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現在還在一起會是
我們是不是還是深愛著對方
像開始時那樣握著手就算天快亮
by戴佩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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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梆梆扣響車窗,我想,我忘了一件東西。不介意我再說兩句話吧。
你會晚的。她努力揚起嘴角。
沒關係,還有幾班車。
兩個人並肩坐在緩坡的草地上,遠處起伏的葦草在風裡搖擺,和伶仃的電線杆一起分割著漸漸暗淡的天空。風有一點涼,章遠把夾克衫給何洛披上。她脫下來遞回去:謝謝。
章遠接過來,也不穿上,順手放在身邊。我前不久去找了葉芝,他說,她把我罵了一個狗血淋頭。
噢。
我說那是一場誤會,你相信麼?
無所謂相信不相信,我沒有任何立場去幹預這樣的事情,如果你覺得哪個女孩子好
何洛!章遠打斷她的話,很多女孩子都很好,但是那和我沒有什麼關係。膽怯也好,逃避也罷,有些話我一直沒有說。現在,我不想讓它們一輩子爛在肚子裡了。
還是不要說了。何洛搖頭。
我怕再不說,以後更沒有機會了,難道送這樣的禮物給別人的老婆麼?章遠攤開手掌,是兩枚戒指。這是當初的,我替你免費保管;這個,是新的他指點著,本來,想把這個和房子的鑰匙一同交給你。
何洛遲疑著,不肯伸手去接。
章遠撥著戒指:你剛出國的時候,也正好是我進入天達後立穩腳跟的階段。說實話,那段時間我以為自己把什麼都放下了,根本沒有心思和精力去想什麼情情愛愛的事情,即使偶爾想起來,我也覺得如果你心裡真的有我,不會那麼絕情一走了之,就算真的過了三年五載,我們也有重新在一起的機會。可是事到如今,直到你走得非常遠,遠到已經屬於別人的世界了,我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任何挽留你的話。除了一段又一段的回憶,我和你什麼都沒有,我又拿什麼來給你承諾呢?所以我現在對你說這些,一點底氣都沒有。我不是因為膽子大,才一口氣跑到美東來;恰恰相反,是因為我根本沒有勇氣去想,如果失去你,這一輩子怎麼辦。什麼各自尋找各自的幸福,見鬼去吧!我只能找到你。
你有沒有想過,我已經不是你心目中想找的那個人了?何洛拈起帶著鑽石的那枚,問道,和原來的尺寸一樣麼?
嗯。
那我戴給你看。何洛伸出左手,戒指卡到無名指第二關節,修車,作家務,種花草蔬菜,原來都可以讓指節變粗。你看,戒指已經小了,我也不是當初愛情至上的小女生了。我們都要向前走,不要回頭看。
那你告訴我,你心裡,還會不會懷念以前,我們的事,還有章遠長長吸了口氣,嘆息,我。
何洛笑容艱澀,抱著膝,微揚臉龐。你在為難我。你知道,我不大會說假話。說不懷念,那是自欺欺人。她望著遠處綿延到暮靄中的山林,就像我當初說過的,你不虧欠我什麼。那時候那麼多女生羨慕我,你給了我我能想象到的最浪漫的少女時代,即使時光重來,即使我知道最後會分開,我當時還是會選擇和你在一起。所以,有時候我總問自己,為什麼還會想起你,還是懷念一去不返的好時光。這兩者我分不清。
如果,你沒有男朋友,章遠問,你會不會給我一個機會,給自己一個機會?
這個假設不成立。何洛咬緊下唇,馮蕭是切切實實一個人,他還在等我回去。
那麼,你愛他麼?
怎麼講呢何洛想了想,所有曾經轟轟烈烈的感情,最後都會是這樣平淡溫馨的吧。你相信天長地久的愛情麼?
