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怎麼也會這樣?”少年不置信。
丘靈的聲音變得很溫柔,“你生活正常幸福,當然不知道有這樣的事。”
“丘靈,這真是你的經歷,抑或,是一個編排的故事?我班上有個同學,發誓要做小說家,常常編了驚怖情節來嚇我們。”
丘靈微笑,“我說的,都是真的,我目睹兇案發生。”
“什麼?”鄧明哲跳起來。
“警方几次三番叫我講,我都沒有告訴他們。”
同他說,因為他連真與假部分不出,丘靈知道她十分安全。
“我記得很清楚,三點半,放學回家,用門匙開了門,客廳沒有人,也不覺得奇怪,已經習慣獨自做功課吃晚飯,放下書包,忽然聽到廚房裡仆地一聲。”
少年張大了嘴。
這是丘靈第一次複述這件事,連她自己都想從頭到尾回憶一次,看,是不是真的。
“我走近廚房,又聽到噗一聲,鼻尖聞到奇怪的腥臭味,然後,看到了最可怕的一幕:母親跪在地上,雙手握住那把刀大力刺進那人的身子。”
少年聽得目定口呆。
他想送這怪異的女孩回家,但是身體像被釘在飲冰室的椅子上,動彈不得。
他生平還是第一次這樣受罪,他肯定這是他畢生最難忘的約會。
丘靈不徐不疾地說下去:“刀插進去之後,可能卡住在筋骨之中,一時拔不出來,還得握緊刀柄搖一搖才能拉出,那噗噗聲就是插破皮肉的聲音,鮮血流了一地,他穿著花襯衫,眼睛睜得老大,已經沒有生命跡象,可是,她仍然一刀又一刀刺下。”
鄧明哲四肢發麻,喉嚨發出微弱抗議聲。
丘靈掩上臉,“可怕,我大叫起來,一聲又一聲不停,鄰居都聽到了。”
她住聲。
雨越下越大,嘩嘩聲落到街上。
茶餐廳的小夥計打了個呵欠,像是做醒了他的黃粱夢,伸個懶腰,然後詫異地看著他的茶客,“你們還在?”
這對年輕人已經坐了半天。
鄧明哲的手腳漸漸可以活動,他掏出鈔票結賬,給了豐厚的小費。
“我們走吧。”
丘靈微笑,“謝謝你請我看電影。”
她肯定這個大男孩以後都不會再來煩她。
他好奇嗎,她索性滿足他的好奇心,從此嚇破了膽,可不關她的事。
但是,她也小覷了鄧明哲。
回到車上,他忽然問:“後來,由誰報警?”
“我。”
“你很勇敢。”
“母親不住對我說:‘對不起,叫你受驚了’,我退出廚房,打電話報警,只說什麼都沒看到,一回家已看到他倒下。”
鄧明哲低頭,“不幸的丘靈。”
丘靈輕輕說:“自那日起,我就懷疑母親的遺傳因子有一日會在我身上發作,我不大相信自己。”
“不會的,不會的,”
“誰能保證呢,我還是同所有人維持距離的好。”
“丘靈,請忘卻這一段可怕的經歷。”
“我也希望可以做到,可是一閉上眼,就看到濃稠似麵漿般的鮮血自那人傷口緩緩流出,鋪滿整個廚房地板。”
她戰慄起來。
少年握緊了她的手。
丘靈說:“這件事,將永遠成為我身體生命的一部份。”
車子駛到賈宅停下。
雨更大了,在車窗上形成水簾,把車外車內隔成兩個世界。
丘靈說:“自那天起,我完完全全失去母親。”
鄧明哲衝動地說:“跟我回家,我會照顧你。”
丘靈訕笑,“你哪裡有家,你不過由父母供養。”
鄧明哲漲紅面孔。
“再見,明哲,多謝你的雙耳,叫它們受罪了。”
丘靈推開車門,衝進雨中。
她掏出鎖匙,開門進賈宅。
每次開門進屋,她都覺得或許有什麼可怕的事將要發生。
這次,賈品莊迎出來,“回來了,玩得還開心嗎?”
丘靈微笑答:“還好。”
把積鬱多時的心事說出來,情緒舒緩,的碓鬆弛不少。
“第一次正式與男孩子約會?”
“是,但沒有特別感覺。”
“沒有聞到異性吸引的氣息?”
