊他雙手。
璜妮達黯然回廚房去。
英問:“家裏人口越來越少,我們是否要搬到較小一點地方去?”
彼得卻這樣回答:“怎麼可以,他們或許要回來,可能打算探訪我們,沒有房間,住什麼地方?我有能力支撐這個家,你放心。”
“我快要畢業了。”
“英,直至你榮升祖母,這也還是你的家,歡迎帶孫女回來住,他們是我曾孫。”
英忍不住大哭。
朱樂家看到她的時候,英仍然雙目紅腫。
他細細看她:“是一種新的化妝呢,抑或患眼挑針?”
“生命中充滿失望。”
“林茜再次找到幸福,大家都為她慶幸。”
“科學昌明,此刻婦女妊娠可延至五十以後,説不定我會有小弟小妹,希望那些金髮兒長大了會説話時不要對我説:‘你不是我姐姐,你不是白皮膚’。”
朱樂家只得陪笑。
英解嘲説:“你看我多妒忌。”
“英,春假我們一家乘船到地中海旅遊,你也來好不好?”
英想一想,“郵輪通常二人一房,我與誰住?你,還是朱伯母?”
“隨你。”
英搖搖頭,“還不是時候。”
朱樂家失望,“你與全世界人都相處得那麼好,為什麼我家人是例外?”
璜妮達聽見了,笑説:“你給小英一點時間空間,先從喝茶吃飯開始,然後才擠一間艙房。”
大家都笑了。
小朱走了之後,璜問:“小英你要多大空間?”
英回答:“一間校舍那麼大。”
“人家少女少男日夜痴纏,像連體嬰那麼親密。”
英又笑。
那一年,她幾乎獨自住在安宅裏。
心情較佳之際她會把手當捲筒放嘴邊,大聲問:“哈-,有人嗎,有人嗎。”
大廳激起迴音。
璜妮達與赫辛上街買菜去了。
專注做功課時,英似聽見身後有腳步聲。
她慣性轉過頭去,“揚,是你嗎。”
不,不是他,沒有人。
真是寫功課好環境,清晨起牀,喝杯咖啡,頭腦清晰,思想幾乎可以去到冥王星。
英他們這一票學生採用電郵交功課,打完字,一按鈕,傳到老師電腦去,連卷子都省下。
週末朱樂家會來看她,躺在安樂椅上聽耳機看小説談心事。
年輕人不好做,凡事從頭起,手足無措,小朱説:“不想為一份困身的工作白了少年頭,晃眼中年,除出妻兒需要負擔,一無所用,庸碌一世。”
英笑,“你心比天高,我只要找到牛工已經很高興,又盼望有自己温暖家庭,物極必反,我一定會愛惜子女。”
“你那樣用功,是否第一名?”
“對不起,一山還有一山高,有一個來自新加坡同學像神人一般,洞悉講師肚腸,什麼都拿一百分,還有一個子小小波斯女孩,精靈明敏,像小仙子般可愛,她是第二名,我?十名內吧。”
“你不爭取。”
“我已做得最好,生活除卻功課,還有其他,病後,我成績反而進步了。”
“醫生怎麼説?”
“全身已無壞細胞。”
“恭喜你。”
“我也覺得值得賀喜。”
“醫院可有透露骨髓捐贈者姓名?”
英搖頭,“絕密,也不告訴他手術成功與否。”
朱樂家走近,“咦,這是什麼?”。
“我在蒐集與記錄領養華裔孤兒資料。”
朱樂家讀出來:“北美家庭領養中國孤兒十分普遍,數字直線上升,平均每星期領養一百名孩子,統計已有五千多名兒童被領養,可惜手續繁複,耗時悠長,需等候一年才獲批准,費用亦高昂。”
朱樂家説:“我在長途飛機上時時看到歡天喜地的白人夫婦擁抱着黃膚嬰兒。”
英微笑,“林茜媽説三分鐘之後,她已渾忘嬰兒膚色。”
“對他們養父母來説,這是真的。”
“有些很嬌縱,看見華人,會得躲開。”
朱樂家笑,“像不像前殖民地的一些居民,真心不喜同胞。”
英説:“你扯遠了,我只是想,他們一星期領養百多名孩子,十年便有五萬多箇中國孩子在美洲生活,他們是幸,是不幸,他們長大後又會否回去尋找生父母?”
