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為只要簡單地生活就能平息了脈搏
卻忘了在逃什麼
我的愛明明還在轉身了才明白
該把幸福找回來而不是各自緬懷
by孫燕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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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的記憶,和球場鐵絲網上的爬山虎一樣,枝繁葉茂,覆蓋了每一處可能到達的空白。
去醫院的路上,章遠問項北要了何洛的電話號碼,約她一起吃飯:上次你不是說很想吃川菜?明天或者後天去吃水煮魚,如何?或者湘菜也不錯,我知道一家店,湖南來的同事都說那裡的剁椒魚頭和芷江鴨很正宗。
恐怕不行,我約了人。
人多也好,一起來,熱鬧一些。
我週末要去馮蕭家。何洛果斷地拒絕。
馮蕭不是愛張揚的人,何洛起初只知道他父親是教授,母親是醫生,寒假去他家裡,才發現他祖父在五十年代初期歸國,是研究天體物理的泰斗,滿門書香,家學淵源。馮蕭父母年初在京郊懷柔購置了一進五間的青磚房,前院栽花,後院種菜,聽說何洛回國,一定要她週末過去小住。
車過燕棲環島,轉入綠樹成蔭的盤山路,不遠處水聲潺潺,馮母說:這條小溪就是從咱家門前流過來的呢。下了車,又拉著何洛繞了一圈,看高低錯落的海棠玉蘭,還有正在吐蕊的白色沙果花,都是從苗圃買的,你喜歡什麼樹,改天我們去選兩棵。
鄰家雞鳴狗叫,花香馥郁如醇酒,甬道盡頭是葡萄藤,架下還種著蔥,頭上開成白色圓球。被褥是新棉花,又剛剛在太陽下曬過,柔軟厚實,何洛本來說小憩片刻就去幫廚,結果一躺下就睡到天色將晚。她十分不好意思,連連道歉。馮母笑:小孩子都一樣,馮蕭也是,同學都說他像個大哥,其實回到家裡特別賴床。而且他從不來幫廚。
他說,您總說他幫倒忙。何洛挽起袖子,先調好沙鍋丸子的肉餡兒,又切了土豆絲,笑道,我爸也最愛吃醋溜土豆絲和菠菜豆腐丸子湯,我媽說菠菜豆腐一起吃了得結石,他才不在乎,說都是報紙謠傳。
就是,這些男同胞都貪吃,別說謠傳,就是真知道有毒,也要拼死吃河豚。馮母看著何洛,說不出的喜愛,在外面鍛鍊兩年真是不錯,現在的小女孩,難得有你這麼好的刀工,估計做個家常菜更不在話下,馮蕭真是有福氣。
何洛笑:馮蕭也很勤快,每次吃完飯都搶著洗碗。
這是應該的。大家讀書都辛苦,也不能都指著你做家務。
馮母買了小河蝦和柴雞蛋,又要指揮丈夫去菜館點一條虹鱒魚。何洛連連說太多了吃不完,馮母愛憐地理順她披在肩頭的發:不多不多,看到你,我就好像看到馮蕭了。小女孩兒多乖,以後常來,這裡就是自己家,知道麼?
慈愛得如同自己的母親,手掌輕柔,拂去何洛心頭的疲憊,這兩日糾結不安的思緒漸漸舒展開來。
馮母又說:我本來最不放心的,就是兒子離家那麼遠;但現在覺得自己又多了個女兒,想起你在他身邊,就覺得很踏實。
何洛不禁想起馮蕭種種體貼關愛,曾有些蔓生的雜草在探頭,現在心中溫暖舒暢,它們便偃旗息鼓。
章遠嘗試著打了兩次電話,但何洛的小靈通都是關機狀態。Apple探頭:老大,你讓我排版的材料都搞定了,但有些內容我不大懂,什麼叫技術外參股權?和技術轉讓有什麼關係?
都是和高校談合作的內容,我桌子上有些材料,你看看。
你去哪兒?不是把週末的事情都推了,還抓人家來加班,怎麼這麼早就撤退?
聯絡感情。
又是飯局?真腐敗!
