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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第一話四疊半戀愛的妨礙者

    直到大學三年春為止的這兩年間,我可以斷言沒有做過任何一件有實際意義的事情。健全的異性交往、精進學業、鍛鍊身體之類的,這些為了成為有用的社會人才的一切準備都與我擦身而過,卻被異性孤立、荒廢學業、身體衰弱這些讓人避之則吉之物看中糾纏上了,究竟是為什麼呢。

    這責任一定要追究到底,但是,責任又在誰的身上呢。

    我並不是生來就是這幅德性的。

    剛生下來的我,是純潔無垢的化身,我想嬰兒時代的光源氏大概也是這樣的招人喜愛的。傳言説我這毫無邪念的笑容使得家鄉的滿山遍野都沐浴在愛的光芒中。而如今又變成什麼樣子了,注視着鏡子裏的自己時,留下的只有滿腔憤怒。為什麼你現在會變得如斯不堪,這是在跟現在的你算總賬嗎?

    也有人説,現在還年輕,人只要想改變就一定能改變。

    世上有怎麼可能會有如此荒謬的事情!

    常言道三歲定八十,今年二十又一了,再過不久,我就是一個經歷了1/4世紀的大好青年,事到如今説什麼改變自己性格這樣無謂的努力還能怎麼樣?強行去扭曲這個已經是完全屹立於空虛的性格的話,最多也只會嘎巴地折斷了。

    即使現在強行改變自己,人生也絕不會變得美好,這是一個必須正視的事實。

    我是堅決不會閉上眼睛自欺欺人的。

    不過,這樣的我連自己都覺得有一點點的不堪入目。

    ○

    攔在他人的戀愛之路上,最終只有被馬踹死的下場。大學裏有那麼寥寥數人無法接近北端的馬術部的馬場,而我就是其中之一。一旦我走近馬場,發狂的野馬就會越過攔柵奔襲而來,它們把我圍起來,狠狠地把我踐踏至一團無法放到燒烤具上的污肉。基於同樣的理由,我也對都警察部的平安騎馬隊抱有恐懼。

    要説我為什麼懼怕馬,那是因為我是一個路人皆知的惡人——戀愛的妨礙者。我是打扮成死神的黑色丘比特,不是射出愛情之箭,而是揮舞着斧頭,如紅外探測器一樣巡視探尋着命運的紅線,拼命地一根一根全砍斷。據説,因此等行徑而受傷的年輕男女們所流的淚以足以裝滿六個大盆。

    我也很清楚,這實在是慘無人道的行為。

    即使是這樣的我,在大學入學前,也許對於薔薇色的異性交往也是有點嚮往的。入學幾個月後,明白到我的決心已經足夠堅定無需加強了,我暗暗地下定決心,「絕對不要像野獸般度日,我要成為純潔正直的紳士,與美麗的少女們交往」。不管怎樣,我還是有氣量去寬容地看待那些放棄理性混亂苟合的男女們。

    然而,不知不覺地,我變得不再從容了,砍斷那些露出破綻的紅線所帶來的無法言喻的快感,使我淪落為一個無比惡毒的人。由一段段由被砍的紅線轉化而成的仇恨的淚水,把這個失戀的衚衕給淹沒了。而引領我踏進這個令人絕望的狹路的人,既是我的死敵,也是我的盟友,那個我厭惡他的一切的男人。

    ○

    小津跟我同年級,即使所屬於工學部電氣電子工學科,但他討厭電器、電子、工學。一年級結束的時候,應該取得的學分以及成績都驚人地低空掠過,以致是否要被開除大學學籍都非常危險,而其本人卻絲毫不在意。

    討厭蔬菜,只吃速食食物,臉色難看得像是來自月球背面的人。假如走在夜路與其碰面,十人中有八個人都會以為遇上妖怪了,而剩下的二個人則認定他就是妖怪。欺軟媚硬、任性、傲慢、懶惰、天生的魔鬼、從不學習、完全沒有東西可以自豪、把別人的不幸來下飯可以大吃三碗,一點值得讚美的地方都沒有。假如我沒有遇上他的話,我的靈魂大概會更加純潔吧。