世界上沒有天長地久的愛情,只有對愛情的追求,才是天長地久的。章遠望著她,只是我們還是在兩個國家,各走各的路,似乎我連追求的條件都沒有。
來了一班車,又走一班。七點四十的已經是當日發往紐約的最後一班。
走吧。何洛站起來,飛機可以改簽,但是你也不能錯過明天回中國的航班。一旦簽證過期,非法滯留美國很麻煩的。
那我走了章遠沉默片刻,目光中滿是悲涼,讓我再抱抱你,好麼。
他張開的雙臂像一個巨大的磁場,腦海中一個聲音對何洛說:不要,不要。但身體完全不受控,明知道是飛蛾撲火,仍然任他攬過自己,兩個人輕輕地擁抱。
章遠在她耳邊輕聲說:那年冬天你回國,我帶了一束花去機場,可是看到你和馮蕭一起出閘,手牽著手,然後那麼巧,在小吃店遇到你們,介紹的時候我就想,怎麼忽然間,我就成了你的高中同學而已。
然後同學聚會去唱歌,唱《花樣年華》,我本來覺得歌詞很貼切,但後來想想,又覺得很可笑。梁朝偉他們演的是婚外戀,但我有光明正大追求你的權利,為什麼自己總覺得做賊一樣,想著你,都不敢對別人說。現在看來,是怕別人嘲笑我吧。是啊,我都不知道自己有什麼比馮蕭好,可以說服你回到我身邊。
我也想過,要把河洛嘉苑賣了。如果你不在,這個房子誰來住?可是我總存了那麼一絲幻想。然而每次見到你,我都不知道從何說起,只能拉著你說什麼工作,說什麼進軍國際市場,你一定覺得和我說話太無聊了。其實,我非常嫉妒馮蕭,每天都可以像今天這樣,隨隨便便和你說些柴米油鹽的事情。
還有一段時間,我誤以為你和馮蕭訂婚了,後來咱們一起打球的時候才知道是謠傳。你磕磕絆絆要摔在地上,我抱著你,那時候真想大聲告訴滿星和Apple她們,你們總說想看看我的女朋友麼,喏,就在這兒,仔仔細細瞧好了。對了,滿星那天的態度,是因為無意中看到以前我們的合照。我一直放在抽屜裡,每次看都會很感慨,雖然明知道有一堆事情等著自己處理。看來,我也應該改一改,自己懷舊的這個毛病了。
說真的,懷舊是一件很傷神的事情,何洛,我也有些累了。章遠的聲音悶悶的,他的懷抱一如從前,熟悉的氣息環繞著何洛,她有些眩暈,感覺自己的重心幾乎要依附到他身上,想要站穩,卻感覺到他的臂膀更加用力。
我以前很少說,因為覺得肉麻。他頓了頓,我愛你,何洛。
何洛,何洛章遠一聲聲呼喚著,這麼多年過去,再沒有誰能把她的名字喚得如此動聽,依舊如同十六歲的少年,清越的開始,圓潤的結尾,些許厚重的膛音。
何洛無法掙脫,雙手不禁環在他身後。耳朵聽到章遠有力的心跳,節奏還是充滿著鼓惑人心的力量。不知不覺中,他的懷抱收得如此緊,生怕有一點縫隙,她就溜走不見。最後一線理智告訴何洛,推開,推開他。咬咬牙,低頭,抵在他胸膛上。
似乎意識到她的掙扎,他喃喃喚了一聲何洛,低沉無奈。風停了,一切聲音都停了,世界凝固在此刻。失去光線,失去聲音,失去氣味,唯一保留的,是脖頸上冰涼溼潤的觸感。
何洛一悚,更多的涼意沾染在發跡和後頸,無聲地滑過皮膚。他的呼吸不再沉穩,他的身體微微顫抖,我簡單的三個字,連不成句,聲線沙啞,氤氳著水汽。
章遠再也無法忍耐,抽噎著念著他的名字。
兩個人抑不住,淚水洶湧,緊緊相擁。
我們如果還在一起會怎樣?我們究竟為何才會這樣?
為什麼此刻我們只能擁抱彼此,只能在眼淚中描繪你的輪廓?