章遠笑著搖頭:沒辦法的事情。我巴不得每天吃青菜豆腐。
對,上次你要我買的胃藥Apple追到電梯口。
先放一邊,疼了再說。
放一邊,等疼了就要穿孔了。Apple嘟囔著回到辦公室,空蕩蕩的,只剩她一個,真是多嘴啊,打電話問章遠要不要下午一同去看項北,他說看情況,但如果你上午有時間就來把週五剩下的材料整理完。
最近老大有些工作狂趨勢,自己還撞在槍口上,真是命苦。她想著,拿著藥盒走到章遠辦公室,拉開抽屜扔進去。正要轉身走開,忍不住又退回來。
雖然透窺別人的隱私是很不好的,但是好奇心能殺死一隻貓,apple更曾經誘發牛頓的無窮想象力,她就是一隻小果果,滿足一下自己的八卦天性,也不算傷天害理吧?上次幫老大拿茶葉,就看到了抽屜裡的照片,只不過倉促間,沒有仔細研究。
回想那天遇見的女生。有些像,到底是不是?
Apple踮著腳繞到辦公桌前,再次回想,確認整座大樓裡,只有大廳和走廊安裝了防盜攝像頭。還是不放心,又跑出去將大門反鎖,還拽了兩把椅子擋在過道,就算老大突然返回,乒乓亂響,也給她足夠的時間銷贓滅跡。這才把心安穩的放在肚子裡,拍拍手樂呵呵地回到章遠辦公室,大大咧咧坐在黑色高背轉椅上。
拉開抽屜,在他的護照下。
看到了,看到了!Apple有些激動。銀灰啞光的金屬相框,邊角有些脫色,造型是兩隻頸項低垂的天鵝,彎成一個心形。
女生穿了一件藕荷色的對襟小襖,章遠一身正裝,手搭在她肩頭,二人之間有一線隱約的空當,雖然細微,但襯得他們動作僵硬,無比疏離。說是戀人,似乎神色都有些緊張;說是普通朋友,又多了幾分曖昧。
Apple把相框舉起來,回憶那天種種情形,左思右想,只覺得兩個人或許曾經曖昧,走得很近;但後來女生出國,山水相隔,漸漸就斷了聯絡。
一定如此,越發佩服自己的八卦功力了。
幹嗎呢?冷不丁傳來一聲大喝。
Apple嚇得手一鬆,像框啪地摔在地上,玻璃四散。
慘了慘了慘了!她一迭聲地叫著,抬頭埋怨,滿星姐,你嚇死我了。哎呀哎呀,不用你嚇死我,被老大發現,我就已經死定了。
誰讓你偷偷摸摸的?康滿星白她,地上椅子亂七八糟的,好在我苗條,貼牆繞了一大圈。不知道的,以為你是商業間諜呢。
我們不是約著三點見面?現在兩點不到啊。
我本來要洗衣服,結果停水了,呵呵,被我抓到了不是?康滿星探頭,你翻什麼呢?虧著方斌他們還說,你對老大沒有邪念,原來深藏不露啊。
什麼啊!你可以說我八卦,可不能說我花痴。Apple急於證明自己的清白,我早懷疑老大心裡的人就是她。
啊?康滿星低頭看清碎玻璃後的照片,大叫,何洛!
快快收起來,我一會兒還要趕緊去配個玻璃。Apple手忙腳亂,人家出國兩年都有男朋友了,老大還留著合影,可見很珍惜。他會拆了我的。
後面還有一張。康滿星眼尖。
裡面的兩個孩子更加年少。金黃的葉子,秋天溫暖旭和的陽光,臉上似乎有金燦燦的小茸毛,章遠面有倦色,單手叉腰站在何洛身後,她歪著頭,笑容甜蜜燦爛。
嘖嘖,說這兩個人沒什麼,我都不信。你說呢,滿星姐?
康滿星半晌無語。她緩緩抬頭,面色沉重:馬德興告訴我,章老大說,自己的女朋友在美國。
啊,那不就是何洛?
開什麼國際玩笑?那我師兄呢?她是我師兄的女朋友啊!
反正何洛也沒有腳踏兩船,你就別擔心啦!Apple拍拍她,我們出發去看項北吧。他們也許就只是好朋友呢!