    回想起來,一年級的春天,那時候踏入了電影協會「禊」,不可不承認那本來就是錯誤的決定。

    ○

    那時,我還是一年級的新人。在我心裏,花朵已經凋落的櫻花樹葉,還是那麼的青翠,那麼的清爽。

    新生在大學校園裏閒逛的時候,不知不覺就會有人把傳單塞過來。當手裏的傳單數量已經遠遠超出我的情報處理能力時已經是黃昏。這些傳單的內容各異,投我所好的有四個,電影協會「禊」、寫着「求入門」這樣異想天開詞語的傳單、軟球協會「本若」以及秘密機關。不管哪個,都不多不少地有些怪異,都是通向未知大學生活的大門,吸引着我僅有的一點點的好奇心。我想,不管選擇哪個,都會開啓通向有趣的未來之門,以致我變得像笨蛋一樣無所適從。

    課程結束後,我走向大學的鐘樓,因為那是各個社團招募新人的場所。

    鐘樓的周圍充滿了滿臉希望的新生們,以及那些早已摩拳擦掌把他們看作餌食的社團招募員。被稱為幻之至寶的「薔薇色的CampusLive」,現在正打開了無數的入口,而我則昏昏沉沉地在其中地遊蕩着。

    此時我看到的是,幾個電影協會「禊」的學生拿着招牌等待着新生。歡迎新生的放映會正在舉行,他們要為新生們引路。如今回想起來,我實在不應該隨他們而去。受到了「讓我們一起來快樂地製作電影吧」的甜言蜜語的蠱惑,我迷失了自我,忘記了那個要交上100個朋友,在那一天決定入會,期待着那薔薇色的未來的自己。自此,我迷失在獸道上,只是一味地樹敵,交友什麼的更是免談。

    加入電影協會「禊」後,我一直未能融入那令人氣憤的和睦的氣氛中。「這是必須克服的試煉,堂堂正正地融入到這個異樣明快的氣氛中,那是薔薇色的CampusLive那是黑髮少女以致是全世界與我的約定」,我這樣安慰着受挫的自己。

    我被排擠到陰暗的角落去,而在我的旁邊站着一個令人害怕的男人,有着一張非常不吉利的臉孔。這是隻有敏感的我才能看見的來自地獄的使者。

    那是小津和我的相遇。

    ○

    小津與我相遇以後,時間一下子飛到了兩年後。

    成為三年級學生後,現在已經是五月末了。

    我坐在自己非常喜歡的四疊半空間裏,與非常厭惡的小津對視着。

    我是住在下鴨泉川鎮一個叫下鴨幽水莊的宿舍裏。聽説這是在幕府末期的混亂裏被燒燬後重建起來的。假如沒有從窗户上照進來的陽光,這裏就跟廢墟沒什麼兩樣。難怪剛入學經大學生協會的介紹找到這裏來時,以為自己是在九龍城裏迷路了。這個木造的三層建築,現在看來依然是快要坍塌的樣子。這看在眼裏就不自禁地焦躁起來的破爛廢屋,即使説是到了重要文化財產的程度也不為過。不難想象,這種地方即使是被燒燬了也不會有人在意的。東面住的是房東,一定是想幹脆來個痛快的吧。

    當夜,小津來宿舍玩。

    兩人喝着悶酒,一邊説着「有什麼吃的」,一邊把魚肉漢堡放到電熱器上加熱。看着這個一口就能吃掉漢堡,卻還説着「很想好好地吃肉啊」「很想吃葱鹽牛舌」這樣奢侈的話,實在令人氣憤了。不過把燒得剛好的東西塞進嘴裏時,卻悄悄地流下了眼淚,就不計較了。

    那一年的五月初,經過兩年,我們與內部的人際關係極度惡化,剛被這個一心一意的電影協會「禊」開除了。雖説飛鳥離水不攪和,不過,我們可是出盡全力嘶聲力竭地搞混,就如那黃河水一般渾濁。

    雖然我和小津依然有來往,不過離開了電影協會「禊」以後,他也還是這裏那裏忙活,染指運動社團和奇怪的組織的活動。基本上每天晚上都會去拜訪同住在下鴨幽水莊二樓的一個人,這人被他稱為「師父」,從一年級的時候開始就在這幽水莊出沒了。之所以無法砍斷與小津的孽緣,除了是因為與他在同一個社團而且一樣被趕到黑暗的角落,還跟小津頻繁地出入下鴨幽水莊有關。當問到這個「師父」是什麼人的時候,小津只是露出猥瑣的笑容不作回答。我想,多半是教導猥瑣之能的「師父」了。