我們不哭,我們說好都要幸福,怎樣艱苦的歲月裡,我們都不哭。
我以為這一切都是老舊的,是撕碎了扔在風裡的,然而你是如此神奇的魔法師,揮揮手,就把一切清晰的拼成生動的圖片,重新塞入我腦海。
章遠忍不住低頭,撫摩何洛淚跡縱橫的臉頰,溫暖的拇指肚擦拭淚水。雙唇親吻她的額頭,眼睛,顴骨,最後滑過嘴角,停留在她雙唇。
不她的拒絕被堵住,竭力抽回雙手,推著他的胸膛和胳膊。
溫暖的唇輕輕摩挲著,柔軟地撩撥著心中最深處的回憶。心跳亂了,呼吸亂了,何洛緊緊掐住章遠的胳膊,雙唇卻微微張開,任由他唇舌糾纏,用執著的攫取,訴說這份記憶如何深刻。
何洛,我記你一輩子。
恨不得一夜之間白頭的念頭再次襲來。
排山倒海。
如同萬年冰山,一旦融化決堤,便氾濫成災。
近乎兇狠的吻,夾雜著淚水鹹澀的滋味。何洛氣息不暢,呼吸艱難,章遠將她抱在懷裡,撫摩著她的頭髮,輕輕倒吸著涼氣,說:可以鬆手了吧。
何洛咳嗽起來,才發現自己一直用盡力氣掐著他的胳膊,趕忙鬆手。臉頰因為淚水的浸潤變得更加柔軟,貼在章遠胸前,薄毛線衣一絲絲刺得發痛。沒想到章遠會哭,沒想到他的吻依然纏綿唇邊,溫暖溼潤的觸感,他身上熟悉的氣息,讓她無法拒絕,泣不成聲。然而馮蕭無奈哀傷的雙眼一瞬間滑過心頭,渾身一懍,無論多不捨都要放手。
何洛忙從章遠懷裡掙開。他擼起袖子,上臂被掐出一小片淤青:你力氣比以前大不少。我們
沒有我們。何洛淚光中尤有微笑,這樣,已經是最好的告別。
那一刻,耗盡全身力氣。
她開車回去,打開窗,擰開收音機,窗外花草樹木的清香在鄉村音樂的吉他聲中擴散開來,似乎剛剛的紛擾是一場夢。在他身邊,自己如同被附身,舉手投足完全不能自控;此刻勉強找回自己,深呼吸,進屋的時候低頭,盡力掩飾紅腫的眼睛。
只有廚房操作檯上方昏黃的小燈開著,何洛來後,馮蕭便睡在客廳,摺疊沙發已經打開,他正看足球轉播,目不轉睛盯著屏幕,你平安回來就好,我怕你開錯路,會被警察抄牌呢。
何洛滿心愧疚,想說兩句撫慰的話,卻怎麼也開不了口,低著頭和馮蕭商量了第二天去看田馨的行程,便逃也似地躲入房間。隔壁哨聲和歡呼聲響起,然後是廣告音樂,一週體育要聞,無休止地喧囂著。馮蕭摸不到遙控器換臺,索性任電視開在一個頻道。
兩個人隔著一堵牆,各自滿懷心事。
紐約飛往北京的直航上,章遠靠著舷窗,一碰到胳膊就疼得齜牙,心裡更痛。思緒紛亂,未來理想、前途名利,此時統統拋開。他太瞭解何洛的為人,明明近在咫尺,卻和太平洋兩岸的距離一樣無法跨越。
回憶是空氣,愛是雙城的距離。
每個人的心,都是一座城。
北京直飛紐約,要十三個小時三十五分鐘。
我和你的心,隔著多少光年?