沒那麼簡單。康滿星第一點想到的,是一樣的下巴。她隱約又想起什麼,週一上班的時候抓住馬德興:上次你說和章遠去看樓盤,那邊叫什麼?
呃,有些記不清了。他撓頭,你怎麼不問他自己?
你還能記住什麼啊?康滿星搖頭,我我就是忽然想到了,順嘴問問。
那也不用堵在男廁門前問吧!
康滿星閃身,他剛衝進去,又立刻跑出來。想到了想到了,碧水清濤,河洛嘉苑。
這,可能是好朋友那麼簡單麼?康滿星的一顆心,越發不安起來。
何洛來看項北,開門的是一個男生,兩人照面都是一愣。男生引她去客廳,笑著喊項北:嘿,又是一個女生。剛才那個是小妹,這回吶?妹妹認多了也有問題喲。
項北左腳纏著繃帶,單腿蹦過來:常風你可別亂說。這是蕭哥的女朋友,何洛。
果真就是常風,當初他來高中找李雲微,一臉嚴肅地站在教室門口,還是何洛問他一句你要找誰。他未必記得何洛,但是因為李雲微隨後氣惱中帶了羞澀的表情,令她對這個男生印象深刻。何洛不由笑笑:久仰大名了啊。
我?!
呃馮蕭提過。急中生智,還有其他人來了?
是我呀。Apple扎著圍裙從廚房衝出來。
她聽說你要來,吵著也要過來。項北聳聳肩。
是滿星約我的。何洛說,她說要煮豬腳湯,讓我來場外指導。
哈哈,她什麼時候變得賢惠起來了?常風衝項北眨眨眼睛。
我還怕吃壞了肚子吶。
何洛笑吟吟看他,趁Apple和常風去洗水果,小聲問項北:其實你心裡很開心吧。
果然和馮蕭說的一樣,涉及到這個話題,平素倨傲的男生立刻眼神閃爍,呵呵乾笑兩聲,不知如何對答。
人家女孩子扭捏也就罷了,你們多大了,還和小孩子一樣拌嘴?那天滿星還向我打聽,問我怎麼認識你的,警惕性很高呀。
她項北心想,你還是不要知道她喜歡誰,這樣比較好。
咦,她說買了菜就過來,怎麼還沒到?何洛見常風端著水果過來,急忙轉移話題。
就是,她不來,哪兒來的豬腳?常風笑。
別說她壞話喲。何洛笑,聽到門鈴響起,還有Apple的開門聲。
啊,滿星姐,你才來?她嚷著,喲,買了這麼多東西呀,你真聰明,知道抓章老大當苦力。
我哪兒敢啊,你應該誇獎老大風格高!
就應該想到,這個人際圈,本來也只一丁點大。也無所謂躲,難道能躲避一輩子麼?何洛走到門前,接過章遠手中的塑料袋,微微一笑,算是打過招呼。她把要用的材料撿拾出來,多餘的塞在冰箱裡。
章遠在客廳和項北、常風寒暄了幾句,說:我看看都預備什麼好吃的了?剛走到廚房門前,看何洛繫好圍裙,康滿星就推著他:這裡人很多了,暫時不需要男生們來表現。
他無奈,還是笑笑:那,可不要說我們大男子主義啊。
你原來和章遠是高中同學,康滿星問,一個班的?
嗯。起初不是,後來高一下學期重新分班。
那也認識八九年了。
對呀。
你們挺熟吧?
誰說的?
我覺得,你們都不是內向的人,又認識那麼久了。
也還好,我們班上同學的關係都不錯。
哦,那很好康滿星一邊洗著香菇,一邊側頭注視何洛,怪不得章老大說,當初上學的時候來北京,總是被招待得很好。
他認識的人多,朋友也多。
Apple在旁邊聽得不耐煩:我能問兩個問題麼?章老大有過幾個女朋友?他喜歡什麼樣的女生?
我不知道這你都要問他自己。幾個女朋友,幾個那你們,又知道幾個?她掂量著字眼。Apple的眼睛裡寫滿好奇,而康滿星則帶著警惕。直覺告訴何洛,今天是一餐鴻門宴。
項北有點胃炎,吃豬腳沒問題吧?會不會太油膩?