    電影協會「禊」和我是處於幾乎完全斷交的狀態,而耳朵靈光的小津則會經常取到一些新情報,向着不高興的我吹噓。我們是為了「禊」的變革,而丟棄了那僅有的一點點的名譽。不過,這麼一點可有可無的所謂名譽不提也罷。根據小津的説法,我們的捨身抗議太徒然了,協會內部根本沒什麼變化。

    我帶着點酒意收拾東西,一股怒氣油然而生。被協會開除,過着大學和宿舍之間兩點一線的禁慾生活,我感覺到過去那股黑暗的熱情被喚醒了,而小津在煽動這樣的黑暗熱情方面倒是非常在行。

    「來,要做吧?」

    小津扭曲着他那如奇怪生物一般的身體説着。

    「嗯姆。」

    「約定好了啊。那麼,明天傍晚,做好準備過來。」

    説完小津很高興地回去了。

    總覺得被他巧妙地利用了。

    雖然我想去睡了,但是二樓那些中國來的留學生的聚會正鬧得歡,讓人沒法入睡,而且也有點餓了,不如去吃碗「喵拉麪」吧。於是,我從那從不疊的被子裏爬起來,躊躇着向那夜晚的街上走去了。

    ○

    當夜,我與住在下鴨幽水莊二樓的神邂逅了。

    喵拉麪,用的是貓熬製的湯底,傳説中的路邊攤拉麪,真偽未辨,不過味道確實無與倫比。至於出沒場所似乎不宜在這裏明示,於是就不細説了,僅透露一下是在下鴨神社附近。

    深夜,吃着拉麪,聞着熟悉的香味,恍惚和不安卻不停地在我心中搖動。一位客人在旁邊坐了下來,一眼看上去很奇妙的打扮。

    穿着深藍色的浴衣,一雙天狗木屐,好一副悠閒的仙味。我把視線從碗裏移出來向旁邊看去,想起這個怪人在下鴨幽水莊也見過幾面。咯咯唧唧地上樓的背影,在晾衣服的地方面向着太陽讓女留學生給他剪頭髮的背影,在公用水槽裏洗奇怪水果的背影。他的頭髮像被八號颱風捲過一般凌亂,臉孔像茄子一樣凹陷下去,臉上有着一對很安詳的眼睛。年齡不詳,看着像是大叔,又像是大學生。連我也不禁把他想成是神仙了。

    這個男人似乎與店主是熟人,有的沒的在説着話。一旦轉向麪碗,他就會以尼亞加拉瀑布逆流的氣勢吃起面來。在我吃完前他連湯都喝乾了,實委能稱之為神技。

    男人吃完麪後,目不轉睛地盯着我。然後以「汝」這樣古風的稱呼來向我打招呼。

    「是下鴨幽水莊的住客吧」

    我點了下頭,男人很滿意地笑了笑。

    「我也住下鴨幽水莊,多多指教。」

    「你好。」

    之後我並不打算理睬他,而這個男人倒是毫無顧慮地在打量着我的臉,「嗯,嗯」地點着頭,「原來如此,是你啊」地同意道。儘管我還有點醉,大腦模模糊糊的,但是這樣一個一樣的男人對我如此湊近乎還是覺不舒服。難道是十年前跟我失散的哥哥,但是我沒有失散的哥哥,再説,我就沒有哥哥。

    把拉麪吃完,我從座位上站起來,男人也跟着一起來。像是理所當然地跟在我旁邊。他拿出香煙點着,「呼」地吐出一股煙霧。我加快腳步,他一點故意加速的樣子也沒有,卻悠然地追在我後面,就如是施展仙術一般。

    ○

    「常言道,光陰似箭。季節輪迴如斯,從天地初開的時刻開始,到現在不知道究竟流逝了多少歲月,按這個情況來看,也並非有多麼偉大的歲月。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裏,人類就繁殖到如此數量真是驚人。每天精神奕奕地為了各種事情奔波勞碌,人類可真是勤奮,真是美麗。所以説人類不可愛那是説謊,但是不管有多麼的可愛,無法給這麼多的人類都一一舍以憐憫之情。