田馨住在紐約州,何洛坐火車去看她,到了站,就在月臺上等著。路基旁邊有半人高的蒿草,鐵軌蜿蜒,天空藍得讓人想要融化在裡面。陽光刺眼,她抬手逆光尋覓,手掌被勾勒出半透明的橘紅邊緣。以為下一秒,就看到他轉身地笑,說:什麼棒棒糖,牙都酸倒了。
或者是高中畢業的夏天,火車站的分離,兩隻拳頭碰在一起,手指齒輪一樣契合。
還是那個冬天,繞在他身後,說:舉起手來,不許動。他笑著,嗓音深沉:劫財劫色?劫財我沒有,劫色,勉為其難,從了吧。
早知今日,寧可當初一個人在陌生的土地上掙扎孤獨,也好過今天的苦痛惆悵。
田馨來了,長髮幾乎到腰,淡淡的眼影唇膏,依舊眼神靈動,但舉手投足更像個嫵媚的小女人。二人在站臺上熱烈擁抱。洛洛,想死我了!她激動得手舞足蹈,用力拍著何洛的後背。何洛鼻子一酸,整個人疲倦地不想說話。
馮蕭怎麼沒和你來?路上田馨問。
他昨天說實驗室事情多,就不過來了。
噢你們,沒吵架吧?
怎麼這麼問?
你眼睛是腫的,還很厲害呢。
何洛從倒後鏡裡打量自己,想起早晨醒來時溼漉漉的臉頰,沉默不語。她趴在田馨家的客房的床上睡不著,陽光暖暖地灑在被子上。田馨推門進來,躡手躡腳把一杯水放在床頭,看何洛睜著眼睛,嚇了一跳。
想什麼呢?不累?
累,這兩天太累了。
那還睜著眼睛,特別想我吧,很多話想說吧。
是。我忽然想到那次去看他,給他熬粥。
然後某人吃飽喝足,心滿意得地睡覺了,你一個人愁腸百結想要地老天荒,是吧?田馨頗不屑地哂笑,那時候這小子最得意了,還不用給你承諾,還有你毫無怨言陪在身邊。我真恨不得拿拖布扔他。
你一直想拿拖布扔他。何洛笑,高中就是。
但你一直捨不得讓我扔。
有麼?
怎麼忽然想到他了。
他來找我了,昨天。
找你?昨天?田馨大叫,你說美國!去馮蕭現在住的地方?這不是搗亂麼?
何洛把經過說了一遍。
女人啊女人田馨嘆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馮蕭倒是瞭解你,如果他去送你,只會更加讓你念念不忘,現在好,你自己就不斷反省了。
我送章遠去車站,一路上都在想馮蕭那句話,你一定會找回來。何洛微闔雙眼,原來一直是他照顧我,但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就像一個孩子,特別怕我一去不返的樣子。
你說,馮蕭會不會已經知道,你想要冷靜一段時間,所以覺得留也留不住你?
何洛不語。
田馨又問:那你要和章遠重新開始麼?
何洛依舊不說話。
我就說麼,他一句愛你,一所房子,算什麼?田馨攥緊何洛的手,別人不知道,我知道你大四最後多難過。是他推開你的,憑什麼他說不要,就不要;他說回頭吧,你就要屁顛屁顛接受他?一定讓他再吃點苦頭,才能讓我解氣。
我本來打算找時間和馮蕭說,讓我一個人仔細想想兩個人之間的關係,但是章遠來了,我反而不知道如何和馮蕭開口,似乎我有別的動機。何洛倦倦地說,但我想,他已經察覺了,早上他送我去車站,不過是一個good-byekiss,我就渾身僵硬。
這麼誇張?這下別說煮飯,燒水都不成了。田馨瞪大眼,憤憤地斷言,章遠這個男人是禍水。又無奈地嘆氣,洛洛你可別哭。以前高中都是你罩著我,現在是我老公罩著我,你知道我不會哄人的,你一哭我就麻爪了。算了算了,無論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支持你就是了。哪怕你決定回到章遠那個臭小子身邊,哼,算他運氣。不過,你就不用勉強自己了。
何洛笑了:你一會兒支持馮蕭,一會兒支持章遠。田馨你真是牆頭草,到底幫誰?
田馨也笑:傻瓜,我又不是他們的七大姑八大姨,幫他們幹什麼?我始終站在你這邊,你和誰在一起開心,我就支持誰!
何洛心中溫暖,反手拉住好友的胳膊,蜷起身子來,額頭抵著膝蓋。
只是在章遠出現的瞬間,太陽明晃晃的,倏忽間,拉長昨天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