飯店裡面的紅燒是油膩一些,但是自己家裡清燉,問題應該不大。其實有胃炎,最好是定時定量的吃飯,少食多餐,慢慢保養。嗯,吃點豬肚也不錯。何洛邊說邊想,一會兒一定告訴項北,人家還是關心他的。
在國外還能學到這些?
沒有。以前就知道的。
哦~康滿星作恍然大悟狀,我也應該和章老大說一些,他可比項北的胃病厲害,去年這時候胃出血都住院了,當時喝多了,吐的一地是血,我們叫救護車的時候,他都不省人事了。聽說,是老毛病了。
哦。是啊,身體好的時候不注意,生病之後再去醫院,就比較麻煩了。何洛關了水龍頭,隱約聽到男生們在客廳裡談笑風生,他說:我也拄過拐,其實就是打球不小心扭到腳踝,一點都不嚴重,但是覺得好玩兒,就從哥們那兒借來一副,把我們班任嚇一跳,說傷筋動骨一百天,連續三個月都免了我的課間操。
是,是,你還得意?你只會做一些讓別人擔心的事情。猶記得他駕著雙柺,齜牙咧嘴地上樓,她慌忙跑過去攙扶,感覺他全身的重量幾乎都壓在自己肩膀上,並不累,只是心疼地抓緊他的校服。下一刻忽然肩上一輕,他哈哈大笑:上當了不是,今天路上騙到的第六個人啦!
何洛怒目相視,他又解釋:好好,你是第一,是第一個被騙到的女生。別生氣啊。
我不是生氣,我是牽掛著你。
而此刻,連牽掛或者關心的權力,都是屬於別人的吧。
章遠忽然喊她:何洛,何洛,來,原來常風是老鄉,還是田馨和李雲微的初中同學呢。我們原來數學競賽的時候,肯定都遇到過。
何洛在圍裙上抹抹手,走到客廳去,剩Apple和康滿星在廚房裡咬著耳朵。
她很奇怪。康滿星斷言。
看她沒有很慌張,就算你說老大住院,人家也沒亂了分寸啊。
這才奇怪。照片你看到了,至少也是好朋友吧。為什麼問都不問一句?康滿星說,如果是你的好朋友住院了,你會輕描淡寫說一句,比較麻煩麼?你難道不會問問他的病情麼?
滿星姐,我越來越覺得,你太狡猾了。Apple點頭,或許是何洛當年沒追上老大,心裡不舒服;或許是章老大當年沒追上何洛這個不大可能,老大不出手,都好多人圍過來,他要是去追人家,十拿九穩吧。
也可能,曾經在一起,分開了。康滿星說,時間和距離,是愛情的殺手啊。
Apple從沒有見她這麼感慨,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如果是這樣,那現在她回來了,我看這兩個人,彼此還有默契,也許
我不希望任何人,傷害我師兄。康滿星打斷她,哪怕是章老大,也不行。
因為有了共同的朋友,瞬時距離被縮短。
田馨這大嘴最近如何?去了美國就像人間蒸發,偶爾在網上露臉。
我也好久沒她消息,倒是和李雲微偶爾聯絡,她在深圳工作。
嗬,如果誰見到田馨,記得替我把她的嘴縫上。免得她到了聯歡會就唱革命歌曲。對了,高放也是你們學校的吧,我們家很近,還一起打過球
何洛不發一語,聽兩個男生說那些熟悉的人和事。關於常風,記憶裡有一些支離的印象,都和李雲微的敘述糾葛在一起。這世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沒準什麼時候,你就能遇到別人故事裡的主人公;又或者,不經意間,你自己也成了故事。
故事有始有終,生活卻在繼續。常風有意無意,兩次繞過李雲微的話題,章遠敏銳地察覺到,不待何洛暗示,也避而不談。
要有多坦然,才能割斷和昨天千絲萬縷的聯繫,當作煙波不興,依舊談笑風生?