朱樂家動容,“呵。”
英説:“領養兒童的物質生活肯定比從前進步,他們也可以在正常家庭長大,但是,連根拔起,到另一國家生活,他們心底怎麼處理情感問題?”
朱樂家大膽問一句:“你呢?”
“幼時上學放學大吃大喝,又吵又鬥,渾然不覺,這次病後心中異常牽掛身世。”
“小英,你身世不普通。”
“現在每年起碼增加五千多名身世與我一般奇怪的孩子,我不寂寞了。”
“而且全是女孩。”
“簡直可以組織一個同盟會。”
“遲早會有人發起吧。”
“論資格,你是老大姐了。”
“我想寫一本書:‘怎樣在白人家庭存活’,或是‘雪肌與黃膚’、‘你白人我清人’……這種書一定受主流社會歡迎。”
開始是説笑,後來覺得淒涼,落下淚來。
“他們養父母也很周到,帶她們參加聚會,熟悉華人文化習俗,但,那是不夠的,現在我知道了。”
朱樂家連忙説別的:“揚最近可好?”
“他已忘記我了。”
“揚是好漢,他不會忘記手足。”
英畢業那日,連赫辛都一早穿好西服結了領帶來觀禮。
林茜前一夜乘飛機自英倫趕到,七時正便起來卷頭髮。
彼得去接了奧都公在大學禮堂等女兒出現。
璜妮達戴上帽子,穿上手套,喃喃説:“英竟大學畢業了,宛如昨日,送她進幼兒班,三歲大,咕咕笑。”
英過去擁抱她。
她雙眼潤濕,“那小小女孩呢?”
“我在這裏,我就是她,我的皮囊長大了。”
“你快結婚生女吧,我幫你帶小小英。”
英抬起頭,四周看了看,少了一個人。
揚在什麼地方?
她不出聲,父母都來了,不應抱怨。
穿上袍子,戴上方帽,領過文憑,林茜送上一束小小紫色毋忘我,母女握緊四手。
彼得贈她一隻穿學士袍的玩具熊。
他忽然説:“看,誰來了。”
英抬起頭,看到禮堂一角站着名高大黑人。
揚,是她兄弟。
英略覺生疏,又有點委屈,不由自主哽咽。
她走近,“尼格魯——”説不下去。
英把臉像以前那樣靠在他強壯胸膛上一會。
她聽見揚説:“我的妻子珍珠。”
英連忙聚精會神地轉過頭去,她笑説:“珍珠比照片明豔十倍。”
那黑膚女子笑着招呼各人。
這時,英發覺她身邊站着一個小小可愛女孩,四五歲大,褐色皮膚,大眼睛,一頭捲髮,正好奇地看着他們。
英蹲下,“你好嗎?”
揚連忙介紹:“我女兒羅拉。”
英一怔,結婚不到一年,女兒已經這麼大了。
是珍珠帶過來的小孩吧。
不過在安家,孩子便是孩子,永遠受歡迎。
奧都公已經把小羅拉抱在手上,取過英的方帽,戴到她頭上,逗她開心。
璜妮達説:“回家吃午飯吧。”
揚問:“有什麼菜?”
“自助菜:牛排、橙鴨、肉醬意粉、沙律,還有奧都公提供的巧克力蛋糕。”
珍珠搶着説:“我一認識揚就聽説有這蛋糕。”
英知道她這小妹已被擠到第三位置,風光不再,可是隻要揚高興,她也開心。
他們分三架車回到家中。
璜妮達立即與小羅拉成為好朋友,讓她在廚房幫手做餅乾。
英有點欷噓,廚房一向是老好璜妮達的禁地,一山不能藏二虎,她那樣痛愛小英,也不歡迎她到廚房玩耍,今日卻對羅拉另眼相看。
英知道她的全盛時代已經過去。
接着揚又透露一個好消息:珍珠已經懷孕,孩子明年初出生。
彼得立刻去找香檳。
看得出珍珠十分感動,她説:“我找到家了。”她一定也曾經有過不愉快的經歷,今日再世為人。
璜妮達説:“家裏全是空房,為什麼不搬回來住?”