丘靈搖頭,“他只是一個大孩子。”
賈品莊笑:“你呢,你只是一個小孩子。”
丘靈想一想,“我生活上的智慧勝他多多。”
賈品莊感喟:“那自然,丘靈,你比誰都早熟。”
賈景坤自書房出來,“丘靈,過來,我有話同你說。”
丘靈乖乖走過去坐下。
賈景坤說:“丘靈,品莊的身份將要公開,你已不能留在我們家裡,未來一段日子裡,我與品莊將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及歧視。”
丘靈不出聲。
真奇怪,真正衷心相愛的一對,偏偏要遭受到這樣大的考驗與折磨。
賈口叩莊嘆口氣,“只有丘靈替我們不值,只有丘靈接受我倆。”
丘靈微笑,什麼都瞞不過聰敏的賈品莊。
賈景坤說:“丘靈,你將遠赴澳洲,我們送一點禮物給你。”
丘靈連忙說:“不用了。”
“你聽著,這一筆款子,已經匯到澳洲一家銀行存妥,你隨時可以憑旅遊證件提取應用,別看輕這筆錢,必要時可以救命,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你身邊有財物,無請是誰,都不要借給他。”
丘靈低聲答:“是。”
賈景坤鬆一口氣,將存摺交在她手中。
賈品莊說:“真不捨得丘靈。”
當然,他們都是畸人,像馬戲班裡的浪童、蛛蜘美人、陰陽人,自成一國,特別團結。
賈品莊叮囑,“到澳洲以後,一切小心。”
賈景坤也說:“男主人有什麼不規矩,立刻揚聲,切勿恐懼。”
這話由他們說來,特別悽徨。
小小的丘靈與他們一起生活將近一年,開頭時何嘗不是提心吊膽,到最近才安頓下來,可是,她又要走了。
“在我們家,還舒適嗎?”
“我很開心,謝謝。”
“丘靈,抱歉我倆能力有限,到了那邊,記得寫信來。”
就這樣,清楚地交待結束了他們的關係。
賈氏二人做事非常認真公道,化繁為簡,絕不拖泥帶水,真值得學習。
從一家人到另外一家人,丘靈看到的聽到的,比一般孩子多百倍,每間屋子裡都有一個故事。
學期結束了,校方建議丘靈跳班升到高中,丘靈生命中一切,都早生早熟。
她去澳洲那天,只有王小姐來送她。
在飛機場王荔嬋微笑說:“丘靈,我下個月結婚。”
丘靈略覺意外,“恭喜你。”
“婚後我會轉職,調到政府別的部門工作。”
“啊。”以後,將失去她的聯絡。
“這個崗位看到太多怪事,情緒十分波動,未婚夫不贊成我留任。”
“他很關心你。”
王荔嬋很安慰歡欣,“我也這樣想。”
時間到了,丘靈孤身上路。
“丘靈,但願你快高長大,平安無事,將來有一個幸福家庭。”
丘靈微微笑,忽然之間,像是看到自己已經成人,發育得很好,朦朧間覺得愛人就在身邊,他可以感應到她的心意,他關懷她……
“有空寫信給我。”
丘靈點點頭,轉身進海關。
不,她不打算寫信給任何人,她知道對他們來說,丘靈不過是一個無關重要的影子,忽現忽滅,一旦去到另一處,最好是靜靜消失。
一切都靠自己的了。
比起早一年,她生存的條件又好了一點,大了一歲,身體比從前強壯,更能吃苦,腦袋也更加靈活,一年之中,她做了人家三年功課。
丘靈很為自己驕傲。
在飛機上,她的座位夾在兩個胖子之間,那兩個大塊頭把她緊緊擠著,粗大的手臂不知是有意無意,要不落在丘靈腿上,要不擱在她肩膀上。
經過半小時掙扎,丘靈剛想放棄,想到賈氏的叮囑:受到委屈,則刻揚聲,她遲疑片刻,按鈴求助。
一位服務員走過來,丘靈伸手措一指左右在裝睡的胖子,那位小姐立刻明白了。
她笑著把手指放嘴上,示意丘靈噤聲,接著,伸手招丘靈離開座位。
丘靈知道她遇到救星。
服務員幫丘靈拎著手提行李,帶她走到頭等艙,“請坐這裡。”
啊,因禍得福了。
“一個人旅行?”