何洛不想坐在章遠身邊,那麼清楚地看到他挺直的鼻翼和濃眉,唯恐下一刻他說出那個女生的存在,講他們如何相識相知,講他們的現在未來。那時候,應該如何號令面部肌肉,調整出怎樣恰如其分的表情?她如坐針氈,心輾轉著糾結起來,卻還要繼續維持著微笑。
項北遞過來一隻蘋果:這倆人還真是自來熟。
我還是去廚房幫手的好。何洛擺擺手,應該快可以開飯了。
因為是煲湯,小火慢燉,章遠和康滿星又買了很多的熟食和半成品,桌上便擺了一圈涼盤,又開了兩瓶啤酒。何洛進進出出忙碌著,半晌沒有說話。項北有些過意不去,說:來了就是客,要讓蕭哥知道我們這麼麻煩你,非要回國找我們算賬不可。
沒關係
就是,何洛的性格倒是很像蕭哥,一樣熱心。康滿星說,特別容易親近,也值得信賴。
Apple拿著碗筷過來,打量章遠的神色。他依舊和常風說笑,似乎根本沒有聽到這邊的對白。
眾人來到桌邊。項北坐了居中的主位:真不好意思,我什麼力氣都沒出,還厚著臉皮當主人。
你出了號召力。章遠笑,看著何洛在斜對面坐下,恰好緊挨廚房門口,便問她,最近的實驗還順利麼?
還好。
感覺國內和國外比,科研水平差距大麼?比如設備,還有實驗技術方面。
基本上沒什麼差別。我老闆那天還說,姜教授新購置的這批設備,毫不遜色於美國最頂級的實驗室。
那你們專業的出國率,不就大幅度下降了?項北問。
也難說。畢竟有一個學術傳承的問題,而且美國實驗隊伍多,同一學科內,不同研究方向齊頭並進,互相促進,思維更活躍一些。國內短時間內還是靠著幾位知名學者,在某幾個點上有突破進展,缺少各個團隊之間的競爭和互動。這就和生態種群一樣,物競天擇,才有進化。何洛總結,所以還是國外的研究氛圍更好,不在硬件,在於人。
學術精英都出國了,國內當然沒有活躍思維了。康滿星撇嘴。
有一定道理。項北點頭,何洛,你和蕭哥打算在美國成家立業,還是回來發展?
他說,希望在美國工作一段時間,有一定的學術背景後,回國來發展。
那時候落地生根,有了車子房子孩子,要想下定決心回來,更需要勇氣吧。
是啊,姜教授的家人,現在還在美國呢。
這,也是你今後一生的軌跡麼?章遠望著何洛,他很想問個清楚明白,這就是你要的生活麼?優良的學術團隊,穩重踏實的丈夫,花木成蔭的洋房,嬉笑承歡的兒女是啊,這已經是幸福未來的全部了。我和你,只有過去,只有許多年前的回憶。每一次見面,都覺得越來越遙遠。
向前走,便走了。
這一生,只一次。如何回望?
那麼,蕭哥在哪裡,你就去哪裡咯?康滿星忽然問。
嗯?不知道呢。他下半年去美東,但我還沒有聯繫到合意的實驗室。
我是說以後,長久考慮。
我們何洛思忖片刻,當然是爭取去同一個地方。
那樣就好。蕭哥向來表現的很灑脫,很大度,但其實他很重感情。康滿星盯著她,即使他希望你和他去同一個地方,也未必會說出來。蕭哥很照顧別人,總是很熱心,唯獨不會強求別人為自己做些什麼。他是經歷了怎樣的挫折都從來不哭,還會談笑風生的人。這樣外表堅強的人,心裡反而會孤單。如今有人能夠理解他,體諒他,關心他,我們這些朋友都很高興。蕭哥是難得一遇的好男生,他值得你好好珍惜。
我知道。何洛點頭。
不要離開他。康滿星舉杯,祝你們白頭偕老。
項北面色鐵青,章遠也不發一語。常風拿起酒杯和她碰了一下:康滿星,這麼著急喝酒?不先吃點菜,還是吃飽了?吃飽了就走人,這麼多人吵了大半天,哪兒像探病?讓項北好好休息休息。
何洛緩緩站起來:真正的感情,並不一定是要兩個人在同一個地方,每天都守在一起才能堅持下去。有時候心理的距離,比空間的距離更大。我和馮蕭,都瞭解對方,彼此也都很坦誠。能遇到他,是我的幸運。
她把杯中啤酒一飲而盡。我先走了,Davis教授想買點紀念品,我陪他四處逛逛。
那一番說辭,既是給別人聽,也講給自己。在不同的年紀,有不同的心境,對於愛,也有不同的感悟吧。馮蕭,想起來會讓人感覺安定的名字。若是讓他傷心,若是讓他笑著面對傷口,何洛做不到。縱使某一刻,為別人心疼了,那也只是無謂的緬懷吧。
他已經開始了新的生活,你也是。
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
我們都明白,既不回頭,何必不忘。
只是,鼻子忍不住的發酸,上牙咬緊下唇,才不會洩漏紊亂的呼吸。
我送你。常風取了衣服,回頭看看康滿星,改天找你喝酒。
她並沒有惡意。常風靠在電梯裡,懶懶地說,只是她還不明白,感情這回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何洛轉身看他,男子嬉笑的眼梢中有三分嚴肅:你說話居然這麼文藝!?