    到了秋天,又得去出雲國了。車費還不好解決呢。以前的事務,都是一件一件地斟酌推敲,侃侃而談大辯論一番,有時甚至會耗費一個晚上才能決定下來。然而現在的時世可沒有那麼悠然的閒情了。從各地收集到一起的事務就那麼審查一下就放到木箱子裏,甚是無趣。無論我等如何地絞盡腦汁去結合良緣,沒出息的男人總會眼睜睜地放走機會,把握住機會的女人又會很快地跟其他的男人重新結緣。這樣一來,我再怎麼折騰也沒意義了,就像是拿勺子去舀那琵琶湖的水一樣。

    陰曆十月底快到十一月的時候,每天每天都要被這些事務搞得焦頭爛額。這種情況下,有的人甚至一邊挖着鼻屎,一邊用抽籤來決定。但我是很較真的性格,做不到用抽籤來這些可愛的人類孩子的緣。於是逐漸地深入下去,開始仔細地觀察人類,與他們一起煩惱,為了每一個人的遭遇而抓頭撓耳,就像是婚姻諮詢一樣。這就是神的工作。因此香煙也吸不少,頭髮掉了些,又吃了很多喜歡的蛋糕,現在還得靠着漢方胃腸藥來調理身體,天一亮就醒過來以致睡眠不足,患上了壓力性的下顎關節症。雖然醫生説讓我減壓,但是那麼多孩子的命運壓在我肩膀上,我又如何能渾渾噩噩地過日子呢。

    而其他人則乘上如伊麗莎白女王II世號那樣的豪華遊輪進行海上二萬里的去旅遊,肯定是摟着兔女郎品着三鞭酒。『那人沒前途,無論過多久還是石頭一塊。』這樣把我當成取笑對象。那些傢伙就是那樣的德行,不知道把神仙的榮耀都扔到什麼地方了。難怪我也會想,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每年都這樣一本正經、想方設法地連結一條一條地命運的紅繩子,是什麼因果輪迴讓我走到這條路上的呢?

    你覺得呢?」

    ○

    這個奇怪的男人不知道怎地滔滔不絕地説起來了。

    「你這是怎麼回事?」

    我在黑暗的路上站定問道。這裏是下鴨大道往東拐的御蔭通。在我們前面那黑漆漆的乣之森正沙沙作響,長長的下鴨神社參拜道在其中一直向北延伸,橙色的神燈光正在遙遠的深處閃耀着。

    「是神。汝啊,我是神。」

    他很認真地用食指指着自己説道。

    「叫賀茂建角身神。」

    「啊?」

    「賀茂建格身賀茂……是賀茂建角身神。別讓我重複,太饒舌了。」

    男人指着下鴨神社那黑暗的參拜道説道。

    「難道你不知道嗎?你可是住在下鴨神社附近的啊。」

    雖然我去過下鴨神社參拜,可不知道有這樣的神仙。在京都,歷史悠久的神社非常多,而其中的下鴨神社更是世界遺產裏屈指可數的大神社。這個神社揹負着我無法想象的歷史,而眼前的這個男人,則報出了這個神社裏供奉的神的名號,實在是一點説服力都欠奉。做得好的是仙人,做的不好的那是窮神。我可不認為下鴨神社供奉的神有恪盡職守。

    「汝,不相信?」他喃喃道。

    我點了點頭。

    「可嘆啊可嘆」,他這樣説着,但是卻一點可嘆的意思都看不出來。香煙的煙霧香味隨着夜風飄散着,乣之森裏響起的沙沙聲讓人毛骨悚然起來。

    我開始加速,把這個吸煙的男人甩在後面。跟這樣的神秘人糾纏上的話,肯定不會有什麼好事的。

    「嘛,稍等一下。」

    男人向我喊道。

    「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你父母的名字也知道。嬰兒的時候經常會嘔吐,還知道你嬰兒時不知道為何總是身上帶着酸酸的味道。小學的綽號、中學的學園祭、高中的青澀初戀……當然那是以失敗告終了。初次看成人視頻那是的興奮和驚愕、復考時期、上大學後懶惰地過着無恥的日子……」