“我們今晚就走。”
璜氣鼓鼓,“有老虎追你?”
揚只是陪笑。
他的雙目恢復光亮,帶着妻子上樓去看他舊時寢室。
彼得説:“揚沒事了。”
林茜點點頭,“快成為兩子之父,哪裏還有時候鬧情緒。”
“他不打算搬回家來?”
林茜説:“子女長大,離巢,另組小單位,表示我與你成功完成責任,高興還來不及。”
彼得忽然問:“你的林利子爵如何?”語氣酸酸。
“很好,謝謝你。”
“他不過貪圖你的名利。”
“也許,我亦豔羨他的勳銜。”
英走去站在養父母當中,咳嗽一聲。
“英,你有話説?”
“媽媽,我也想搬出去住。”
林茜訝異,“你找到工作了嗎,你願意為自己洗熨煮?”
“一有收入就搬走。”
林茜一向民主,“我雖然捨不得你,但是也不能左右你意願,家門永遠為你而開。”
奧都公卻沒好氣,“英,你不同兄弟,你是女孩子,一個人拋在街外,算是什麼。”
本來站一旁的朱樂家一味附和。
大家七嘴八舌加入討論,璜妮達聲音最大。
揚與珍珠坐在梯間一邊笑一邊聽他們爭論。
珍珠説:“揚擁有那樣好家人你真幸運。”
“不幸中大幸。”
珍珠温柔地説:“不,揚,我倆並無不幸。”
揚有頓悟,“是,你説得對。”他摟緊妻子。
這時奧都公向揚招手,“你們一家四口有何打算?”
揚下樓來回答:“我倆在倫敦都有工作。”
“那地方陰霧,且看不起愛爾蘭人。”
“可是媽媽也在倫敦。”
彼得加一句:“她很快會想念這裏的陽光。”
林茜説:“我要回公司一趟,彼得,請送我一程。”
珍珠去哄女兒午睡,英在書房找到揚。
她説:“有一套國家地理雜誌印製的立體圖畫書,可以轉贈羅拉。”
揚詫異,“不,那套書是你至愛,且已絕版,你留作紀念,我們另外去買新的。”
英忽然問:“揚,你快樂嗎?”
揚一怔,握住妹妹的手,放在臉邊,“我快樂,英,我們已經得到那麼多,倘若再有抱怨,簡直沒有禮貌。”
英淚盈於睫,不住點頭。
“你的病全好了吧。”
英答:“光潔如新。”
朱樂家在書房門外張望。
揚笑,“找你呢。”
英拍打兄弟肩膀,“尼格羅,保重。”
“清人,你也是。”
一整天英都捨不得脱下學士袍,穿着它在屋內四處遊走。
家人聚攏片刻又散開,屋裏只剩英與朱樂家。
朱樂家在看英最近寫的一篇報告——
“印度社會學家英蒂拉説:‘如果西方富庶國家真正想幫助印度貧童孤兒,不應領養,不要把他們連根拔起,搬到陌生泥土栽培,而應在本土建設孤兒院、義學、醫院,那才是真正幫忙。’
“這樣的要求不過分嗎?
“‘不不不,你載我一程於事無補,你應送一輛車給我,並教我駕駛。’
“西方有此義務嗎,西方從善心又得到什麼?
“但是,把不幸兒童大量送走,又是否可行?該批孤兒的生活水準,有否保障,社會可有統計?