是雲微總願意這麼說。常風斂了笑,我們所有人,都覺得自己對感情看的很豁達,其實反觀自身,人人一筆糊塗賬。
我明白滿星的意思。走出門,天有些陰霾,因為沙塵,周遭的一切變得灰黃,何洛掩好風衣的領子。
她只是很尊重蕭哥,沒有什麼別的念頭。
我知道。何洛搖頭微笑,我看得出來,她真正在意誰。如果她對馮蕭還有什麼想法,可能巴不得我離開他。
雲微就說,你看人看事,一向通透得很。
那是因為,我能看明白的,我就去看;我看不明白的,就敬而遠之。年齡越大,越沒有挑戰自我的勇氣了。還有,謝謝你。
謝我什麼?
謝謝你剛剛一直拉住章遠講話,若非如此,我們彼此相對,該有多尷尬。何洛說:謝謝這城市太小,故事太多。
也許是最後一日走在北京街頭了吧,這城市顯得熟悉又陌生。她看看小臂上的擦傷,已經平整,只是比周圍膚色略深,過了這個夏天,應該就能復原吧。
灰濛濛的天色,好像有一層又一層的沙塵堆積,何洛開始懷念起美國晴澈的天空來。這次回國不虛此行,讓自己明白,所謂的堅強,就是把生命中最脆弱的一環掩藏好。
天神般驍勇的阿基里斯,尚有不堪一擊的腳踝,何況我們這些蠅營狗苟的凡人?
不應該再多想了,離開這裡吧,否則對自己,對馮蕭,都是不公平的。流光容易把人拋,章遠和自己都有了新的伴侶,那麼,又何必拘泥前塵,自尋煩惱。
綠燈亮起,她小跑著穿過擾攘的街道,任由風散亂了長髮。
這一餐吃得索然無味。回去的路上,章遠不發一語,康滿星咳了兩聲:老大,對不起,我看過你抽屜裡的照片。
還有我。杜果果低頭認錯,是我先看的,滿星姐是路過。
你們兩個,誰想先被開除,來,石頭剪刀布,輸的人明天交辭呈。
老大,你這麼小氣!杜果果大叫,我還沒畢業,斷了經濟來源,沒面子回上海,在北京混不下去,你就等著看明天早報的社會版頭條,看看在哪裡能撈到我,是昆明湖還是未名湖。
不是Apple的錯。剛才讓何洛下不來臺的,還是我。康滿星低著頭,不過,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是要那麼說。就像我剛剛說過的,馮蕭是看上去很豁達的人,其實他只是把自己的喜怒哀樂藏起來,他總說能不給別人添麻煩的時候就不添麻煩,哪怕是別人的錯,只要承擔的起,他也不會計較,到底誰來負責。那時候我做實驗捅了婁子,都是他替我去捱罵,回過頭來又來安慰我。所以,只要何洛稍微表現出對你的留戀,可能他就裝作很大方地成全你們。而你分明是還忘不了她。
我的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了?我看上去,就是一個很不豁達,很小氣的人麼?