    「你胡説。」

    「我知道,一切都知道。」

    他很有自信地點頭。

    「例如,汝要在放映會上把反映城崎其人的暴行的電影上映,導致被開除出電影協會,毫無迴旋的餘地。我知道你之所以在這兩年間這樣懦弱地度過的原因。」

    「那是因為小津。」

    我不自覺地説出口來,但是他舉起手來制止我。

    「你承認是受到小津那骯髒的靈所魂影響,但原因不止於此。」

    這兩年的時光在我大腦裏如走馬燈般流轉起來。偏偏在這神聖的下鴨神社森林裏,佈滿荊棘的回憶緊緊地抓住我脆弱的心靈,我再不能保持紳士風度「嘎——」地大喊出來。以賀茂建角身神自稱的這個男人,饒有興致地看着我一次又一次地在孤獨的心理黑暗中掙扎。

    「多管閒事。這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説道。他搖了搖頭。

    「看看這個。」

    他從浴衣裏拿出來一疊很髒的紙。他靠近身邊的用來照亮公告牌的日光燈,然後向我招了下手,我像被吸引住一樣也走到日光燈燈光下。

    他拿出來一本看上去是已經一百年沒有翻過積滿灰塵的厚厚的賬簿,賬簿上到處都是蟲蛀的痕跡。他舔了舔手指翻動着賬簿,無疑是吃下了不少的灰塵。

    「是這裏。」

    他指着差不多到賬簿最後的頁面。淺灰色略有點髒的紙上,用毛筆記着一個女性的名字,我的名字以及小津的名字。裝模作樣的字體,簡直真得把自己當成偉大的神仙來看了。

    「到了秋天,我就會在出雲國決定收集到的男女緣分。你也知道的吧,我帶過去的事務就有好幾百件了,而這就是其中的一個問題。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吧?」

    「不明白。」

    「不明白嗎,真是個不用大腦的笨蛋。就是説,這位你也認識的叫明石的女性,我應該讓她跟誰結緣呢。」

    神這樣説道。

    「就是説,是汝,還是小津。」

    乣之森在陰風中轟轟地搖晃着。

    ○

    第二天午後我才起牀,從我那發黴腐爛的被窩裏坐起來。回想起昨晚自己那白痴行徑,臉上不由得陣陣地發熱。

    下鴨神社的神出現在賣喵拉麪的大排檔,而且他還住在我這棟宿舍的二樓,然後他還説要給我和明石同學牽紅線。沉醉於美妙的幻想也該有個限度。受戀愛驅使可以放鬆心情,然而縱情於此等妄想乃是與紳士不相應的羞恥。

    而且,昨夜與神的相遇也很平常,沒看到什麼奇蹟,既沒有召喚閃電,也沒有使役狐狸烏鴉什麼的。不過是在拉麪攤上剛好有個神坐在旁邊而已。這種毫無説服力的感覺,即使説這樣反而就是説服力,也實在是難以讓人接受。

    想要確認真偽也很容易。現在到二樓跟神見面就行了。但是,假如打開門,昨夜的神出現了,説道「您是哪位?」的話,該怎麼搪塞過去呢?或者他説「啊,你上當了。」的話,那可就真的是悲劇了。大概我會一邊咒罵自己是蠢貨,一邊過完自己那暗無天日的下半生吧。

    「下定決心的話就來吧,就在二樓最裏面的房間找我。不過,限定三日之內,我很忙的。」

    那個可疑的神仙這樣説道。

    往復於大學和宿舍的日子的打擊,已經完全讓我麻木了。不過,要是被這樣的妄想迷惑住而四處亂竄的話,那可事關尊嚴。我不斷地念着「南無南無,南無南無」,把那如氣球般膨脹起來要向着五月天空升起的妄念抑制下來。

    話説回來,那個自稱為神的男人,説他會到出雲國給善男信女們結緣的。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情呢。

    我從書架上找出字典。

    ○

    大多數人都知道,神無月,也就是陰曆十月,八百萬神會離開諸國,到出雲國集合。我也是知道的。

    不過關於八百萬神的詳情倒不清楚,八百萬也就是現今日本人口的十五分之一。如此龐大的數量,其中裏有一些可疑的神仙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就如同不管是哪一所敢稱集合了無數優秀學生的大學,也總會存在一些公認的笨蛋。