“我願意訪問一百名領養兒,作出報告,去年,被北美家庭領養的俄羅斯兒童有四千九百三十九名,危地馬拉有二千二百十九名,韓國一千七百七十九名,烏克蘭一千一百零六名。
“他們生活如何,怎樣適應,有否困難?”。
朱樂家動容,“英,你應修社會學。”
好話誰不愛聽,英露出一絲笑容。
她説:“這位英蒂拉女士三番四次拒絕西方世界的假仁慈,一次嚴詞責備紅十字會把絕育藥物引進印度贈予貧窮婦女,雙方各執一詞,吵得很厲害。”
“真是難題。”
“英蒂拉指摘藥物會引致癌症,且絕育不合人權,西方醫生反駁貧婦生育過度生命更加危險云云。”
“這是一場沒有結論的爭拗。”
“朱樂家,你呢,你怎麼想?”
“若不能根治,只得頭痛醫頭,腳痛醫腳。”
“你贊成領養?”
“很多領養兒均可健康成長。”
“我上週才看到記錄片關於韓裔領養兒金回國尋找生母,原來他一共有六個親兄弟,他長得比他們都高大。”
“他會説韓語嗎?”
“會幾句問候語,他最小,家貧,無法養活,只得送出去,被美國家庭領養。”
朱樂家覺得應該改變話題。
“還有什麼消息?”
“我好同學蜜蜜結婚了,採取傳統婚禮,傳來照片,你看她身穿大紅沙釐,全頭鮮花金飾,多麼哀豔,手足上畫滿了並蒂花紋表示吉祥,父母為她付出大筆嫁妝,聽説新郎會到美國工作。”
朱樂家點頭。
“轉瞬間我們已經長大,開始人生新旅程。”
英找工作比誰都積極,全情投入,不住寫應徵信,可是人浮於事,一時苦無結果。
終於林茜媽開口説話:“英,國家電視台新聞部聘請見習生。”
英泄氣,“媽要用人際關係牌?”
“是。”林茜直言不諱。
“那不公平。”
“你是我的女兒,應該享用這一點點關係,不錯我推薦你,但以後成敗,靠你能力。”
英躊躇。
林茜温和地説:“英王孫威廉廿一歲生日他祖母為他出一套紀念郵票,那算過分嗎,希拉利爵士需攀上珠穆朗瑪峯才可得到同樣待遇呢,與生俱來的權益,何必故意放棄。”
英笑了。
“去,去見主管雅瑟女士。”
“媽,當年你如何出身?”
林茜挺胸答:“我英明神武、才智出眾,勤工好學。”
英由衷答:“虎母犬女。”
“主要是,我擁有金髮藍眼。”
“沒這種事。”
林茜嘆口氣,“我不得不承認,二十年前,有色人種地位,同今日大不相同。”
“你領養揚與我,可算創舉?”
“這畢竟是自由文明社會,個人意願獲得尊重。”
過兩日,在林茜媽安排之下,英去見雅瑟女士。
雅瑟有一雙獵隼似尖鋭眼睛,似可洞悉人心。
她看着英,“嗯,我們正需要一名黑髮黃膚的標緻女郎,依蓮楊辭工到美國國家地理會去拍攝記錄片,叫我們躊躇,你來得正好。”
英的學歷呢,才智呢,實力呢。
“請隨阿當去試鏡。”
英真想説:主管女士,我不是來應徵歌舞女郎。
英在化妝間打扮停當,攝影師一進來便一怔。
這時的英一頭黑短捲髮貼在頭上,褐色大眼、蜜色尖臉、神情沉鬱,氣質特別,連見多識廣的工作人員都覺得眼前一亮。
阿當叫她讀一段新聞,英用標準美式英語不徐不疾讀:“四十五歲柏克萊居民郭斯數年前已領養一名中國孤女,一年前與丈夫再申請領養第二名,亦獲批准,郭斯計劃稍後飛往中國……”
第二天雅瑟邀林茜來觀看試鏡結果。
她讚道:“你沒説英是美人。”
林茜詫異,“那還用説?在任何一個母親眼中,女兒都是世上最漂亮可愛的孩子。”
雅瑟笑,“英安德信品貌出眾,比那些囂張淺薄的金髮新聞系蠢女優秀十倍。”
林茜佯裝悻悻,“謝謝你。”
雅瑟看住她的金髮哈哈大笑。
林茜籲出一口氣,“什麼金髮,老了,已經滿頭白髮,只看染什麼顏色罷了。”
“你看上去很好。”
林茜笑,“拜託你培訓小英。”
“替我多謝林利子爵的禮物。”
那是一隻紅木所制精緻的首飾盒子。
走後門,送禮品,也不盡是華人的習俗。
領到第一個月薪水,英就搬了出去。
璜妮達送行李到小公寓,倒吸一口涼氣。
“年輕人到底有無腦袋,你們在想什麼?這裏油漆剝落,地板黴爛,不知有否冷暖氣,只得一牀一椅。英你真打算在此長住?”