我不是這個意思啦。康滿星癟嘴,我知道老大你心裡恨不得就地把我生吞活剝了。
哼,我很久不吃路邊攤了。章遠說,還有,恐怕我要讓你失望了。對於感情,每個人都是自私的,只有不喜歡對方的時候,才會大方地放她走。如果何洛和馮蕭的感情穩固,那麼並不需要我去成全;何洛有她自己選擇的權力,但是我和馮蕭,也有競爭的權力。我一直很擔心,自己輸得一敗塗地,時間空間經歷,我都比馮蕭到她的距離更遙遠一些。我唯一有的,就是兩個人的過去,但是我能說什麼?說讓我們坐著機器貓的時光機回到幾年前,不要分手,繼續愛下去吧。對於以後的事情,此前我一直有很多顧慮。但是,現在你已經把問題推到檯面上來,我們都不能畏首畏尾了。我會和她好好談一談,或者放棄,或者重新開始。這是不是,也算置諸死地而後生?
章遠去了何洛的學校,招待所裡沒有她的登記信息,小靈通關機。他繞著何洛本科時的宿舍走了兩圈,想進去一樓的門廳看看,但現在用了電子門禁系統,三五個男孩子都只能站在門外的臺階上耐心等待。他站在路邊的槐樹下,抬起頭正好能望到當年她宿舍的窗戶。即使是二十個小時的火車站票,也沒有現在這樣幾個小時的尋找讓人心焦。
能看到終點的旅途,才不會那麼難熬,所有的長途跋涉都是有回報的。而面對看不見目的地的未知的前程,誰能勇敢地堅持著走下去?
小靈通終於開機。章遠輕輕喚了一聲:何洛。
聽筒那邊,一個男生呃地停頓了幾秒,問:誰?何洛走了,我是她同學。
什麼時候走的?
剛才,她晚上的飛機。
知道航班號和出發時間麼?
不清楚了
何洛,你已經沒有任何必要,向我知會你的行蹤了。
章遠打了一輛車,直奔首都機場。他在國際出發的大廳裡跑了兩個來回,沒有何洛的身影,抬頭看大屏幕,也沒有夜間出發直達美國的航班。於是他沿著各大航空公司的諮詢臺一家家過去,看是否有從其他地區轉飛美國的航班。
很抱歉,先生。我們沒有這個時間出發,到美國的聯程航班。但很有可能乘客自己通過旅行社或者是在網上訂了分段航班,那我們就不知道了。
章遠覺得自己從猴子撈月,變成了海底撈針。
他在機場的星巴克坐下來,喝了一杯濃咖啡,又撥了小靈通的號碼。
我是何洛的高中同學,他說,請問你知不知道,她搭哪家航空公司的飛機,中途是否轉機?
不用轉機,去上海,直飛啊。你是哪位?章遠麼?
嗯?對。你是
我是沈列,聽聲音就像你。
不要和他說那麼多那邊傳來一個女生的聲音,何洛去哪兒關他什麼事情!讓他願意和誰摟摟抱抱就摟摟抱抱去,吃著碗裡看著鍋裡的,他貪心不貪心啊!
葉芝你小點聲,我這電話還沒撂呢
怕什麼?葉芝奪過電話,Davis教授接到邀請,去南方講學了。他們也不會回北京,直接就回舊金山了。想找何洛,去美國找吧!
我和誰摟摟抱抱,什麼時候吃著碗裡看著鍋裡的?章遠想要多問一句,葉芝卻已經掛斷電話。他又走到國內出發大廳,還有南方航空公司專用的一號航站樓,和剛剛的情況相反,不是查不到航班,而是去上海的航班太多,起起落落,不知道何洛搭乘的是哪一架。即使找到了,剛剛耽擱了這麼久,恐怕飛機已經起飛。
能遇到他,是我的幸運。淡定的話語一聲聲迴響耳畔。雖然是初夏時分了,但夜空中,雲層被城市的燈光映得昏黃,蕭條肅殺。回到家,章遠站在陽臺上,欄杆表面一層塵埃,無處落手。
他感到自己有些偏執,想要表白,卻無力開口;想要告別,卻捨不得就此放棄。一句問候,都隔著山水萬重才能到達她耳畔。於是嘆息著,看著河洛嘉苑金色的大字漸漸在風雨中失去奪目的光彩。
天空中沒有飛機掠過的痕跡,連一絲雲彩都不被擾動。
和她的距離,咫尺,也是天涯。