    想到這裏,我疑問的是,那麼多的神仙聚集起來究竟是要商議什麼事情呢。可能還會説到防止地球室温效應的對策和經濟全球化呢。分佈在全國的神仙們特意聚集到一起花一個月時間來討論的議題,肯定是大事件。想必還會為了一些重大的問題展開激烈的辯論。反正不會是幾個臭味相投的夥伴一起吃吃火鍋,一個勁兒地聊猥瑣話題,那隻不過是笨蛋學生所為而已。

    那天,在宿舍查字典的我,發現了非常恐怖的事實。

    上面寫着八百萬神到出雲國展開大論戰的最後,將會決定男女緣分。各國的神仙們就是為了繫結命運紅線而相聚一堂的。在拉麪攤遇到的那個奇怪的神所説的似乎並非謊話。

    我對這神仙們發怒顫抖了。

    難道就沒有什麼其他事情可做的嗎?

    ○

    為了轉換心情,於是我開始勤奮學習。

    但是,當面對着教科書的時候,心中貪婪地不成體統地想要挽回那毫無建樹的兩年。這樣可憐的姿態違反了我自己的美學,於是我理直氣壯地放棄學習。我就是有這樣理直氣壯的自信,這就是紳士。

    於是,要交的報告就全靠小津了。有一個被稱為的秘密組織,只要在那裏下訂單,就能得到偽造的報告。由於所有的事情都全交給這個奇怪的組織來包辦,我現在要是不能通過小津來得到的幫助的話,就無法應付任何緊急情況。其結果是我的身心都被侵蝕得殘破不堪。這也是我與小津那孽緣無法切斷的原因之一。

    五月都還沒結束,天氣就如夏天來臨一般地悶熱。雖然冒着被投訴陳列猥瑣物的危險,把窗户儘可能大地打開,但是空氣依然絲毫不流動。沉積的空氣中混合着各種不明成分,在時間的流逝中慢慢地發酵成熟,宛如是山崎蒸餾所的木桶裏裝着的琥珀色威士忌一般。一旦進入這個四疊半空間的人,無一倖免地被燻得酩酊大醉,體無完膚。即使是這樣,要是把走廊邊的窗户打開的話,在幽水莊遊蕩的小喵咪就會自顧自地鑽進來,發出可愛的喵喵聲音。雖然是過於地可愛的讓人想一口吞到肚子裏,不過這麼野蠻的行為也實在是做不出來。即使只穿着一條內褲,也不能把紳士風度拋諸腦後。擦掉了小貓的眼屎後,就把它趕了出去。

    關上門,像跟木頭一般在四疊半空間裏橫躺着。試着讓自己沉醉於漫無目的的妄想之中也沒法做到,想要為薔薇色的未來做計劃也做不到。這裏是氣,那裏也是氣,肚子裏有的只是氣。最後只能把這些怨氣發泄在那隻剛好在四疊半的角落穿過的蟑螂身上了,可憐的蟑螂就這樣成了木屑粉塵。

    因為午後才起來,很快已經是傍晚了。從窗户射進來的夕陽進一步地加劇了我的焦躁。在橘黃色的陽光下,我的心情就如那不斷膨脹起來的孤獨的暴虐將軍,現在又騎着高貴的白馬,向着無邊無際的海濱策馬而去,而身為「戀愛妨礙者」的我對馬是有恐懼症的。

    在忍受着這些不必要又相互矛盾的思想時,時間一分一秒地接近跟小津約定時刻,這樣虐待自己也大概沒法的到滿足了。雖然我想只要不斷地進行自虐性的鬥爭,終有一天,釋迦大人會垂下蜘蛛絲把我拉上去,撫摸我的頭。不過我也不抱什麼希望,反正在我緊抓着蜘蛛絲的時候會被啪地切斷了,然後我再次掉入這個四疊半地獄,大概是向釋迦大人提供過娛樂以後就被捨棄了吧。