英摟着璜妮達的肩膀説:“記得嗎?我來自街頭。”
璜勸説:“我知道這裏近電視台,這樣吧,趕通宵、有急事才到這裏休息,否則,還是回家由我照顧,你看你連洗衣機都沒有。”
“捱不住我會回家。”
璜嘆口氣。
朱樂家比較樂觀。
他四處看了看,“沒有風景,窗口對牢後巷垃圾站,屋裏有股氣味:前任租客養過貓狗?”
忽然覺得腳癢,原來一隻蟑螂爬上小腿。
朱樂家幫英檢查牀褥,幸好沒有蚤蝨。
他戲言:“我可以在此過夜嗎?”
英一本正經:“太簡陋了,將來再説吧。”
英買了油漆,年輕女子自有觀音兵,工程部及道具部男同事幫她把小公寓髹得煥然一新,添上新窗簾新書桌,爐上煮咖啡,香滿室,居然也象一個家。
只是一開熱水,水管轟轟響。
同事叮囑:“獨居女子,小心門户,勿與鄰居搭訕。”
英早出晚歸,像只工蜂。
年尾她到李月冬醫生處複診。
“小英,你已痊癒,以後,每年來見我一次即可。”
小英籲出重濁的一口氣。
“恭喜你。”
英抬起頭,“真想當面謝那好心的捐贈人。”
醫生一楞,“林茜沒告訴你?”
“林茜媽知道是誰?”
李醫生靜下來。
“醫生,你也知道他是誰?”
“醫生當然知道。”
“請告訴我。”英用雙手按着胸膛。
“英,你已痊癒,我也想把真相告訴你:捐贈者,是你生母,所以沒有排斥現象,你安然渡過難關。”
英霍一聲站起來,張大了眼睛,露出極其複雜的神情來。
“她看到啓事自動出現,英,她救了你。”
英輕輕問:“一個陌生女子,你怎知她是我生母。”
醫生回答:“世上只有一個人的去氧核糖核酸排列與你有那種吻合。”
“她此刻在什麼地方?”
“她回家去了。”
英追問:“有地址嗎?”
醫生答:“我們尊重她的意願,沒有追問。”
“她有否要求見我?”
醫生輕輕答:“沒有。”
英倒在椅子上。
“她自動走出來幫我?”
“小英,你因此活了下來。”
小英看着天花板,用手掩住嘴。
“醫生,有一天晚上,好似做夢,好似不,我看到有一個人悄悄走近我的病榻,你猜可會是她?”
“英,我不會知道。”
“醫生,有可能嗎?”
“她曾在醫院同一層樓住過兩天。”
“我沒看清楚她的面容,對我來説,生母永遠沒有面孔。”
“英,你要有心理準備,她未必想與你相認。”
“我明白,我曾看過一套記錄片:成年女兒千方百計找到生母家去,不獲接見,她在她門前叫囂,用石子擲破玻璃……”
“你感受如何?”
“我覺得成年人做那樣的事既胡鬧又荒謬。”
李醫生答:“那樣,我放心了。”
英與醫生握手道別。
走到醫院門口,才發覺腳步有點浮。
英一出去醫生便與林茜通電話:“我告訴她了。”
林茜問:“英反應如何?”
“很鎮定很冷靜,不愧是林茜安德信之女。”
“英會去尋找生母嗎?”