丘靈答:“我去悉尼領養家庭報到。”
“啊,”那位小姐怪同情她,“我叫姚佑潔,這是我地址電話,你有急需,可以找我。”
的確是個熱心的人。
她鼓勵丘靈,“你會喜歡那裡。”
丘靈不出聲,她的最大優點是靜。
頭等艙食物服務都好,但丘靈沒有心情欣賞。
航程並不算長,飛機降落,她離開機艙,姚佑潔特地來拍拍她肩膀,用手勢做一個打電話狀,表示再通消息。
到了地面,丘靈抬頭一看,只覺得天空特別高,天色特別藍,白雲一朵朵,像圖畫一樣。
有人來接她,舉著字牌,上面寫著丘靈兩個中文字,丘靈不敢怠慢,立刻走過去。
那人是個紅髮少年,一看就知道是蘇格蘭人後裔,頭髮紅似烈炎,襯灰綠雙瞳,煞是好看。
“你就是丘靈?我叫伊分麥衝,蔣先生派我來接你,跟我來。”
丘靈希望看到的是蔣氏夫婦,她沉默。
紅髮兒像是猜到她想些什麼,笑答:“蔣先生一時走不開,別擔心,他們是好人。”
丘靈點點頭。
他走近一點,看丘靈雙眼,“為什麼支那人有那麼大的眼睛?”
丘靈沒好氣,不去理他。
他替她提行李,走向一輛小型貨車。
“你會英語?”
丘靈想說“講得比你好”,可是人生地不熟,她維持緘默。
“蔣氏雜貨店在市中心附近,已經說好了,我負責每日接送你上學,我是你鄰居,也是你高班同學,還有,放了學,一起在店裡工作。”
賈品莊與鄧明哲等人漸漸淡出,丘靈生命冊又翻到另外一頁。
“喂,”紅髮兒問:“你懂不懂英語?”
丘靈仍然不出聲。
“我該叫你什麼,玲、靈?”
丘靈坐在貨車裡,靜靜看路上風景。
麥衝忽然說:“別憂慮,我也是領養兒,看,我還不是生活得很好。”
呵,丘靈聳然動容,她對他另眼相看,距離突然拉近。
“麥衝夫婦一宜沒有瞞我的身份,他們並且打算協助我尋找生母,是我自己不願追究,我自覺已經得到世上最佳父母。”
丘靈終於低聲說:“謝謝你。”
“唉,原來會講英語。”
丘靈微笑,“伊分,我喜歡你。”
誰知紅髮兒不見情,他笑,“人人都喜歡我,特別是女孩子。”
丘靈啼笑皆非。
車子開出去老遠,地段靜中帶旺,是一箇中等住宅區。
一路上伊分為她介紹:“那是我們的學校,你念初一可是?我已經高二了,我比你大三歲,今年剛取得駕駛執照,明年年中,可到酒吧暢飲……那是我最喜歡的遊戲機中心,再過去是戲院,咦,到了。”
一座小小三層褸維多利亞時代建築,一面紅漆金字招牌:蔣氏雜貨。
光潔的玻璃窗內放著豐盛的生果蔬菜,門外兼賣鮮花盤栽,丘靈一看就喜歡。
推開玻璃門,看見一疊中文報章,附近放著牛奶汽水果汁,口香糖,巧克力,應有盡有。
小店面積不大,可是起碼堆若林林種種百多類貨色,還兼賣熱狗三文治。
伊分揚聲:“蔣先生,蔣先生。”
有人自內臺出來,“丘靈,你來了。”他抬著一箱蘋果。
那是個相貌端正的華裔男子,年紀比丘靈想家中年輕許多,丘靈一味微笑,十分靦腆。
“我是蔣子紹,你先別忙怎麼稱呼我,先安頓下來再說,稍後,伊分會帶你去學校報名,我知道你是個優異生,注重學業。”
丘靈略為放心,到此為止,一切順利。
可是,蔣太太呢?
這時,有顧客帶小孩進來買汽水熱狗,伊分前去招呼,丘靈把做生意程序一一看在眼裡,記在腦中。
忽然那小孩倒翻了汽水,伊分立刻取出地拖水桶,丘靈順手接過,一言不發,將店堂拖乾淨,順便連角落走廊也清潔妥當。
蔣光生放好蘋果箱子進來,用手搔頭,“咦,怎麼小店一下子光亮起來?”