    下午五點,結束了令人頭暈眼花的妄想後,我滿面不悦,面對着正北方一直站着,此時小津到訪。

    「你還是那張髒臉呢。」

    那是他的第一句話。

    「彼此彼此」

    我不高興地應酬着他。

    而他的臉上,就跟我宿舍的公共廁所那樣髒乎乎的,隱約聞到有點氨氣味大概是我的妄想吧。在悶熱的夕陽下一直對視着的兩個剛過二十歲的男子。不快加上不快產生新的不快,新產生的不快又會產生更多的不快。對於這樣臭氣熏天的噩夢連鎖我已經無比厭惡了。

    「準備好了嗎」

    我問道。

    小津輕輕地搖了下提着的塑料袋,可以看到裏面裝着很多藍綠紅五彩斑斕的炮筒。

    「沒辦法,那就走吧」

    我説。

    ○

    我和小津來到了下鴨幽水莊的後面,這裏充滿了幽靜的九龍城氣氛的。

    到達御蔭通,再向鴨神社的參拜道橫轉過去,從下鴨大道出來。從京都家庭法院前通過下鴨大道的話,眼前流淌的就是賀茂河,而架在其上的是葵橋。

    兩個帶着一臉腐爛不吉利神情的男人,在葵橋上看着清澈的賀茂河水,真是糟蹋了這天下聞名的黃昏美景。我們挽着手,向下遊看去。兩岸茂盛的新綠在夕陽的照耀下顯得格外地美麗。從葵橋上眺望過去,黃昏的天空一下子開闊起來,能看到下游的賀茂大橋上車流不息。即使是離那麼遠的地方,也稍稍能感覺到河灘上嬉戲的學生們的氣息。然而不久,那個地方將會成為阿鼻地獄。

    「真得要做嗎?」

    我説。

    「昨天不是説要實施天誅的嗎?」,小津説。

    「當然,我自己認為這是天誅。但是,在世人眼裏,這不過是白痴的所為。」

    我這樣説着,但小津嗤之以鼻。

    「在意世人的眼光,扭曲自己的信念?我可沒有把身心委託給了這樣的人。」

    「囉嗦」

    他用這樣惡劣的語氣説話,不過是為了煽動我來做讓他快活的事情而已。對於可以用別人的不幸作為小菜大吃三碗飯的人來説,把各種各樣的白痴感情揉合起來,看着別人丟臉地東逃西竄,那才是讓他無上快樂的生存意義。

    「好,要動手了,走吧。」

    即使鄙視他那愚劣的品性,但我忠實於自己的信念,敢於向前踏步。

    我們向葵橋的西端走去,到了賀茂河的西岸,一直向下遊前進。

    從東北流下來的高野河與西北流下來的賀茂河,最後匯合成為鴨川。其匯合點處是夾在高野河和賀茂河的一個倒三角地帶,被學生成為「鴨川三角洲」。而這個地方,在春末初夏作為迎新聯歡會的會場被利用起來。

    不久就要到達鴨川三角洲了。那些翻動着青布,熙熙攘攘的人們的樣子就在眼前。我們更加小心了,藏身在出町橋的陰暗處。假如被三角洲上盡情嬉戲的敵陣發現的話,這個可比一之谷戰役的大膽奇襲作戰就會化為泡影。

    我們從塑料袋中取出煙花放在地上,小津拿出我借來的CarlZeiss產單筒望遠鏡,觀察對岸的三角洲。

    我點燃了香煙。黃昏裏河岸上流動的風一下子就把煙霧吹散。一位帶着孩子的父親看到了出町橋不尋常的動靜,向可疑的我們瞥了一眼就走過去了。不過,現在不是在意一般市民的眼光的時候。這是為了貫徹自己的信念而必須實施的行動。

    「情況怎樣?」

    我問道。

    「同級的那些傢伙都在。嘿嘿嘿。不過還沒看到相島前輩,城崎前輩也沒看到。」

    「作為一個酒罈子,居然不守時赴宴,究竟在想什麼的,一點常識都沒有。」

    我念叨着。「那兩個人不在的話,奇襲就沒有意義了。」

    「啊,是明石同學。」

    明石同學是低我們一屆的女生。我回想起來昨夜那個奇怪的神給我看的賬簿。

    「看,坐在那邊的堤壩上,在自斟自飲的認。仍然是那麼孤高的樣子。」

    「很好。不過,她來這種可有可無的宴會幹啥呢?」

    「把她牽連進來,實在於心不忍。」

    我想着明石同學那睿智的風采和優雅的舉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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