“林茜,她已成年,多得你悉心教養,她懂得獨立冷靜思考。”
“看她自己的選擇了。”
“子女長大,你總得放他們走。”
“我只想他們快樂,”林茜惆悵,“回到家中,聽到呵呵笑聲,他倆滿屋追逐。”
“將來帶孫子回家,一定會重演這種場面。”
“謝謝你李醫生。”
英離開醫院雙膝仍然發軟。
回到小公寓,她從冰箱取出啤酒,一下子飲盡,整個人清涼,她坐下來思考。
英有決定了,她打開手提電腦,找到有關網頁,她打進四個字“尋找生母”……
半夜,睡到一半,電話鈴響。
英順手取過話筒,惺鬆地喂了一聲。
“小英,恭喜你,你做姑姑了,珍珠剛才產下男嬰,重八磅八,母子平安。”
英立刻清醒,“譁,大個子,叫什麼名字?”
“約書亞。”
“好名字,揚,真替你高興。”
“我現在要通知媽媽及岳母。”
揚掛上電話。
原來所有親友名次中,英排第一,她覺得安慰。
英撥電話把好消息通知璜妮達。
璜哎呀一聲,呵呵大笑,連聲感謝耶穌。
英索性起牀梳洗,回安宅與璜妮達商量大計。
“送什麼禮物?”
“現金最好,由你親手送上。”
“説得也對,我下星期就有三天假期。”
“我可趁機幫你清潔住所。”
就這樣説好了。
英到大西洋彼岸乘計程車自赴林茜新居,一按鈴,門打開,轟一聲受到公主般歡迎。
原來家人全在那裏,珍珠已經出院,抱着嬰兒走出來迎接。
英第一件事就去看那幼嬰,只見他高鼻大眼,褐色皮膚,長得與揚有九分相似。
林茜笑問:“怎麼樣?”
“恭喜你,新祖母。”
一室都是禮物與鮮花。
“揚呢?”
“在調奶粉。”
英駭笑,這也好,再也沒有時間精力傷春悲秋,胡思亂想。
當晚英睡在客房,隱約聽見小小約書亞哭了又哭,哭完再哭,又聽見揚與珍珠輪流哄撮聲,最後,連林茜媽都起來輪更。
英更覺養父母恩重如山。
黎明,她也起牀。
只見揚在廚房餵奶,他形容憔悴,一臉鬍鬚渣,看到妹妹連忙問:“把你吵醒了?”
幼兒嗚嗚哭泣。
英做了兩杯咖啡,接過嬰兒,轉來轉去,替他找到一個舒適位置,才讓他喝奶,他安靜下來。
“咦,英,你有辦法。”
“揚,我們幼時也這樣叫大人勞神?”
“我不知道自己,但是記得你一直到兩三歲,半夜還時時驚醒狂哭,叫媽媽擔足心事。”
“唉,林茜媽真好。”
嬰兒吃完熟睡。
揚呵欠連連。
英笑説:“你得有心理準備,起碼一年半載睡眠不足人像踩雲裏霧裏,養兒方知娘辛苦。”
“真是。”
兄妹忽然緊緊擁抱。
誰也不能取代安氏夫婦地位。
一年過去了。
英表現出色,被美國電視台挖角,經過詳細思考,英決定留在本國。
美國人大不以為然,“本國?你明明是華裔,屬顯性少數族裔,你的祖國在地球另一邊,英,你想清楚了?美國有三億觀眾,是加國十倍。”
英只是笑,“我都考慮過了。”
美國人搖頭,“聽説華裔管這種牛脾氣為義氣。”
英很高興,“你説得對。”
她都想清楚了,誰教育栽培她,她就留在何處。
經過多種渠道,她已找到生母地址。
朱樂家叮囑:“小心,切勿操之過急。”
英聽從忠告,寫了一封信,寄到生母處。
一個月後,才有回信,只有短短幾句:“真慶幸你已痊癒,並且在工作上取得成績”,署名關字。
這次,英附了一張家庭照片,用箭嘴指着“爸、媽、我、哥哥”。
仍然需要一個月,才有回信:“真沒想到世上有安氏夫婦那樣善心人。”
英問:“可以來探訪你嗎?我沒有要求,也不勉強你相認,只想見個面,放心,我此刻身體健康,不再需要任何捐贈,您的心肝腎肺都很安全。”
這次,久久沒有回信。
英又寫了幾封信,説些童年往事,像小學時要求有金髮白膚,叫養父母為難之類,又愛哭,又常夢見生母……還有,一本書寫了三五年尚未完成等等。
長久沒有迴音。
朱樂家説:“不要勉強。”
“我想索性走去按鈴。”
“不可唐突冒昧。”
“那是我生母呀。”
“噓,就快會有迴音,不要急。”
“朱子你真是我的知己,可憐你有一個身世複雜的女友。”
“也不過是領養兒,一句話説完,不算太難。”
兩個人都笑了。
轉瞬間天氣已轉熱,升職後的英忙得團團轉。
林茜告訴女兒:“我與林利下星期結婚。”
“媽我一時抽不出假期——”
“我們回多市註冊。”
英大鬆一口氣,“揚呢?”