伊分笑,“我與丘靈會合作得很好。”
“丘靈,我帶你上樓參觀。”
像一切做小生意的華僑,他們就住在店鋪樓上。
樓梯在店左惻,二樓是客飯廳、廚房及一個看街的露合,沒想到也像賈宅一樣,可以見到海。
丘靈看到那座海螺型的歌劇院,以及一點點白色,佈滿港口的風帆,這是一個萬里無雲的豔陽天。
廚房寬敞,但是頗為髒亂,不過不要緊,半日就可以收拾好。
睡房在三樓,一推門進去,丘靈就喜歡,小小一張鐵架床,木地板二扇大窗戶,可以看見白鴿飛過。
丘靈把行李放下。
算是幸運的了。
蔣於紹說:“丘靈,從此你是家裡一份子,別見外,儘量適應。”
語氣誠懇,丘靈大力點頭。
忽然樓下一陣汽車喇叭聲,蔣君笑,“我妻子自農場回來了,丘靈,來見一見。”
原來她出去幹活,並非擺架子不見姜女,丘靈放下心來。
樓下伊分正把新鮮蔬果自貨車車斗抬出來。
一個身型高佻的女子戴著漁夫帽白手套,她看見丘靈,放下手中東西迎上來。
“丘靈,你來了,歡迎成為我們家一份子。”
她與丘靈熱烈握手。
丘靈近距離看到蔣太太的臉,心裡一怔,她曬黑了的面孔有許多皺紋,年紀起碼比蔣子紹大十多歲,有點像他的長輩。
但是她熱誠的笑容叫丘靈慚愧:怎麼淨計算人家容貌,外表算什麼?
蔣太太把店交給丈夫及小夥計,重新帶著丘靈上樓。
她倆在廚房坐下,蔣太太開了一罐冰凍啤酒喝一口。
“丘靈,南半球四季與北半球剛相反。”
“是,課本上讀過。”
“城鎮生活一般來講平靜但枯燥,小店工作頗為忙碌。你八至三時上學,回來在店面工作至晚上八點,才有私人時間,會習慣嗎?”
“是,我會。”
“不過,即使是自己人,也得付你若干薪資當零用呢,由伊分開車送你上學放學。”
丘靈點點頭,“是,是。”
蔣太太說:“我名叫劉自桐,今年已經五十三歲了,一直想要一個精乖伶俐的孩子,可惜早已經過了生育年紀,不能強求,今日你來到我家,真叫我歡喜。”
那樣坦誠,可知容易相處。
她又問:“可需要休息。”
“我不累,我想幫手收拾廚房。”
劉自桐笑了,“譁,從此家裡多支生力軍。”
她回到店鋪去。
丘靈動手把堆積的碗筷鍋盤全部拿出來洗,看似可怕,其實最簡單不過,丘靈自七歲開始已能勝任,她生母從來不做家務。
地拖用海棉條做成,吸水力特強,十分好用,吸塵機就放在牆角,摩打聲非常嘈吵,可是有效。
丘靈出了一身汗,她喜歡體力勞動,最見功,給她滿足感。
然後,她回到小房間把自己的衣物收拾出來放好,順便淋浴洗頭。
丘靈做私務總是非常快捷,怕人嫌她,這麼大才被人收養,自知不乖巧機伶不能生存。
接著,伊分上來找她,“喂,去學校啦。”
隔著紗窗,正在看海的丘靈轉過頭來,伊分呆住,他看到她憂鬱的一面,整張小巧美麗的面孔如古董店裡寄賣的瓷器人形娃娃,就差眼角沒有一滴畫上去的眼淚。
年輕的伊分麥衝聽見他的心這樣說:那裡,那就是你生平至愛。
原本以為養女會是個骯髒黃瘦苦澀的女孩,誰知出現一個這樣標緻聰敏隨和的可人。
他的聲音柔和下來,“你累嗎,體力可以勝任?”