“揚可參加我倆在倫敦的酒會。”
“何處蜜月?”
“阿爾崗昆國家公園,英,婚後我或考慮退休,多些時間陪兒孫,你也快些結婚生養吧。”
英大笑。
彼得安德信知悉消息,跑到女兒公寓訴苦。
“我不打算出席,可是仍得送禮,送什麼好?”
英手裏拿着一大疊帳單逐一看,一邊笑答:“你每週工作八十小時,當然——”
忽然看到一隻小小信封。
她心咚一聲。
連忙拆開來看。
一邊彼得還在説:“真想送她一箱檸檬,她居然為那英國人退休。”
信裏如常只有幾句:“八月十五日上午十時半可有時間,我會在多市,屆時登門探訪,關。”
英睜大雙眼,漸漸眼裏浮滿淚水,她動都不敢動,生怕眼淚滴信紙上。
她迅速把信摺好放入抽屜,這時,眼淚重重滴下,被養父看到。
彼得嘆口氣,“小英,別難過,我怎麼會憎恨林茜呢,我吃醋罷了。”
英轉過身去,“我明白。”
她偕奧都公去參加養母婚禮,特地穿着得體禮服,一手拉着璜妮達。
英聽見有人在身後問:“林利子爵姓什麼?”
另一人答:“貴族不提姓氏。”
“一定有姓氏:摩納哥王子姓格利莫地,英女皇姓温莎,從前德皇姓凱沙,俄皇姓羅曼諾夫。”
“讓我想想,他母親是露易斯公主,父親是平民,叫安德魯鍾斯。”
那人咕咕笑,“那麼就是老好鍾斯先生太太了。”
小英微笑着轉過頭去看那兩人一眼。
他們噤聲。
林茜媽的感情得到歸宿,小英非常替她高興。
可惜嫁雞隨雞,嫁子爵跟子爵,她又回到倫敦去。
那邊的社交界可要熱鬧了。
英在八月十五一早買了鮮花水果,從十時正就坐在鍾前靜候。
鐘面那枚分針像靜止般動也不動。
似過了一整天,總算到了十時半,人呢?
會不會不來了,小英心悸。
電話忽然響起來,英嚇一跳,一定是她打來推搪,避不見面。
那一頭原來是朱樂家,英三言兩語把他打發掉,掛上電話,重重嘆口氣。
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驀然響起,英嚇得整個人彈高,她跳過去打開大門。
門外站着英想要見的人,她穿着咖啡色蠟染民族服,十分年輕,臉容身段與小英幾乎一模一樣,呵,是她了。
英想招呼她,但一時唇乾舌燥,一個字也説不出來。
英示意客人進來坐。
忽然英伸手過去,觸摸她的臉頰,自懂事開始,英就想知道這是一張怎麼樣的面孔,沒想到與自己這麼相像。
對方握着她的手,兩人有同樣微褐色的皮膚。
英把臉偎到她手掌之中,心中某處一點空虛像是被填滿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