“沒問題。”
丘靈從不喊累,即使非常疲倦,她還能撐一日一夜。
伊分載她往學校,丘靈取出文件辦人學手續。
聽明白了,伊分倒抽一口冷氣,“什麼,你竟與我同班?”他做作地用力把帽子摔到地上,佯裝生氣,“你是天才,怎不早說。”
丘靈被他引笑。
他們說英語都有奇怪口音,若不被同化,需要很大努力,少開口最好。
校務署人員說:“十月開學,屆時請來報到。”
伊分說:“以你這樣速度,十五歲可升大學。”
大學?丘靈想都沒想過。
她只盼望到十八歲可以獨立,該報恩就報恩,該報仇就報仇,自此生活自主,挺起胸膛做人,不不不,佝僂著背脊亦可,總之自由自在。
她的目標並不是追求學問。
這時伊分邀請她:“來我家坐一會兒。”
“不,蔣先生也許會找我。”
“他們很隨和,不怕。”
丘靈微笑,你是外人,你不是養女,你不懂,她說:“我還是回去的好。”
“店關門後我請你看電影。”
“那時,我真要休息了。”
當天晚上,蔣於紹說:“丘靈,過幾天替你申請人籍,辦妥正經事再說,你正式名字是蔣丘靈。”
這是條款,一早就知道,丘靈點頭。
蔣太太說:“不瞞你,本來想領養幼童,可是我年紀較大,不合規格,他們勸我收養年紀較大的孤兒,我才決定下來。”
丘靈低頭不語。
“你的本名很美,丘靈是否精魂的意思。”
丘靈只是微笑。
“你正是我最想要的女兒,我的夢想終於成真。”
這並不是客氣話,接著一段日子裡,蔣氏夫婦赤誠對待丘靈,真正把她當作自己人,衣食住行都同樣待遇,帶她去農場,給她看賬簿,教她打理店鋪。
丘靈真的成為蔣家生力軍。
一日,蔣太太說:“小店如果兼賣香菸及獎券生意會好許多。”
蔣於紹說:“牌照已發下來了。”
“可是,”蔣太太說:“客路將會雜得多,難以應付。”
“這時,”把小小聲音忽然說:“我來好了。”
他們看著丘靈,“你?”
丘靈鼓起勇氣,“賺錢好機會,怎可放過。”
蔣氏夫婦笑起來,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像野草一樣,丘靈在另一個國度生長起來。
野草是很奇怪的一種東西,不論種子飄泊到何處,就落地生根,在何處粗生粗長,絲毫不計較氣候水份養料,沒有人會期望野草開花結果,他們對自己也毫無要求,要不煙飛灰滅,要不,又活下來。
在學校裡,丘靈最如魚得水,上課時她毋需收斂,自由發揮,往往同學們還在抄黑板上第三行筆記之際,她已向老師指出第十行有個錯誤。
伊分歎為觀止,“丘靈,你竟這樣聰明。”
丘靈笑笑,“孤兒再不機靈一點,活不下去。”
“真的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只得養父母。”
伊分點頭,“你們兩家都有得益,互相扶持。”
丘靈與伊分談得來,他家裡做養雞場,邀請丘靈參觀,“一到夏季,遊客特別多。”他說。
遊客,看雞場?
伊分神秘地說:“你到了便知道究竟。”
蔣太太知道了,笑著鼓勵:“丘靈,你會大開眼界。”
一日放學,丘靈跟著伊分走。
雞農場規模龐大,全部機械化,滿滿一倉雞,近一萬隻,不見天日,什麼都不做,專門等吃完長肉。
伊分笑問:“像不像一些女人?”
丘靈瞪眼,“有些男人也如此。”
伊分一味笑。
有工人走進雞場,揀出死雞,一箱箱帶走。
伊分又捉狹地說:“光吃也會吃死。”
丘靈問:“死雞拿去燒燬?”
“跟我來。”
他們跟在工人身後,來到農場後邊一個池塘。
丘靈又問:“呵,丟進水裡?”
不錯,工人把死雞大力扔到池塘中央。
奇景出現了。
水面忽然浮起許多大木條,不住晃動,丘靈定睛一看,不由得張大了嘴,哪裡是浮木,這是鱷魚!
它們紛紛遊近,張開鉗子似大嘴,露出腥紅舌頭,猙獰白牙,向死雞噬去,一旦得手,又迅速沉下。
丘靈戰慄,不肯再走向前。
“別怕,這些鱷魚,也專門等長肉後屠宰。”
呵,原來如此。
“鱷魚場另有老闆,現在,死雞不但有了去路,我們還可以收取飼料費。”
“好主意,那麼,養蜂場可以設在果園旁。”
“對,就是這個道理。”
伊分把她送回家。
那個冬天,他又把她帶到溜冰場,教她在薄冰上平衡身子。
丘靈簡直沒有一剎空下來。
偶然在車程中,她也會想起生母。
不過假使在遊客群中看到花襯衫,還是會像見到毒蛇一般,本能地立刻轉過頭去迴避。
家鄉不再有人與她聯絡,丘靈時時暗中祝福賈品莊,可是,印象也漸漸淡忘。
她到處都碰見真正相愛的一對,蔣子紹與劉自桐也一樣,儘管年紀差一大截,可是心靈相通,如膠如漆。
他倆無論做什麼都興致勃勃,最最平常的小事也非常珍惜,像“今日陽光這樣好,正好洗頭”,或是“鄰居拿了自釀的啤酒來,已放在冰箱”,“有個客人中了五十元安慰獎,真幸運”……每天都是喜悅。
生活簡約簡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丘靈漸漸長胖。英語口音也混雜起來,她比從前肯說話,但是,仍然較其他少年沉默。
正當丘靈認為可以這樣順利到十八歲,生活又起了變化。
一日,在圖書館,有班同學圍在一起做功課,丘靈走過,他們叫住她。
“丘靈,或許你可以幫忙。”
“先問丘靈可介意。”
丘靈總想討好人的脾氣已成習慣,“是什麼事?”
“我們在做一項研究,有關領養家庭。”
啊,丘靈笑容比較勉強,“這題目有點深。”
有人說:“去年已經研究過鴨嘴獸及樹熊了,不可重複。”
“噓,別亂說話。”
丘靈語氣轉冷,“你們可以請教伊分麥衝呀。”
“麥衝,與他有什麼關係?”
丘靈說:“他也是領養兒。”
有人嗤一聲笑,“麥衝?我與他同年同月在同一問醫院出生,他怎會是須善兒?”
丘靈怔住。
“他同他如一個印於,那頭紅髮一樣一樣,哈,你被他騙了。”
“咦,麥衝來了,問他一句。”
丘靈轉過頭去,看到伊分站在她身後,分明已經聽到了同學之間的對話,面色尷尬,簡直等於承認了謊言。
丘靈不知為什麼那樣生氣,她頭也不回的走出圖書館,一直走回家去。
步行也不是很遠,約三十餘分鐘可到家門。
性格忍耐的她自覺受了極大傷害,多月來唯一信任的朋友原來同她開了一個大玩笑。
證明了這世上你簡直不能相信任何人。
回家途中,陽光普照,空氣冷冽,丘靈的氣消了一半,她牽牽嘴角,不值得計較,不過是普通朋友,況且,除了這個謊言,他對她很好。
還有半日課要上,丘靈想回頭再走向學校。
一轉身,看到伊分跟在她身後,原來他一直尾隨她,丘靈沒好氣地看著他。
“丘靈,對不起,那是個善意的謊言,我見你初來緊張不安,想你自在一點。”
“謊言是謊言。”
“我道歉。”
丘靈不出聲。
“難道這些日子來我功不只過?”
丘靈看著他,總共只得這麼一個朋友。
“來,回學校去。”
丘靈卻說:“我想返家。”一貫用功勤力的她還是第一次缺課。
“好,我陪你。”
兩人走回雜貨店。
堂店沒有人,買獎券客人已在抱怨。
伊分幫著招呼人客,丘靈到處找蔣太太。
她推開後邊儲物室小門,發覺有個人倒在地上。
丘靈心都涼了,蹲下一看,果然是蔣太太,她額角跌破流血,昏迷不醒。
丘靈喊救命,伊分搶進來,立刻機緊急電話叫救護車,兩個年輕人鎮定地應付了意外。
幸虧他們忽然回來,否則蔣太太可能失救。
“蔣先生到什麼地方去了?”
“到市集挑一些舊電器。”
伊分在店門張貼字條,囑蔣先生直接到醫院見面。
醫生這樣說:“額角只不過是皮外傷,縫了三針,已無大礙,但是,這次昏迷摔跤,是因為病人心臟有病,已在急救。”
這時,蔣子紹已經趕到,臉色煞白,額角出汗,全身顫抖。
醫生連聲安慰他。
他們一起進病房見蔣太太。
這時候,她的年紀更加明顯了,瘦削的她雖然沒有肥脂,可是皮膚卻鬆弛地在頸項及手臂處垂下,十分蒼老,她了開雙眼,幸虧眸子還有精神。
“看護都同我說了,多虧兩個孩子。”
蔣於紹緊緊握住妻子的手,從他的神情裡,可以看得出,在他眼中,她容貌、水遠不變,劉自桐永恆風華正茂,宛如當年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模樣。
“只是,醫生說,這次病發,影響到我腿部運作,以後,得用柺杖走路。”
丘靈黯然。
一個人不會覺得手足健全有什麼幸福可言宣至失去這些天賦。
而當一個人憤慨地說“我有手有腳”,並不可笑,那的確是他至大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